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楔子 之我見
(石兄到了紅塵一轉,鐫寫成《石頭記》。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戍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上引《紅樓夢》甲戍本楔子中關於書名的一段文字(以下簡稱「書名段」),涉及許多紅學懸案,向為紅學界所重視,俞平伯甚至認為,此中「紅學之雛形已具,足構成後來聚訟之基礎」 。[1](P363)本文試在綜合分析前人研究書名段的觀點的基礎上,從作者、書名、總綱、創作過程、主題及其相互關係等方面提出自己的見解,望能透過「荒唐言」,更準確地把握「其中味」。
一
《紅樓夢》作者是誰,書名段似乎明說了是石兄,而曹雪芹只是增刪編篡者。「舊紅學派」多據此而認為書是「舊稿新裁」,曹雪芹只是把原著改寫了。「新紅學派」卻認為曹雪芹就是作者,並為此作了艱苦卓絕的求證,主要表現在:
一是找到了許多可與書中內容相印證的曹雪芹生平或家史事實:大而言之,曹雪芹做過繁華之夢,家道中落,晚年凄苦,均可對書中內容;小而論之,則有「舜巡接駕」對「元春省親」、曹頫官職對賈政官職、及避曹寅諱等等。雖不能說明書是曹雪芹的自傳,但以此證明曹雪芹是作者,有輔助作用。
二是搜集了不少脂批直接或間接的說明,其中最典範的是甲戍本1回書名段上的脂批:「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蒙蔽了去,方是巨眼。」 [2](P84)顯然是脂硯因怕讀者不知道作者是曹雪芹而批的。
三是找到了明義、袁枚、永忠、周春、李放、思華、西清等人的直接或間接的指證,其中最有力的是明義《題紅樓夢》廿首詩上的小序:「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之者。余見其鈔本焉。」 [3](P107)
「新紅學派」的求證雖然有力,然因書名段在,又未得到更合理的解釋,故疑問尚在,在所難免。如「舊紅學派」的蔡元培,到晚年仍不服「曹雪芹作者說」,照舊拿書名段說話。即便是「新紅學派」的俞平伯,晚年重讀書名段,態度也變曖昧,疑曹雪芹「起草時是一張有字的稿紙,而非素紙一幅」 [1](P363)。也因這書名段,近半個世紀以來,否定作者是曹雪芹的新說不時翻出,台港紅學界上一世紀50至70年代就風行過「吳梅村作者說」(杜世傑);大陸近20餘年來也接踵出現過「石兄作者說」(戴不凡)、「曹頫作者說」(孔祥賢)、「脂硯作者說」(季稚躍)等,近年來還冒出一新說,言作者是太子胤礽和太子妃石氏等(溫雲英等)。
近半個世紀以來的諸作者新說均未忽視「新紅學派」上述三方面的求證,只不過都反駁乏力罷了;而在以書名段論證他們的新說時,方法又止於兩類:一是沿用「舊紅學派」的索隱辦法,如台港的「吳梅村作者說」,就是從書名段提及的吳玉峰、孔梅溪,及書中人物賈雨村三人的名字中各抽出一字組成吳梅村之名;二是採用坐實書名段文面意思的辦法,即言書名段既說石兄鐫寫《石頭記》,作者就應是石兄,或將石兄這一虛名再坐實為曹頫,或脂硯,或太子胤礽和太子妃石氏等。大陸近20多年來的諸作者新說多是用後一種求證方法。
本文無意全面評價諸作者新說,這不是本文的篇幅所能完成的課題。但因「胤礽及其妃作者說」近一兩年於網上「炒作」熱鬧,故結合書名段的解讀簡要駁之,並以期能舉一反三,以觀同類新說之謬。
書名段文字表面的意思固然清楚,然石兄是誰?被「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攜入紅塵,而現形為寶玉這書中人物,即主人公寶玉是也。既如此,「胤礽及其妃作者說」要立說,就必須先從以下兩方面下工夫:(一)指證書名段文字沒有虛構成分,石兄鐫寫《石頭記》事是實寫;(二)將石兄坐實為胤礽及其妃,並將其經歷與寶玉的經歷比較,求出他比曹雪芹更多的相同之處。
