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中的晚清政治家


主講人 | 姜鳴

*據8月20日上海圖書館演講實錄整理

晚清是中國社會激烈動蕩變遷的時代。在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一批先行者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提起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李鴻章、左宗棠這些名字,大家耳熟能詳,但他們的視覺形象是怎麼樣的呢?許多人並不熟悉。隨著大批老照片被發掘,我們開始對他們的音容笑貌有了更直觀的了解,對那個遠去的年代有了更加深刻而親切的印象。

為什麼研究老照片?我的體會,一是觀相貌,看看那是一張怎樣的面容;第二曉民俗,當年的生活習慣是怎樣的細節;三是知變遷,讓我們知道曾有一段怎樣的發展過程。

我今天主要是圍繞著1850-1900年這段時間,西方攝影技術傳入中國,並逐漸為官方和社會各界接受,清朝上層統治者幾次重要的攝影活動為線索,介紹一些官員們的形象,介紹總理衙門大臣的形象,介紹醇親王巡閱北洋海軍、李鴻章訪問歐美等等故事,加深大家對中國近代歷史在曲折中蹣跚前行的認識。

2015年華辰春拍上,1879年,李鴻章會見美國第十八任總統格蘭特訪華的原照出現了,估價1.5到2萬,成交價40250元人民幣。這是一張當年的原照,品質非常好,保存得也很好,是天津攝影師梁時泰拍的。照片左下角有梁時泰的簽名,還有一位美國收藏家弗蘭克·喬治·卡朋特的簽名,他用原底印製這張照片,把名字做在印片上,可謂傳承有序。

這張照片也出現在2015年華辰春拍。1912年袁世凱當上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唐紹儀組建了第一屆內閣,這是內閣部分成員,包括蔡元培、宋教仁、唐紹儀、段祺瑞、王寵惠,原底洗印。成交價14950元。

早期的攝影簡史

1887年5月8日翁同龢在日記里記載,這天他和孫家鼐、徐郙等五人在孫家鼐家裡拍照,自謂「餘生平未照相,至此破格矣」。……很多人以為翁同龢是一個改革開放人士,其實翁很保守,拍照都是破格了,顯然此前他堅守過不拍照的信念。遺憾的是,這次拍的照片迄今尚未獲見。

照相術是1839年由法國人達蓋爾發明的,當時採用銀板照相法,用一塊鍍有薄銀的銅板,洗凈拋光,放入有碘溶液或者碘晶體的箱子,讓碘蒸汽與銀髮生變化,產生碘化銀,然後裝入暗盒,進行拍攝。拍這樣一張照片需要30分鐘曝光,再用水銀蒸汽顯影,最後放在熱的濃食鹽溶液中完成定影。這是最早的照片,那種照片每張都是單版照片。

下面這張照片是達蓋爾銀法製成的清代滿清女子的照片,做完後是一張銅版畫,鑲在鏡框里,是化學的方式把影像保留下來。

再看下面這張,1844年10月24日中國和法國雙方代表在廣州阿基米德號軍艦上籤署《中法黃埔條約》時,法國人于勒·埃迪爾拍的耆英和法國大臣拉萼尼的合影,現在看上去非常暗淡,品質較差。

當時拍照的成本很高,一個人要保持30分鐘不動,也比較困難。1850年英國人阿切爾發明了濕版火棉膠攝影法,把火棉膠溶於乙醚或酒精,再把碘化鈉和少量的溴化鉀與火膠棉均勻混合,塗布在乾淨的玻璃上,再將玻璃放入硝酸銀溶液中,生成具有感光作用的碘化銀和溴化銀晶體。趁濕裝在照相機的暗合里,然後去拍照。這種方式,攝影師要帶著帳篷作為暗房,在帳篷里將火棉膠塗在玻璃板上,塗罷即拍,曝光時間大大縮短,並且形成了底片,可以再印製出若干份照片來。副片和正片開始分離。

19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濕版火棉膠的技術在攝影界獨領風騷。但還是很麻煩,所以到了80年代就被工業化生產的溴化銀乾片取代。後來又用膠片,不再用玻璃底板。

攝影術傳入中國後,上海、廣州、天津出現了很多專業的照相館。

這張照片是1867年香港中環皇后大道上的景觀,畫面里有四家照相館。此時的香港,拍照已變成商業活動,同時有一些非職業攝影師人群,比如外交官、傳教士、軍人,首先成為相機的使用者。華人中也出現了職業攝影師。官員、商人業餘時間也玩起了攝影。

