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李鴻章、張佩綸,才能明白張愛玲的今生
(鳳凰網歷史頻道專欄作者清秋子供稿)
熱議張愛玲,是近二十年來的事。關於她的話,說得多了,都不覺得她是多麼久遠的人。很多年輕男女,甚至覺得離她很近,能夠與她共悲歡。
可是,一查張愛玲的出生年月,我們才竦然一驚:她的出生,是在將近九十年前!
無怪乎台灣學者王德威要稱她「祖師奶奶」。
百年之前的種種,才是她的前世;近百年的動蕩與安穩,則是她的今生。她所見證的人世滄桑,真是足夠多了,是地地道道的「奶奶級」人物。對此,我們只有慨嘆。
麥子落地,遂成青苗。
還是讓我們從頭說起吧。
1920年9月30日,張愛玲出生在十里洋場的上海。這一天,是農曆八月十九,月圓後不久,想必夜間仍有清輝鋪灑。
早年的人們,習慣以農曆生日為準,張愛玲也是。這個日子公曆是哪一天,以前大家都忽略了(張愛玲曾記為9月29日),後來是旅美華裔學者司馬新,在寫張愛玲傳時,仔細推算出來的。
張愛玲是個多思之人,生日的皓月秋空,也許讓她每年都有所思,以至於她小說中寫月亮的句子,經常很奇崛:「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
這難道是宿命的寫照?
她的確就是從一片「陳舊而迷糊」中誕生的。
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這是一座清末民初的老洋房,在靠近蘇州河的地方,風格是那時流行的西洋式樣。
這房子大有來歷,牽涉到張愛玲的「前世」。它是晚清名人李鴻章送給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張愛玲祖母的陪嫁物之一。
這種老房子四面為房間,中間是一個寬闊的天井,朝內一面有連廊可通行,因而名之「走馬樓」。
老房子的外牆上,有一些西洋式的花紋裝飾,這在當時算是很時髦的了。小樓共有二層,後來頂層有人加蓋了閣樓,所以如今看起來好像是三層。
當年這房子,想來是氣派得很,從二樓上直直向前伸出一個闊大的陽台,四周還有很大的花園,草木蔥蘢。而現今,房子雜亂了,花園當然也不存。這種「西風東漸」時期的老房子,在今日的上海、武漢、廣州、海口等地,仍殘留了不少,可以視為用磚石寫就的城市演進史。
張家公館,是一個獨特的世界,很有象徵意義:從外面看起來,房間的陽光應該很充足,其實裡面卻是古墓般的幽暗。
新舊雜糅,中西交錯——這便是張愛玲日後成長的宿命。
早幾年,有「張迷」經過辛苦奔波,確定了老房子當年準確的地址:淮安路三一三號,也就是今天的康定東路八十七弄(見淳子《張愛玲地圖》)。這房子現在可能已被拆掉,再也沒有了它的物質存在。——大變革的時代,只幾十年間,就會有很多東西化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塵土。
在那時,能擁有一批這種房子的,是豪門大族。張愛玲的外曾祖父李鴻章,就更是聲威顯赫。
因此,當今講張愛玲故事的人,有的就特別津津樂道於她的家世,動輒冠以「簪纓世族」、「官宦世家」、「豪門之後」的名號,看上去金光閃閃——似乎張愛玲的天才,一定與此有關。
我個人猜想,以這類口吻進行敘述的人,無論他做到了多高的教授,恐怕都未脫庸俗思維,有的年幼時說不定還很清苦,對張愛玲進行這樣的恭維,也許有少年時的情結在內。
——其實,天才與血統無關。
尤其與富貴無必然聯繫!
