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宋代詩詞賞析:《其他篇》557首<461-480>

宋代詩詞賞析:《其他篇》557首<461-480>

目 錄461洪咨夔——《眼兒媚》462盧祖皋——《木蘭花慢·別西湖兩詩僧》463盧祖皋——《虞美人》464李從周——《清平樂》465魏了翁——《醉落魄·人日南山約應提刑懋之》466魏了翁——《朝中措》467高觀國——《菩薩蠻》(二)468高觀國——《菩薩蠻》(一)469高觀國——《雨中花》470高觀國——《金人捧露盤·水仙花》471高觀國——《霜天曉角》472高觀國——《少年游·草》473史達祖——《秋霽》474史達祖——《齊天樂·中秋宿真定驛》475史達祖——《齊天樂·白髮》476史達祖——《湘江靜》477史達祖——《蝶戀花》478史達祖——《臨江仙》(二)479史達祖——《臨江仙》(一)480史達祖——《解佩令》

461洪咨夔——《眼兒媚》平沙芳草渡頭村,綠遍去年痕。遊絲下上,流鶯來往,無限銷魂。綺窗深靜人歸晚,金鴨水沉溫。海棠影下,子規聲里,立盡黃昏。【鑒賞】:洪咨夔,字舜俞,於潛(今屬浙江臨安)人,宋寧宗嘉泰二年(1202)進士,曾因正直納諫而被疏遠,至理宗時頗受知遇,官至刑部尚書,拜翰林學士,為一朝名臣。洪咨夔的詞,應酬和答作品占多數,不過寫得倒是慷慨激昂。他有兩首抒情小詞:一是這首《眼兒媚》,一是《卜運算元》(簸弄柳梢春),寫的是「閨情」,較為新穎別緻。這首《眼兒媚》,寫一閨中婦人期待情人回歸的感情。她所期待的人,似乎已離別經年;歸期已定,但天晚了,人還沒有回來。詞中的「平沙芳草渡頭村,綠遍去年痕。」借寫景,點出這個閨人的住地,靠近沙邊渡口的村莊;又從芳草重綠,透露她和意中人的離別,也已是「去年」之事了。借景點事,而對事的「點破」卻很不著跡,真是草色有「痕」而人事無「痕」。接下去三句:「遊絲下上,流鶯來往,天限銷魂」,又突出春天的兩種景象,藉以寫情。這裡的「流鶯」句寫的是泛景,「遊絲」句則寫到細處。兩句對偶勻稱,又從「顯」、「微」的不同角度,涵概了整個春光。春光如此美好,人見之卻「無限銷魂」。這「銷魂」是被春光陶醉呢?還是別有因緣呢?詞中沒有明白點出,頗見含蓄之妙。下片起二句:「綺窗深靜人歸晚,金鴨水沉溫。」她住在「綺窗」佳屋之中,能用「金鴨」爐燒「水沉」香,生活高貴,由此點明了這位閨中人的身份,居寧靜之新,卻無浮華之心。同時,作者又暗暗點出上片「銷魂」的內容:不是陶醉於春光,而是抱著懷人的幽思。詞的深層脈胳,到了這裡才開始顯露,使人了解它的主旨所在。這種顯露,仍然力求了無痕迹。結尾三句,又以寫景烘託人物形象,濃化人物心情,是意旨點明後的加意渲染,也是回味詞的整體的傳神筆墨,寫得高妙而又自然。在花下,在「子規聲里」而「立盡黃昏」的佩環,又當然是情深可愛的了。寫花影、寫鳥聲,都巧妙地烘托出人物的美好、可愛的內外形象。這首詞寫得格調婉約秀麗,表現出作者這個被許為「鯁亮忠愨」的名臣的感情世界中的悱惻纏綿的一面,是洪詞中較為別緻的佳作。

462盧祖皋——《木蘭花慢·別西湖兩詩僧》嫩寒催客棹,載酒去,載詩歸。正紅葉漫山,清泉漱石,多少心期。三生溪橋話別,悵薜蘿猶惹翠雲衣。不似今番醉夢,帝城幾度斜暉。鴻飛,煙水氵彌氵彌……回首處,只君知。念吳江鷺憶,孤山鶴怨,依舊東西。高峰夢醒雲起,是瘦吟窗底憶君時。何日還尋後約,為余先寄梅枝。【鑒賞】:這首詞以蒼茫幽遠的意境,描繪出詞人倦於官場上的曲意逢迎,而渴望如山雀歸林的心志,令人心高氣遠。詞的上半闋寫主客晤對的清歡。一起三句將詩酒清游的勝概寫出,便有一種籠罩全篇的力量。「嫩寒催客棹」,不說自己起了遊興,而說是好天氣催動了我的作客之舟。這種擬人化的寫法,突出了風日之美,有一種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嫩寒」,已被人格化,一個「嫩」字給瑟瑟的輕寒賦予一種令人愛賞的色彩,是通感技法的又一佳例。「紅葉」兩句,復筆寫景。山上是滿林紅葉,石間有潺潺清泉,繪聲繪色,怎不令人心曠神怡?「漱石」一句,不只是寫出了水漱石根的清幽景色,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嚮往山林的歸隱心曲。盧祖皋在此用典,就將一種脫落簪紱,息影山林的心愿訴諸其中了。「多少心期」,即多麼快慰的意思。<BR> <BR>  當讀者正隨著詞人的妙筆徜徉於林泉清美的意境中時,作者卻將我們帶入了這樣一個神奇的世界,即天竺寺後有三生石,與冷泉亭、合澗橋相距不遠,是有名的景觀。然而詞中所述,不限於景物的鋪陳,而是一種兩面關合的用典。作者寫帶有佛家輪迴色彩的傳說,除了符合杭州實景而外,還切合對方的和尚身分,好象這眼前的景物與兩位詩僧,都是前生所熟知的,都是具有宿緣的。盧祖皋在此強調了他對這種山林清致的嚮往和依戀。「依薜蘿猶惹翠雲衣」,個「惹」字尤能將無情草木化為有情。作者這樣運筆,不但使文氣跌宕,富有變化,而且還能喚起人們綿綿無盡的離情別緒來。歇拍兩句,再將筆勢收攏,點出今番之帝城醉夢,不如溪山之雲水徜徉。「不似」意即「不如」。從這裡我們可以想見作者那顆高尚的心靈在追求著一種清遠,超脫,然而現實的黑暗齷齪,使他轉向山林,轉向自然,去尋求人性的復歸。下片設想離別後的思念,文筆活潑,妙喻聯翩,意思是說:鴻鳥已飛向煙水茫茫的遠方,只有你們才知道它留下的痕迹。這是以鴻鳥比喻自己漂泊無定的行蹤。接下去,作者以錯綜之筆就自己與詩僧兩面關鎖寫來,脈絡清晰。「吳江鷺憶」,指作者的去處。「孤山鶴怨」,指二僧掛搭之地。林和靖梅妻鶴子隱於孤山,與二僧相近,故移以指二僧。這樣寫來便覺清超,也顯示了詞人高超的功力。「高峰」句妙在奇思,高峰雲起,並不稀奇,一經「夢醒」二字點染,便成了奇筆。把朝雲出岫比作高峰睡醒,詞人以擬人化的手法,將自己的感情賦予山河。「瘦吟」句是寫對詩僧的憶念,暗用李白《戲贈杜甫》「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瘦」字又形象地表達了相思的苦懷。歇拍二句,自相問答,饒有趣味。什麼時候再相聚會呢?那就請你寄來報春的梅花吧。這樣的結尾,更顯得雅緻,有韻味。

463盧祖皋——《虞美人》盧祖皋彭傳師於吳江三高堂之前釣雪亭,蓋擅漁人之窟宅以供詩境也,趙子野約余賦之。挽住風前柳,問鴟夷當日扁舟,近曾來否?月落潮生無限事,零落茶煙未久。謾留得蒓鱸依舊。可是功名從來誤,撫荒祠、誰繼風流後?今古恨,一搔首江涵雁影梅花瘦,四無塵、雪飛雲起,夜窗如晝。萬里乾坤清絕處,付與漁翁釣叟。又恰是、題詩時候。猛拍闌干呼鷗鷺,道他年、我亦垂綸手。飛過我,共樽酒。【鑒賞】:這是一首借寫夜季之景,寄託自己歸隱而去的心志之作。三高祠堂,位於吳江,建於宋初,供奉著春秋越國范蠡、西晉張翰、唐陸龜蒙三位了人。釣雪亭是彭傳師所作。作者任吳江主簿時,應友人趙子野的邀請,到此遊玩,在冬天下雪的時候,面對此景,賦了這首詞。詞的上片著重歌詠「三高」,以抒發追思先賢的幽情。「挽住風前柳,問鴟夷當日扁舟,近曾來否?」表達追懷范蠡之情。筆姿瀟洒,落響不凡。一下子便將人們帶入了追憶住昔的藝術境界。相傳范蠡歸隱後,自稱鴟夷子皮,泛舟於太湖之上。作者以「風前挽柳」發問,構思奇特;而所問之事,則為當年鴟夷子的扁舟。作者遙想范蠡曾來往於煙波之間,定然在柳蔭下系過他的扁舟,這當年的扁舟,不知道近時曾經來過沒有?這樣的設問,令人稱奇。接著以「月落潮生無限事,零落茶煙未久。」追憶另一位高士陸龜蒙。陸龜蒙自號天隨子,隱居在松江上的村墟甫里,平時以筆床茶灶自隨,不染塵氛。時隔三百多年,在松江和太湖上飄蕩,循環往複,年復一年。這位江湖散人當年的茶煙,似乎還零落未久呢。但天隨子如今又在何方?第六句「謾留得蒓鱸依舊。」引用的是張翰因秋風起思念故鄉蒓羹鱸膾的故事,追憶當年棄官歸隱的賢士張翰。張翰的情懷,已成往跡,如今只有蒓菜鱸魚,依然留味人間。作者不禁再次感慨發問:「可是功名從來誤,撫荒祠誰繼風流後?」為什麼范蠡等人置功名於不顧,是否因為這功名事兒從來就是誤人的嗎?作者身處野草荒蕪的古寺,思及古人前賢的功名之事,不禁感慨萬千。下片,著重寫釣雪亭邊夜雪的情景。進而表明自己如前賢一樣隱居垂釣的心愿。「江涵雁影瘦」這幾句寫時辰已是夜晚了,江面上寒雁低飛,江水裡印著雁兒的清影,亭子邊上開放著清瘦的梅花。四野之間,雪花飄舞,層雲滾動,一派凄清蕭瑟之氣。這三句先點季節,次寫雪飛,再寫雪景,筆調秀麗。思澈神清,繪景如畫,接著以「萬里乾坤」三句,引發讚歎之情。這江山夜雪,萬里乾坤,霎時成為瓊瑤世界。可是這清絕人寰的勝景,又有誰來欣賞呢?看來只能「付與漁翁釣叟」了。這時,只有他們是天地間真正的主人。除此以外,對於詩人來說,也是最好不過的題詩的時候。作者思量至此,不覺逸興頓生,「猛拍闌干呼鷗鷺,道他年我亦垂綸手。飛過我,共樽酒。」這兩句表明作者此時內心全為清景所陶醉,也表達了對「三高」的高度崇敬的心情。作者情不自禁地招呼江上鷗鷺說:「他年有幸,我也將垂釣於此啊!請飛過我這兒來,共進杯酒吧。」這兒所呼喚的鷗鷺,虛實結合,言明心志。言其為虛指,是即使有,它們未必能懂得人的心意。說是實指,古時誓志高隱的人,都慣於和鷗鷺結盟為友,因此志同道合有意隱居於江湖的人士,可以稱為鷗盟,作者是和友人趙子野等同來的,稱他們為同盟的鷗鷺,也是非常切合的。全詞意境清新、優美,語言雋麗,表現出作者清俊瀟洒的風格,是一首成功之作。主題是賦釣雪亭。在詞的上半闋,作者縱情歌贊三高的高風亮節,以實寫虛,先拓開境界。而以「撫荒祠誰繼風流後」一句,為下半闋即景抒懷歌詠釣雪亭這一主題,奠定了根基。上半闋所詠,只是「山雨欲來」之前的襯筆。下半闋寫釣雪亭上所見的江天夜雪的清景,以及作者和友人在觀賞此景之後,對漁翁釣叟的艷羨,對水邊鷗鷺的深情呼喚,對自己他年有志垂綸的衷心誓願,才是本詞的主體。此詞有意在筆先、一唱三嘆、情景交融、神余言外之妙。

