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傑:從刪《孟子》到給元朝皇帝磕頭

張宏傑:從刪《孟子》到給元朝皇帝磕頭 發布時間:2013-06-04 10:13 作者:張宏傑 一  和所有皇帝一樣,朱元璋大力尊奉孔孟。但由於軍務政務繁雜,對於《論語》、《孟子》這些經典,他只是聽文人們講解過一些片斷,並沒有系統地研讀。待天下已定,諸事都上了軌道,他也有興緻來閱讀一下原典。

  讀著讀著,朱元璋的面色由愉快轉為陰沉,眉頭越皺越緊,呼吸越變越粗。終於,把書往地下一摔,大聲說:「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焉?」

  那意思是說,孟子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還活得了嗎?原來朱元璋讀到了這樣一些文字:「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也就是說,老百姓最重要,國家次重要,和前二者相比,國君最不重要。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就是說,國君對大臣禮貌,大臣也對國君尊敬。國君視大臣如糞土,則大臣也視國君如仇敵。

  朱元璋大發雷霆,立刻召見文臣,宣布即日起「罷免孟子配享孔廟」,將孟子的牌位撤出孔廟,取消他千百年來在孔廟裡和孔子一起吃冷豬肉的資格。

  此命一下,舉朝嘩然。孔孟之道是中華立邦之本,這一舉動這就如同基督教國家裡要把耶穌驅逐出教堂一樣驚世駭俗。大臣們當然紛紛上奏,表示反對。

  朱元璋命人把堆了一桌子的奏章都搬出去燒了,宣布朕意已決,誰也不許再說,否則以「大不敬」的罪名處死。

  這下朝廷上立馬靜下來了。大家都知道朱元璋的厲害。可是孔孟在中國被崇拜千年,畢竟會有幾個鐵杆粉絲屹立不倒。刑部尚書錢唐就堅持己見,還是要進宮為孟子求情。

  朱元璋一聽錢唐為這事而來,命令金吾侍衛將他在殿前活活射死。金吾侍衛遵命彎弓,錢唐肩臂之上各中兩箭,鮮血直流,不過仍然英勇不屈,硬往裡闖。朱元璋見狀,也覺得錢唐是個漢子,就叫他進來說話。錢唐跪在皇帝面前,痛陳孟子之不可廢,說孟子已經被天下尊奉千年,一旦廢絕,不但中國震動,四夷也會驚愕,會懷疑中國還是那個尊奉聖人之道的天朝上國嗎?

  朱元璋想想也是這麼回事。從錢唐捨命闖關這件事上,他也見識了孟子在讀書人心目的分量,於是命人把錢唐送到太醫院好好治療,不久又恢復了孟子配享孔廟的資格。

  二

  配享是恢復了,可是朱元璋還是覺得《孟子》里的大量毒素不能聽任流傳下去。

  想來想去,想出一個好辦法,那就是命令臣下「刪孟」,將孟子中自己看著不順眼的「反動文字」盡皆刪去,共砍掉孟子原文八十五條,只剩下一百多條,編了一本《孟子節文》,又專門規定,科舉考試不得以被刪的條文命題。

  那麼,刪節的八十五條里都有些什麼內容讓朱元璋這樣深惡痛絕呢?

  第一類當然是那些主張「民貴君輕」、大臣可以不尊重皇帝的字句。刪掉這些文字,雖然有些可笑,但畢竟可以理解。

  可是另一類刪節,乍一看就不太好理解了。比如孟子「有恆產而有恆心」這一揭示統治規律的名言,朱元璋也無法容忍,刪掉了「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以及「五畝之宅」之類的話。

  另外許多主張皇帝必須實行「仁政」的條文,居然也被刪去了。比如這句話:「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

  還有一類更奇怪的,就是孟子攻擊商紂王的話也都被刪除了。比如:「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曷)喪,予及女(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這是為什麼呢?

  三

  其實在刪孟子以前,朱元璋還做過好多臣下不太好理解的事。比如在推翻元朝之際,中原漢人皆歡欣鼓舞,揚眉吐氣,強烈要求朱元璋徹底清算元朝的罪惡,懲辦那些欺壓百姓的元朝統治者。

  可是朱元璋卻沒有這樣做。在進軍大都之時,他要求軍隊不得危害元朝皇親貴族:「元之宗戚,咸俾保全。」

  在元順帝倉皇北逃後,明軍俘獲了皇子買的里八剌。大臣們要求在南京舉行「獻俘」典禮,以慶祝這一偉大的勝利。朱元璋卻拒不同意,理由是這是對前皇子的侮辱。他說:「雖古有獻俘之禮,不忍加之。」他對俘獲的元朝貴族一概予以極盡尊禮,封給他們很高的爵位,賜給極為優厚的生活條件,讓漢族人繼續對他們行禮如儀。

