陶淵明詩歌中的飛鳥形象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周易》之《明夷》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詩經》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莊子·逍遙遊》

「願接翼于歸鴻,嗟高飛而莫攀。」----曹植《九愁賦》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步出城東門》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贈秀才入軍》

我們沿著這條思想的小徑,用我們的心靈沿著飛鳥曾經划過的痕迹,終於走進了一個全新的王朝,一個詩歌和靈魂都有了重大發現的精神王朝——魏晉時期。

在這裡,我們發現了一個獨具中國文人品格的詩人——陶淵明。

提到陶公,人們多知他愛菊、愛松,然而卻不知他在詩歌中更多的是在寫鳥。除有六首詩歌專門詠鳥外,還有四十二處寫到鳥,其量遠在松菊之上;而且,飛鳥的形態殊異。顯然,鳥在淵明心中有更重要的地位。我們根據陶公一生的經歷和他詩歌創作的時間先後順序,可以很清楚地發現一條線索:鳥這一形象在陶公的詩作中充當了他的靈魂代言人。陶公對理想的強烈追求,對生活的極大熱情,對政治的極端失望,對老此一生的無可奈何都用同一個意象表現得淋漓盡致。二者相得益彰,互為參照。同時,詩人在不同時期反覆歌吟鳥的不同形象,也反映了詩人進與退的矛盾心理伴隨終生。下面就從橫向為主,以縱向為輔對陶公詩歌中的飛鳥形象進行分析,以期藉助飛鳥這一形象走進陶公的精神世界,更加深刻地認識這位偉大詩人矛盾困頓的一生。

高鳥展宏志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

陶淵明詩歌和人生的前期,詩歌中出現鳥的意象最早的是《命子·其二》。這是一首詠懷詩,當時他還沒有出仕,然而我們分明可以從「鳳隱於林,幽人在丘」中讀出陶淵明的青年時代是充滿幻想和憧憬的時代。家中雖然四壁蕭然,不蔽風日,布衣著身,疏食不給,但卻懷有大濟蒼生的抱負。他以史諷今,不滿於當時黑暗的社會,又不願同流合污。我們也可以讀出他崇尚自然,想效法中國歷史上許多隱士的情懷。

陶淵明雖然早年對老莊學說很感興趣,但受影響最深的還是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他的抱負很大,希望自己將來能「大濟蒼生」,把社會治理得象堯舜盛世一樣。但他生不逢時,陶淵明所處的時代極其腐敗,這時期的民族矛盾、階級矛盾、統治階級內部矛盾都很尖銳。統治者對分散割據的政治局面聽之任之,不思進取,而朝臣們又都為個人利益謀劃篡權奪位;在用人制度上,門閥制度盛行,士族階層把握政權,壓制賢能,時代風氣不正,虛偽浮華之風盛行,諂上驕下,胡作非為,廉恥掃地;而陶淵明這個剛直漢子追求真率、崇尚自由,再加上他「性剛才拙,與物多忤」不願與濁世苟合,不願為五斗米折腰。這種社會和政治的腐敗使陶淵明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但也正是這種制度激發了陶淵明最初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負。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是他躬耕之初寫的一首田園詩。當時詩人回潯陽為母居喪。這首詩抒寫自己躬耕之初的新鮮感受和喜悅心情。「鳥哢歡新節,泠風送餘善。」詩中寫到,初春的清晨,荷鋤躬耕。走在阡陌交錯的田間小路上,望著一派大好春光,陶淵明不禁情思邈邈遐想不已。兩次出仕,他領略了官場的腐朽污濁,深知壯志難酬。現在這清新誘人的生活怎能不使崇尚自然的他感到亢奮與鼓舞。田野上春鳥啾啾,好像歡呼新春的到來;晨風習習,恰似迎接歸來隱耕的主人。秧苗吐綠,欣欣向榮,只有路旁時而可見的根根寒竹,尚存留著殘冬的餘威。陶淵明思接千古,情飛萬里,遙想丈人,不由感慨世風日下。這期間,他還作了《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一詩,詩中有「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句,「高鳥」的意象表現了詩人厭倦動蕩戰亂的生活,渴望像自由的鳥兒一樣展翅高飛。鳥的高飛遠舉象徵著人的功業追求,鯤鵬展翅九萬里,境界何其高遠!淵明早期詩中之鳥多用來表現其用世之心,功業追求。《雜詩》其五云:「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可看作是此期內心世界的寫照。《停雲》詩最後一章寫「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未始沒有期盼知音賞識的意味。淵明懷著眷眷用世之志走入社會,我們彷彿看到了他急切的腳步,感受到了他躁動的心跳。然而,誠如范文瀾先生所言,這是一個「殺奪而濫賞」的社會,「統治集團中人得失急驟,生死無常,心情上表現緊張與頹廢……」因此,興沖沖步入仕途的淵明不免碰壁,產生了矛盾與麻煩,在矛盾無法協調時,淵明開始了痛苦的轉換。