古人說,窮詩人寫富人,詩句里定是穿金戴銀;而真正的高貴出身者寫富人,只須兩句——「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那種富家大戶夜戲散場時的豪華,便被寫到了入骨。
畢竟還有學者是清醒的。內地較早寫張愛玲傳記的學者余斌,就張愛玲對自己身世的態度做過考證,結論是:她並不願沾祖上的光,有人問起她來,她也是含糊其詞。
當然相反的證言也有,與張愛玲相識的女作家潘柳黛,就曾說過:張愛玲在日常的場合,對自己的貴族血液「引以為榮」,一再加以提及,惟恐人不知。
但這只是潘柳黛的一家之言,並無佐證。倒是可在《流言》中的幾篇自傳文章里看到,張愛玲對她「簪纓世族」的家世深為隱諱,從不提及。
我也注意到:只有一次,在小說集《傳奇》的出版之前,她曾一閃念地想到:可否用自己的「貴族家庭」來做宣傳的噱頭?但最終,並未實施。
看來,她並不在乎這所謂的輝煌。
台灣學者周芬伶說得更直截了當,她說:有些人為張愛玲寫傳,「著重其『貴族』身世,然而我看張愛玲一生從未有錢過」。
因此,渲染張愛玲「貴族身世」的榮耀,基本沒有意義;況且她又不是活在李鴻章的時代!
相反在辛亥劇變以後,晚清時代的榮耀,怕也不是什麼金字招牌,更多的是給人帶來負罪感與沒落感。畢竟時代在進步,在民國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張愛玲,從「簪纓世族」承襲而來的,料想也是負面的東西為多。
張愛玲的祖上,固然是世宦之家,但是隨著大清國的窮途末路,家族的景況明顯地呈一個下滑線。等到張愛玲這一輩,這個前朝名門之後的家庭,就更像一座陰暗死寂的老房子,只能窒息掉所有活潑潑的生機。
我注意到,張愛玲只有在完全掙脫了家庭的陰影之後,才獲得了她最鮮活的生命,蓬蓬勃勃地綻放開來!
她渴望掙脫這個冷漠的家,只想自食其力。張愛玲的內向孤僻,她被人所指的「自私」,她的遠離精英主流,無不與家庭的陰影有關。
因此,我們不能因為喜愛名人,就看名人的一切都是好。
我們先來看看張家的這根老藤,有些枝蔓,倒也很有些意思。
張家的祖籍,是直隸(今河北省)豐潤縣。祖上是燕趙之士,想必是有一些豪邁氣。
張愛玲的曾祖父張印塘,字雨樵,於同治年間曾任安徽按察使。這按察使,是在總督、巡撫之下的省一級官員,專掌司法、監察與郵驛,相當於今天的省高級法院院長。雖是地方官,但官階為正三品,稱其為顯赫,也無不可。
在這裡必須一提的,是這位張印塘大人與李鴻章的結交。
我們知道,所謂晚清「中興第一名臣」李鴻章的發跡,是從他受曾國藩之命、回安徽組建淮軍開始的。在此期間,張印塘恰好與李鴻章一起操辦軍務,兩人意氣相投,遂結為至交。
這一時期,正是太平天國鬧得轟轟烈烈之時。起義軍剛剛定都天京,氣勢正盛,又將曾國藩的湘軍打得一敗塗地。可以想像,起義所波及的地區,清朝的地方官恐怕都不輕鬆。
張印塘五十六歲那年,正做著安徽按察使,奉命駐守安慶。天王洪秀全派了他的妻弟賴漢英與石達開堂兄石鳳魁率軍西征,打到安慶。張印塘守不住,棄城而逃,被咸豐帝革職,留營戴罪效勞。但他時運不濟,又一敗再敗,於次年(1854年)病死了。
那時候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年方七歲,是個剛夠學齡的小孩子,此後十餘年間竟輾轉於兵火,不得安生。不過,史書上說他「操行堅卓」,在困苦中仍發奮讀書,有經世治國的大抱負,這也真夠難為他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到二十三歲這一年,張佩綸考中了舉人,第二年又中了進士,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之職,做了國史館的協修官。五年後升任侍講,負責給皇帝講課和編寫皇帝起居注。