1881年,朝鮮國王李熙派大臣金允稙帶一百名朝鮮學生到天津遊學。中國人向朝鮮人介紹軍事技術、科學知識,就像中國人到歐洲一樣。天津機器局會辦潘駿德告訴金允稙,照相「甚易學,購買機械,不過費一百五十兩銀子,銷一月工夫,便可學得。此亦從化學中來。弟曾講化學,無所成就,惟通照像一法,自諳不讓於人。如有傳習之意,備機械、送人學習可也。」想想,潘駿德當時相當於一個廳級幹部,他說只要花銀子買設備,就包你學會,說明攝影在洋務官員中已成為一種私人可以掌握的技藝。

也有人對拍照持審慎態度。1887年5月8日翁同龢在日記里記載,這天他和孫家鼐、徐郙等五人在孫家鼐家裡拍照,自謂「餘生平未照相,至此破格矣」。他的第一次拍照,差不多比恭親王整整晚了27年。很多人以為翁同龢是一個改革開放人士,其實翁很保守,拍照都是破格了,顯然此前他堅守過不拍照的信念。遺憾的是,這次拍的照片迄今尚未獲見。

早期攝影中的官員形象

當年英法聯軍攻破北京,火燒圓明園。10月24日,中英雙方在禮部簽署《北京條約》。條約簽署後,英國談判代表額爾金勛爵請比托給恭親王拍攝一張照片。恭親王沒有看到過照相機是什麼東西,額爾金讓奕訢坐著不要動。這座像迫擊炮的裝置使得恭親王「神情恐懼,面如死灰」。

攝影技術傳播之後,中國官員們出現在圖像中。除了剛才講1844年用達蓋爾法拍的耆英像外,還有第二次鴉片戰爭時,外國人為中國官員拍的照片。下圖左邊的人是粵海關監督恆祺,右邊是廣州將軍穆克德訥,這兩張照片均攝於1858年,那時有拍照機會的中國官員還是非常少的。注意,他們的面部都是斜對著相機。當時有迷信的說法,說人若看著照相機,魂魄會被攝走。

很多人聽說過葉名琛,他是大學士和兩廣總督,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他因為守廣州不讓英國人進城,1859年被英國人抓走,關到印度加爾各答。在中國的文獻里,一般對葉名琛持批評的態度,認為葉名琛打仗的時候,狂妄自大,所謂「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但是一個首相級的大官被抓,他自比「海上蘇武」,帶了一批食物到印度,吃完以後,因拒吃異鄉粟米,絕食而亡,還是有氣節的。這是他生前的兩張照片。絕大多數對近代史有了解的人,沒有看到過葉名琛的形象。

在二次鴉片戰爭中,代表清政府去與英法談判的是桂良和花沙納。桂良是恭親王奕訢的岳父老丈人,也是大學士。照片左邊是吏部尚書花沙納,當時英法聯軍攻陷了天津大沽炮台,咸豐帝派他們去談判,最後簽訂了《天津條約》。

1858年6月28日,桂良和花沙納與英國代表額爾金在天津海光寺簽訂《天津條約》。當時的畫報不能直接印刷照片,需將照片製成版畫,版畫由很多密集的小點和線條組成,就像現在印鈔票的雕版技術。同時,一些重要的歷史場景,也用版畫的形式來表現。究竟這些版畫有無照片為底本,需要辨析和研究。老畫報上大多數版畫都以老照片為底本,而且相似度非常高。也有一些版畫,尤其是重大事件題材,是創作,沒有照片。下面這是簽訂《天津條約》的畫面,估計是創作而非攝影。

簽訂《天津條約》後,桂良南下上海,他同花沙納和兩廣總督何桂清與英國、法國、美國在上海英領館簽署了《通商章程善後條約》。在英領館,1858年10月30日,他們三個人拍了一張合影。這三個人右邊是桂良,中間是兩江總督何桂清,左面是花沙納。

二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英國已經有了隨軍攝影記者,義大利人費利斯·比托,跟隨英法聯軍拍過1856年的克里米亞戰爭、1857年的印度反英民族起義。1860年英法聯軍第二次攻打大沽口,最後打進北京,火燒圓明園的時候,比托是隨軍記者,他拍攝聯軍攻陷大沽口炮台的照片,拍了北京城內的很多建築,還給恭親王奕訢拍下了人生第一張照片。

當年英法聯軍攻破北京,火燒圓明園。10月24日,中英雙方在禮部簽署《北京條約》。條約簽署後,英國談判代表額爾金勛爵請比托給恭親王拍攝一張照片。恭親王沒有看到過照相機是什麼東西,額爾金讓奕訢坐著不要動。這座像迫擊炮的裝置使得恭親王「神情恐懼,面如死灰」。額爾金還要旁邊的人不要走動。在場的中國人聽到這句話也都被嚇著了。那天光線不足,照片沒有拍好。11月2日,額爾金在他強佔的怡親王府中會見恭親王,堅持給恭王重拍照片。從畫面上看,恭親王神情憂鬱,沒有笑容。我們想想,圓明園剛被燒毀,北京在聯軍佔領之下,他代表清政府跟英國人簽了《北京條約》,心情怎麼會晴朗呢?