我們暫撇開涉及本題的(一),先說(二)。《紅樓夢》中有寫胤礽事,自是無疑,蔡元培在1916年便有詳證(見《石頭記索隱》),不過他從不言作者是胤礽。今人劉心武從秦氏身份之謎入手,所證也有新意,卻是以為胤礽事只作小說背景,非中心情節(《畫梁春盡落香塵》P113),更不認為作者是胤礽。「胤礽及其妃作者說」言作者是胤礽,在以胤礽事印證書中某些內容上不遺餘力(參見溫雲英《紅樓夢作者新證》),然所用的卻是前此在紅學界提出書中隱寫了曹雪芹與「香玉」毒殺雍正之事的「解夢派」的方法(參見霍氏姊弟《紅樓解夢》等著)。這方法把書中不同人物的情節化整為零,然後按某個所謂的「史實」去進行重新組裝,美其名曰「分身法」與「合身法」。如是,在其考證中,「作者」胤礽忽而是寶玉,忽而是元春,忽而是代善;另一「作者」太子妃石氏,則忽而是黛玉,忽而是鳳姐,忽而是晴雯——殊不知這樣的手法,有如打撲克之重新洗牌,可「重新組裝」為無數個所謂的「史實」的。如這種手法也可以用來求證,說不準在將來的某一天,會證出《紅樓夢》是寫柯林頓與萊溫斯基事來。顯然,這方法存在根本性錯誤,遑論求證。
況且,這樣一來,「胤礽及其妃作者說」原意取書名段作有力證據,也派不上用場了。因書名段中言鐫寫《石頭記》者,石兄是也;而石兄何人,寶玉是也;以寶玉事印證礽胤事乃其要點,而將元春、代善等事也納入其中,則是把自己的論證前提給消滅了。但其論者並不察覺如此,在否定「曹雪芹作者說」說時還用了書名段文字作為收煞,作為最有力的證據。溫雲英在引書名段後說:可見這是「由『石頭』寫成一本長篇的小說,它沒有分章回,沒有目錄」,而曹雪芹只做了「『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這四方面的工作」——可見「曹雪芹不是原作者」(《紅樓夢作者新證》P90)
我們且不管「胤礽及其妃作者說」早已自己將論證前提給消滅了,還是回到本題——書名段上去討論。
書名段有沒有虛構成分?回答是肯定的。俞平伯說書名段所寫的「人名詭異」(同上P363),這「詭異」就是虛構;加之石兄乃女媧遺石所幻的人形,入紅塵而為賈府公子寶玉,明顯的是個神話,豈有神話不是出自虛構之理。作者開篇就說得清楚:「因曾歷過一番夢幻,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本文所引《紅樓夢》語,凡無另注出處者,均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版本)既如此,書名段中所寫的石兄鐫寫《石頭記》事就不可坐實了看,斷無虛構人物是作者之理的。這是其一。其二,如果我們細讀書名段,還會發現有這樣的規律:名假則事虛,名真則事實——似乎作者是有意分清楚的。如空空道人與情僧之名,一看便知是假名字,書名段所寫其事也明顯虛構,趣筆而已,斷無道人改名情僧之情理。又如曹雪芹名真,也被史料所證明,其「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等事也跟著全是實說,甲戍本1回總批的題詩云:「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也可證明。既有這樣的規律,石兄名假,其鐫寫《石頭記》事,也當是烏有,頂多不過另有人提供素材而已。故俞平伯晚年雖疑作者起草時稿紙上有字,但也認為石兄、空空道人、情僧與曹雪芹四名,「三幻而一真,曹雪芹是也」,「以著作權歸諸曹氏也宜」(同上P363)。
再倒過來看,假定作者是曹雪芹,他也只能說書名段這樣的話,甚至可說是已進行了神思妙運。因為作者進入創作,要塑造藝術真實,讓讀者感到事真,常常會採用這樣的手法,言書是主人公經歷的記錄,乃至以第一人稱來寫,都不奇怪。曹雪芹正是想達到這種效果,同時也不想自己的名字埋沒,所以書名段就只能寫成現在這樣了——否則就不合最簡單的情節邏輯。再進一步想,還可見曹雪芹為讓讀者知道作者是自己,頗動了心思:在書名段中設兩三虛名,分別言其鐫寫《石頭記》並抄錄傳世,而著一真名言其「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不僅符合情節邏輯,且人名「三幻而一真」,人們自會想到「十年辛苦」之人才是真正的作者。當然,即便如此,脂硯仍有所擔心的,怕有人看不清楚,故不無發急地批曰:「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是明批作者就是書名段所說的「披閱增刪」者了。茅盾是位著名小說家,深諳小說創作規律,他的話值得重視。他在《節本紅樓夢導言》中說:「所謂『石頭』與空空道人等名目,都是曹雪芹假託的緣起,這部書其實是曹雪芹做的。」(見《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彙編》P624)