羈鳥露彷徨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

淵明居官,本來是為實現政治上的抱負,獲得人生價值實現後的更大自由,而實際上他非但沒擁有這種自由,反而失去了更本原的、更珍貴的自由。此時的淵明「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長期的官場生涯,使他認識到居官並不能實現他期待的「自由」,他並不能象大鵬那樣扶搖直上九萬里。因此此期詩中之鳥,意義發生了轉換,即開始追求退守的自由——與主流社會疏離後的個體自由。個體欲在社會上立足,實現人生價值,方式和路徑多種多樣,質性和志向這二者有時候並不能統一,這時全靠個體的取捨。在這茫茫的暗夜中,淵明是多麼需要有人指點迷津,也多麼渴望有某種力量載他渡過這一段沼澤!這期間他以其深厚的人格素養完成了對一個又一個人生問題的思索與求證。黑暗與苦難磨鍊了淵明,也成就了淵明,他終因對人生問題思考的廣度與深度而成為魏晉玄學的集大成者,也開闢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新的生活理想與人生模式。葉嘉瑩先生對此期陶淵明的分析較為細膩:「如以淵明之志意而言,則用世乃其本心,歸田才是不得已。然而如以淵明之質性而言,則歸田方能保全其自然與真淳,而出仕則不免於有『違己交病』之患。所以淵明的歸田,既非為了虛浮的隱居的高名,也非為了世俗的道德的忠義,而只是為了在『大偽斯興』的此一人世,保全其一份質性自然的『真我』。」

歸鳥思隱逸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十三首》

陶淵明最終徹底歸隱,以歸園田居、耕讀為生為標誌。起初他作了《歸園田居五首》、《歸鳥》、《讀〈山海經〉十三首》等。作這些詩時,陶淵明真正回歸田園的生活剛剛開始。在歸來最初的三年里,他似乎頗感愜意。他躬耕、爬山、作詩、喝酒。溫飽不成問題,家中的孩子天真、幼稚而又可愛。與此同時,在這些詩中,他又以「羈鳥」、「歸鳥」和「奇鳥」稱喻自己。「羈鳥」表達了詩人對黑暗官場的厭惡;「歸鳥」則是詩人自贊結廬隱居;「奇鳥」則傳達出詩人內心深處對自己生不逢時,無法施展自己才華的苦悶。

他所處的社會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呢?詩人在《感士不遇賦》中指出當時社會風氣的腐朽,朝堂之上「雷同共譽毀」「咄咄俗中愚」,正直的人是沒有出路的。長期的政治動亂,迫害無辜,魏晉以來「名士少有全者」,真是「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他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當權者是靠不住的,官場對於正直的人來說無異於密網之於魚,宏羅之於雀。無論政客軍閥們打著什麼旗號,並沒有本質的區別,政治的黑暗就在於這幫醜類為謀私利而無所不用其極。既然大濟蒼生無望,莫如「擊壤以自歡」,走一條獨善其身的道路。離開官場,如釋重負,頓感身輕意舒。還鄉途中,小船輕快地駛進,清風拂面,晨光熹微。陶淵明的心中全然是一種恍然大悟,返樸歸真的感覺。

歸鳥意象是陶詩中最受青睞的意象,它是作者一生由仕而隱的象徵。試看其《歸鳥》組詩:

翼翼歸鳥,晨去於林;遠之八表,近憩雲岑。和風不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

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遇雲頡頏,相鳴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遺。

翼翼歸鳥,相林徘徊。豈思失路,欣及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

翼翼歸鳥,戢羽寒條。游不曠林,宿則森標。晨風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施,已卷安勞!