湯姆森拍攝的中樞重臣

恭親王第一次看到照相機感覺很可怕,似乎有門炮對著他,這一次他已經有了經驗。「他中等身材,體態清瘦,說實話,他的相貌並沒有像其他在場官員那樣深深打動我,不過他的腦袋按照顱相學者的說法,可以稱得上絕佳」

湯姆森是英國攝影師,也是一個很富有冒險精神的探險家和旅行家,1837年出生。中學畢業後,在一個生產光學儀器的工廠當學徒,並學習掌握了濕板攝影,1862年隨哥哥去遠東旅行,留下了非常寶貴的視覺文獻資料和風土人情記錄。1867年,他在香港開了家照相館。此後的五年中,湯姆森游遍中國,南起香港和廣東,北至長城,既遊歷了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也深入了內陸地區。1870到1871年間,湯姆森訪問福建。1871年4月,他前往台灣。此後,他沿長江而上,到達湖北和四川。湯姆森攝影取材範圍非常廣,從王公貴族到街頭乞丐、從皇宮寺院到田間村舍,他用鏡頭記錄了歐洲人從未見過中國文化與人民。

在我剛剛出版的新書《秋風寶劍孤臣淚》中,打頭的文章,就是講湯姆森。2009年,中國知道湯姆森的人還非常少,我從英國威康圖書館的網站看到湯姆森拍攝的照片,十分震驚,就在《南方周末》上寫了介紹其拍攝總理衙門大臣的文章,引起很多人的關注。

在中國早期攝影史上,湯姆森是位重要的攝影家。他經常孤身一人,帶著五六個挑夫,背著攝影器材和暗房,在城鄉拍攝。他曾寫道,當時一些地方還從未見過白種人,而士大夫認為,在各種妖魔鬼怪中,「洋鬼子」居於首位。「洋鬼子」是扮成人形的惡魔,雙眼有穿透力,能夠看透天上地下的珍寶,因此無往不利。他所到之處,常被看成危險的巫師,而照相機則被看成為神秘的暗器,與他的天生魔眼相得益彰,似乎他能夠洞穿岩石山巒,看透人的靈魂,製成可怕的圖像,而被拍攝者會神魂出竅,不出幾年一魂歸西。

湯姆森還說,照相機一直伴隨著他的旅行,成為他準確描述沿途一切有趣之物以及各民族人民的工具。如果當年馬可波羅能用幾張照片來說明他遊歷古老中國的經歷,那麼他的美麗傳說就會更加動人。我想,這是湯姆森對攝影技術怎麼用於文化交流和文獻保存的高度概括。

湯姆森在中國拍了數百張照片,限於今天的主題,我不能更多地展開。這是兩張現存李鴻章最早的照片,在很多書籍中也都使用過,但人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年代拍攝,誰拍的。通過研究發現,這都是湯姆森給李拍的。

湯姆森曾寫道:「李鴻章位居中國十八行省的督撫之首,或許可以算作對中國發展和命運最有影響的人,現在他是漢族最偉大的兒子,也是我遇見過的漢人中最優秀的楷模。他有六英尺高,舉止穩健而高貴,相貌極為英俊,眼睛烏黑而有洞察力,嘴唇上有兩撇深棕色的鬍子,顯示出堅定的信心。」

這段文字描寫十分傳神,假如我們不曾看過李鴻章的照片,理解還是概念性的。在19世紀之前,人們用文字描寫,講張飛如何、關羽如何,鬍鬚如何飄動,眼睛怎麼瞪著,給我們帶來想像,但我們依然不知道張飛、關羽究竟長什麼樣。現在通過老照片看李鴻章,就有直觀的了解,當看到李鴻章跟別人的合影,也可以感覺到李鴻章這個人確實較高,老照片使我們更直觀了解歷史,了解歷史人物的形態。