464李從周——《清平樂》美人嬌小。鏡里容顏好。秀色侵人春帳曉。郎去幾時重到?叮嚀記取兒家:碧雲隱映紅霞;直下小橋流水,門前一樹桃花。【鑒賞】:這是一首描寫情人分別的作品。作者以廖廖數筆,勾畫了情人的嬌美神韻,令人耳目一新。詞的首句,點明這位美麗的女主人公的「嬌小」。「憶昔嬌小姿,春心亦自持」(李白),唯其嬌小,雖然情竇初開,卻絕不給人以狂盪之感;又因其嬌小,因此不甚識得愁的滋味。所以,她一方面是很自愛的,一方面又是惹人愛的。「鏡里容顏好」的「鏡里」二字的妙處,在於它寫出了一種風流自賞的情態。而「秀色侵人」四字則寫出旁觀者(她的情郎)為之陶醉,不能自持的情態。從而烘托出這個小女子的嬌美。為下片寫兒女臨歧的依戀之情作了鋪墊。詞的第四句,寫的是這位嬌小美人的痴情。「郎去幾時重到?」一句,寫出這對情人的依依難捨之情:尚未分手,已問後期。根據常情,那男子的回答未必能說出準確日期,彼此很可能從此勞燕分飛。然而美人情痴,付之情郎。她要求對方牢記自己的住址,同時將這裡那麼美好,那麼富於吸引力,「碧雲」、「紅霞」、「流水」、「桃花」,儼然仙境,言外之意卻是一片痴情。真使人慾發「千樹桃花萬年葯,不知何事憶人間」(元稹)之問了。還值得玩味的是,所謂碧雲紅霞,皆瞬息可變之景;莫說此郎一去不必重到,即便果然再至,怕也會有「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的迷惘呢。

465魏了翁——《醉落魄·人日南山約應提刑懋之》無邊春色。人情苦向南山覓。村村簫鼓家家笛。祈麥祈蠶,來趁元正七。翁前子後孫扶掖。商行賈坐農耕織。須知此意無今昔。會得為人,日日是人日。【鑒賞】:這首詞較為真實地再現了當時農村的風俗、景況,富於濃郁的生活氣息。題中的「人日」,和詞中的「元正七」,都是指農曆的正月初七這一天。民間舊俗,是以七種菜為羹,用彩色的布或金箔剪成人形,貼在屏風上,戴在頭上,表示「形容改新」和「一歲吉祥」之意,並且飲酒遊樂,吹奏樂器,以祈農桑。這是一個快樂吉祥的節日,「人」在這一天顯得特別尊貴,所以李充在《登安仁賦銘》中有「正月七日,厥日唯人」之說。正月的時候正值孟春,初陽發動,故詞以「無邊春色」起頭。但是,就人之常情來說,儘管到處是春色,還是要去尋春、覓春的。次句的「苦」字表達出了人們這種尋覓春色的執著。詞中的「南山」,大約指的是春光優美之處,也是作者邀請提刑官應懋之游春的目的地。「村村」三句,以及下片「翁前」兩句,寫的是農村「人日」這一天的熱鬧景象,是作者「覓」春所見,這也正是本詞寫作的一個重點。作者先大筆揮灑,用「簫鼓」、「笛」寫節日歌舞之盛,用「村村」、「家家」極寫範圍包容之大,僅此一句,就將農村「人日」的風俗景象以及人們的歡樂情緒形象地渲染出來。「祈麥祈蠶」,點出「村村簫鼓家家笛」這項活動的目的。祈求農事豐收,這裡雖舉「麥」、「蠶」為諸多農事的代表,但在「人日」來說,農民馬上可以接觸到的一般來說,也就是麥與蠶了。這時,麥田泛出青綠之色,蠶在春天的氣息里孵化,富於生機。對豐收的盼望與擔憂,都同時在農民心頭慢慢升起,他們怎能不用這盡情的簫鼓和笛聲表達他們心中的祈求呢?「來趁元正七」,這句是上片的結語,明確指出了特定時期季節性的內涵。下片「翁前」兩句,轉入具體的描繪。「翁前子後孫扶掖」,這正是「來趁元正七」的老老少少,子子孫孫。魏了翁是南宋著名理學家,他對長幼之序極為重視,這從「翁」、「子」、「孫」的排列順序中可以看出來。「商行賈坐農耕織」,這一組活動,由商、賈、農三種行當的人物組成,而作者用「行」、「坐」、「耕織」三個詞,點明了三種行當人物的特徵,語言簡煉。在古代,商人們分為行商和坐商兩種。「耕織」則為「農」的本業。當然,這裡不一定實寫「人日」所見,而是作者由人們的祈求而聯想到的各種自食其力的人所從事的爭取豐收、幸福的實踐活動。但這三個動詞,卻描繪出了一片繁忙景象。從「簫鼓」至「耕織」,這五句從不同的角度描繪出了農村的歡樂景象,有濃郁的鄉土氣息。作者將種種苦悶、煩憂,都排斥在畫面之外了。這裡簡直是一片桃源樂土。在偏安的半壁河山之中畢竟還有這樣一片樂土!但其中也不排斥寓含著作者的理想,這正是他所苦苦尋覓的「春色」,上片次句用「苦」與「覓」兩個字,用意就在於此。詞的末三句,是作者就此情此境所引發的感想,是本詞的哲理所在,也正是作者的希望。「須知」是告誡語,作者要告訴人們:「人日」中的「人」的種種活動與期望,古往今來,概莫能外,「人」是向上的,都在追求著幸福與美好;但是,人們如果都懂得做人的道理,都象在「人日」里所意識到「人」的作用與追求,那就「日日是人日」了,也就不會只有在「人日」這一天才去追求祈禱了。顯然,作者是在勉勵人們追求不息生生不止。這也正是作者思想核心之一。他處理政務主張「內修」、「立本」、「厚倫」,正人心,化風俗;他所留駐的州縣,皆「以化善俗為治」;使「上下同心一德,而後平居有所補益,緩急有所倚仗」(均見《宋史》本傳),這就是他在本詞中發揮議論的思想基礎。從全詞看,此詞沒有浮躁怪誕之氣,寫得古樸自然,平易真切,與農村風物極相貼合。另外,作者以議論入詞,這雖然是南宋詞的常見現象,但卻不流於空泛,而是情由景出,論隨情至,寫得自然、得體。這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本詞的藝術特色。

466魏了翁——《朝中措》次韻同官約瞻叔兄及楊仲博(約)賞郡圃牡丹並遣酒代勸玳筵綺席綉芙蓉。客意樂融融。吟罷風頭擺翠,醉餘日腳沉紅。簡書絆我,賞心無托,笑口難逢。夢草閑眠暮雨,落花獨倚春風。【鑒賞】:這首詞是作者面對綻放的牡丹寫下的詞,表達了作者抱才不遇的抑鬱之情。上片首句描寫筵席的豐盛而精美,「玳」、「綺」、「綉芙蓉」都是席面裝飾,高妙華貴,形容的是筵席的至盛至精。設此筵席,意在賞郡圃中的牡丹(稱「郡圃」,當是任知州時事)。華筵而賞名花,在座諸公自然是其樂融融,因此次句寫「客意樂融融」。「吟罷」兩句,進一步寫賓客筵宴之樂。「擺翠」、「沉紅」,一是寫牡丹葉在清風中搖擺,翠綠欲滴,一是牡丹花在斜陽映照下甜潤緋紅。「沉紅」,既是寫花,又是寫「日腳」西沉,落霞夕照,從而表達出筵宴時間較長,與「醉餘」、「吟罷」相應。這兩句在表達感情方面,也能給人以由明快而至深沉的層次感。「沉紅」一句,為下片的抒情奠定了感情的基調。這種對花設筵,其樂融融本是舊時士大夫的常事,詩詞中多有表現,在魏了翁的詞中也多有其例,所以這種題材沒有特別突出之處。下片一反上片華筵美景其樂融融的情調,以獨特之筆,抒發作者自己身沉宦海、欲歸不能的厭倦心情。魏了翁先後多次出任知州府,曾連續十七年不在朝中;他曾出任漢州(州治在雒縣,今四川廣漢)、眉州(今四川眉山)、瀘州(今屬四川)等地方長官。晚年又出任紹興府、福州知府,皆兼本路安撫使。因此公事繁劇,極費心力。因此下片開頭就說「簡書絆我」。「簡書」即公牘。「絆我」二字,已表現了作者對「簡書」的厭倦和欲脫不能的煩悶。在這種心情下,作者即使身處華筵賞名花「客意樂融融」的場合下,仍然是「賞心無托,笑口難逢」。然而,作者的心曲到底是什麼呢?詞的結句,表明了作者的心志。即像「夢草」那樣閑眠於暮雨里,像落花那樣獨倚於春風之中。「夢草」,是神話中的一種草,這裡作者取用「夢草」「落花」,意象衰颯,取意消沉,詞境蒼涼,寓含自己的身世之感。作者的仕途是坎坷的。在他出仕期間,前有韓侂胄擅權,接著有史彌遠專政;而他又是一位敢於揭露時弊,欲以理學治國的人。所以屢受排斥,以致積憂成疾,數次上疏請求引退,可又偏偏得不到批准,因此非常苦悶。他的這種苦悶,在這首詞中得到了真實地表現。魏了翁的這首詞,風格清曠,意境優美,清疏中流露出詞人淡淡的鬱悶、憂愁之感,猶如一杯濃茶微苦,卻很有風味。

467高觀國——《菩薩蠻》(二)春風吹綠湖邊草,春光依舊湖邊道。玉勒錦障泥,少年遊冶時。煙明花似綉,且醉旗亭酒。斜日照花西,歸鴉花外啼。【鑒賞】:高觀國的這首詞主要反映作者到湖邊重溫舊夢的思想感情,清新蘊藉是這首詞的寫作特點.「春風吹綠湖邊草」,也吹醒了他的舊情,喚起了他的記憶。人的美好感情特別是戀情顯得格外有生命力,有時似乎「忘記」了,但不經意間受外界觸發又會突然萌發。當春風吹綠湖邊草,自然界的勃勃生機、草色的青綠可愛,最易於激發人的美好情感,而將草色喻離情、喻相思、芳草喻情人又是積澱在人們意識中的特定聯想,這樣舊情就自然會復活了。「春光依舊湖邊道」,湖邊道上,春意盎然。「依舊」二字,將眼前之春光轉換為昔日之春光,引出下二句的回憶中情景。回憶是那麼清晰,美好,他一往情深了。「玉勒錦障泥,少年遊冶時。」「玉勒」,白玉裝飾的馬籠頭。「錦障泥」,用織錦做成的馬鞍墊子。「遊冶」,此指男女交遊。這是他回憶起的少年時來到「湖邊道」情景。玉勒錦鞍烘托出馬的驕貴、人的精神。少年的他跨上這樣的寶馬漫遊在春風駘蕩的湖邊,那是多麼的風流,多麼的令人嚮往。自然,那次遊冶定有難忘的情遇。下片繼續寫對那次遊冶的追憶與回味。「煙明花似綉,且醉旗亭酒。」早春湖畔陽光明媚,岸上的紅花象是綉在輕綃上似的,多麼艷麗。「煙明花似綉」,寫景真切。這個「花似綉」也許還聯想到那綉羅裳的意中人。「且醉旗亭酒」,「旗亭」,酒店。聊且到這酒店中以求一醉。此時他當有茫然若失之感,有意借酒驅遣那撩人的思緒。「斜日照花西,歸鴉花外啼。」他在旗亭里沉入了久長的回憶,直到歸鴉啼鳴才將他從沉思中喚醒,此時已是夕陽西下了。「煙明」句明為晨景,到「斜日」時間跨度相當大。他「醉」前看到的是「花似綉」,醒來又是「花西」、「花外」,滿眼是花,人在花叢之中。這麼多「花」,顯然是他潛意識的升華,朵朵花都會聯想起「她」。這裡邊,也許還重溫了相遇後的情事。玩味「歸鴉花外啼」,則日暮烏鴉歸來在前人詩中不少有象徵男女歡會的意思,如梁蕭綱《烏棲曲》:「倡家高樹烏欲棲,羅帷翠被任君低。」李白《楊叛兒》:「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這種聯想虛無縹渺,寫得很含蓄,全篇景色又寫得那麼美,還是給人以美感的。近人吳梅說:「大抵南宋以來,如放翁、如於湖則學東坡,如龍川、如龍洲則學稼軒。至蒲江、賓王(按即高觀國)輩,以江湖叫囂之習,非倚聲家所宜,遂瓣香周、秦(按指周邦彥、秦觀),而詞境亦閑適矣。」(《詞學通論》)高觀國《竹屋痴語》一些小令以寫景抒情見長,文字簡潔,耐人尋味,正是周、秦的風格。