陶淵明通過歸鳥晨出晚歸的行蹤,隱喻自己從入世到出世的經歷,複雜矛盾的心情及情感的交流過程。這組詩充分體現了作者劫後餘生的無限感慨,表現了作者寄心歸鳥、追求真朴的心跡。

陶淵明詩歌中的歸鳥意象沉澱著主體的審美特質,印記著詩人獨特的心理內容。在陶淵明的詩歌中,「人的自然化」的審美境界多是藉助於其實是詩人自我自然化形態的歸鳥意象,寫鳥實寫己,通過表面平淡的意象來表達內心深遠的情懷,呈現出一種淡遠、空靈之美。作者將自我渾然物化于歸鳥之中,創造出一個「人的自然化」的審美境界。王士禎讚美曰:「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返,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生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王士禎體味出了詩中「一片生機」的淡遠意境,在此,物我一體,鳥即是詩人,詩人即是鳥。主體真正地融入自然客體之中,形成「人的自然化」的審美境界。

在陶淵明看來,生活本來應該像飛鳥般自由自在,歸鳥般有家可依。但事實並非如此。在異化的社會中,人們往往失落生命的本我,為外在之物而奔波,失卻了精神家園。正是由於對精神家園的呼喚,陶淵明的詩歌中才一再出現歸鳥意象。歸鳥晨出暮還,遵守著生命節奏,歸巢是它的棲身之地,是躲避風雨的場所,也正是陶淵明所尋求的精神家園的比喻物。這一信息明白地透露在「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中。歸鳥的意象表面看來是平淡的,但它分明是詩人的藝術化身,靈魂的再現,「自我」的寫照,在平靜的水面下涌動著不息的生命渦流,這是生命力的召喚,是人類在感情上對自然的原始依歸,這正好與人的天性相吻合。陶淵明在欣賞自然中欣賞生命,在寄心歸鳥中尋求屬於自己特有的精神家園,實現著對現實異化社會的超越。

孤鳥意凄涼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飲酒·其四》

鄉野田園的勞苦艱辛與精神愉悅的對比對詩人而言還是毅然可以兼容的。但是美好的田園景象,簡單質樸且可實踐的詩意生活並不能維持多久。不久,他的園田居發生火災。這場大火將他的宅舍化為灰燼,一家人只好寄居在門前的船上,直到秋天仍未定居下來。意外的災難有如雪上加霜,使本來就拮据的生活更加窘迫。他對物質生活沒有過高的奢望,只願粗糧裹腹,布衣禦寒。可是,連這起碼的要求也難以達到。《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有句「果菜始復生,驚鳥尚未還」。此後,人似「驚鳥」,家境日下。《雜詩四首·其三》以「春燕應節起,高飛拂塵梁」描寫春燕有家,生活愉快,而自己就像「邊雁悲無所」,生活悲苦。

以後的日子,他終年辛勞,竟常常弄到難以糊口的地步。他像許許多多的中國農民一樣體嘗到生活的艱難。在《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氵巽田舍獲》中他寫道:「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他羨慕「林鳥喜晨開」的生活,於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又一次拒絕了朝廷的徵召,躲避政治和官場。

正在這時,江州來了個新任刺史王弘。王弘對陶淵明十分欽佩。到任不久,就親自去陶家探望。陶淵明不見。王弘身居高位,但並不像一般權貴那樣盛氣凌人,他是真心想結識陶淵明這樣的隱逸高士。他聽說陶淵明見了酒就走不動了,於是暗中派人打探陶淵明的行蹤。得知陶淵明要前往廬山,便讓陶淵明的同鄉龐遵帶上酒到半道攔截。陶淵明如期而至。果然,他一見有酒,隨即停下,在道旁狂飲起來,竟忘了趕路。王弘趁陶淵明酒興正濃,從一旁閃出,裝作偶然相遇,也湊上去一塊喝了起來。此後,兩人開始有些交往。王弘愈加敬重陶淵明,陶淵明也把他當作一個朋友。王弘若想見陶淵明,便在路旁林間相候。至於酒米之類,王弘也時常周濟。《停雲》詩中「翩翩飛鳥,息我庭柯。」即以飛鳥這一意象來傳達對友人的思念。

這個偉大的隱者是個天才詩人。不管遭遇怎樣的厄運,他的詩與他的人一樣自然而又純情。他仍然寫詩,在《飲酒二十首》中寫道:「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詩中「失群鳥」、「飛鳥」、「歸鳥」、「翔鳥」、「鳳鳥」都是他那複雜的心境的寫照。總之,詩人寫他鐘情的自然和田園。他對自己困窘的生活際遇淡然置之,他對死亡與萬物的主宰同樣淡然置之。在他看來,生與死是一種自然的過程,一個人的意志無法加以改變與駕馭的過程。人只是順應這個過程,而且,人從自然中來,最終又回歸自然。然而,這些詩表面上是寫隱居生活的悠然自在,實際上深埋著詩人內心難言的苦悶,當然也包括對官場的厭惡。在仕途輾轉的十三年,大濟蒼生的理想如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一腔熱情化為一片冰水。經過幾起幾伏,陶淵明對仕途徹底絕望了。「覺悟當念遷,鳥盡廢良弓」,他深深認識到:要保持高潔的品性,延命於亂世,便只有隱居這一條路了。但是歸隱的生活是艱難的,不僅有物質上的,還有由此帶來的精神上的困頓。