歷史研究中的史料來源是非常廣泛的。2013年11月份。我在上圖做過演講,談如何用書信研究歷史。從私人通信中發掘過去不被大家知道的材料。《秋風寶劍孤臣淚》中,除了書信,我還較多地運用了當時人的詩詞,即陳寅恪先生所說的「以詩證史」,同時運用老照片和詩詞做對照研究,可以獲得綜合的成果。

1871年,軍機大臣兼總理衙門大臣寶鋆寫過一首詩,題為《泰西照相人曰未士丹忱照恭邸及董司農恂、毛司空昶熙、沈司馬桂芬後,復照余暨文協揆祥、成廷尉林三人,戲作短歌以紀其事》。這首詩,標題本身就是重要的史料,他說的未士丹忱,就是湯姆森。詩中說未士丹忱是「滄海客」,「鶻眼虯髯方廣額」,七個字描畫出人物形象,恰好與湯姆森本人的相片可以對照。而「虛庭秋色湛清華,菊蕊桐陰紛薈蔚」十四個字,點出拍照的季節。這首詩,記錄了湯姆森為恭親王、董恂、毛昶熙、沈桂芬、文祥、成林以及寶鋆本人拍照的歷史事件。

湯姆森這次為總理衙門大臣拍照是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牽線安排的,地點在北京東堂子衚衕的總理衙門花園。湯姆森事後回憶,他在翻譯的陪同下,「走進一道低矮狹窄的門,進入了那沉悶的高牆內。循著路我們走過了幾個庭院,庭院里分布著假山、花園和池塘。在走過了一條幽暗失修的長廊後,我們站在一棵參天古樹下,面前是一間典型中國風格的謁見堂」。這段記述,充滿畫面感,和我們看到的照片對比,大體呈現了當時的場景。湯姆森給恭親王拍攝的照片,照片上有假山等景觀。湯姆森記錄了恭親王和他的交談,恭王詢問了他的旅程,特別對攝影表現出相當的興趣。前面提到,恭親王第一次看到照相機感覺很可怕,似乎有門炮對著他,這一次他已經有了經驗。「他中等身材,體態清瘦,說實話,他的相貌並沒有像其他在場官員那樣深深打動我,不過他的腦袋按照顱相學者的說法,可以稱得上絕佳」,這些文字,加上照片的畫面,我們對恭親王的長相留下深刻的印象。

湯姆森還注意到,「大臣們都穿著不同顏色的緞面長袍,式樣簡單,前面開襟,腰間束著帶子,深藍色的綢領是從頸部到肩部像錐體一樣立在那裡,腳下穿著厚底緞面靴子,這種裝束看上去很獨特。」這些文字描述,對於老照片的畫面也是重要的補充。

左起:成林、文祥、寶鋆

在8月17日《東方早報》的「上海書評」上,有我一篇專訪,談怎樣來研究晚清的中樞重臣。認為一批當年真正在中樞主持工作的大臣迄今研究得非常不夠。有的人以為中國近代史的上層運作,就是恭親王加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實際上遠非如此。比如同治年間一直到光緒初年,主持常務工作的是文祥,《清史稿》點評說:「文祥、寶鋆襄贊恭親王,和輯邦交,削平寇亂。文祥尤力任艱巨,公而忘私,為中外所倚賴。而朝議未一,尤不能盡其規略;晚年密陳大計,於數十年馭外得失,洞如觀火,一代興亡之龜鑒也。」我原來也不知道文祥長相,現在看到,就是這麼一個老爺爺的樣子。丁韙良回憶錄里有段描述,說文祥有著消瘦彎曲的身材和碩大的腦袋,他是實際上的總理,文祥曾經告訴他說,「你看過小驢拉大車,累得喘不過氣來嗎?這就是我的寫照。」

文祥、寶鋆

大學士寶鋆,同時也是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寶鋆和和文祥一樣,是當時滿清親貴中僅次於恭親王,並協助恭親王主持工作的另外一個滿族大臣。當然李鴻章說寶鋆,「佩公專說浮話不管實事……政柄乃沈、王主之,農部則王之專政也」。

文祥去世後,中樞大臣中,主持日常工作的就由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來管。沈桂芬坐在恭親王拍過照的假山前,叼著很長的旱煙袋,模樣很逗。《清史稿》說,文祥死後,沈桂芬「承其遺風,以忠懇結主知,遇事能持之以正,雖無老成,尚有典型。」他在光緒六年最後一天去世,光緒七年開始,實際主持中央工作的大臣就轉到李鴻藻的手裡。