這期間,他敢於直諫,名聲大起,後來又擔任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了中央監察部門的副職長官,雖只是個正四品的官,但權位極重。
這時候,清政府順應潮流,成立了「外交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張佩綸就被派在這裡辦公,監督外交官們是否奉公守法。
青年時代的張佩綸,是箇舊時官場上典型的「清流」人物,耿直自負,潔身自好。由於太清廉,家無餘糧,竟然鬧到要食粥度日的地步。
假如他早生幾十年,這樣的官,幾乎可作為「海瑞第二」而垂名後世。可惜在他那個時代,晚清病入膏肓,被列強環伺,搖搖欲墜。張佩綸這個私德無可挑剔的「清流」,同樣也跟不上世界潮流,最終成了個笑柄人物。
史書上說,那時候張佩綸「憂天下之危」,經常上書言國事,指斥弊端。每有奏疏一上,朝野必然聳動。他與志同道合的一批人,如張之洞、陳寶琛、吳大徵、寶廷、潘祖蔭等哥兒幾個,都極崇拜明末東林黨人,自號「清流」,放言議政,對同治、光緒兩朝的政局大有影響。
由是之故,張佩綸深得當朝大佬恭親王和李鴻藻的賞識,仕途青雲直上,名滿天下。有一則趣聞說,因他平日里喜好穿竹布衫,士大夫竟然爭相效仿之,可見已成了偶像級的人物。
他是個相當稱職的監察官員,參倒了戶部尚書王文韶等幾個貪官庸吏,舉國震動。他所上的奏摺談及海防與外交,一概主張對列強以牙還牙,也博得一片喝彩。
當時的美國駐華大使楊約翰,曾對人講:「在華所見大臣,忠清無習氣者惟佩綸一人。」可見其官聲之好。
但是,在一個陳腐的官場里,像李逵似地掄板斧,痛快則痛快矣,卻不免得罪人太多,這也就埋下了日後遭人猛踩的伏線。
這張佩綸不僅正史上有名,而且還被寫進了通俗小說,成為文學人物。不過,在小說中基本是個可笑的丑角兒。
清末有著名的「四大譴責小說」,專寫官場黑幕,其中之一的《孽海花》就繪聲繪色寫了他的「事迹」。書中有個人物叫「庄侖樵」,而張佩綸的字,就叫幼樵,這明擺著是在影射這位夫子。
《孽海花》作者曾樸筆下的這個庄侖樵,活活就是張佩綸的翻版:才高氣傲,在殿試中一揮而就,頭一個交卷,中了進士第一,授了侍講學士。可惜做這個京官沒多少油水,自己又不善理財,只能一日三餐吃白粥,米店還常來逼債。
這庄學士為此受的刺激不小,心想:京中的尚書侍郎(正、副部級),外省的總督巡撫,有多大能耐?「不過頭兒尖些,手兒長些,心兒黑些,便一個個高車大馬,鼎烹肉食起來!我哪一點兒不如人,就窮到如此?」
於是他一股惡氣上來,趁著現在的官職可以上摺子,決心著實參這些貪官一本,顯一顯不畏強權的膽力。就算因此丟了官,換來個直聲滿天下,也就不怕沒人送飯吃了,總強於現在庸庸碌碌地乾癟死!
飢餓逼出了一個官場的李逵,他掄起輿論監督的板斧,排頭砍下去,參了督撫參藩臬,劾了六部劾九卿。「半年間那一個個筆頭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目,個個驚心,他所到之處誰屁也不敢放一個……米也不愁沒了,錢也不愁少了,車馬衣服也華麗了,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氣焰熏天。」(《孽海花》)
這當然是文學手法上的妖魔化,張佩綸不可能是這種人。可是有人要問了,曾樸老先生為什麼要如此糟蹋他呢?
這跟張佩綸後來栽的大跟斗有關。
他栽的這個跟斗,是不折不扣的「清談誤國」。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時任北洋大臣的李鴻章畏首畏尾,想以談判解決問題,但交涉失敗,法國不但侵佔了越南、窺伺我台灣,還把軍艦開到福建馬尾口之外,以示威脅。
國家有難,張佩綸心直口快,連上數十道奏章,力主抗法——對洋鬼子不打哪成!