二
甲戍本書名段說及的書名共五個:《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與《金陵十二釵》。其中,哪個是「總其全部」之書名呢?這在紅學界諸說不同。要解決這一懸案,得先略提及題書名人之名。
書名段列出題書名人(含「仍用」者)之名共七個:石兄、空空道人、情僧、曹雪芹、吳玉峰、孔梅溪與脂硯齋。前四者,上已論及,是「三幻而一真」,皆「曹雪芹是也」。吳玉峰、孔梅溪,姓雖有假,然名不見「幻」,又非書中人物,當實有其人。胡適認為孔梅溪是脂批人之一曹棠村(《胡適、魯迅、王國維解讀〈紅樓夢〉》P73)。張愛玲以其女作家的拿手好戲——精彩的心理分析與心理推移,結合甲戍本「凡例」及其1回說書名上的畸笏批,考得吳玉峰是另一脂批人畸笏(《紅樓夢魘》P60-64,P92-94)。本文從胡適、張愛玲觀點,以為這兩人都是脂批人。至於脂硯齋,眾所周知,最重要的脂批人是也。
如上所述,一言蔽之:題書名人名雖有七,而人實則只有四,除作者外,餘三者都是脂批人。紅學界大多數人都同意,這些脂批人與曹雪芹頗為親近,了解作者與創作情況,他們的話在紅學研究上具有權威性。
接下來的問題是,他們題的這五個書名各有什麼含義?
甲戍本上有「凡例」,張愛玲考為畸笏手筆(同上P93-94),鄭慶山考為脂硯手筆(《紅樓夢的版本及其校勘》P6),可斷定出自脂批人手筆無疑。「凡例」劈頭就說「《紅樓夢》乃總其全部之名也」,以5回翻出《紅樓夢》十二支曲為點睛處;其他書名乃分題:《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以1回道人見石上故事為點睛處;《風月寶鑒》以12回道人持「風月寶鑒」之鏡為點睛處,《金陵十二釵》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對於《情僧錄》一書名,說出《紅樓夢》「題名極多」的「凡例」竟不提及。
「凡例」對我們理解各書名之作用很有幫助,但前人已指出,「凡例」的說法與作者的說法不盡相符,如說《紅樓夢》「乃總其全部之名」,作者便不以為然。張愛玲說這是畸笏在「倚老賣老」,曹雪芹最後是同意脂硯的見解,定名作《石頭記》的,因此《石頭記》才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同上P60-64)。如以曹雪芹之意而論,張愛玲的說法是對的,因為書中明說《石頭記》是原名,最後又由脂硯用回此名,照看有作者的意思在,更不用說,各脂本都是用《石頭記》作正式書名。但若說《石頭記》才可「總其全部之名也」,而《紅樓夢》不可,筆者則以為未必。這兩個名字當各有所長,均雖「囫圇」而有涵括力,在美學上各側重一面——前者是虛中見實,要點落在「記」字,似以「碑史傳」方式錄頑石「補天」,具有崇高美;後者乃實中見虛,要點落在「夢」字,雖似縹緲而悲劇意味更濃——俞平伯說點出的是「朱門」一夢,含「家敗」之意(同上P362);周汝昌、周倫苓說是另一書名《金陵十二釵》的點化,含「人散」之意(《紅樓夢與中華文化》P197)——顯然,這兩者互為補充,可完整體現作者以假語村言寫「真人大事」之本意。
然則,為何作者又取《石頭記》作總題而不用《紅樓夢》?《紅樓夢》有今本、早本之別,今本是現可見的各脂本,早本是作者早期寫出的諸本子,含曹雪芹曾「出」示給明義看過的《紅樓夢》。今、早本在大旨和具體內容上不盡相同,至少有明義《題紅樓夢》詩廿首可證。早本可能也叫《石頭記》,明義《題紅樓夢》詩第19首有「石歸山下」句,表明了有這可能性,但叫響了的卻是《紅樓夢》這書名,明義就呼為《紅樓夢》。筆者疑作者為表明今本不同於早本,才執意要叫今本為《石頭記》的,非為別的原因。