沈桂芬、董恂

總理衙門大臣、兵部尚書董恂在外國人的眼裡是卓越的學者,丁韙良說總理衙門中大多數文件是董恂起草的,恭親王文筆斐然的國書都是出於董的文筆,從文件中可以看出董對進步事業的同情。他也是叼個大旱煙袋,手拿摺扇。

此外,這次拍照人員還包括另外兩個總理衙門大臣毛昶熙和成林。1858年《天津條約》簽訂後,允許外國人進入北京設立使館。但外國使節見不到中國皇帝,只有總理衙門一個部門可以和洋鬼子打交道。總理衙門大臣也不單獨接見外國人,一有公使來訪,就集體出席,招待吃糕點,吵架卻不解決問題。洋人也很無奈,說總理衙門是「總不理衙門」,說總理衙門大臣看上去是一幫老頭子,其實都是老太婆。

成林、毛昶熙

所以我一直期待看看早期總理衙門大臣的形象。到底這些人是什麼樣的?我現在才知道成林是這樣魁梧的身材。要感謝湯姆森,這次攝影,保存了晚清中樞政治家的視覺圖像信息。因為沒有這次攝影,文祥、寶鋆很可能就沒有留下照片。迄今,我們也還沒有看到過李鴻藻的照片。

根據湯姆森的素材,有一張總理衙門大臣的版畫,迄今為止我沒有看到這張畫作的原照,從某種程度上講,我更傾向於這是一張創作。

梁時泰鏡頭裡的軍政要員

當時北洋海軍從德國定製「定遠」和「鎮遠」鐵甲艦回國,醇王代表慈禧太后去檢閱海軍。京津之間沒有火車,陸路要走三天,也很顛簸。結果醇王坐老式木船走水路,這本身帶有一定的諷刺意義。梁時泰拍下了這張座船的照片。

下面講一下中國著名的攝影師梁時泰。梁時泰是廣東人,最早在天津開有照相館。光緒初年,他為醇親王奕譞和李鴻章拍了很多照片。1886年醇親王巡閱北洋海軍,梁時泰受邀專門作為職業攝影師去拍了照片。

下面是梁時泰為李鴻章拍的照片。照片上有題款,寫的是光緒四年(1878年),但「歲在己卯暮春閏三月」則應該為光緒五年,即1879年。光緒五年才有閏三月。這是李鴻章比較早的一張照片,看上去還比較年輕。另一張照片著了色,可以看到李鴻章的補子地摳底,把底片背景的顏色都處理成灰版,把服裝做淡以後塗色上去,著色技術也很不錯,這種照片是一種出售的商品。

下面是李鴻章的便服照,李鴻章將其作為禮物贈送給前來訪問的美國前總統格蘭特。茶几、椅子及旁邊的花和上面的照片是一樣的,說明李鴻章在這裡拍了正面和側面不同的照片。梁時泰還為格蘭特訪華的中美相關人員拍了合影。

梁時泰也為醇親王拍了很多照片,醇親王是非常愛拍照的人,在同治年間他就拍了照片,從下面照片畫面上看,醇親王還非常年輕。

醇親王和左宗棠的合影非常罕見。1881年,左宗棠在西北平定了回民起義,平定了阿古柏侵佔新疆的侵略,從大漠回到北京,被任命為軍機大臣。在軍機處,他處處受到排擠,年底被放出去做兩江總督。當左宗棠要走的消息發布時,所有大員們又都熱絡地為他送行。這張照片是醇親王邀請左宗棠到家裡告別,還寫了一首詩,叫《十月初十日慈寧門外行禮後邀恪靖侯來邸以西法照並做漫題一律》。這個標題把拍照的日期講清楚了。

我們前面講到,翁同龢在1887年才第一次拍照,但這次(1881年)因為醇親王與左宗棠拍合影,他也湊趣題詩,「山河大地盡倒影,餘事貌遍賢豪人。」「山河大地盡倒影」這個詞用得非常好,因為當時照相機後背毛玻璃上的形象是反過來的,證明拍照的時候,翁同龢也在現場。翁同龢因為帝師的緣故,與光緒的生父醇親王政治上走得很近。

1886年春,醇親王奉命巡閱北洋海防,李鴻章特別邀請梁時泰和德國攝影師來興克隨行拍照,梁時泰拍了很多著名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李鴻章派了木船沿運河去北京通州迎接醇王。當時北洋海軍從德國定製「定遠」和「鎮遠」鐵甲艦回國,醇王代表慈禧太后去檢閱海軍。京津之間沒有火車,陸路要走三天,也很顛簸。結果醇王坐老式木船走水路,這本身帶有一定的諷刺意義。梁時泰拍下了這張座船的照片。