  甚至在推翻元朝之後,大臣們紛紛獻上「捷奏」之章,批判元代皇帝的無道,頌揚洪武皇帝的雄武,也讓朱元璋很不滿意,因為奏章裡面有貶低元朝君主的辭彙。朱元璋對宰相說:「元主中國百年,朕與卿等父母皆賴其生養,奈何為此浮薄之言?亟改之。」

  對於中原漢人來說,推翻了蒙古人的統治,是顛倒了的世界重新顛倒過來,是撥開雲霧,重見青天:我堂堂中華乃是「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居然被一個野蠻的騎馬民族統治,萬里腥膻,人盡臣虜,這實在是莫大的恥辱。所以,大多數漢人都不承認蒙古人統治的正統地位。比如元末另一個起義領袖明玉珍稱帝詔中就說:「元以北狄污我中夏,倫理以之晦冥,人物為之消滅。」他要推翻元朝,「恭行天罰,草彼左衽之卑污;昭為茂功,成我文明之治」。

  但是朱元璋卻自始至終堅持認為蒙古人的統治是「正統」。他從各個角度竭盡全力為元朝的正統性辯護。

  在即位告天文中,他這樣說:「惟我中國人民之君,自宋運告終,帝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也就是說,元朝的統治是受命於天,光明正大,理所當然。

  不止於從天理的角度承認元朝的合法性,他還從個人感情的角度表達對元朝統治的感恩戴德之情:「元雖夷狄,入主中國,百年之內生齒浩繁,家給人足,朕之祖父亦預享其太平。」

  這似乎就更不好理解了。在大元帝國的統治之下,他父親朱元四到處遷徙,還是落得飢餓而死。他朱元璋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不光朱元璋如此,全體漢人都受蒙古人野蠻統治的苦:漢人打傷蒙古人要判死刑,蒙古人打死了漢人只賠一頭驢;漢人即使當了大官,見到蒙古人,行禮畢要把雙手反被過來,作捆綁狀,以表示歸順之意。按理說,他應該對大元懷有刻骨仇恨才對,怎麼居然歌功頌德感激涕零起來?

  四

  批判孟子和歌頌蒙古人,這兩件事貫穿著一個意圖:建立「朱氏天命論」。

  朱元璋登上皇位之時,內心有點沒底。因為中國人向來重視門第,講求出身。自古以來,豈有乞丐而為天子?所以許多人雖然畏服於他的刀劍,對於他這個人卻相當瞧不起。被一個前要飯花子統治,天下精英們內心難免感覺有點不是滋味。

  所以,他一開始想找個名人聯個宗兒,謊稱自己是朱熹的後代。可是再一想,這個謊也太經不起推敲了,不但不給能自己增光,反而會暴露自己的心虛。因此打消了這個念頭。

  為這個問題苦惱許久之後,朱元璋突然腦筋急轉彎兒:自己的出身利用好了,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把壞事變好事。按照世俗之人的想法,無論誰當皇帝,也輪不到他這個要飯花子。然而事實是,天下那麼多富貴人讀書人有根腳人,誰也沒當上皇帝,偏偏他一個乞丐當上了,這不正說明他有「天命」嗎?

  所以朱元璋一反歷代統治者攀龍附鳳之習,乾脆坦然承認自己出身是「淮右小民」,而且還到處宣揚這一點。「口頭上、文字上,一開口、一動筆,總要插進『朕本淮右布衣』,或者『江左布衣』,以及『匹夫』,『起自田畝』,『出身寒微』一類的話」,這就是為了強調自己命運的奇特和天命的眷顧。在朱明政府的中央文件中,天命論到處皆是。他說「人君開創基業,皆奉天命」,自己之所以能由布衣而登帝位,是因為父祖「世承忠厚,積善餘慶,以及於朕」。他對孔子後代孔克堅說:「朕率中土之士奉天逐胡,以安中夏,以復先王之舊。雖起自布衣,實承古先帝王之統。且古人起布衣而稱帝者,漢之高祖也,天命所在,人孰違之。」他又說:「朕本布衣,因元綱不振,群雄蜂起,所在騷動,遂全生於行伍間,豈知有今日者邪。」

  為了證明這一點,朱元璋還寫了許多文章,比如《周顛仙人傳》、《紀夢》,以之宣揚自己身上的種種神異之處,進行自我神話。說周顛仙人早就看出他要當皇帝,他說自己即位前一年,就夢見穿紫衣的道士授給他絳旗、冠履、寶劍諸物,證明自己是上天簡授,確定無疑。

  那麼,為什麼上天不挑別人,偏偏挑了他呢?朱元璋說,這就是天命的神奇之處,老天爺的心思很難猜,它總是習慣於出人意料。比如,當初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馬上民族蒙古能君臨天下,統治漢人長達百年呢?