468高觀國——《菩薩蠻》(一)何須急管吹雲暝,高寒灧灧開金餅。 今夕不登樓,一年空過秋。桂花香霧冷,梧葉西風影。客醉倚河橋,清光愁玉簫。【鑒賞】:中秋佳節是我國古代文人經常採用的題材。這首詞充分表達了作者對中秋賞月的無比讚美之情。上片的四句寫待月的心情,依換韻分兩層。「何須急管吹雲暝,高寒灧灧開金餅」寫人們等待月亮緩慢爬高時的情景。起句作者通過描寫「急管吹雲暝」的幼稚舉動,表現出人們盼月的急切心情。妙在作者並非僅僅依賴「急管」這具體的東西來表達抽象複雜的心情,卻在「急管吹雲暝」之前冠上「何須」兩字。這樣一來就使句意更深一層。不單表現了人們的急切心情;又表現出月出人間的積極主動。下句「高寒灧灧開金餅」具體細緻地描寫了月如何穿出雲叢出現在高空。此句化用蘇舜欽《中秋新橋對月》詩:「雲頭灧灧開金餅。」「灧灧」,光搖動貌,寫月的迷人姿態。「金餅」既以金色形容了月光之明亮耀眼,又以餅的圓形點明是中秋滿月。從而很自然地引出「今夕不登樓,一年空過秋」,這是自勸與勸人勿辜負良辰美景的警語。這句既高度讚美了中秋夜月,又為下片賞月鋪墊。下片寫賞月,作者扣緊中秋月的特色,一句一個動人的月夜場景,從各個角度來刻畫這令人難以忘懷的中秋月夜。換頭「桂花香霧冷」是半虛半實的雙關語。實者,桂花被月光籠罩著,加上秋夜濕露,看上去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桂花透過這「霧氣」散發著陣陣幽香。虛者,寫月中桂。聯繫上片的「高寒」很自然地會想到廣寒宮的桂樹、嫦娥、吳剛、桂子飄香等美麗的傳說故事,彷彿感到月中之「桂花香霧冷」,令人產生無盡的遐想。下句「梧葉西風影」,則實寫月光下明亮的夜景。這句與上句同樣沒有出現「月光」字樣,但卻通過秋風中梧桐樹枝葉的清影反襯月光的明亮。沒有月,那有影,不言月光而言樹影便將月光的亮度具體可感地寫出來了。「西風」二字不只是再點秋季,更重要的是使這個景色變活了,因為有「西風」,能使「梧葉」發出響聲,能使「影」動,還能使人彷彿感覺到涼意。這一韻中的「桂花」、「冷」、「梧葉」、「西風」都是節候性強的詞,這就構成了秋月的特徵性意境。最後「客醉倚河橋,清光愁玉簫」又換一個鏡頭,進一層寫人在中秋之月的心境。上片「今夕不登樓,一年空過秋」只不過從月明當賞而言,這裡卻是既賞情景。「客醉」二字最引人深思。若只言「醉」,有可能是中秋親朋好友團圓歡聚,一醉方休,但加上一個「客」字就要突破這個可能性了。中秋為「客」,一醉之後,對著團圓的月,就更會因離別而傷心了。「倚河橋」,對著天上、水中的明月,更會浮想聯翩,很自然地想到「二十四橋明月夜,人何處教吹簫」(唐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的意境。「玉簫」與首句的「急管」遙相呼應,然而兩者的情調迥然不同。一個是待月之初,一時忘卻客中之感的急切希冀的歡快之音,一個是既見秋月反勾起客愁的冷漠凄涼的愁苦之聲。常見的月圓人不圓的主題,作者卻並不急於一語道破,先從情理中應有的歡快說起,繼用「冷」、「影」稍稍透露氣氛,一直憋到最後才吐出一個「愁」字來,不僅在寫法上有如剝繭抽絲之妙,而且在效果上收到扣人心弦之妙。這樣寫出的愁,讀者之心能格外惦量出它的沉重。這是一種別緻的藝術手法。

469高觀國——《雨中花》旆拂西風,客應星漢,行參玉節征鞍。緩帶輕裘,爭看盛世衣冠。吟倦西湖風月,去看北塞關山。過離宮禾黍,故壘煙塵,有淚應彈。文章俊偉,穎露囊錐,名動萬里呼韓。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試何難。情寄吳梅香冷,夢隨隴雁霜寒。立勛未晚,歸來依舊,酒社詩壇。【鑒賞】:此詞無題序。據詞中「行參玉節征鞍」、「吟倦西湖風月,去年北塞關山」及「歸來依舊,酒社詩壇」等語來推測,詞是在杭州為送別詩社友人使金而寫的。而史達祖有「陪節慾行留別社友」的《龍吟曲》,《絕妙好詞箋》注云:「按梅溪曾陪使臣至金,故有此詞。」兩詞合參,知其間必有關係。高詞中尚有《齊天樂·中秋夜懷梅溪》和《八歸·重陽前二日懷梅溪》兩篇,正作於史達祖出使期間。(史詞題有「中秋宿真定驛」、「九月七日定興道中」等。)則史達祖出行前有詞留別包括高觀國在內的詩社朋友,高亦作詞相送,正是在情理之中。全詞通過詞人送友人史達祖出使和想像出使後的情景,表現了作者對天下大事的關心,對友人的期望,詞中流露的感情是積極向上的。寫作手法採用虛虛實實,虛實結合的手法,上片以寫實為主,下片以寫虛為主。他在敘事抒情,寫景議論時基本上採用直筆,以真情實感貫穿首尾,家國之情,摯友之誼均溶入其中,所以讀起來令人耳目一新。關於史達祖此行背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九九謂「必李壁使金之時,(韓)侂胄遣之隨行覘國」,那就是寧宗開禧元年(1205)六月「遣李壁賀金主生辰」(《宋史。寧宗紀》)那一次。金章宗完顏璟生辰名「天壽節」,在九月一日。南宋六月遣使,七月出發。詞首雲「旆拂西風」,正是此時。次句「客應星漢」,「星漢」即天河、銀河。客到天河有一段傳說。張華《博物志》說:有個居住海邊的人,年年八月見海上有浮槎(木筏)去來,從不失期,他便乘槎而去,到達天河,與河邊牽牛人問答,又如期而歸。後嚴君平以為這是「客星犯牽牛宿」。又《荊楚歲時記》說此事,亦引《博物志》,作張騫奉漢武帝命出使西域,尋找黃河源頭,乘槎經月,至天河。兩說在人到天河之後的細節大同小異,而開頭的人物與事由不同,卻稱同出於一書,「蓋古書傳本多異」(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荊楚歲時記」條說)。杜甫《秋興八首》「奉使虛隨八月槎」詩句把兩者統一起來了,既采一說的「八月槎」,又采另一說的張騫「奉使」(杜《秋日夔府詠懷》「查上似張騫」句同此典故)。高觀國詞此句也是巧妙地利用這一傳說,既點明史達祖的「奉使」,也暗以「八月槎」切合宋金每年定期互派使節作經月之行,向對方祝賀皇帝生辰,按時去、按時歸的事,寫得典雅有情致。「行參玉節征鞍」。「玉節」,信物之一種,見《周禮。地官。掌節》。古代使臣持節以行。這句是說行將參加使節團啟行。一「參」字體現史達祖的「陪節」身分。「行」字是副詞,表將發未發之時。開頭三句把友人參加出使即將出發的時間、事由點出,與史詞題中「陪節慾行」四字相合。以下就進一步展開關於友人此行的平鋪直敘。「緩帶輕裘,爭看盛世衣冠」,先寫儀錶服飾。「緩帶輕裘」,見得風度儒雅,也暗示其未著官服,不是有官職的正式使者身分。「盛世衣冠」,顯示上國威儀;南宋雖屬偏安之局,立國也近百年,維持東南的繁榮,在作者看來,宜可稱為「盛世」。「爭看」二字,說的不僅是出發時路上行人,連進入金鏡以後漢族百姓思宋的心情也包攝在內了。「吟倦西湖風月,去看北國關山」,再體會友人此行心理。上句切此前同社觴詠事,下句切當下陪節使金事。所謂「吟倦」,是暫時放下在西湖吟風弄月的詞筆,去看北國關山。下句承上「吟」字的餘波,在「看」之中當包括有所見、有所感而亦有所詠;字面上省略掉了,這意思還是可以摸得著的。「過離宮禾黍,故壘煙塵,有淚應彈」三句,也約略透露了有「吟」字的一脈貫通。此行所歷關山中,有北宋舊日的大片領土,包括故都汴京(也是友人史達祖的故鄉),還有早割於契丹而為金所承襲的燕雲故地,出使所經,知當有感而出涕。《詩·王風·黍離》序云:「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黍離》之詩表達了南宋人的共同心聲,也是這三句詞的出典。其中「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又是史達祖《龍吟曲。陪節慾行留別社友》詞中「休吟稷穗」句所本。高、史兩詞說到一塊兒去了,這也是兩詞唱和關係之一證。上片由友人之出使,預想其一路上的見聞感慨,場景過度自然,筆調跌宕起伏,感情反差甚大,南方與北國的鮮明對比,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一結又似住未住,有力地聯結了上片,又巧妙地引發了下片。下片繼續設想友人出使金國後的種種情景,突出其才略的表現。「文章俊偉,穎露囊錐,名動萬里呼韓」,這是外露的。史達祖有雄才大略,能文章,只因未中進士,不能由正途入仕,屈身僚吏,這是作者所熟知的。此番陪節使金,也算是囊錐出頭(用《史記。平原君列傳》所記毛遂語)。西漢時匈奴有呼韓邪單于,此借指金主。中朝傑出人物其聲名為異國所知的,如《新唐書。李揆傳》所載,揆為入蕃會盟使,至蕃,酋長曰:「聞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這是以政事見知的。蘇轍《奉使契丹寄子瞻》詩云:「誰將家集過幽都,每被行人問大蘇。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卧江湖。」這是以文章見知的。高觀國詞中亦寓此意,因為是酬贈之作,故不免有很大的誇張成分,這樣的恭維舊時是不以為怪的。下面「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試何難」,這是內藏的。李壁一行,名為「賀金主生辰」,實則是去深入金國摸底。葉紹翁《四朝聞見錄》載:開禧初,韓侂胄欲興兵伐金,遣張嗣古覘敵(張出使在嘉泰四年即公元1204年,亦賀天壽節);張還報,大不合韓的要求,再於此年遣李壁。派他的親信史達祖同行,用意是很顯然的。韓侂胄的北伐意圖,在南宋都城內部都是公開的秘密,其遣李壁,和史之陪節同行,高觀國恐怕也是知底細的,所以用到了「平戎手段,小試何難」的語言。了解了出使的背景,對於這兩句詞的真切合義就更有所體會。這也是作者對於友人此行的鼓勵。如果說,上面這五句是駿馬飛馳,激情迸發,那麼下面的「情寄」兩句則是按轡徐行,含情脈脈。分別後人雖兩地,情結一心,願借書信往還,以互訴相思。寄梅用陸凱自江南寄梅花詣長安與范曄事,夢雁本梁簡文帝《賦得隴坻雁初飛》詩末韻「相思不得反,且寄別書歸」。梅與雁,既刻畫南北物態特點,又形容兩地路途遙隔,音信難通。這裡作者以慢節奏抒情對應前面的急旋律言志,形成抑揚頓挫之妙筆,結構上顯得張弛疾徐,跌宕多姿,並與開頭的送行呼應。最後三句,針對史達祖詞末韻「看歸來,幾許吳霜染鬢,驗愁多少」,而殷切寄語,祝願友人出使成功,歸來後與從前一樣,詩酒共聚,將上片之「吟倦西湖風月」意思再作兜轉,用筆不懈。