5月16日,醇親王到達天津,他與李鴻章及幫辦海軍大臣善慶在海光寺留下合影。

5月19日,醇親王在旅順校閱駐防陸軍,20日接見各國使節和前來觀摩的英國海軍提督哈密敦以及各艦長,會見結束以後,李鴻章提議一起合影。客人離去後,醇王傳諭:「在事文武,上至提鎮道府,下訖護衛隊長,人各照一相。」這在當時是很大的激勵。醇王還為此另賦一詩:《照相得句(粵人梁時泰洋人來興克)》把兩個攝影師的名字都標上了。第一句詩就是「衣冠共是軍中侶,形貌共聯海上緣。」意思是說,都穿一樣的軍裝,我們都是戰友。

他穿的是黃馬褂,旁邊兩位一位是海軍總辦章京恩佑,旁邊是宋慶,宋慶在甲午戰爭中也打了很大的仗。他們穿一樣的衣服,不僅衣服一樣,每個人都有一把佩刀,佩刀也是一樣的。

這張照片更加重要,一批文員,共九個人。八個是李鴻章手下的道台,包括盛宣懷、潘駿德、黃建笎、張翼、羅豐祿、袁寶齡、周馥和劉含芳,還有一個是天津知府汪守正(二排左一),汪是官員,同時醫術高明,他曾和薛福辰一起治好了慈禧太后的疑難雜症。慈禧不放他遠行,就近安排在天津,有病還可召進宮中。過去我看到過盛宣懷(前排左一)照片,對劉含芳(後排右一)、周馥(後排中)都見得很少,袁寶齡(後排左一)我追蹤了多年也沒看到照片,從這張照片看,都是氣宇軒昂的樣子。

今年4月,我在「騰訊·大家」上寫了一篇文章,介紹發現的九位官員的大合影,有朋友看到消息告訴我,你說還沒有找到醇親王和英國水師提督的合影嗎?他說Ebay上在拍賣一張版畫,有哈密敦、李鴻章、醇親王、丁汝昌及官兵在一起,於是我就將畫片買回來,這張照片的原照還沒有看到,但版畫已經看到了,很有趣也很珍貴。

醇王作詩《晤英國水師提督哈密敦》附有注釋:「會畢留照一相,余與(李)相國、(善)都統中立,丁汝昌於左,哈密敦於右,其餘各大員官弁兵丁洋人以此分立。」從照片上看,李鴻章長身鶴立。

早期外交官

早期外交官中我們比較熟悉的,是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的照片……當年就是因為他太太站在使館門口,以女主人的身份迎接外賓,在國內《申報》上引起了風波,弄得郭嵩燾非常不高興,與《申報》打了一場官司。

在中國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外交官是重要的開路先鋒。這些外交官,也留下許多寶貴的照片。

1858年,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清政府被迫與英法等國簽訂《天津條約》,其中規定允許外國公使駐京。1860年以後,西方列強紛紛在北京設立使館,而中國卻一直未曾遣使出洋。《天津條約》規定十年後修約,清廷擔心西方列強趁修約之機「索要多端」,急欲事先遣使聯絡各國。可是使臣的遴選和中外禮儀糾葛卻成為兩大難題。無論未出過國、不通外語的總理衙門官員,或是毫無外交經驗的同文館師生,都不堪當此重任。蒲安臣是美國駐華公使,在其任滿之後,清政府委託他作為欽差,率使團訪問歐美各國。此外,使團還包括中國隨員、譯員(大部分是同文館學生)等,共30多人。蒲安臣使團於1868年2月25日從上海出發,先乘船橫渡太平洋到美國,訪問了舊金山、紐約、華盛頓。又橫渡大西洋赴歐洲,訪問了英、法、瑞典、丹麥、荷蘭、普魯士、俄國、比利時、義大利、西班牙等國,直至1870年10月18日回到上海,歷時兩年八個月,先後訪問了歐美11個國家。

這兩張照片,上面一張是蒲安臣使團的照片,下面一張是使團的版畫,版畫和照片大體一致,但人物的位置、緊湊度和角度發生變化,成為一種創作。同樣可注意,照片中很多人拿著扇子。

早期外交官中我們比較熟悉的,是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的照片,《秋風寶劍孤臣淚》里有一篇專門講郭嵩燾在英國使館舉行的第一場外交招待會以及後面引起風波的文章。當年就是因為他太太站在使館門口,以女主人的身份迎接外賓,在國內《申報》上引起了風波,弄得郭嵩燾非常不高興,與《申報》打了一場官司。