  他在《諭齊魯河洛燕薊秦晉民人檄》中說: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內外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

  朱元璋說,蒙古族人少,文化落後,按理說不應該統治廣大中國地區。但是他們居然就入主中原了。這恰恰說明,他們有「天命」,否則怎麼解釋?

  基於這一邏輯,朱元璋必須視元朝為正統。因為這是上天的意志。所以他承認元朝直接受命於天,接續了三皇五帝的正統,「正名定統,肇自三皇,繼以五帝,曰三皇,曰兩漢,曰唐宋,曰元,受命代興,或禪或繼,功相比,德相侔」。

  五

  與「天命觀」相配合的是「恩德論」。

  快要登上帝位之際,他遇到了一個理論難題:怎麼看待農民起義?

  似乎當然應該肯定。因為他和他的追隨者都是起義者。他們的合法性來源這個樸素的真理:天下無道,就應該有人揭竿而起。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但是慢著。如果肯定起義無罪,那麼再有後來者效仿他起兵反對他怎麼辦?

  在推翻舊王朝的時候,他當然可以大喊造反有理,起義無罪。但是,成了新王朝的統治者,他就必須讓老百姓明白,以後不許造反,更不能起義。

  這個彎子可不太好轉。

  所以,他要大力打造「朱氏恩德論」。

  在朱元璋以前,中國人認為「有德者有天命」,可以擁有天下。而無德者就失去了「天命」。天下無道,人民就可以起來推翻它。而朱元璋要打造的「朱氏恩德論」是:因為你身處的王朝對你有恩,所以不管它有道無道,你都不應該帶頭起來背叛這個王朝。

  朱元璋說,一個人有了天命,也就從上天那獲得了天下的所有權。也就是說,全部中國領土的產權都歸他一人。其他所有人都是「寄居者」。

  所以,開國皇帝對天下百姓來說,有兩大恩德:一個是開創了太平,使天下人不再相互殘殺,可以保全性命;二是既然天下土地都是皇帝家的,那麼所有的糧食都是在皇帝家族的土地上長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天下人都是皇帝一個人養活的,每個人因此都應該對皇帝感恩戴德。

  不要以為這是在開玩笑,這是中國歷代統治者的真實想法,只不過朱元璋表達得最透徹。

  從這個理論出發,元朝皇帝雖然統治低能,畢竟也建立了一套法律,安設了幾名官員,比天下大亂還是要好。所以朱元璋認為「元祖宗功德在人」。在給元世祖的祭文中,他更這樣頌揚元朝的統治:「惟神昔自朔土來主中國,治安之盛,生養之繁,功被人民者矣。」「如予父母生於元初定天下之時,彼時法度嚴明,使愚頑畏威懷德,強不凌弱,眾不暴寡,在民則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各安其生,惠莫大焉!」「朕本農家,樂生於有元之世!」

在內心深處,朱元璋對元朝當然是充滿憤怒的,畢竟他一家人差點因為元朝的野蠻統治而死絕。但對於他這樣級別的政治家來說,考慮問題不能從個人恩怨,而是要從天下大局出發。所以洪武四年,朱元璋命人在北平給元世祖蓋了廟。洪武六年,他又在南京建了歷代帝王廟,把元世祖和漢高祖、唐高祖、宋太祖都供在一起,還把元朝開國功臣木華黎等四人牌位也供在邊上,他自己恭恭敬敬前去行跪拜大禮。他如此敬禮元朝,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給天下百姓作個示範,讓他們也敬禮新朝。

  既然承認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大恩人,那麼即使一時統治得不好,偶有雷霆雨露,那也都是天恩,大家永遠不能起叛逆之心。

  六

  理論構建到這兒,朱元璋發現他遇到了一點難題:他本人就是大元王朝的推翻者。他食元朝之毛,踐元朝之土,世受元朝雨露之恩,卻起兵打倒了大元王朝,這怎麼解釋?要把這個道理講圓滿,也實在太考驗人的智商了。

  朱元璋開始是這樣解釋的:他當初參加起義,只是為了吃飯活命,並不是為了推翻元朝。他不斷強調自己加入起義軍實在是迫不得已,是人生的一大污點。他說自己加入起義軍是「昔者朕被妖人(紅巾軍)逼起山野」。他又說:「朕本淮右布衣,暴兵(紅巾)忽至,誤入其中。」在《皇陵碑》中又說:「元綱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傑何有乎仁良。」他寧肯降低自己參與造反活動的意義,也不能給臣民作壞的榜樣。