這時,恰逢慈禧太后因戰事不利,免了軍機首輔恭親王的職,讓自己的妹夫醇親王來主政。新上台的當朝大佬嫌「清流黨」噪聒,就把幾位喜歡冒尖兒的主兒,都外派到沿海地區去主持軍務。其中張佩綸以三品欽差大臣名義會辦海疆事宜,被派到福建馬尾港去督軍。這一批熱血「清流黨」,本是文學侍從之臣,並無軍事韜略。外戰當前,朝廷做這樣的安排,顯見得是個昏招;但是在內鬥方面,這又是個絕招。——讓你們這些書生去冒險犯難,做不好,就要你們好看!
此事也另有一說,是說李鴻章有意提攜故舊之子,要讓張佩綸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將來好作為北洋大臣的候補人。我以為,兩種可能性都有,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荒唐事。
張佩綸時年三十七歲,忽以詞臣身份參與軍機,大概以為重演周瑜、陸遜故事就在眼前了,當下不知深淺,很想一戰成名。出京前,他曾去向慈禧太后叩別,又蒙老太后好一番溫言勉勵。
這是他人生中最風光的時刻。史書上說,在赴任途中他「過上海,中外人士仰望風采」,這簡直是明星出場了!
可是打仗不比寫詩做文章,調遣千軍萬馬的事,哪裡是文學侍臣做得來的?有一種說法,是說他倚仗有太后聖訓和李鴻章的支持,不免趾高氣揚,到前線後,把當地軍政長官的合理建議棄置不用,只把京城來的「上諭」和李鴻章的電報,作為進退行止的依據。此外,與福建水師閩籍將領的關係,實際上也無力協調好,每日只是置酒高會,狂飲不止。
張佩綸當然不至於如此不堪。關於他臨戰的表現,和在此戰中應負的責任,至今史學界還有爭議。
在抵達福建後,他立即查勘了在馬尾的造船廠——「福建船政局」及閩江沿岸各要塞形勢,主張沉船堵塞閩江口,使法艦不得入內。這個建議,還是很有眼光的。
7月中旬,法國遠東艦隊司令孤拔率艦九艘,侵入馬尾港,伺機挑釁。此時,清廷仍幻想議和,嚴令清軍不得主動出擊。
8月5日,張佩綸與時任船政大臣的何如璋發電報請示朝廷:「法船再入數艘,我即塞河先發(先行攻擊)」。8月8日,張佩綸再電催促軍機處批准,但清廷主張仍是和戰不定,終致貽誤戰機
8月23日,法軍趁著風雨大作,向福建水師發起猛攻。
張佩綸哪見過這種陣勢,往日的報國高調頓時忘得一乾二淨,與船政大臣何如璋一道,率先遁逃。
可憐福建水師各艦倉促應戰,又沒有統一指揮,數量雖然幾倍於法艦,也無濟於事。官兵們倒還打得英勇,但最終全軍覆沒,戰死近八百人,戰艦或沉或毀,全部報銷。晚清洋務派苦心經營的馬尾船廠,也被法艦炮火轟平了。
當時觀戰的洋人赫德(英國人,時任大清國海關總稅務司)目睹此景,也深感震撼,曾做過這樣的描述:「真正的榮譽應當屬於戰敗的人們,他們奮戰到底,並且和焚燒著的、滿被槍彈洞穿的船艦一齊沉沒。」其戰況慘烈,可見一斑!
而法軍方面,僅死六人、傷二十七人。
——太不成比例了!
好在,清軍方面奇蹟般地扳回了一局。金牌山炮台守將楊金寶在激戰中,自行下令,以一尊殘損的克虜伯大炮猛轟法軍旗艦,致使法軍統帥孤拔受重創而死。
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堪稱最大國恥之一的「馬江之戰」。馬尾港的炮聲一響,張佩綸的形象立刻大翻牌!