下面這幾張照片上的人都是曾紀澤,曾紀澤是繼郭嵩燾擔任駐英公使的,在英國拍了不少照片。

上海人李鳳苞是一位中國早期的外交官,李鳳苞的全家照,也是近年來新發現的。新書中我有篇文章為李翻案。過去說李鳳苞買「定遠」和「鎮遠」艦有巨大的貪污,但我發現了他在購艦合同中,簽訂了反商業不正當競爭條款,與德國人約定,絕不允許中國人拿回扣,也禁止外方行賄中國的監工和外交官。

李鳳苞為中國海軍事業做出很大貢獻,回國後仍因拿回扣等謠傳被彈劾革職。李鳳苞從德國還帶回一尊大理石塑像。「文革」時塑像被砸,現在已經修復,展存在上海崇明縣博物館,可與照片對比研究。

船政學生的視覺形象

這組照片還有個謎,從照片背面看,這是他們送給一位希阿小姐的。我們不知道六個大小夥子為啥要將照片送給她?這裡一定有個美好的故事。

我這裡稍稍把視野再放寬些,介紹福建船政學堂的學生,也就是後來北洋海軍將領的早期照片。

船政學堂學員雖然不是官員,但是他們後來都成為中國早期海軍軍官和造船技術人員。看看這些北洋海軍將領,他們當年還是「小鮮肉」時,是什麼模樣。這些孩子當初被沈葆楨招到船政學堂,是那麼可愛,到畢業的時候,20歲左右,都戴起了官帽。

再看這張船政「揚武」艦照片,注意,在訓練爬桅杆。

清政府在光緒三年組織船政學堂一批優秀畢業生到英國學習,這些年輕人已經二十歲出頭,當年的小孩兒已經長大,這裡的六個人是青年時代的薩鎮冰、林永升,劉步蟾(上排左起)、葉祖珪、嚴復、林穎啟(下排左起)。劉步蟾年輕的時候挺帥的,沒有看到這張照片的話,我們不知道劉步蟾年輕時的模樣。

這組照片還有個謎,從照片背面看,這是他們送給一位希阿小姐的。我們不知道六個大小夥子為啥要將照片送給她?這裡一定有個美好的故事。他們的英文寫得都很不錯,現在的大學生恐怕寫不了那麼漂亮。

下面這張是林泰曾的照片。相貌也是非常清純。1881年,林泰曾隨丁汝昌在紐斯卡爾接收訂造的「超勇」「揚威」巡洋艦。紐斯卡爾是英國火車之父斯蒂芬遜的故鄉。6月9日,林泰曾和丁汝昌參加了斯蒂芬遜百歲華誕大型慶典,林泰曾以英語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願中國他日推廣鐵路,大獲其利。全場四百嘉賓均熱烈鼓掌。次日,當地報紙稱讚林泰曾英語演說「詞令之善,音調之純,誠所罕見,足使勝會生色」。

這張照片是丁汝昌在紐卡斯爾拍攝的。這一年他45歲。五年後,他在醇親王巡閱海防時又拍一照。觀察丁的著裝,應當想起「衣冠共是軍中侶」的詩句。

當年中國留學生在皇宮般富麗堂皇的皇家海軍學院讀書(《秋風寶劍孤臣淚》里有一組照片可以參閱),國家為他們創造了最好的條件。我研究北洋海軍,總覺得他們沒有打過一次勝仗,沒有打沉一艘日本船,一直為這個事耿耿於懷,也是很悲憤的。

李鴻章訪問俄羅斯細節考證

關於李鴻章訪俄,我一直有個疑問,即李鴻章這次出訪歐美留下大量照片,為什麼在俄國反而一張未見?

李鴻章1896年4月出訪俄國。上一年,中國因甲午戰爭失敗,向日本割讓遼東半島,後經俄、法、德三國干預,迫使日本允許中國用三千萬兩白銀贖回遼東,從而造成中國統治階層中親俄勢力大盛。李鴻章此次出訪,借出席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禮,代表清政府同沙俄秘密談判《禦敵互相援助條約》,約定兩國共同防禦日本,以達到戰略上以夷制夷的目的。而俄國,此時正在修筑西伯利亞鐵路,為了加速施工,借中俄同盟抵禦英日為借口,誘騙清政府同意將西伯利亞鐵路通過中國東北境內,連接海參崴。中俄密約後來沒能抵禦日本,反而加劇了列強瓜分中國的危機。