在《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中,詩人還寫道:「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生逢亂世,早喪髮妻,收成寥寥,夏天挨餓,冬天受凍,幾十度春秋過去,沒有一天安寧。詩中樸素的語言和辛勤悲苦的氣氛,如果沒有幾十年躬耕生活的體驗,對勞動和勞動人民沒有相當的認識和深厚的感情,是寫不出來的。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努力忘卻所有塵世的煩惱,一心想著雞和鳥,想著自己熱愛的田園生活,也可以看出詩人世界觀的深刻變化。

不僅如此,還有世人的冷言和譏刺。十七世紀法國悲劇作家拉辛說:「社會是一頭猛獸,它會踢踏蹦跳,除非你能用它的語言對它講話……否則一個人就不能不隨波逐流。哲人聖賢也是生活在猛獸群中的人……他們假如不願意被裂為齏粉,那麼他們就只能緘口不言,退居到自己的小天地中,袖手旁觀那些被雨淋泥濺的人,而自以能潔身自保為慶幸。」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社會和人文環境中,雖然數經政亂,但他還是不能漠然處之。晚年的陶淵明,歷經世態滄桑,飽受饑寒折磨,非但沒有頹唐,反而由柔弱變剛強了。他彷彿又回到了意氣風發、壯懷激烈的少年時代。豪俠之氣溢於言表,詩文也趨於「金剛怒目式」的了。在《歲暮和張常侍》中寫道:「洌洌氣遂嚴,紛紛飛鳥還。」在《詠貧士七首》中寫道:「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在《擬古九首》中寫道:「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在《於王撫軍座送客》詩中寫道:「晨鳥暮來還,懸車斂餘輝。」值得一提的是,他還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慨,沉痛地寫了《述酒》一詩,《述酒》為篇名用意極深。他在詩中借用典故感事傷時,發表議論。「重離照南陸,鳴鳥聲相聞。」陶淵明借「鳴鳥」起興,表達為此「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心中悲憤交加,徹夜不眠。在《詠三良》詩中又寫道:「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這首詩雖為詠史詩,但結合時代背景我們會發現,這首詩也反映出詩人與黑暗勢力鬥爭到底的決心。「黃鳥」之悲不正是詩人之悲嗎?

鍾情為哪般

陶淵明為什麼對飛鳥情有獨鍾呢?

首先,魏晉時代是一個天姿爛漫、人格異質豐富的時代。魏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他們鍾情於自然,寄情于山水。著名的蘭亭之游、金谷宴遊風流千古;特別是山水、田園詩派均濫觴於此期。陶淵明更是造化所鐘的「天生尤物」,是六朝時代的寧馨兒,他對自然的追求和對自然觀的理解實又走在了時代的前列。他的個性品格、詩歌題材、詩中之理、藝術風格無不表現了對自然的追求。自然與自由相關,淵明及魏晉士人對自然的渴望,實際上表徵了他們對形體自由及精神自由的雙重渴望。這種渴望在兩漢經學統治相對鬆弛之後,變得尤為突出。這種對自然的熱烈追求最直接的意象表現莫過於借用飛鳥了。所以,在玄風盛行的時代,在魏晉詩文中,鳥意象的出現比率明顯增加,就決不是偶然的現象而是有其深刻時代內涵的。

其次,鳥是具有一定象徵意義的對象物。它的象徵內涵是經過長期積澱的。先民視野中的鳥開啟了後代詩文中鳥的「原型意象」。在陶淵明看來,正是自己人生經歷和情感的代言人。對此,逯欽立先生是這樣解釋的:「竊謂魚鳥之生,為最富自然情趣者,而鳥為尤顯。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推極言之,鳥與我同。鳥歸以前,東啄西飲,役於物之時也,遂其性故稱情。微勞無惜生之苦,稱情則自然而得其生。故鳥之自然無為而最足表明其天趣者,殆俱在日夕之時。既物我相同,人之能挹取自然之奇趣者,亦惟此時。則山氣之所以日夕始佳,晚來相鳴之歸鳥始樂,因為人類直覺之作用使然,要亦知此直覺之所以有些作用,即合乎自然之哲理也。」鳥是自然的化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宇宙自然相俯仰,此最為人類欣羨。因此它最易成為多情敏感的詩人筆下的寧馨兒。逯欽立先生的分析極有道理,鳥最富自然情趣,與人生具有質的相似性。陶淵明選取它作為自己的代言人就不足為奇了。