470高觀國——《金人捧露盤·水仙花》夢湘雲,吟湘月,吊湘靈。有誰見、羅襪塵生。凌波步弱,背人羞整六銖輕。娉娉嫋嫋,暈嬌黃、玉色輕明。香心靜,波心冷,琴心怨,客心驚。怕佩解、卻返瑤京。杯擎清露,醉春蘭友與梅兄。蒼煙萬頃,斷腸是、雪冷江清。【鑒賞】:這首詞的本旨是寫水仙花,但從頭至尾沒有直接點出。看他運筆,似乎每一筆都在寫湘水神女,實際卻是筆筆在寫水仙花,水神水仙,交融在一起,直至把水仙寫得有血有肉,有靈有氣,顯的亭亭玉立,飄然若仙,由此,足見作者運用比擬這一手法已達到駕輕就熟的地方。作者用擬人筆法,把水仙花作為水仙神女,加以形容描繪,故上片起三句連用三個「湘」字,借湘水女神比擬水仙。「湘靈」即湘水女神,傳說舜的二妃娥皇、女英死後為湘水之神。這裡用以比擬水仙花,既增加了神話的色彩,又能喚起讀者美的聯想,扣題「水仙」。「雲」、「月」,是藝術烘托之筆,為水仙的出現造成一種雲月朦朧的靜美境界。「夢」、「吟」、「吊」,則表現了作者面對水仙所升起的那種嚮往愛慕的醇美感情。這三句雖然只有九個字,卻把讀者帶進了一個具有特定神話氛圍的藝術境界。「有誰見」三句,寫水仙的形象美,站在讀者面前的,是一位輕盈嬌羞的神女。「羅襪」、「凌波步」,出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後來黃庭堅借入詠水仙詩,有「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句;而作者卻寫道:「有誰見、羅襪塵生?」意思是說羅襪無塵。用「有誰見」提出質問,遂翻出新意,輕輕為羅襪祛塵,寫出了一個纖塵不染的美女形象。「凌波」、「步弱」,皆形容女性步履輕盈,這裡借指水仙植根水中,婷婷立於水面,宛如凌波仙子。「背人」句,由形及神,寫神女的嬌羞情態。「六銖」指六銖衣,佛經中稱忉利天衣重六銖,是一種極薄極輕的衣服,由此可見其體態的綽約,這裡用來表現水仙體態之美。「娉娉」兩句,從姿態、顏色、質地等方面寫水仙花的美,仍然是以美女比擬。先用一「暈」字染出水仙花色澤(「嬌黃」)的模糊浸潤,再以「玉色」加以形容,而以「輕明」狀其質地薄如鮫綃,瑩如潤玉。這幾句,極見作者觀察的真切和用筆的工細。上片巧借神女形象為水仙花傳神寫照,側重於外表形態。下片則深入一層,探其精神世界。「香心」四句,「香心靜」,寫花,香而靜:「波心冷」,寫水仙所居之水,水仙冬生,黃庭堅稱為「寒花」,故寫水用「冷」字,此句得姜白石《揚州慢》「波心蕩、冷月無聲」意境:「琴心怨」,上片既有「湘靈」,此處「琴心」云云,似與司馬相如的「琴心」無干,蓋由屈原《遠遊》「使湘靈鼓瑟兮」句變化而來,並化用唐李益《古瑟怨》「破瑟悲秋已減弦,湘靈沉怨不知年」句意,古典詩歌中往往琴瑟連用,此處換瑟為琴,似無不可,作者既以湘靈比水仙,故有寄怨心於琴聲的想像,以與「靜」、「冷」相協調:「客心驚」,則寫作者的情懷。「客心」,即旅居異鄉的心情,蓋亦羈旅之人,且這幾句中的「靜」、「冷」、「怨」等,皆系作者的心理感受,此處又著一「驚」字,自是客中見花的特有感情。「怕佩解、卻返瑤京」,佩解,出於劉向《列仙傳》,說鄭交甫遇見江妃二神女,鄭欲請其佩(佩玉),二女遂手解其佩與交甫,交甫懷之,旋即亡失,回顧二女,亦不知所在。歐陽修以「解佩」喻花落春歸,其《玉樓春》有「聞琴解珮(通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句。「瑤京」,此指神仙所居的宮室。這句是說擔心水仙花衰敗零落,象江妃二女那樣在人間打個照面就又返回仙宮去了。「客心」之所以「驚」,蓋與這種擔心不無關係。「杯擎清露」兩句,仍然寫花。水仙花狀如高腳酒,故《山堂肆考》說世以水仙為「金盞銀台」。作者從花的形狀展開想像:這「杯」中盛滿了醇酒般的清露,高高擎起,使那摯友春蘭和梅兄也要為之酣醉了。「梅兄」,出黃庭堅詠水仙詩「山礬是弟梅是兄」句。梅、水仙、春蘭,次第而開,故有「友」「兄」之說。結兩句用「蒼煙萬頃」、「雪冷江青」,再次點染水仙所處的環境。蒼煙、江雪,構成一片迷茫冷清的境界,無怪乎嬌弱的水仙要「斷腸」於此了。這是一首十分優美的詠物詞,所詠之物是水仙花。所以,全詞立意命筆,無不圍繞「水仙花」這個主題。全詞在創造藝術境界方面,亦頗見工力。作者用「湘雲」、「湘月」、「湘靈」、「香心靜」、「波心冷」、「琴心怨」以至於「蒼煙萬頃」、「雪冷江清」等等,構成了一幅清冷雅靜、幽遠和美的藝術境界;且其所寫之物,如雲、月、羅襪、六銖衣、瑤京、清露、蘭、梅等等,皆無比溫柔高雅,又給這靜美的藝術境界增添了許多靈秀之氣;最後再用萬頃蒼煙加以籠罩,與夢雲吟月相應,又給全詞憑空增加了幾分朦朧美,於是「六銖」愈見其輕,「娉娉嫋嫋」,愈見飄逸。凡此用筆,皆為描繪神女(水仙)形象而設,而這形象,也就隨著這種用筆活靈活現了。

471高觀國——《霜天曉角》春雲粉色。春水和雲濕。試問西湖楊柳,東風外、几絲碧。望極。連翠陌。蘭橈雙槳急。欲訪莫愁何處,旗亭在、畫橋側。【鑒賞】:高觀國的這首詞十分生動貼切地描繪了西湖的秀美景色,並藉以抒發了心中的暢快感情,措詞精當,給人以清新之感,全詞寫的委婉奇妙,人與周圍的景物達到了完美的統一,格調十分高雅。雖然全詞短小,但寫的情趣橫生。上片,詞人選取早春季節司空見慣的景物:雲、水、柳,抓住它們的各自特徵加以想像、挖掘。雲,是水中之雲,故抓住其色彩,寫其潔白、純凈。水,是西湖之水,故抓住其形態,突出其深遠、浩渺。一個「和」字很自然地把「水」與「雲」連接在一起,巧妙地表現了水天一色,雲映水中的景象。值得一提的是「濕」字。用「濕」字狀雲,使水倒映著雲,雲浴水而出的景象生動地再現於眼前,而人的視覺、觸覺、感覺也在這剎那間溝通。一字千金,令人拍案叫絕!柳,是初春之柳,故抓住其新芽輕漾的風情,以「几絲碧」設問,更見搖曳多姿。「几絲碧」串以「東風」,看似不經意寫出,實則風格獨創。它使人聯想到柳枝絲絲弄碧的景象,同時也點出了初春這一時令。初春,正是萬物復甦,大地充滿生機、充滿活力,人們心情快樂、愜意之時。「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鍾嶸《詩品·序》)。詞人在睹物思情「形諸舞詠」之際,天衣無縫地將愛春贊春的感情融入春景。美景是由詞人目之所見,心之所動寫出來的,因此春景愈顯得秀麗素淡,情懷也就愈見得坦蕩高雅。秀美的春色與舒暢的人意,情景交融,渾然一體。下片轉入另外一個場景。過片意脈不斷,「望極」二字,既聯結上片,承「几絲碧」;又帶起下意,啟「連翠陌」,同時在空間上作了延伸。詞人順著湖面望去,湖的盡頭有一條翠綠的長堤。他和友人的心情急切了,讓雙槳快劃,向堤岸駛去。「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樂府詩集。莫愁樂》)呵,原來詞人們急著要去尋找那位善於歌謠的莫愁女子。」雙槳急「正是詞人們心裡急的外部表現。」莫愁「,這裡泛指歌女。」莫愁「在哪裡呢?」旗亭在、畫橋側「,就在那漂亮的小橋邊的酒樓中。結尾兩句,暗用唐代詩人王之渙和詩友」旗亭畫壁「的故事,抒寫詞人賞春遊春時的怡情逸致。語言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有滋有味。以景生情,意味深長,令人浮想聯翩。字裡行間,沒有一點市井氣,酸儒氣。總的來說,這首詞描繪了一幅清淡高雅的山水畫,它充分表現了作者與友人一起暢遊西湖的情景:棉絮般的雲朵,潔凈的湖水,寬闊的西湖,天水一體。一片白茫茫中,裝點著几絲青翠的柳葉,一道宛如綠帶的長堤,一葉扁舟,遙遙指向畫橋、旗亭。高觀國刻畫春天景色,卻沒有顯示出奼紫嫣紅,鶯飛蝶舞,寫踏青也沒有大肆渲染,用墨十分節儉,但給人的印象卻非常秀美。作者運用高超的寫景技巧顯示了他那非凡的藝術魅力。

