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孔子的責任倫理思想

中國哲學

論孔子的責任倫理思想

[摘要]責任倫理雖然是來自西方的、現代的概念,但是這種思想在古代、在中國早就存在。孔子的責任倫理思想主要體現在權與時的思想當中,并力圖在現實中實踐這種理想。當然孔子也有與責任倫理相對的信念倫理的傾向,這反映了孔子思想中理想與現實、信念與責任的矛盾和衝突。孔子的責任倫理思想不僅在歷史上曾有其意義,而且在當前仍有其價值。   [關鍵詞]責任倫理;權;時;信念倫理   [作者簡介]張桂珍,中共山東省委黨校研究生部講師,哲學碩士,山東濟南250021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728(2008)12-0011-03      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相對,是由馬克斯·韋伯於1919年在一次演說中同時提出的。表面看來,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是極其對立的,因為前者的價值根據在於行為者的意圖,而後者的價值根據在於行為的後果。但如果進一步去探索二者背後的深層動因,就會發現二者又是統一的,因為它們都根源於行為者內心所秉持的信念。所以,信念倫理是只關注信念而不關心後果,責任倫理則是將信念與責任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以此來看儒家倫理,也是信念與責任並重,所以儒家倫理也是一種責任倫理。當然在儒家倫理中,我們也可以同時發現信念倫理這種取向,但儒家倫理所追求的,則是信念與責任的和諧統一。儒家哲人儘管在言行中有諸多的不同,但都體現出一種責任倫理精神,這源於他們內心強烈的道義感和責任心,這在孔子的身上表現得非常突出。   以往我們常認為,孔子是個迂腐的迂夫子,事實上並非如此。他既不是只知道因循守舊、不知道順應時勢的人,也不是只知道固守原則、不知道靈活變通的人。《論語·子罕》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在其他人看來,孔子杜絕了四種不好的傾向:憑空猜測,絕對肯定,拘泥固執,唯我獨是。可見孔子不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更不是鑽牛角尖的人。他既有崇高的理想,又能夠面對現實,能夠將信念與責任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展現出了韋伯所說的責任倫理精神,這主要表現在「權」與「時」的思想當中。   孔子非常重視「權」的思想,他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權在孔子這裡是最高的處世原則,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在孔子看來,古代的聖賢雖然在道德上令人景仰,卻往往是固執一端而不知權變。不過孔子非常自信,他說:「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孔子不同於古代聖賢的地方,就在於他懂得權變。那麼怎樣才能做到權變呢?這就要掌握「時」。時即合乎時宜,就是要符合時勢發展和變化的要求。首先要審時度勢,認清時勢發展的趨向;其次要隨時變通,採取適當的行動以順應時勢的變化。孟子對此十分景仰,稱讚孔子是「聖之時者也」,懂得「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的道理。   通權達變,應時而動,並不意味著可以離經叛道,放棄自己對道德理想的追求,更不是說可以毫無原則,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為所欲為,而是在堅持道德理想的前提之下,順應社會現實的需求,將原則的堅守與方法的靈活運用統一起來。孔子曾說:「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即君子對於天下的事情,是無所謂可也無所謂不可的,但一定要符合道義的原則。生當一個禮崩樂壞、天下無道的時代,對於孔子來說最大的義,莫過於匡正這個元道的、混亂的社會。這是他的崇高理想,也是他終生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標,在他看來是必須堅持的。至於具體如何實現這一理想,如何達到這一目標,則是可以變通的。與道義的原則相比,其他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有時為了實現這一原則,某些具體的道德規範是可以暫時違反的。只知道一味堅守道德規範而不知道隨時變通的,是淺陋固執的小人,正如孔子所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在這樣的見解之下,孔子作出了一些不符合當時的士君子道德規範的舉動,結果招致了弟子的非議。