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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匠菩子(遇見)

  寒風就像冰箱里拿出的快刀,往所有的縫隙里戳著嗖嗖的冷。鞋匠菩子用老式的三塊瓦棉帽捂住頭和臉,把小區大門外的鞋攤挪到牆角處,鞋攤的家什包括一台手搖修鞋機,一隻帶軲轆的鐵柜子,兩隻小木凳,還有一把遮陽遮雨的可口可樂大廣告傘。

  我把穿了六年多的一雙磨砂牛皮鞋遞給菩子。這雙鞋已被他修補過幾次,鞋跟磨塌了他給打上鞋掌,鞋底和鞋幫間脫口了他手工用針線縫合。這次還是讓他打鞋掌。我右腳的鞋跟磨得厲害,每年都要給皮鞋打一次右掌,不然走路時腳底往外側歪。菩子用一隻半橢圓形的黑色橡皮掌在鞋跟上試試,又換一個小些的試試,都覺得不滿意。他從鐵柜子中拿出一個小木盒,翻了個底,找出一塊與鞋底同質順色的馬蹄形牛筋掌。不過太大了,形狀與鞋跟的磨塌處不相干,於是他用剪刀把它剪成半橢圓形,用銼子把鞋跟磨塌處的灰塵銼掉,表面稍稍銼毛,用黃膠塗抹鞋跟與鞋掌,放到腳邊風乾一兩分鐘。

  一陣旋風像水流一樣衝過來,被我從頭包到腿的大棉衣擋著。菩子的身體似乎歪了一下,鼻涕流到嘴唇上,他撩起藍布圍裙的一角擦掉鼻涕。「你湊合著打個掌就行了,舊皮鞋值不著用功。」我有點替他著急。「那不行,靠手藝吃飯馬虎不得的。」一兩分鐘的空隙里,菩子看到左腳那隻鞋子的側面有一點點綻縫,拿到修鞋機上噠噠噠地縫好。

  然後,他把塗過膠的鞋掌和右鞋跟壓在一起,接著,再把殘剩的牛筋掌剪下一小塊,先用銼子把兩面使勁銼毛,銼下來的粉末落在他腿上鋪著的帆布上,再用削刀削成扁扁的楔狀,兩面塗上膠用嘴巴吹一吹,塞進鞋掌與鞋跟間合不攏的三角縫中,再放在鐵鞋托上用小釘鎚給錘實了。在楔狀小塊塞進去之前,他已經把帆布上的粉末撮起來撒進三角縫中,這樣鞋掌、楔狀小塊和鞋跟間就粘得嚴密實在了。

  貼著鞋跟側面的弧度,他用削刀把鞋掌和楔狀小塊削平。「好了。」他把鞋子遞給我查看。

  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不用了,拿走吧。」我說,「那不行,你得收錢。」他說,「給兩塊錢吧。」我說,「給你五塊。」他擺擺手說,「打個小鞋掌就兩塊,對哪個都一樣。」

  這是午飯後,沒什麼人拿鞋子來修,菩子修補著寄放在他這裡的一堆鞋子。我沒什麼事,穿那麼多衣服不怕冷,和菩子聊天也不影響他做事。

  「我爸爸有一雙在部隊時發的軍皮鞋,從1948年穿到1977年,我接著穿就是穿不壞。現在的皮鞋連布鞋都不如,像草鞋幾個月就穿壞了,穿年把就得換新的。」我起了話頭。

  「過去的軍皮鞋是厚牛皮做的,是頭層皮,鞋頭還襯著鋼板,能不結實么。現在的牛皮鞋,是用剝離過幾層的牛皮做的,有的薄得像牛皮紙,黏襯上別的仿皮材料,看起來厚實一點,其實吃不住穿的。」菩子答著話。

  「再薄的真皮鞋,也不至於穿半載一年就壞了啊。」

  「現在的做工哪能和過去比,糊弄出鞋樣子,表面好看就行。好多皮鞋說是真皮鞋,其實是合成革的材料……」

  菩子扶著鞋攤櫃站起來,伸展一下腰身。他只有一米四幾,被小兒麻痹症致殘的腿根本伸不直。他摸著褲腰上的牛皮帶說:「你看過去的東西,是沒剝層的牛皮做的,用兩代人都斷不了。我父親十八歲時開始用的,用到他死,我又用了三十多年。」他的牛皮帶表面像蜘蛛網似的,跟他皴裂的手掌一模一樣,連顏色都一樣,灰不拉幾中帶點黃。

  「哎,菩子,假如皮鞋都像過去那麼牢固,皮鞋廠和皮鞋店就完蛋了,產量銷量要減少幾倍。」

  「呵呵,那我做鞋匠的也完蛋了,養不活老婆兒子了。」

  我和菩子認識十年了。和他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應該從我穿上那雙新的磨砂牛皮鞋時算起。我當時走過他的鞋攤前,他說了句:「好皮鞋。」我停下來,問他好在哪裡。他猜測說:「至少值七八百塊錢。」

  菩子的老婆是個身強力壯的啞巴。他的兒子在職業技術學院讀建築工程專業,是個能說會道的大塊頭,還在學校的業餘拳擊隊里當隊長。菩子特別為兒子驕傲:「我們家原來有五口人,四個是殘疾人,父母死了兒子長大了,我也老了,五十九歲了。以後我們家再有五口人時,健康人就占多數啦。」

  每天進出小區的門時,我都要從菩子的鞋攤旁經過。菩子一天不落地上班下班,早八晚六。他的身邊常常坐著蹲著站著一些人,等他修補鞋子,或者修補衣包拉鏈什麼的。

  我拿起裝著磨砂牛皮鞋的塑料袋起身離開。走到小區門口時,想起什麼,就又走了回來。菩子坐在那裡,埋頭搖著修鞋機補鞋子,矮小的身子被鞋攤櫃遮得沒了影子。多少年來,他一直被鞋攤櫃擋在後面。

  「菩子,你坐得偏一些,別讓鞋攤櫃擋住你的人。」

  菩子樂意接受我的意見。我幫他把鞋攤櫃往大廣告傘的旁邊移了幾十厘米,對著馬路現出菩子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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