昔日的清流楷模,今日翻為貪生怕死之徒。羽扇綸巾、談笑退敵的夢沒做成,反把自己釘在了歷史恥辱柱上。
據說,他當天是冒著雨,赤著腳,頭頂一隻破銅盆(防流彈?),狂逃二十里脫離戰場的。
直到現今,還有人鉤沉史料,說張佩綸在未戰之前,大言道:「若敗,則以三錢鴉片殉國。」言之鑿鑿,有如文天祥。待到真的敗了,卻攜了豬蹄在逃跑途中大嚼。時人曾寫對聯譏諷道:「三錢鴉片,死有餘辜;半個豬蹄,別來無恙。」
——挖苦到極點啊!
雖是百年前的往事,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晚年在看到這則野史時,感覺還是很難堪(見張子靜《我的姊姊張愛玲》)。
這些佚聞可能有誇大,但與事實也應相去不遠。張佩綸在人們心目中,立時成為當代趙括、現世馬謖,朝野一片斥罵之聲。當初怕過他、嫉恨過他的人,更饒不了他。不久朝廷問罪下來,將其革職,發配邊地張家口廳,這裡是清代有名的「北口三廳」之一。
大言報國,卻又膽小怕死——這就是曾樸要在小說里糟蹋他的原因。
張佩綸身敗名裂,無詞可辯,灰溜溜地孤身北上戍邊三年。
在形單影隻中,他埋頭注《管子》、《莊子》以遣光陰,共寫成《管子注》二十四卷、《莊子古義》十卷。此外還寫有《澗於集》和《澗於日記》若干冊,後來這日記成為張愛玲少女時代的案頭讀物。
他的原配夫人死得早,戍邊一年後,第二任夫人邊粹玉又在北京病逝。到1888年,張佩綸戍滿回到北京時,已是一個光棍漢了。
就在這灰頭土臉之時,在天津的李鴻章意外地向他伸出了援手。先是張佩綸母親病逝,李中堂大人拿出了自己的俸祿千兩,送給張佩綸「以資歸葬」。及至當年四月,李大人又將張佩綸收入幕中,協辦文書,掌握機要文件,當了個心腹師爺。
說起李、張二人的關係,可稱微妙。一方面兩家是世交,一個是「世伯」,一個是「世侄」,但在政治立場上又不盡相同。張佩綸走紅的時候,還曾經參過他這位世伯的「驕奢罔上」之罪。
那麼今日李世伯為何不計前嫌,要拉他一把?據說是因為李鴻章對當時醇親王與慈禧太后的「窩裡斗」不勝其煩,心情鬱悶,遂對張佩綸的落魄動了惻隱之心。
入幕半個月後,張佩綸又有了奇遇!
這就是,李鴻章決定把女兒李經璹(小名菊耦)許配給他,並且當下就辦妥了訂婚儀式。這一年,張佩綸年已四十一,李菊耦才二十二歲,兩人相差十九歲。
這樁婚姻,拿現代人的眼光看,很不般配。張佩綸年紀偏大不說,還是個罪官,仕途前景很渺茫。從留下來的照片看,相貌上也無甚過人之處——八字鬍,目光無神,體態偏肥,不過是常見的清代官員一副顢頇模樣而已。
而李菊耦在那個時代雖是大齡女子,卻是個地道的美女,標準的鵝蛋臉,眉清目秀,雙眸如漆,透出一股清新可愛的書卷氣。
從訂婚行動的閃電速度看,李鴻章顯然是考慮已久。其實,他的動機很單純,就是惜才。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說:「平生期許,老年得此,深愜素懷。」看來,想招一個好書生做女婿,老爺子不止是想了一年兩年了。
有女長成,嫁與才郎。這在士林中一時傳為佳話。張佩綸和李鴻章的關係,一下子就成了翁婿倆。
看樣子,張佩綸這個倒霉鬼似乎要時來運轉了。
這段奇緣,曾樸在《孽海花》里也有妙筆生花的渲染,有如他老人家當時也在場一般。
曾樸寫道,一日,張佩綸有事一頭撞進李鴻章辦公的籤押房內,忽見「床前立著個不長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准,齒列貝編。」
在舊時,同事之間也是要避家眷的,張佩綸來不及收腳,早被李鴻章望見,喊道:「賢弟進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你來見見庄世兄。」那小姑娘紅了臉,含羞答答地向張佩綸道了個了萬福,就轉身飛快地跑進裡間去了。
張佩綸與李鴻章談著公事,忽然瞥見桌上有一本詩集,趁老太爺不注意,他便偷偷拿過來看。見裡面字跡娟秀,詩意清新,知道是那小姑娘的手筆,不覺就有些傾倒。略一翻,見有兩首七律,題目是《基隆》,讀過一遍,當下頓感觸目驚心: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一戰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障誰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痛哭陳詞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卿。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宣室不妨留賈席,越台何事請終纓!