  後來他又進一步解釋,說他起兵之時,元朝已經失去天命,土崩瓦解了。他動不動手,元朝都註定要滅亡了。他的原話是:「盜賊奸起,群雄角逐,竊據州郡。朕不得已起兵……當是時,天下已非元氏有矣……朕取天下於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

  這兩種解釋似乎還不圓滿。到了編寫《大誥》時,朱元璋又發明了「殿興有福」理論。他天才地將起義者分為「首亂」者和「殿興」者兩部分。首亂者,就是帶著造反的那一批人。而殿興者,就是他這樣半路參加起義的人。

  朱元璋認為,帶頭作亂者都是忘恩負義、膽大妄為之徒,註定沒有好下場。這就是所謂「殃歸首亂」。

  朱元璋還舉大量的例子來論證他的觀點:歷代大型農民起義中,最早揭竿而起的那批人,確實多數都做了後人的鋪路石:「秦之陳勝、吳廣,漢之黃巾,隋之楊玄感、僧向海明,唐之王仙芝,宋之王則等輩,皆系造言倡亂首者,比天福民,斯等之輩,若煙消火滅矣。何故?蓋天之道好還,凡為首倡亂者,致干戈橫作,物命損傷者既多,比其成事也,天不與首亂者,殃歸首亂,福在殿興。」至於那些後來才參加起義的人,就沒有什麼責任了。因為動亂的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他們再加把火,是為了使火災早點結束,早點還大家以太平,所以「福在殿興」。

  這一說法充滿矛盾。既然天下無道,「天將更其運祚」,被推翻是必然的,總得有第一個起來反對它的,儘管他可能不成功,但是其發難之功是不容否定的。但朱元璋稱之為「愚民」,說他們是「作亂」。然而沒有流血,怎麼會推翻無道的舊王朝,又哪來的新王朝?站在「首亂」者的屍體上,享受首亂者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的成果,卻又這樣大言不慚地辱罵他們,實在是匪夷所思。

  費盡腦汁,朱元璋的理論其實是要落腳於,萬萬不要第一個揭竿而起。

  說他狡猾也可以,說他愚蠢也可以,說他陰險也可以,說他坦率也可以,反正理論構建至此,朱元璋圖窮匕見:不論怎麼說,你們可千萬不要造我大明的反。

  為了說服愚民,他又繼續費盡口舌,推導出了寧可餓死,也強於造反之說。

  他說,元朝承平時,富無旁憂,貧有貧樂。縱有天災,「饑饉並臻,間有缺食而死者,終非兵刃之死。設使被兵所逼,倉皇投崖,趨火赴淵而歿,觀其窘於衣食而死者,豈不優遊自盡者乎?」他又從多個側面論證這個主張,說造反其實沒有什麼好處:從亂者並非俱能為人上人,除了那些「亂雄」和文武官吏外,「其泛常,非軍即民,須聽命而役之。嗚呼,當此之際,其為軍也,其為民也,何異於居承平時,名色亦然,差役愈甚」。也就是說,剩下的大部分,打了半天仗,也不過落了個普通軍民,既然這樣,何苦費事一回呢。

  他在《大誥三編·造言好亂》一節中說:「且昔朕親見豪民若干,中民若干,窘民若干,當是時,恬於從亂。一從兵後,棄撇田園宅舍,失翫桑棗榆槐,挈家就軍,老幼盡行,隨軍營於野外,少壯不分多少,人各持刃趨凶,父子皆聽命矣。與官軍拒,朝出則父子兄弟同行,暮歸則四喪其三二者有之。所存眷屬眾多,遇寒朔風凜凜,密雪霏霏,飲食不節,老幼悲啼,思歸故里,不可得而歸。不半年,不周歲,男子俱亡者有之,幼兒父母亦喪者有之,如此身家滅者甚多矣。」他通過這種「親身經歷」來諄諄告誡百姓不要起來造反。

  七

  說到這,我們就理解他為什麼討厭孟子了。他要刪掉有恆產者有恆心理論。朱元璋的理論是,有恆產當然有恆心,但無恆產也必須有恆心。在明朝的統治之下,你既然淪為赤貧,走投無路,也不得起造反之心。