再者,鳥之與淵明的生死觀、義利觀還有很大的關係。鳥日出飛林,遠近覓食,象徵著人生在世奔波求活,自有酸甜苦辣;鳥日落而息,象徵人之止息或死亡,回歸本原,無怨無悔。淵明向來「視死如歸」,《歸去來兮辭》、《雜詩》、《輓歌詩》中都表現了此意。「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這是多麼達觀的人生態度!另外,鳥日出而作,相約尋食,自食其力;然鳥之於利果腹便足,如「鼴鼠飲河,期在滿腹;鷦鷯巢林,不過一枝」,決不縱慾逐利,此點與淵明之義利觀如出一理。對於物質利益,淵明向來是持靈活態度。他不諱言利,且躬耕田園以求利。但是,他所需求的不過是正當衣食之需,這又與鳥性相通。可見,淵明與鳥確實有著極大的緣分,極大的相似性。

另外,一個風格成熟的作家必會有自己的意象群落,藉以搭建獨特的審美景觀,展現其與眾不同的風采。正如屈原之於「香草美人」,李白之於「皓月美酒」,而陶淵明,鳥、菊、松、山,琴、酒等無疑成為他的重要意象,作者採取象徵、隱喻寫作手法,使其光明峻潔的人格、平淡自然的情懷在這優美的意境中得到最完美的凸現。淵明因追求進取而迷茫,又在迷茫中追求光明。「前塗當幾許?未知止泊處」,「止泊」與回歸不僅是淵明得人聲指歸,也是魏晉士人精神尋覓的目的地,魏晉玄學的終結點。魏晉玄學重要一派的走向就是逐漸與名教疏離而向自然靠攏。當然,魏晉玄學命題雜多,觀點各異,代表人物的政治取向多有不同,回歸自然是其主流。但真正對此有過成熟的思考、理性的感悟、並付諸親身實踐的,淵明是極高明的一人。鳥是魏晉士人心目中的寧馨兒。淵明詩中的鳥意象決非空穴來風,而是有一定的思想及文學基礎。以鳥為例來看魏晉士人的精神追求,可見出其鳥意象的深度與淵明之歸鳥不可同日而語。如著名的玄士何晏《言志詩》中寫到「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常恐夭網羅,憂禍一旦並」,不無憂聲之嗟。詩中又表現了退隱逍遙的意願:「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逍遙放志意,何為怵惕驚」。嵇康詩中寫鳥有十餘處,也不外乎「用舍行藏」之意,換言之,分進取的自由及個體詩意人生自由兩大類。前者如《卜疑》篇中透露出「方將觀大鵬於南溟,有何愛於人間之委曲」的不平之氣。他內心中充滿了對日益臨近的死亡的恐懼以及對自由的渴望。五言《贈秀才詩》中講「何意世多艱,虞人來我圍。雲網塞四區,高羅正參差」,即屬此意。嵇康的英雄主義精神最終碰壁了。阮籍嘗有濟世之志,然其只能發言玄遠,以保命全身。最能代表阮籍思想真實的是這樣一些句子:「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外野孤鴻」,是魏晉士人心態的典型寫照,也可以說是魏晉玄學士人追求的精神起點。此外,魏晉士人詩歌中言鳥之處遠不止此。它如左思《詠史》其八寫到「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也大體表徵了自身處境。陸機詩「孤獸思故藪,離鳥悲舊林」,張載詩「仰聽離鴻鳴,俯聞蜻蛚吟」、「鸛鷺遵皋渚,數為繒所系」等等,都表明了他們擺脫劣勢處境的努力以及尋求詩意生存的探求。然而他們的探求都失敗了。就中原因很多,如阮籍的軟弱、妥協;嵇康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以及諸多士人的庸人化傾向,等等。而陶淵明的失敗或者成功就複雜得多了。

林語堂在《人生盛宴》中說:「陶淵明代表中國文化一種奇怪的特質,這種特質就是肉的專一和靈的傲慢的奇怪混合,就是不流於靈欲的精神生活和不流於肉慾的物質的奇怪混合,在這混合中,感官和心靈是和諧相處的。」陶公藉助一個看似簡單的飛鳥形象給我們這些在新的社會轉型時期、在物質和精神生活中掙扎彷徨、徘徊不定的流浪靈魂們上了深刻的一課。怎樣在渾濁和清流中選擇精神的道路,是知識分子的一個歷史性的永恆話題和不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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