472高觀國——《少年游·草》春風吹碧,春雲映綠,曉夢入芳裀.軟襯飛花,遠隨流水,一望隔香塵。 萋萋多少江南恨,翻憶翠羅裙。冷落閑門,凄迷古道,煙雨正愁人。【鑒賞】:在南宋詩詞圈子裡,吟物之風十分盛行。但平庸草草之作,屢見不鮮,不足為怪。作者的這首吟草詞卻不沾不滯,以意貫串全詞。通過寫草色來抒發自己的離愁別恨。這首詞的上半闋繪出了一幅純凈明麗的陽春煙景:春風吹綠了芊芊的芳草,在飄動的白雲映襯下顯得那樣蔥翠可愛。蒙茸的草地伴隨著流水伸向天際,花瓣輕輕地灑落在草上。這是多麼迷人的芳景!可是,讀者是否注意到「曉夢入芳裀」這句的含意呢?「芳裀」,芳草有如厚厚的裀褥。關鍵是「曉夢」二字,原來這令人神往的如屏芳景,只是一場春夢中的幻境而已。大地山河,一經點破,並化煙雲。用筆之虛幻,莫測端倪。「香塵」一句,補足夢境。「香塵」者,女子的芳蹤也。劉長卿《陪辛大夫西亭觀妓詩》:「任他行雨去,歸路裛香塵」,與此詞意境相似。可是美人的蹤跡被無邊的芳草隔斷了。即使追尋到夢裡也並不圓滿,也只是一個凄迷的短夢而已。下片轉寫實境,寫醒後的情懷。用「萋萋」一句換頭,仍是從草字生髮。「萋萋」,芳草美盛之貌。「芳草萋萋鸚鵡洲」(崔顥《黃鶴樓》)即是此意。那麼鮮美的芳草與江南的恨思有什麼關係呢?這裡似有事而無典,就是說寫自己經歷過的事,以抒發他對遠隔香塵的伊人的思念。「翻憶」句重筆渲染。用「羅裙」形容芳草,始於白居易的「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杭州春望》);牛希濟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生查子》),則以芳草擬羅裙。此詞在「翠羅裙」上綴以「翻憶」二字,感情上又多了一個曲折。翻者,反也。本想眺望一下,略舒鬱悒,沒想到反而勾起了對綠色羅裙——這最具有女性特徵的服飾的思念來。這一縷痴情真是不好收拾。「冷落」三句,以排體出之。句句切草、切情,化工之筆。「冷落閑門」,見出庭院之孤寂,而「庭草無人隨意綠」之神理,即隱含其中。「凄迷古道」,流露出望遠之悲心。「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為其所本。「凄迷」二字,將心緒之凄黯與望眼之迷濛兩重意象融會一起,並與前片之「望隔香塵」暗相挽合。以迷迷糊糊之睡眼,逐古道之輕塵,真令人難以為懷。然而作者述情之筆愈出愈精,最後又推出了「煙雨正愁人」之句,把這種悵惘的心境渲染到了十分。「煙雨」,在詞人的筆下與草色結緣甚深。林和靖詠草詞「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點絳唇》)賀方回《青玉案》:「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便是顯例。此詞以「煙雨」結筆,將草色、離情與迷濛的雨色化為一片,情景相伴,凄然無盡。況蕙風所謂「取神題外,設境意中」者,約略近之。詠吟春草是一個古代文人津津樂道的永恆題目,名篇佳作,數不勝數。有評論家說,在高手如林的名人隊伍里,高觀國用他那巧妙的藝術構思和秀美婉約的風格另起爐灶,獨成一家。

473史達祖——《秋霽》江水蒼蒼,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廢閣先涼,古簾空暮,雁程最嫌風力。故園信息。愛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國。誰是、膾鱸江漢未歸客。還又歲晚,瘦骨臨風,夜聞秋聲,吹動岑寂。露蛩悲、清燈冷屋,翻書愁上鬢毛白。年少俊游渾斷得。但可憐處,無奈苒苒魂驚,采香南浦,剪梅煙驛。【鑒賞】:詞人是開禧三年(1207)被黥面流放到江漢一帶的。當時開禧北伐失敗,史彌遠政變,太師韓侂胄遇害身死,他被牽連下獄,家產也被抄沒。寫作此詞時他被貶已有幾年時間,懷歸思鄉之情日益強烈,適值深秋,又逢送別友人,故孤獨惆悵之情一寄於詞。詞以寫景導入。「江水蒼蒼」三句是愁人眼中的秋色。江水浩渺而蒼茫,秋天江潮常是最為壯觀的,但在流放異鄉的詞人看來,江水彷彿離人之淚,縱使秋江都是淚,也流不盡許多愁。「倦柳愁荷」更是情景交融。秋霜以後,柳葉行將敗落,已不是春夏時節的青翠欲滴,荷葉幾個月來辛勤扶持著嬌艷的荷花,這時花落葉老,往日的鬱鬱蔥蔥已不復存在,以至只留下聽秋雨的「殘荷」(別本「愁」即作「殘」)。而這江、這柳、這荷,都感受到秋天的襲來。「廢閣」、「古簾」與下文「清燈冷屋」都是寫詞人居所的。閣已「廢」,卻還住人;簾已「古」,卻還掛著,可見詞人生活的清貧。「雁程最嫌風力」句,「雁程」,指雁之行程。「嫌」,即怕。雁飛最怕風大,逆風飛翔,吃力而難停歇,自然也就不能捎來故園信息。史達祖原籍是北宋故都汴梁,但他生於高宗紹興末年,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南宋都城臨安度過的,其親友也大都在那裡。這裡的「故園」,應指其西湖邊葛嶺一帶的家園。「愛渠入眼南山碧」一句是憶舊。「渠」,即它。「南山」在臨安是實有的,大旗山北有一座高四十餘丈的山即名南山,山上有杜牧墓。西湖周圍尚有南屏山、南高峰,皆可謂之「南山」,但這裡當是泛指居所南面的群山。詞人身處貶所,故格外留戀過去臨安的家居生活。一「愛」字,一「碧」字,與上文貶所景象之感情色彩成了鮮明對照。「念上國」一句,明白道出所念乃是京都。詞人儘管身遭不幸,而忠君愛國之心並未改變。「誰是膾鱸江漢未歸客」一句,乃反躬自問,這江漢未歸之客實指詞人自己。「江漢」指長江、漢水間的地域。如杜甫在江陵(今屬湖北)作詩自稱「江漢思歸客」,即指旅居在江、漢之間。此詞的「江漢未歸客」字面亦當本於杜詩。「膾鱸」用晉人張翰的典故。張翰任齊王冏之東曹椽,因秋風起,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遂辭官,命駕歸。作者以張翰自詡,但卻不能如張翰之全身遠禍。宋代官員得罪流放遠州,輕者送某州居住,稍重曰安置,又重曰編管,皆指定居住地,受地方官約束,不得自由行動。況且他是鯨面流放,身不由己,有家難歸,並非留戀爵祿。詞寫至此,詞情更為抑鬱,便由傷秋懷鄉轉而感傷不幸身世。過片句以「還又」二字作過渡,更進一層。蒼蒼江水,倦柳愁荷,已使江漢未歸之客黯然神傷,又值「歲晚」,況是「瘦骨臨風,夜聞秋聲」,故倍增孤寂之感。「歲晚」,猶歲暮。俗話說:「年怕中秋月怕半」,中秋以後,一年過去大半,彷彿日之黃昏,無怪乎杜甫《秋興》詩中「一卧滄江驚歲晚」即謂深秋為「歲晚」。「瘦骨」二字道出詞人貶中體貌枯槁,精神憔悴。「夜聞」二句寫客中的所聞所感。秋時西風作,草木凋零,多肅殺之聲,而稱「秋聲」。庾信《周譙國公夫人步陸孤氏暮志銘》謂「樹樹秋聲,山山寒色」。秋聲乃西風吹動樹木所發。「岑寂」,為冷清、寂寞之意。詞人孤身羈旅,對蕭瑟之秋風,萌發寂寥之情。此情既是觸景而生,也是貶謫中的愛國志士無往而不在的身世之感的真實流露。詞人一心報效祖國,他曾「每為神州未復(《龍吟曲》)而憂心忡忡,也曾幻想」趁建瓴一舉,並收鰲極「(《滿江紅》),更希望有一天能」辦一襟風月看昇平,吟春色「(《滿江紅》)。但他寄予厚望的開禧北伐失敗了,主戰者的頭顱成了向敵人討好的貢品,當時的形勢誠如王夫之《宋論》指出的:侂胄誅,兵已罷,宋日以坐敝而訖於亡。」國事一日不如一日,有著報國之心的詞人不能無動於衷。但眼前的現實卻如此冷酷:「露蛩悲、清燈冷屋,翻書愁上鬢毛白。」蛩即蟋蟀,秋露降下,蟋蟀悲鳴,僅有冷屋中的一盞孤燈與詞人相伴,只能以「翻書」來打發這漫漫長夜。屋是冷的,閣是破的,詞人的心也是碎的。他憂國傷時,故愁得鬢髮都白了。曾幾何時,嘉泰元年(1201)張鎡為他的詞集作序時還稱他「郁然而秀整」,且「鬚髮未白」,時間過去不多幾年,他竟然已「瘦骨臨風」、「鬢毛白」。其實他這時還不到五十歲,卻已早衰。他早年也曾到過江漢一帶,當時正值青春年少,與好友們相約嬉遊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猶如昨日。可是今天貶謫故地,卻是萬般無奈,驚魂不定。史彌遠政變的刀光劍影彷彿還在詞人眼前晃動。繼韓侂胄遇害後,丞相陳自強也被貶死雷州,北伐主帥蘇師旦被處斬於韶州。史彌遠雖對外只會腆顏事敵,但對政敵的迫害卻從不手軟。這時,史達祖在貶所會不會受到新的迫害只有天才知曉,但這種威脅是無時不在的。他既無辛棄疾那樣的雄才大略,性格上也缺少稼軒的英雄氣慨,在這首詞中也不難看出。「苒苒」二字乃柔弱之意,「苒苒魂驚」,正透出他性格上軟弱的一面。故當其客中送客之際,只能一灑志士之淚,卻無一壯語贈別,連牢騷也不敢發。後結二句,為送別寄遠之辭。「南浦」指南面的水邊。《離騷》有「送美人兮南浦」之句,又江淹《別賦》云:「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這裡借「南浦」而點出送別之意。「煙驛」,指詞人之居所,與前文之「廢閣」、「冷屋」同義。「剪梅」乃寄遠常用之典。據《荊州記》載,「陸凱、范曄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並贈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因無所有而折梅寄遠已屬可嘆,何況詞人身處貶所,寄遠之際更多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情。詞即在這哀怨之中結束了,更顯得一往情深。這首《秋霽》詞,是史達祖被貶江漢時的作品,大約作於嘉定五年(1212年)前深秋時節。詞以傷秋懷歸為題材,藝術地展示了他貶謫時期的孤寂生活,抒發了落難志士仁人的痛苦心情。從這首詞的藝術表現手法看,也是頗具特色的。詞人身遭不幸,家國之恨、身世之感鬱積於胸,不可不言而又不可明言,故形成了一種沉鬱蒼涼的風格和迴環往複、虛實相間的抒情結構。詞人深沉哀怨之情是歷歷可感的。「雁程最嫌風力」、「無奈苒苒魂驚」等語,都寫得沉鬱深摯,頗為感人。梅溪詞受清真影響,在章法結構上常常通過種種回憶、想像、聯想等手法,前後左右,迴環吞吐地描摹出他所要表達的東西,看到的和想到的融於一篇。這一特點,在他被貶流放後的作品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這首詞正是如此。詞中之江水、柳、荷、廢閣、古簾、清燈冷屋,都是實景,而「受渠入眼南山碧」,「年少俊游渾斷得」則是回憶與想像,全詞以傷秋懷歸貫穿全篇,虛虛實實,欲言又止,搖曳生姿,朦朧而不晦澀,這就比直抒胸臆更感人肺腑、耐人尋味。含蓄蘊藉是沉鬱風格的又一表現。陳匪石《宋詞舉》評「露蛩悲」三句說:「寥寥十四字,可抵一篇《秋聲賦》讀。」俞陛雲《宋詞選釋》謂:「廢閣古簾,寫景極蒼涼之思。」結尾數句,既點明是送別友人,又將未了之情引起讀者遐想,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顯得含意雋永,餘音不絕。清人對此詞非常推崇,推它為《梅溪詞》的傑作,顯然是有見地的。