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這詩說的就是馬尾海戰,其中用了一些典故。詩的意思,大致是既有諷刺、又很替張佩綸惋惜——若只安分做個論道書生,不去冒冒失失請纓殺敵,也就不至狼狽若此了。
張佩綸看了,「不覺兩股熱淚,骨碌碌地落了下來」。李鴻章就笑道:「這是小女塗鴉之作,賢弟休要見笑!」張佩綸惟有滿口稱讚,李鴻章便順勢托「張賢弟」給女兒尋覓佳婿。
張佩綸道:「要如何條件,才肯給呢?」
李鴻章呵呵笑道:「只要和賢弟一樣,老夫就心滿意足了。」話說到此,還怕「賢弟」不明白,接下來「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幾眼」。
張佩綸是何等聰明,出來後趕緊託人去求婚,中堂大人也就一口應承了。
不止如此,《孽海花》還繼續演繹,說李鴻章夫人趙繼蓮知道了消息,大為惱怒。指著李鴻章罵道:「你這老糊塗蟲,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高不成,低不就,千揀萬揀,這會兒倒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囚犯!你糊塗,我可明白。休想!」弄得李鴻章沒法。
最後還是女兒明確表了態,說爹爹已經把女兒許給了張佩綸,「哪兒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兒也不肯改悔!況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老夫人見女兒肯了,也只得罷了。
這一段故事,足能以假亂真,只不過書中的李鴻章叫做「威毅伯」罷了。
張愛玲小時候在《孽海花》中看到了這一段,非常興奮,連忙去問父親。但是父親一口否認,說爺爺當初決不可能在籤押房內撞見奶奶,連所謂奶奶的詩,也是捏造的。
同時張愛玲也查實了,奶奶雖然飽讀詩書,但只做過一首「集句詩」,也就是集前人的詩句之作:「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見張愛玲《對照記》)
看來曾樸老先生一寫到張佩綸,就忍不住要跟他惡作劇一下。
張佩綸在婚後,仍留在在李鴻章府中住,與新夫人的關係琴瑟和諧。就張佩綸這一時期所寫的《澗中日記》看,常有「午後與內人論詩良久」、「雨中與菊耦閑談,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時,不禁憮然」、「合肥(指李鴻章)晏客以家釀與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等記載,簡直是《浮生六記》里的情趣,而雅緻又過之。看來李鴻章並沒有亂點鴛鴦譜,後人也不必為這「老夫少妻」感到不平。
張佩綸對這位續弦夫人,也是蠻欣賞的,曾描述她泡茶,別有一法:「蓄荷葉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淪之,葉香、茗色、湯法、露英,四美具矣」。
兩人還合作過一部武俠小說,名曰《紫綃記》,主人公紫綃俠女是一位大家閨秀,卻又文武雙全。——這書,張愛玲小時候就看過,只是印象不太好,因為「故事沉悶」。
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張佩綸在仕途上的命運,並未像外人估計的那樣,就此可東山再起。
因為從這個年代起,一直至今,幾乎每個中國人的命運,都和國運相系,難有例外。張佩綸亦是。