在衛國期間,為了求得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去見了衛靈公的夫人南子(此人名聲極壞),引起了子路的不滿,以至孔子不得不對天發誓,說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合乎禮的。更有甚者,當一些叛臣來禮聘時,孔子也想去一試身手,這更加讓子路不滿,對此他進行了辯解:「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又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在孔子看來,他不是白去,而是去弘道的,如果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就可以讓周禮在東方復興起來;他深信以自己的德行,決不會與亂臣同流合污,但如果身懷治國安民之才而不去施展,想為國為民做事卻又屢次丟掉機會,這樣是不對的。可見,孔子並非認可那些叛臣們的做法,他一向是反對犯上作亂的,他真正關心的是能否遇到有志於治國安民的為政者,能否給予他施展才能的機會,他之所以「欲往」,因為他不想錯過任何一個這樣的機會。當然,如果為政者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他也會毅然決然地離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事實上,孔子並沒有真的去應召,他也從未真正得到這樣的機會,但他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倫理精神,不能不讓人欽佩。   孔子不僅自身如此,對別人的評價也表現出這種精神,其中尤其以對管仲的評價最為典型。管仲在道德方面的修養確實不高,孔子曾經對其大加批評,說他不節儉、不知禮、不忠,確實有悖於儒家的道德標準;但另一方面,孔子卻極力稱讚他的仁德,因為他所成就的事功,非常符合儒家的仁道原則。可見在對一個人的評價中,孔子是將事功與道德分開來看的。管仲成就事功的手段可能有問題,但其結果與其初衷是一致的,那就是社會的安定有序與人民的安居樂業。在一個道德上並不完美的世界中,在目的、手段和結果不能統一的情況下,堅守自己的信念,並在責任的驅使下,通過道德上成問題的手段,達到了目的與結果的統一,這就是責任倫理精神的體現。孔子看到了這種倫理的合理性與現實性,所以他能容忍管仲道德上的污點,所謂「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孔子確實富有責任倫理思想,不過他也有著信念倫理傾向。比如,面對「有道」與「無道」兩種不同的境遇,君子究竟應該如何抉擇,對此孔子曾經多次加以討論,其典型表述是:「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在不同的場合下,孔子作出的是基本相同的選擇:在國家政治清明時,君子應該積極入仕,如果甘於貧賤而出世,是可恥的;在國家政治昏暗時,君子可以消極出世,如果入仕以求富貴,也是可恥的。「有道則見」體現的是一種基於信念的責任意識,可以說是一種責任倫理精神;「無道則隱」則是為了堅持信念而放棄了責任,表現的是信念倫理傾向。這種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並存的現象,反映了孔子思想中理想與現實、信念與責任的矛盾和衝突。   孔子思想中的矛盾和衝突,也體現在他的弟子們身上。孔門弟子眾多,其思想也各異,在責任與 信念的問題上也有爭論。《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被困於陳蔡之間時,問弟子說:「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對此問題,子貢與顏回分別給出了不同回答。子貢說:「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而顏回則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子貢認為老師的主張確實偉大,但太理想主義了,所以不能為世所用,最好能把標準稍微降低一點,這樣才具有現實上的可行性。顏回也認為老師的主張偉大,但不能為世所用,這不是自己的錯,而是有國者的恥辱,正顯出老師理想主義的崇高。孔子聽後,批評子貢志向不高遠,對顏回則大加讚賞。不過最終,還是子貢到楚國搬來救兵,孔子及其弟子一行才得以脫離險境。   孔門弟子不僅在思想上有爭論,在實踐中的表現更不相同。仍以子貢和顏回為例。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所載:「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顏回則沒建立什麼功業,這當然和其早死有關,但即使不如此,恐怕也沒法和子貢相比,這是他們不同的人生哲學所決定的。基本上可以說,子貢遵循的是責任倫理,顏回堅守的是信念倫理。