474史達祖——《齊天樂·中秋宿真定驛》西風來勸涼雲去,天東放開金鏡。照野霜凝,入河桂濕,一一冰壺相映。殊方路永。更分破秋光,盡成悲鏡。有客躊躇,古庭空自吊孤影。江南朋舊在許,也能憐天際,詩思誰領?夢斷刀頭,書開蠆尾,別有相思隨定。憂心耿耿,對風鵲殘枝,露蛩荒井。斟酌姮娥,九秋宮殿冷。【鑒賞】:南宋開禧年間的六月,史達祖與南宋使團離開臨安,前赴金國恭賀金主生日,八月中秋到達河北真定,夜晚住宿在真定館驛中,這首詞就是在館驛中寫成。這首詞有兩個寫作背景:一是以一個南宋官吏的身份前往曾是北宋疆土的異國祝壽,二是恰逢中國的傳統佳節——中秋節,這兩個背景註定了這首詞一定帶有十分悲壯的風格。上闋先從「中秋」寫起。頭兩句即是佳句:「西風來勸涼雲去,天東放開金鏡」。其中共有四個意象:西風、涼雲、天東、金鏡,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幅「中秋之夜」的美妙圖畫。其奧妙之處尤在於「來勸」、「放開」這兩組動詞的運用,它們就把這幅靜態的「圖象」變換成了動態的「電影鏡頭」。原來,入夜時分,天氣並不十分晴朗。此時,一陣清風吹來,拂開和驅散了殘存的涼雲——作者在此用了一個「來勸」,就使這個風吹殘雲的動作賦有了「人情味」:時值佳節,就讓普天下團圓和不團圓的人都能看到這一年一度圓亮如金鏡的中秋明月吧。果然有眼,它終於同意「放行」,於是一輪金光澄亮的圓月馬上就在東邊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所以這兩個句子既寫出了景,又包含了自己的情愫,為下文的繼續寫景和含情埋下了伏筆。「照野霜凝,入河桂濕,——冰壺相映」三句,就承接上文,寫出了月光普灑大地、慘白一片的夜色,以及大河中的月影與天上的圓月兩相輝映的清景,於中流露了自己的鄉思客愁。李白詩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蘇軾詞云:「明月如霜」(《永遇樂》),史詞的「照野霜凝」即由此演化而來,並體現了自己的思鄉愁緒。「殊方路永」一句,語似突然而起,實是從題中「真定驛」生出。臨安出發,過淮河,入金境,便是殊方異國,故云「殊方」;到了真定,已走過一段漫長的路程,但再到目的地燕京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故云「路永」。這個四字押韻句自成一意,起了轉折和開啟下文的作用:上面交待了中秋月色,至此就轉入抒情。「殊方路永」四字讀來,已感到傷感之情的深切,而令人難堪的更在今夜偏又是中秋節!故而「獨在異鄉為異客」與「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兩重悲緒就交織在一起,終於凝成了下面這兩句詞語:「更分破秋光,盡成悲境」。中秋為秋季之中,故曰「分破秋光」,而「分破」的字面又分明寓有分離之意,因此在已成「殊方」的故土,見中秋月色,便再無一點歡意,「盡成悲境」而已矣!下兩句即順著此意把自己與「真定驛」與「中秋」合在一起寫:「有客躊躇,古庭空自吊孤影。」月於「影」字見出。驛站古庭的悲寂氣氛,與中秋冷月的凄寒色調,就使作者中夜不眠、躊躇徘徊的形象襯托得更加孤單憂鬱,也使他此時此地的心情顯得更其凄涼悲切。王國維《人間詞話》十分強調詞要寫「真景物」和「真感情」,謂之「有境界」。此情此景,就使本詞出現了景真情深的「境界」,也使它具有了「憂從中來」的強烈藝術效果。不過,在上闋中,詞人還僅言其「悲」而未具體交待其所「悲」為何,雖然在「殊方路永」四字中已經隱約透露其為思鄉客愁。我們只知道,詞人猶豫,詞人徘徊,詞人在月下形影相弔,然而尚未直探其內心世界的奧妙。這個任務,便在下闋中漸次完成。它共分兩層:一層寫其對於江南密友的相思之情,這是明說的;另一層則抒其對於北宋故國的亡國之悲,這又是「暗說」的。先看第一層:「江南朋舊在許,也能憐天際,詩思誰領?」起句與上闋末句暗有「勾連」,因上闋的「孤影」就自然引出下闋的「朋舊」,換頭有自然之妙。「在許」者,在何許也,不在身邊也。「也能憐天際」是說他們此刻面對中秋圓月,也肯定會思念起遠在「天際」的我。「詩思誰領」則更加進了一步,意謂:儘管他們遙憐故人,但因他們身在故鄉,因而對於我在異鄉絕域思念他們的鄉愁客思缺乏切身體驗和領受,故只好自嘆一聲「詩思誰領」(客愁化為「詩思」)。從這萬般無奈的自言自語的反問句中,我們深深地感覺到:詞人此時此刻的愁緒是其他人都無法代為體會、代為領受的。其感情之深濃,於此可知。接下「夢斷刀頭,書開蠆尾,別有相思隨定」,就續寫他好夢難成和寫信寄情的舉動,以繼續抒發自己的相思之愁。這裡,他使用了兩個典故:「刀頭」和「蠆尾」,其主要用心則放在前一典故上面。《漢書意欲暗地勸說李陵還漢。他見到李後,一面說話,一面屢次手摸自己的刀環。環、還音同,暗示要李歸漢。又刀環在刀頭,後人便以「刀頭」作為「還」的隱語。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說《古絕句》中「何當大刀頭」一句云:「刀頭有環,問夫何時當還也」,即此意。此處說「夢斷刀頭」即言思鄉之好夢難成,還鄉之暫時無法,所以便開筆作書(「書開蠆尾」),「別有相思隨定」,讓自己的相思之情隨書而傳達到朋舊那裡去吧。以上是第一層。第二層則把思鄉之情進而擴展。先點以「憂心耿耿」四字。這耿耿憂心是為何?作者似乎不便明言。以下便接以景語:「對風鵲殘枝,露蛩荒井。」這兩句既是實寫真定驛中的所見所聞,又含蓄地融化了前人的詩意,以這些詞語中所貯蓄的「歷史積澱」來調動讀者對於「國土淪亡」的聯想。曹操詩云:「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史詞的「風鵲殘枝」基本由此而來,不過它又在鵲上加一「風」,在枝上加一「殘」,這就使得原先就很悲涼的意境中更添入了一種凄冷殘破的感情成分。至於「露蛩荒井」的意象,則我們更可在前人寄寓家國之感的詩詞中常見。比如較史達祖稍前一些的姜夔,他就有一首詠蟋蟀(蛩即蟋蟀之別名)的名篇《齊天樂》,其「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即與史詞意象相似。因而讀著這「風鵲殘枝,露蛩荒井」八字,讀者很快便會浮現出姜詞下文「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的不盡聯想。作者巧以「景語」來抒情的功力既於此可見,而作者暗傷北宋淪亡的情感也於此隱隱欲出。但作者此詞既是寫中秋夜宿真定驛,故而在寫足了驛庭中凄清的景象之後,又當再回到「中秋」上來。於是他又舉頭望明月,舉杯酌姮娥(即與姮娥對飲之意),其時只見月中宮殿正被包圍在一片凄冷的風露之中。這兩句詩從杜甫《月》詩「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中演化開來,既寫出了夜已轉深、寒意漸濃,又進一步暗寫了北宋宮殿正如月中宮殿那樣,早就「冷」不堪言了。前文中暗伏而欲出的亡國之痛,就通過「宮殿」二字既豁然醒目、卻又「王顧左右而言他」(表面僅言月中宮殿)地「飽滿」寫出!全詞以中秋之月而興起,又以中秋之月而結束,通過在驛庭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展現了作者思鄉懷舊、憂思百端的複雜心態,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藝術感染力。從詞風來看,此詞也一改作者平素「妥帖輕圓」的作風,而顯出深沉悲慨的風格,在某種程度上帶有了辛派詞人的剛勁蒼涼風格(比如開頭五句的寫景,結尾兩句的寫人月對斟和中秋冷月)。這肯定是與他的「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密不可分的。清人王昶說過:「南宋詞多《黍離》、《麥秀》之悲」(《賭棋山莊詞話》卷一引),從史達祖這首出使金邦而作的《齊天樂》中,就能很明顯地看出這一點。

475史達祖——《齊天樂·白髮》秋風早入潘郎鬢,斑斑遽驚如許。暖雪侵梳,晴絲拂領,栽滿愁城深處。瑤簪謾妒。便羞插宮花,自憐衰暮。尚想春情,舊吟凄斷茂陵女。人間公道惟此,嘆朱顏也恁,容易墮去。涅不重緇,搔來更短,方悔風流相誤。郎潛幾樓。漸疏了銅駝,俊游儔侶。縱有黟黟,奈何詩思苦。【鑒賞】:《齊樂天》這首詞通篇用典使事,借詠物來抒情,可謂匠心獨運。典故之間的內在聯繫,構成了嘆老嗟卑、生不逢時的概貌,使不可言喻的複雜感情,若隱若現地流露出來。通篇看來,布局十分嚴謹。史達祖由於考進士不中,不能從正途做官,只能委身胥吏,淪為下級幕僚,供人使喚,所以在這首詞里概述生平時,採用句句詠白髮,句句抒發抱負的藝術手法,讓思緒如剝竹筍,一層深似一層,使胸中憤懣不平之氣漸漸舒展開來,從而在詞作的藝術效果上達到了幽深的意境。上片寫突見白髮的感慨。「秋風」二句,一個「驚」字,把突然看到白髮時內心的顫動直接抒發了出來。潘岳《秋興賦序》云:「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賦》云:「斑鬢髟以承弁兮。」《文選》李善注引《說文》:「白黑髮雜而(曰)髟。」斑斑潘鬢,激起了詞人的思想波瀾,無怪他慨嘆秋風的早入了。「如許」二字,觸目驚心,徒喚奈何,隱藏無限感慨。「暖雪」三句,是白髮的具體描寫:侵梳的是暖雪,寫出梳妝時感覺到的髮際的體溫;拂領的是晴絲,又寫出在領上輕輕擦過的白髮的光澤。愁城,比喻憂愁境界。「栽滿」句,謂滿頭白髮遍種在愁苦的心靈深處,語氣凝重。為什麼斑斑雙鬢會突然出現呢?詞人從個人身世作了形象的解答。主要是宦海浮沉,功名上的坎坷。蘇軾《吉祥寺賞牡丹》詩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答陳述古》詩云:「城西亦有紅千葉,人老簪花卻自羞。」詞人不直接說事業無成,老大徒傷悲,而是巧妙地運用蘇詩,一波三折,委婉寄意。簪花自羞,一層;自憐老大,二層;瑤簪空妒,三層。這樣,就曲折說明了政治上的坎坷。「尚想」二句中,春情,喻少年情事。舊吟,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事。《西京雜記》卷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詞人概寫愛情生活的一段不幸,也不無用以喻指政治上的不幸之意。這兩句和上三句一樣,詞人運用典故巧妙地說明白髮早生的悲哀。這樣,就將個人身世和詠白髮融為一體,深化了「斑斑遽驚如許」一句的內涵。下片追悔年華的消逝,是上片驚見白髮詞意的延伸。「人間」三句,意含激憤,語含嘲諷。杜牧《送隱者一絕》云:「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詞人化用這一詩句,意謂朱顏那樣快地消失令人感嘆萬分,但這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人世間最公道的只有這件事。「涅不重淄」以下轉到自己方面。《論語物名,古代用作黑色染料。意思是說白髮再也染不黑。「搔來更短」,用杜甫《春望》詩「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兩句和上片「暖雪侵梳」二句不同。前寫初見白髮之情,以敘述出之,此抒既見白髮所感,以感嘆出之。「方悔風流相誤」,「風流」二字一詞多義。這一韻上承「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意,下接「郎潛幾樓」,似是指政治上一時的得意而言。詞人初依主戰派韓侂胄為掾吏,「權炙縉紳」(葉紹翁《四朝聞見錄》戊集);韓被殺後,身亦牽連遭貶,故有「風流相誤」之語。「郎潛」三句,深慨老年朋輩逐漸稀少,往年的銅駝巷陌,載酒尋芳,已經不可復得了。張衡《思玄賦》:「尉龍眉而郎潛兮,逮三葉而遘武。」《文選》李善注引《漢武故事》:一日,漢武帝輦過郎署,見顏駟龍眉皓髮。問道:「叟何時為郎,何其老也?」顏駟答道:「臣文帝時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詞人巧妙運用「顏駟三世不遇,老於郎署」的典故,說明拙於作宦,催人發白,個人的遭遇與時代的好尚密切相關。聯繫「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能說沒有舉世言和,我獨策戰的含意嗎?「銅駝俊游舊侶」,指舊日在臨安相與遊冶的朋友。《太平寰宇記》引陸機《洛陽記》:「漢鑄銅駝二枚,在宮之南四會道,夾路相對。俗語曰:」……銅駝陌上集少年。"「秦觀《望海潮》詞:」金谷俊游,銅駝巷陌「,互文見意。韓侂胄失敗後,詞人被貶出京,疏游侶即是疏游事,有不堪回首之感了。「縱有」二句,以詠嘆作結。歐陽修《秋聲賦》云:「黟然黑者為星星。」頭白作吏,老於郎署,縱有滿頭黑髮,又怎經得住詩心的凄苦呢?意謂由於朝廷的不重視人才,即令年華正茂,也不能改變處境。這種用黑髮反襯白髮的結尾,既照應了上文,發泄了胸中的不平,又補足了上文,加深了意境的悲涼。總而言之,這首詠物詞用典貼切,構思巧妙,借白髮寄寓身世的悲慘,內心的凄苦,它所造成的藝術氛圍是哀怨的,實際上成了詠懷詞。