1894年,大清國與日本在朝鮮起了衝突,清廷由李鴻章主持對日事宜。隨後,張佩綸的命運又有了戲劇性的轉折。
在婚後的一段時間裡,他曾發誓,只閉門讀書,對岳父大人的政治、外交主張「斷不置喙。」然而書生意氣終不可改,此時,他又來了倔強勁兒,主張「勤王」,也就是對日開戰。這個態度,與正在主持和談的李鴻章長子李經方的態度相左。
李經方對這個固執的妹夫大為不滿,就買通了幾個御史,蜂起彈劾張佩綸。大意是,張佩綸遣戍釋放後,又在李鴻章署中干預公事,招致物議,不安本分。隨後就有聖旨下來,命李鴻章將張佩綸驅逐回原籍。
中堂大人饒是一百個不願意,也只能屈服於皇上和輿論壓力。
那時太平天國已經敗亡,戰亂後的南京富戶不多,房產很便宜,不少閑官都在那裡置業。李鴻章便讓女兒、女婿搬到南京去住,還給了女兒一份陪嫁。
這份陪嫁,可不是平民之家的幾個箱籠包袱,而是田地、房產和古董無數。總量之巨,無法估計,我們只知三十年後,分到張愛玲父親名下的財產,計有花園洋房八處、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產。而這些,僅是李菊耦陪嫁中比例很小的一部分。
此後,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水師又遭敗績,大清國被迫簽下屈辱的《馬關條約》。李鴻章因之聲名狼藉,甚至被國人以民族罪人視之。
張佩綸也因此永別仕途。
他晚年過得相當頹廢,對自己早年的恃才傲物也有所反省,即使後來曾有復起的機會,也斷然絕足官場,只以酗酒解愁銷磨殘生。在經濟來源上,靠的就是少夫人的那份嫁妝。
「艱難苦恨繁雙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他生活上倒不潦倒,但再是優裕的生活,也抵銷不了這樣凄涼的心境。
1903年,寂寞中的張佩綸患了肝病辭世,時年五十六歲。死後,按照他生前的意願「余以戰敗罪人辱家聲,無面目復入祖宗邱壟地」,就葬在了南京,沒有歸葬老家豐潤。
——魂游他鄉,這個結局真是蒼涼得緊。
張佩綸遺下一子一女,大的七歲,小的才兩歲。那男孩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女孩就是愛玲的姑姑。
可憐李菊耦三十七歲就守寡,終日閉門教子,心有戚戚,不久染上肺病,於1912年病逝於上海。
張愛玲的爺爺和奶奶,就這樣先後隨著哪箇舊時代走了。
張佩綸的子女輩,對他的印象都不十分好。女兒張茂淵(就是張愛玲那位大名鼎鼎的姑姑)後來曾對張愛玲說,這樁張老少婚姻,「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
張愛玲在讀中學期間,弟弟有一次對她說:「爺爺名字叫張佩綸。」
她馬上問:「是哪個佩?哪個綸?」
弟弟告訴了她,她覺得很詫異:這名字,怎麼有點女性化?又有一次,弟弟給她看歷史小說《孽海花》,撂下一句:「說是爺爺在裡頭。」
愛玲翻開書,找來找去,找到了庄侖樵。讀完以後大為興奮,跑去問父親,父親只是「一味闢謠」,跑去問姑姑,姑姑說:「問這些幹什麼?現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說到這裡,聲音低下去,近似喃喃自語,而後又說,「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
「受夠了」指的什麼?官僚大家庭的生活,還不是陳腐一路,當事人都受夠了,何勞今天的人替他們榮耀?