  他刪掉帝王必須仁慈。對帝王,不得有任何要求,什麼樣的帝王,百姓都應該服從。

  他不許批評商紂王,並不是朱元璋喜歡商紂王,而是因為他主張,即使皇帝如同商紂王一樣荒淫無道,臣下也不應該批評,更不應該推翻。

  歷代皇帝可能也有人和朱元璋一樣,讀了孟子感覺不舒服,不過他們還從來沒有人想到可以閹割孟子。因為孟子是儒學體系的核心,正如黃仁宇所言:「從個人說辯的能力和長久的功效兩方面看,孟子在傳統政治上的地位要超過孔子。」

  朱元璋不一樣。對於他這樣赤手空拳開天闢地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是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的。真正至高無上的是他自己,人世間所有一切,包括所謂真理,都是為他服務的。朱元璋襲用孔孟之道,是因為孔孟之道可以鞏固他的統治。如果不利於他的統治,他當然可以改造它甚至消滅它。

  八

  朱元璋做事的特點是考慮極為長遠。在與元朝作戰之時,他已經想到了未來王朝的鞏固問題。所以,遇到那些寧死不屈的元朝官員,他權衡利弊後,挑出幾個大加表彰,來在自己的大臣中樹立忠的觀念。

  元太平路總管靳義在太平城破時投水自殺,朱元璋稱之為「義土」,下令「具棺斂葬之」。元將領福壽死於集慶,石抹宜孫死於處州,余闕死於安慶,他也一一加以禮葬和祠祀,以彰其「忠」。他誇獎福壽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其福壽之謂乎?為人臣者當如是也。」

  蔡子英為元至正中進士,累官至行省參政。元亡被明兵捕獲,押至京師。朱元璋久聞其名,以禮遇之,但蔡子英不為所動,在羈所大哭不止。「人問其故,曰:『無他,思舊君耳!』」朱元璋聞聽,十分感動,「洪武九年十二月命有司送出塞,令從故主於和林」。也就是說,命人給了車馬路費,並護送他到北方草原去找北元皇帝去了。這一出人意料的舉動,有力地向天下人宣示了他對「忠誠」這一品質的推崇。

  朱元璋善於招攬人才,許多故元的將領文臣投奔到他的麾下,為他的事業做出巨大貢獻。在奔向帝位的途中,他對這些人畢恭畢敬,遵禮有加,比如劉基因為做過元朝臣子,不想出山,朱元璋絞心腦汁,想盡了各種辦法勸他出來,又對劉基非常尊重,每次都「稱老先生而不名」。

  然而,立國之後,當這些人的重要性降低之後,朱元璋的態度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劉基為朱元璋的事業可以說盡了肱股之力。可以說,沒有劉基,也許就沒有朱元璋的天下。因此,當元順帝北逃、皇子買的里八剌被送到南京時,他和其他開國元勛一樣,歡欣鼓舞,文思泉湧,寫了一封祝捷文章,正要給朱元璋送上時,朱元璋卻下了這樣一道詔書:「因命禮部榜示:凡北方捷至,嘗仕元者不許稱賀。」也就是說,做過元朝官員的人,不要參與慶賀。

  這對以劉基為首的在元朝當過官的人的精神打擊可想而知。朱元璋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以「忠臣不事二主」的標準,劉基易主求名,是「大節有虧」,犯了原則性錯誤,是不可饒恕的。因此在大封功臣之時,只封他一個伯爵,不久就把他趕回家裡,最後還聽任其政敵將他害死。

  元翰林學士危素在元亡之際曾投井自殺,卻被救出。朱元璋聽說此事,認為其人忠義可用,把他招來安排在自己身邊做侍從文官,十分信任。危素也賣命盡職。可是天下大定之後,朱元璋看他就有些不順眼了。有一天,朱元璋坐在東閣側室的屏風後面,危素從屏風外慢步走來,履聲橐橐,朱元璋問:「誰?」危素答道:「老臣危素。」朱元璋嫌他自稱老臣,就嘲笑說:「我只道是文天祥來!」

  元順帝有頭大象,能在宴會上起舞助興。明軍攻人大都後,把它運到南京。有次,朱元璋宴請群臣,叫人把大象牽來,要它起舞,這頭大象卻趴在地上不動。朱元璋一氣之下,下令把大象宰了。第二天,便借這件事,叫人製作兩塊木牌,一塊寫著「危不如象」,一塊寫著「素不如象」,掛在危素的左右肩,把他羞辱一通。

  後來,御史王著等人上書,彈劾危素是亡國之臣,「不宜列侍從」,朱元璋下詔把他貶到和州去看守余闕廟。不到一年,危素便鬱悶而死。

  這樣的例子不止危素一個。許多元朝降臣,都是「始雖榮遇,終必摒辱」。來源: 《書屋》 | 來源日期: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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