476史達祖——《湘江靜》暮草堆青雲浸浦。記匆匆倦篙曾駐。漁榔四起,沙鷗未落,怕愁沾詩句。碧袖一聲歌,石城怨、西風隨去。滄波盪晚,菰蒲弄秋,還重到、斷魂處。酒易醒,思正苦。想空山、桂香懸樹。三年夢冷,孤吟意短,屢煙鍾津鼓。屐齒厭登臨,移橙後、幾番涼雨。潘郎漸老,風流頓減,《閑居》未賦。【鑒賞】:這是一首舊地重遊、撫今追昔純寫旅懷的詞。這首詞全篇構思很有特點。它以前經駐舟的斷魂處為主脈,綜合古今,反反覆復。例如「暮草」一句寫荒野景色,為古今所同見,「漁榔」五句,是過去見聞,為斷魂處的具體描寫。「滄波」三句,對轉而寫今日。下片從斷魂入手,重點寫今天的感受。「酒易醒」三句承上啟下,上承斷魂,「孤吟」三句,轉到閑居。「三年」三句,寫今日天涯倦客,回憶過去關津生活,也是對古今感受的概括而說的。「屐齒」二句,轉寫未來,遐想對未來生活的安排,「潘郎」三句,又轉到現在,與「灑易醒」三句遙相呼應。上下貫通一氣。「暮草」五句,既是舊地重遊的追憶,又是舊地重遊的感慨。「暮草堆青雲浸浦」,是前游時看到的水國荒涼的晚景。在這草暗雲沉的景色里,聽到的是驅魚的聲音,看到的是沙鷗的身影,「倦」字指對旅途奔波的厭倦,這就是從前駐篙的地方。「榔」當作「桹」。岳《西征賦》李善注引《說文》曰:「桹,高木也。」並對《賦》中「纖經連白,鳴桹厲響」解釋說:「以長木叩船有聲。言曳纖經於前,鳴長桹於後,所以驚魚,令人網也。」陸龜蒙《漁具詩序》「扣而駭之曰桹」,注云:「以薄板置瓦器上,擊之以驅魚。」他的《鳴桹詩》說得更具體:「鏗如木鐸音,勢若金鉦急。驅之就深處,用以資俯拾。」以上通過詞人的回憶,描繪了一幅愁腸百結的處境,構成了一種詩境,二者結合在一起,所以「怕愁沾詩句」。「怕」字既寫不是滋味的心理狀態,又寫出了詩句未成匆匆離去的原因。「碧袖」二句,筆鋒陡轉,深入寫愁。詩句沒有寫成,哀怨的歌聲又突然傳來,聲聲哀怨,融入秋風,把愁境的描寫推進了一層。「碧袖歌」即羅袖歌,指婦女的歌聲。張先《轉聲虞美人》詞:「一聲歌掩雙羅袖。」「石城怨」,即《石城樂》,劉宋時臧質所作,見《唐書。樂志》。張祜《莫愁樂》詩:「儂居石城下,郎到石城游。自郎石城出,長在石城頭。」所以稱為怨歌。從首句至此純用追敘,回憶前游,令人魂斷。這樣的地方,詞人是來了一次,不會想第二次的。「滄波」三句,寫作客孤身,重來舊地。時間仍然是秋天的傍晚,景色仍然是滄波茫茫,菰蒲無際。這草暗雲沉的水國,本來是不想來的,結果卻來了。在「重到斷魂處」上用了一個「還」字,說明了並非自作多情,來尋舊蹤,而是浪跡西東,無意重到。越想忘記過去,反而越忘記不了。這種悵惘不甘的心情,和蘇軾《夜泛西湖》詩說的「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的娛快心情相比,是迥然不同的。下片寫重來時的感想,用酒解愁,酒易醒,愁卻不可解;不願奔波,卻奔波不已,所以愁思正苦。「想空山」句,正面抒寫懷抱。當悵惘之際,想到淮南小山的招隱,詞意一轉。《楚辭·招隱士》云:「桂樹重生兮山之幽。」又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幽山留隱,令人神往。「懸」字從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畫欄桂樹懸秋香」來,突出了對隱居生活的熱愛。「想」字上承「思正苦」,下貫《閑居》未賦。愁不可解,是第一層;旅途多懷,是第二層;歸隱之想,是第三層。層層關連,一層深似一層,詞人把翻騰著的千思萬想揭示得淋漓盡致。「三年」三句,總結近年生活,艱難備嘗,十分凄苦。三年之間,屢聞「津鍾煙鼓」,把終日奔波之苦,寫得具體、形象。早晨渡頭的鐘聲,黃昏關山的霧鼓,這樣的生活,居然隻身屢經,怎不令人夢冷意短?這三句與上片詩句未成、斷魂處重到相映照,說明酒所以易醒、思所以正苦的原因。這種與上片欲斷還連的手法,把今昔奔波生活,表現得委婉曲折。「屐齒」二句,緊承上文。「屐齒厭登臨」,直連煙津鐘鼓,厭奔波的痛苦,「移橙」句,遙接空山桂香,想歸隱的生活。杜甫《遣意》詩云:「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漸喜交遊絕,幽居不用名。」移橙以後,涼雨幾番。詞人想到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交遊的漸絕,可以享受空山桂香的快樂。詞人不直接抒寫對仕途奔波的不,卻用移橙涼雨的景色抒情,形象飽滿,情景交融。結拍三句,用潘岳《閑居賦序》:「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雖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潘岳是自嘆「拙宦」的。詞人對自己的遭遇深為不滿,但又不願直說,故借奔波跋涉的厭倦,寫拙宦的悲哀。年歲漸老,風流頓減,但《閑居賦》卻沒有寫出來。不正面說歸隱不得是環境造成的,卻反面說未賦閑居,責任在於自己。這三句看來心靜如水,語言十分平淡無奇,實際上充滿了對現實的不滿和牢騷,平淡的語言里流露出激憤,意味雋永。以歸隱不得之人,面對斷魂之地,怎能不激起感情的波濤呢?

477史達祖——《蝶戀花》二月東風吹客袂。蘇小門前,楊柳如腰細。蝴蝶識人遊冶地,舊曾來處花開未?幾夜湖山生夢寐。評泊尋芳,只怕春寒里。今歲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濺裙水。【鑒賞】:李商隱作有一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迴。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想思一寸灰」(《無題》)。這是寫他早春時的一段戀情:時令適至驚蟄,簾外東風細雨,耳畔陣陣輕雷,詩人心頭的「春情」(艷情)隨著大好春光的即將重返而油然萌生;但是他又馬上告誡自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今日之相思越是如花一樣爭發,那麼他日的痛苦與懺悔就越象香灰那樣積得深厚。這後兩句詩實是一種「反說」,從中不難見其熱戀之情的熾烈,以及與它所同時交織著的萬般痛楚。同李商隱這位唐代著名詩人《無題》詩一樣,史達祖的這首《蝶戀花》詞,也是寫他悄然而來的艷遇。當然,跟李詩相比,這首詞缺了一些悲劇性的色彩,而增加了一些濃濃的令人心馳神往的韻味。這首詞是首先從作者重返杭州城時的心情落筆,而逐步展開的。「二月東風吹客袂」,是寫時值二月而身從客地歸來。其中「吹客袂」三字,就生動地描繪了他迴轉杭城時「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的形象,也暗點了他「近鄉情更怯」的興奮和迷惘的心情。「蘇小門前,楊柳如腰細」,迎接他的,正是「蘇小門前柳萬條,毿毿金線拂平橋」(溫庭筠《楊柳枝》)的初春景象。而在「蘇小」兩字後面,便又悄悄地潛藏著作者內心的一段「艷事」。果然,「柳如腰細」句就象白居易《楊柳枝》「葉含濃露如啼眼,枝嫋輕風似舞腰」所寫的那樣,「呼之欲出」地隱嵌著一個「倩影」——當然她並沒有真正出現而只是存在於作者意念之中,因而這裡用了一個「如」字。但詞人此來,卻又實是「奔」她而來,所以他就循著舊日的路徑繼續向前走去,企圖早早尋覓到她的影蹤。你看,雖然時隔好久,但那多情的蝴蝶卻還認得昔日我與她一起遊玩的地方,它們正翩翩飛入柳陌深處去呢。不過,寫到此處,作者的詞筆陡然來了個大轉變,「舊曾來處花開未」?此句表面是說自己此行來得太早,或許當年共游處的叢花至今未開,因而她尚未踐約在此相候;其實也是寫他害怕「不見伊人」的擔憂心理,不過用一問句更顯得婉約纏綿。而事實上,聯繫下文看,則他此行確實是「撲」了一個「空」,所以又馬上折入下闋:「幾夜湖山生夢寐」。這從行文用筆上言,是一種「逆提反接」。它首先把時針「反撥」到以前的歲月中去:在沒有回來之前,自己的夢境中就曾多少次出現過與她一起作湖山冶遊的「鏡頭」!這裡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其中的「生」字。這個「生」字不光是單純的「產生」、「生成」之意,而且還包含有「創造」、「想像」之意在內。也就是說,多少個夜晚,我都在努力把這次重逢於西子湖畔的聚會,想像得更纏綿、更熱烈一些,因而所生的夢境也就越發美好、越發溫馨。但以上這些又僅僅是「夢寐」而已,因此下文就反接以「評泊尋芳,只怕春寒里」。眼前所遇,既然只是花未開、人不見的春寒景象,那又何能來「評泊尋芳」(意即謂:在萬花叢中評論哪朵花最美,在游女如雲的人群中評論哪位倩女最美),又何能來重踐「花前月下」的舊約?這裡用了一個「只怕」,雖屬心理估測之辭,然卻又是「實寫」,——同上文「花開未」的問句一樣,它就使感情的表達更顯得委婉有致。詞情至此,就暫告一個段落,即由開頭歸來時的亢奮迫切而結之於撲空後的惆悵,由開頭蝶嬉楊柳的欣慰高興而結之於情人不見的寂寞。前幾夜的好夢,歸來時風吹衣袂的歡快,蝴蝶領路時的盼望,所有這些就全部都被眼前的「春寒」景象所「衝掉」!但是且慢,就在作者只能「死心」的當口,詞筆卻又陡轉,推出了「絕處逢生」的新境界來:在這無可奈何的現實環境中,詞人卻還有自己的「法寶」,——於是他那無法壓抑的熱情,立刻就展開著「想像」的翅膀,更加高漲地飛騰起來:「今歲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濺裙水」,這真是妙不可言的佳句!我們知道,清明節本是一個踏青游春的佳日,其時杭城市民「尋芳討勝,極意縱游,……無日不在春風鼓舞中」(《武林舊事》卷三);而上巳日又「傾都禊飲踏青」(《夢粱錄》卷二)。今年,則清明恰逢上巳,其遊冶禊飲之盛況更將空前。所以作者遙想,今日暫未得見的伊人,到時必將出現在「長安水邊多麗人」的行列中間(到時就必能重踐舊日的盟約)。所以,儘管現在還是新春二月,但自己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她那令他神魂顛倒的石榴裙邊去了!拿一句成語來講,這一種想像真有點兒「匪夷所思」。它的奇特表現在下列兩方面:第一,它不直接去寫「三月三日天氣新」的西湖春景,也不直接描繪「綉羅衣裳照暮春」的麗人倩影(以上兩句為杜甫《麗人行》詩句),而是用了一個「濺裙水」的意象把這兩者概括在一起寫,這就顯得既「經濟」,又「香艷」(請想像一下:一群麗人佳娘正在湖濱掬水嬉戲,濺得綉裙上水痕點點,這是一幅多麼優美艷麗的「仕女嬉水圖」),確是作者的一個「發明」。第二,它說自己此刻的相思情意「先到」了濺裙的水邊(也即濺上了水痕的石榴裙下),這就既寫出了自己感情之真摯深長,又顯得十分的纏綿和優雅。讀著這一句,人們一下子從眼前的料峭春寒中跳到了那個春光駘蕩的季節里去,同作者一樣獲得了心理上溫暖而美好的快感。這種寫法,利用了「時間差」,利用了「想像力」,使讀者墜入了一種無限溫馨而又迷離的境界中去;從詞的結構來看,也大有「峰迴路轉」、「餘味無窮」的妙處。所以從其「情」來講,全詞確是一往情深;從其「文」來講,又顯得相當的「瑰奇」、「警邁」(張鎡《梅溪詞序》)。史達祖的這首《蝶戀花》與李商隱的《無題詩》相比,《蝶戀花》構思精巧,有神來之筆,最明顯的證據是李商隱僅僅感覺到「春心莫共花爭發」,而史達祖卻進一步在文中說到了「春心先於花爭發」。