愛玲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辯解:「我不過是因為看了那本小說好奇。」
姑姑見愛玲執著,就講了一點奶奶李菊耦的事。兩位老人死的時候,姑姑年紀還小,所以提到爺爺張佩綸,她便斷然搖頭:「爺爺一點都記不得了。」
愛玲又去問父親,父親只是敷衍她說:「爺爺有全集在這裡,自己去看好了。」於是愛玲就抱了一大堆書來看。
所謂「全集」,就是《澗中集》和《澗中日記》之類,是張廷重出錢新印的。小愛玲初讀之時,幾乎不得要領,因為「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漲」。她又不好意思去問先生,因為一問,就「彷彿喜歡講家世似的」。
爺爺的詩,是屬於「江西詩派」,比較艱深,張愛玲只看懂了兩句:「秋色無南北,人心自深淺。」她想,這寫的是人在異鄉的惆悵吧。
張愛玲的先輩,雖很輝煌,且從李鴻章這一脈來說,也可稱貴族。但是,外曾祖父李鴻章和祖父張佩綸都是在歷史上有過污名的,即便以清代士林的正統史觀來看,也是如此。
因此先輩對她的影響就很複雜。
張愛玲是個生長在五四之後新文化環境下的人。那時,中國最後一個帝制政權才崩潰不久,「大清王朝」的種種,還不像現在這樣被人們有所寬容。尤其喪權辱國一事,更為主張啟蒙、民主的新一代人所抨擊。張愛玲就是再封閉內向,也不可能不知道祖上是有污點的,起碼《孽海花》里就已透露了這個信息。
所以她自小就和她的「貴族身世」自覺保持著距離。在她成名後,文化界曾有一陣掀起過《孽海花》人物原型的考據熱,她完全不參與,對一班前清遺少及名士派文人也敬而遠之。
她不會傻到處處以這些晦暗的東西來炫耀。
但是,她與這些毀譽參半的先祖,畢竟有著血緣的聯繫,在她的意識里,又另有一種不同於政治評價的情感評價。
她從長輩們的議論中,從祖父的文集中,對祖父張佩綸產生了一種特殊好感,認為他是個「真人」。祖父在官場中的旋起旋落,直至抑鬱而終,也令張愛玲幼小的心靈感到震撼,覺得這是一種「人生的回聲」。
家族曾經的輝煌、與無可挽回的沒落,在一個孩子的心上,種下的就是這樣無以名之的傷感。從普世意義上來說,全社會肯定是在進步了,但是作為具體的家族後裔,沒落的氣氛是一直就籠罩在頭上、滲透在血液中的。這並不等於他們都主張開倒車。
張愛玲,就是這樣一株先天陽光不足的根苗。
她小小年紀,居然有蒼涼的「身世之感」,也就緣於此。
張愛玲在成年以後所做的,就是努力掙脫自己的家庭、以及那背後的所有陰影,向著獨立的路上走。
在晚年最後一部著作《對照記》中,她歷盡人世滄桑,終於與自己的祖先全面和解了,真正理解了他們的「不得不然」。
她後來的話,說得很動情:「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這個「他們」,當然也包括李鴻章。
然而戲劇性的是,這樣的家世,恰恰又帶給了她一筆無以替代的財富。沒落家族的種種人物與故事,都成了她後來小說中的人物與故事,形成了她別樣的文學路數。
時代進步的陽光,並沒有漏過她。她和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大多青年們一樣,努力衝出家庭「重圍」,渴求著脫胎換骨。
在這個過程中,張愛玲是幸運的。
因為,沒有五四以後的新文化運動,也就沒有一個青年女性以文學謀生、以小說名世的可能。而她身後拖著的長長陰影,又使她成為了無數文學青年中極為特殊的一個。
——腐土上,開出的是一枝驚艷的花!
她賴以成名的小說《金鎖記》,其精彩人物曹七巧、長白、長安,就脫胎於李鴻章次子李經述家的那些親戚們。
人們曾驚嘆於她的早熟,她的別緻,她的深刻。殊不知,那都是家族「大宅門」的沉鬱氛圍所催生的。
老子所曰「福禍相倚」,在她的成長史上,體現得特別明顯。
——我們只須看清了她的前世,也就不難明白她的今生。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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