孔門弟子的這種差異,實際上是孔子思想中的矛盾衝突在其弟子身上的一種展現。   孔子的責任倫理思想不僅影響了他的弟子,而且影響了後來的儒家哲人;不僅在中國歷史上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在當前仍然有著巨大的價值。當前中國社會發展迅速,但問題也不斷顯現,其中的原因之一就在於人的責任感的缺失和相應倫理觀的混亂。由於中國社會正處於轉型期,舊的價值觀念已經動搖,新的價值觀念正在形成但還未普遍確立。價值觀念缺位的後果之一就是導致了責任感的缺失,造成了當前社會中不負責任的現象大量出現。所以,責任倫理建設在當前中國就成為當務之急。而要實現這一目標,不僅西方文化中的責任倫理思想值得借鑒,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倫理中豐富的責任倫理思想,同樣能夠發揮積極的作用。由於韋伯是從政治倫理的立場來提出責任倫理概念的,而儒家倫理最終也要歸結為一種政治倫理,所以以下僅從信念與責任並重的角度,來看一下孔子的責任倫理思想對當前政治責任倫理建設的積極作用。   責任倫理是信念與責任的有機結合,而且信念是責任的源泉,任何負責任的行為都是在信念的引導下實施的。所以政治家一定要在內心充滿崇高的信念,否則就很難保證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擔負起真正的責任。韋伯指出,政治家是為了某種事業而去追求和運用權力的,至於這項事業是什麼則屬於信仰問題。對於一個負責任的政治家來說,現實政治生活的意義在於他為之獻身的崇高信念,而不在於責任本身。如果沒有崇高的信念做後盾,怎麼能保證現實的責任不流於權力政治的工具?   孔子堅守著崇高的道德信念,那就是天下為公的道德情懷,這在《禮記·禮運》篇中借孔子之口所描述的大同世界裡有著鮮明的體現。這種道德情懷是推動儒家哲人為實現其政治理想而奮鬥的精神資源,它從倫理的角度說明了權力的根源、歸屬問題。現代的政治家必須了解,公共權力在根源上是屬於公民大眾的,只有對這一理念具有深切的了解,才不會把自己手中執掌的權力視為私人之物。從這個意義上說,天下為公作為政治家的道德情懷,它對現代民主制度的運作仍能起到一種支援作用。如果現代的政治家都富有這種道德情懷,這對民主政治的發展無疑是一種巨大的促進力量。   孔子不僅具有天下為公的道德情懷,而且有著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儒家的憂患意識,是對國家安定和人民幸福的關切,對個體生存和人類命運的關懷,以及對未來發展變化的關注。孔子密切注視著社會和人生,渴望在現實中建功立業,這種積極人世的品格和內心強烈的道德責任感相結合,激發起無限的悲天憫人的憂患意識。孔子曾說:「君子憂道不憂貧。」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周遊列國,雖到處碰壁,仍堅持不懈。雖然孔子自己不憂貧賤,但對百姓的疾苦卻非常關心,他要求統治者輕徭薄賦、節省民力,主張「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反對不顧百姓的死活而一味索取。這些言行,反映了孔子強烈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不僅在當時有意義,而且在當前仍然有價值。   當前中國社會中也出現了韋伯曾經描述過的那種情形。工具理性過分膨脹,價值理性則嚴重萎縮,工具理性壓倒甚至代替了價值理性,造成了意義世界的失落。意義的失落導致了信念的喪失,信念的喪失又導致責任的缺失,最終出現的是信念與責任的雙重淪落。在道德領域中是如此,在政治生活中也是如此。許多官員既沒有崇高的信念,也不講現實的責任。他們參政既不是為了人民的福祉,也不是為了民族的繁榮、國家的富強,而是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為了物質的利益。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他們也不為人民負責,不為民族、國家負責,而只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上級負責。這種人頂多可以被叫做「政客」,而不能被稱為政治家。政治家與政客的區別在於:政治家從政的出發點是關懷公眾的福祉,而政客從政的出發點則是自私自利。政治家固然離不開對權力的追求和運用,但如果僅僅是為了權力本身而享受權力,甚至無聊地炫耀權力,這決不是真正的政治家所為,必須加以貶斥和批判。所以一個從政的人,必須首先確立某種信念,把人民和民族、國家的利益放在心中,才能在現實政治中具有責任感,才能在責任倫理的引導下成為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在這方面,儒家哲人無疑是值得現代政治家們效仿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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