478史達祖——《臨江仙》(二)倦客如今老矣,舊時可奈春何!幾曾湖上不經過。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遠眼愁隨芳草,湘裙憶著春羅。枉教裝得舊時多。向來歌舞地,猶見柳婆娑。【鑒賞】:史達祖是南宋著名詞人,一生未能功成名就,史書對他也沒能詳細記載,人們對他的了解,只能根據一些零碎散亂的記載。據傳,他是宋寧宗當朝權臣韓侂胄非常看重的一個小堂吏。開禧二年(1206年),韓侂胄北伐失敗,次年被斬,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史達祖也遭罷職,並被發配邊地。作者就是借這首詞來抒發他失勢之後對往生活的眷戀。史達祖生卒年無考。據張鎡泰元年辛酉(1201)四十九歲時所作《梅溪詞序》,稱「史生邦卿」,又雲「余老矣,生鬚髮未白」,則當時最多四十歲。依此推之,被刑以後,年近五十,所以這首詞的第一句就說「倦客如今老矣」。他自稱「倦客」,是由於經歷了生活的挫折,對人世產生了厭倦情緒的緣故。「舊時可奈春何!」感嘆的意味很重。每年的春天,還像舊時一樣如期來到人間,可是作者的心情已與過去大不相同,他只能發出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嘆了。下文轉入回憶,說往年經常在西湖一帶游賞觀光,幾無虛日。「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是全詞中最精採的語句。它用華麗的字面勾畫出了一幅由色彩、聲音和動態所組成的形象鮮明的生活圖景,概括了作者過去那段看花賞景、飲酒聽歌的繁華熱鬧的生活經歷。史達祖的詞善於描寫,所以清人王士禛用「極妍盡態」來稱讚他,由這兩句可見一斑。寫到下片,又把回憶的內容集中在歌妓之類的人物身上。「遠眼愁隨芳草,湘裙憶著春羅」兩句,顯然是從五代詞人牛希濟《生查子》的名句「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演化而來,史達祖著意增添了「愁」、「憶」兩個字,從而使他重新寫出來的詞句的抒情色彩更加濃烈,抒情作用也更加直接。「枉教裝得舊時多」一句,起著由回憶過去轉到述說當前的過渡和連接的作用,意思是說,儘管現在仍可看到一些裝飾得比舊時模樣更好的歌妓舞女,但卻引不起作者舊日的歡快情緒了。結尾的「向來歌舞地,猶見柳婆娑」要與上片的「看花」、「駐馬」兩句合看,因為它們之間有聯繫,也有對比,而從中展示的則是一種由於今昔變化而引發出來的感嘆與悲傷。西湖邊上的婀娜柳枝臨風婆娑而舞,只能令人追憶當年之歌喉舞腰而已。史達祖雖然算得南宋詞人中的一家,但畢竟開創不多,建樹不大。他承襲婉約詞的傳統而以詠物見長,在摹寫春雨春燕以及花柳神態上刻意求工,寫出了幾個比較新穎別緻的句子。這首《臨江仙》,由於有一定的生活經歷作基礎,寫來還算有些深度,放在他的《溪詞》中,也就稱得上是一首上乘之作。

479史達祖——《臨江仙》(一)愁與西風應有約,年年同赴清秋。舊遊簾幕記揚州。一燈人著夢,雙燕月當樓。羅帶鴛鴦塵暗淡,更須整頓風流。天涯萬一見溫柔。瘦應緣此瘦,羞亦為郎羞。【鑒賞】:史達祖的這首《臨江仙》一詞選自《歷代詩餘》卷三十八,這是一首借景詠人的詞。上片寫秋士善懷,因秋懷人;下片緊承雙燕,從對方著筆,是男方想像中的情景。從對方對自己的相思,寫出自己對對方的深情厚意。頭兩句造語極為雋永巧妙。不說因秋生愁,而說西風約愁赴秋。皇甫冉「暝色赴春愁」(《歸渡洛水》),杜甫「群山萬壑赴荊門」(《詠懷古迹》)皆善用「赴」字。這兩句說愁與西風就象有了心靈感應一樣,一年一度如約趕到秋天去。這樣來表現「秋士悲」這一傳統主題,不僅標新立異,給人以獨特的感受,而且語言樸實,不流於纖巧,達到了格高意新的境界。第三句至上片末,用逆筆追寫愁的由來。舊遊揚州,牽人魂夢。揚州,風月之地。杜牧《贈別》詩云:「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蘇軾《和趙郎中見戲》詩:「燕子人亡三百秋,捲簾那復似揚州?」簾幕,成了揚州的象徵。著夢,猶言入夢。燈光引人入夢。一覺醒來,皓月當空,看到的是乳燕雙棲,想到的是燕雙人獨,心裡徒生悲傷。「一燈」二句,傳達出秋夜獨處、醒夢無時、對月懷人的愁苦神情。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同是夢後醒來突見雙燕最難為懷的愁苦之情,彼言春恨,此寫秋愁,共以境界傳意,可稱珠連璧合。下片就上片撲朔迷離的夢境和夢覺所見的月中雙燕,展開聯想的翅膀,轉入遐思。羅帶鴛鴦,即鴛鴦綉帶,一種綉有鴛鴦圖案的合歡帶。江總《雜曲》:「合歡錦帶鴛鴦鳥,同心綺袖連理枝。」看見綉帶上的鴛鴦,自然會引起閨思,從而發出「更須整頓風流」這句心靈深處的獨白。「整頓」,猶言修飾,是承上句「塵暗淡」說的。羅帶生塵,可見久不整頓了,這裡有「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感慨。「更須」是就下句「萬一重見」說的。萬一重見,引起了更須整頓的心理活動,這裡有「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由羅帶引起的內心活動是複雜的:無法重見,卻又希望重見,直到萬一重見的各種想法,一齊湧上心來。這就非常細膩地刻畫出了閨情。結尾二句,尤為纏綿悱惻。元稹《鶯鶯傳》載鶯鶯詩云:「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瘦」是由羅帶感到的,「瘦應緣此瘦」,寫出了相愛之深,不惜為郎憔悴,表現了對愛情的執著追求。「羞」是由萬一見想起的,「羞亦為郎羞」,這裡既有對青衫憔悴的同情,也有對紅袖飄零的自責,反映了作者內心世界的複雜,表現了對不幸身世的感慨。下片結構巧妙,脈絡細密,句句關聯,字字映帶,一環扣一環,使言情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前人論白石、梅溪、碧山、玉田四家詞,曾以味厚、情深、品高、氣靜評說他們在藝術上的共同造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八)。這首小令,「節短韻長,其情乃深」的藝術特色,尤為突出。寫自己,則顛倒夢魂,棲情雙燕;寫對方,則綿綿情思,化為痴想。或借外物詠懷,或直探心靈的奧秘,感情真摯強烈,蘊藉含蓄,發展了五代、北宋以來婉約詞風,很有深度。而深情又是通過千錘百鍊的語言來完成的,這正是張鎡在《梅溪詞序》里說的「辭情俱到」的意境。

480史達祖——《解佩令》人行花塢,衣沾香霧。有新詞、逢春分付。屢欲傳情,奈燕子、不曾飛去。倚珠簾、詠郎秀句。相思一度,穠愁一度。最難忘、遮燈私語。淡月梨花,借夢來、花邊廊廡。指春衫、淚曾濺處。【鑒賞】:史達祖的詞因過於講究技巧而被批評,但其用足心思,雖失之纖薄,但其刻意描畫,工麗精雅,不足處在是,好處亦在是,全看讀者的欣賞。「人行」二句,是極清美的情境。她,輕靈地在花叢中穿行,衣衫上沾惹了花上的香氣。「花塢」,指可以四面擋風的花圃,當是昔日兩人常游之地。作者尚有詞云:「春衫瘦、東風剪剪。過花塢、香吹醉面。」(《杏花天·清明》)落筆處先營造一抒情意境,然後才點出:「有新詞、逢春分付」。每逢春天到來,他都寫下新詞,好讓自己吟詠歌唱。可是,今年的春天呢?情人遠在異鄉,更不用說分付新詞了。這裡仍從女子方面著筆,用思細密。「屢欲」二句,再轉一層。多少次啊,想要托燕子為傳情愫,無奈它又不曾飛去。這已是百無聊賴,唯有「倚珠簾、詠郎秀句」,重吟舊日的詩詞,以慰眼前的相思吧。令人有今夕何夕之嘆,詞人的想像,由花塢轉入居處,句句寫對方的動靜,似從空處落想,其實句句均有作者的自身形象在,都在作者眼中寫出,仍是想像語。「花塢」,是當日兩人經行之處,「新詞」、「秀句」,也是情郎所為。「傳情」句,亦寫出情侶間的無限深情。寫女子對自己的思念,也就是從側面寫出自己對她的眷戀之情。因是詞人以己心度她心,所以她心即我心。梅溪詞中,頗多此等筆法。換頭二句,迴轉筆觸,由人而及已。「相思一度,穠愁一度」,每一次的相思,都增添一分的愁緒。語雖質直,實是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且以真率之情動人,更覺真實可信,由此而生髮出下邊一段婉曲纏綿的描寫:「最難忘、遮燈私語」。在戀愛過程中,總有一些使人永久無法忘懷的情事。在梅溪詞中也屢屢提到「一燈初見影窗紗」(《西江月》)、「人靜燭籠稀,泥私語、香櫻乍破」(《步月》)。重簾燈影,甜蜜低語,詞中著一「遮」字,便曲盡幽會情態。「淡月」三句,是全詞精絕之筆。俞陛雲曰:「此三語情辭俱到。張功甫稱其"織綃泉底……奪苕艷於春景』者也。」(《宋詞選釋》)春月溶溶,照著梨花如雪瀰漫的小庭深院,那是當日與她相會幽歡的地方。如今天涯間阻,唯有借夜來魂夢,重繞花畔的迴廊,找到所思念的她,把自己春衫上濺著相思淚痕的地方,指給她看。梅溪詞用字句極精準,「借」字「指」字,皆極生新之致。這首詞於結構上有所創新。一般寫這類題材詞時,大都先寫自己相思之情,然後從對方入筆,推想思念者的情態,本詞一變熟套,反其道行之,更覺韻味雋永。況周頤雲此詞「以標韻勝」,可謂的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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