俄國財政大臣維特回憶錄中有一個著名的橋段,說在簽約時他發現文本有誤,協議把中俄的對手是日本的特別約定漏寫了,變成任何國家攻打中國,俄國都要出兵。維特告訴外交大臣洛巴諾夫-羅斯托夫斯基伯爵,伯爵說不要緊,現在已經十二點一刻了,我們吃完午飯再簽約,趁李鴻章吃飯的時候,俄國人把文本重新修改謄抄。這個故事講得有鼻子有眼,過去史學界拿這篇文章抨擊李鴻章被人耍了都不知道。但是我通過考證表明,李鴻章所有的談判,事先都向國內請示,也早將任何國家進攻中國,俄國都要出兵相助,改成只有日本侵華,俄國才出兵防禦,這個改動獲得清廷批准後,文本在幾天前也已共同核對,不可能出現維特所述情況。再有,他們是在上午簽約,午時,李鴻章已拍電報將簽約告訴國內,因此也不存在下午簽約的情況。

關於李鴻章訪俄,我一直有個疑問,即李鴻章這次出訪歐美留下大量照片,為什麼在俄國反而一張未見?當年李鴻章後代將李鴻章的一批原照捐贈給上海圖書館,上圖將其發表在《上海圖書館藏歷史原照》中。去年某天,我與老照片的研究者徐家寧討論這個話題,家寧認為肯定是有的。他給了我兩個線索:第一,在這張訪英照片的卡紙上,寫有「莫斯科」的俄文字樣;第二,所謂英國首相沙士勃雷,長得也不是這個樣。

左圖:刊於《上海圖書館藏歷史原照》下卷第253頁上的照片,原圖說明是「李鴻章和英國首相沙士勃雷的合影」,而沙士勃雷的長相其實是這樣的(見右圖)。

我專程到上海圖書館查閱,請教圖冊的編寫者。她說我是有依據的。並調出原照給我看。原來這張照片上面還壓有一張開孔的卡紙,上面有李鴻章兒子李經邁的親筆題識:「光緒丙申 先文忠公奉使過英,其相沙侯邀遊園邸,共攝此影。越三十二年,戊辰男經邁謹志」

而在卡紙下面,原照貼在另一張照相館專用的硬紙板上,紙板上果然印有清晰的俄文字樣。看來,多半是李經邁做題識時搞錯了,畢竟1928年距李鴻章出訪,已經時隔三十二年。

從這張照片的錯誤可以發現更多的訛誤。刊於《上海圖書館藏歷史原照》下卷第254頁上的照片,原圖說明是「8月5日,李鴻章阿斯本海島英王行宮,敬謁英國女王維多利亞,並參觀英國海軍艦隊。英國太子妃親自為李鴻章攝影留念。英國首相沙士勃雷代表女王,向李鴻章頒發「維多利亞頭等大十字寶星」勳章。」

那麼,照片中這個外國人究竟是誰呢?從維特、洛巴諾夫-羅斯托夫斯基伯爵照片看,顯然不是。從年齡看,也不像時年28歲剛剛登基的沙皇。徐家寧很神奇地發給我第三個線索:一張1900年7月13日法文報紙La Vie Illustree的照片,在一篇講述義和團的文章中,配有這幅插圖,圖注是:「澤列諾矣海軍上將(L"AMIRAL ZELENVY)及李鴻章攝於中國駐聖彼得堡使館前」。我又去維基百科上查找澤列諾矣的資料,此人當時的職務是敖德薩總督。但從其經歷和照片來看,似乎也對不起來。

這個問題我尚未考察完結,我把它留給讀者。這個案例也說明,我們即便看到了老照片,即便老照片帶有說明文字,使用時還是要抱著審慎的心態,還要進行考證,否則仍會弄錯。

歷史研究就是如此有趣,老照片研究就是如此有趣,充滿了各種未知的知識和疑問。每個看來似乎正確的答案,其實未必準確。研究者,每每需要大膽設疑,仔細求證。

《天公不語對枯棋》、《秋風寶劍孤臣淚》

姜鳴/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5年8月

姜鳴先生新作《秋風寶劍孤臣淚——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續編》是他繼九年前出版《天公不語對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之後,又一本關於晚清的歷史作品,用散文的筆調娓娓道來。兩書加在一起,有三十八篇文章,涉及清末的重要人物和事件,視角廣闊,取材新穎,對於清朝政局的變遷和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做了許多有趣而深入的剖析。同時,還包含近代外交密辛、近代留學教育、近代鐵路籌劃、疾病和中西醫學,讀來引人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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