顯然,早本《紅樓夢》曾一度為相當一部分讀者熟悉,但到甲戍年(或更早一些),作者已進行了十載增刪、五次大改,為區別今本、早本,擬不再將總題叫《紅樓夢》,故同意脂硯齋用《石頭記》之名。又因《紅樓夢》早本可能也叫《石頭記》,故前加「脂硯齋重評」五字以示區別,全稱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但由於《紅樓夢》這品牌的力量,人們依然叫為《紅樓夢》,估計脂批人是在這種情況下撰出「凡例」的。換言之,應並非不了解作者用意,而是尊重市場規律耳。但作者更名主意已決,甚至後來還刪去書名段中「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一語,同時考慮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名字太繁,難以抗衡流行的《紅樓夢》叫法,故又簡稱為《石頭記》——這些,參看各脂本均可知。寫「凡例」的脂批人後來也明白了作者的這一態度,故甲戍本後沒有「凡例」——應是他自己刪去的。
這樣的解釋是否比其他解釋更通一些?如是,我們將《石頭記》定為總題,《紅樓夢》定為副總題,也無不妥。
在其他書名中,《情僧錄》這書名來得最怪,空空道人先自改了自己的名字為「情僧」,然後方改書名為此。這我們可看作是作者的趣筆,著意點明的是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十六字真言」,以及書中有虛構成分。「十六字真言」源於佛教之「色空說」,又因有一「情」嵌入而迥異於「色空說」,有用某種「哲理」籠括全書之意味。「凡例」不提這書名,更疑是趣筆而已,或疑難分是總題抑或分題,故不收入。
關於《風月寶鑒》,甲戍本1回上有脂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這在紅學界有兩種解釋,一是《風月寶鑒》乃《紅樓夢》早本;一是《風月寶鑒》乃「雪芹舊有」的另一本書,今本《紅樓夢》是《風月寶鑒》與《紅樓夢》早本合併而來。本文從後一觀點(理由後詳),但無論取哪種觀點,都不影響書名乃明點書有「風月」內容,需要警幻去警懲。亦即「凡例」所說,「是戒妄動風月之情」。但筆者以為,這是脂批人打的幌子,意在遮掩什麼,因為作者在1回是明說了,他不會落入這種簡單的「戒淫」俗套的——這明顯與脂批人的說法相反。
張愛玲看出這兩個說法的相反,但她並沒有留意脂批人的說法可能是在打幌子,而認為作者本不接受梅溪所題之名,故笑他姓「孔」,出自「東魯」,帶有揶揄的味道(同上P63)。這觀點筆者並不苟同,因為從脂批語氣看,芹溪、梅溪兩兄弟關係不錯,且梅溪新亡,沒可能還揶揄,理上不通的。因此,當理解為脂批人是在打幌子,意在替作者遮掩什麼。
然則,脂批人又在遮掩什麼呢?「凡例」又說,《風月寶鑒》的「點晴」是「風月寶鑒」之鏡。在書中,這鏡有正反兩面,正面是「美人」背面是「骷髏」,因而《風月寶鑒》也含有正反兩方面的題旨,是作者以「一擊兩鳴」的手法寫出的,即書的顯文本後面還有個隱文本。然則,那隱文本又是什麼?周汝昌、周倫苓以為是「家亡」的內容,即由寧府與賈赦一族的「奢淫」導致「家亡」(同上P197)。這見解有一定深度,但也非全部,當有比「家亡」更深廣的內容,即當有影射封建「末世」之衰敗。題此書名者梅溪,姓「孔」而於「東魯」,正暗示有孔子般的對「禮崩樂壞」的哀嘆。因之,可以這麼理解:《風月寶鑒》這書名面上提點書中的「風月」內容,深層次里提點書中的政治內容。毛澤東說曹雪芹用「弔膀子」來掩蓋政治鬥爭、階級鬥爭之「真事」(《毛澤東讀書筆記》P1473),《風月寶鑒》之謂也。
《金陵十二釵》是曹雪芹所題,言作者與其「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之「情」(1回楔子)。「凡例」說是分題,又說:《金陵十二釵》雖「必系金陵十二女子」,然又「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這裡的「上中下」,是對應5回警幻之說「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的,可見「十二」是虛數,言多也。故《金陵十二釵》涵括的是眾釵的經歷。
綜上所述:《石頭記》乃「總其全部之名」,《紅樓夢》乃其補充,或曰副總題,主要補充的是「人散」、「家亡」的悲劇性;余者乃分題:《情僧錄》提點書中之「哲理」內容,透露的是作者對情的覺悟;《金陵十二釵》提點出的是眾釵經歷,透露的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之意;《風月寶鑒》則明提點「風月」內容,暗提點政治內容,其深層處透露的是封建「末世」「大廈將傾」的狀況。
三
如是看來,書名段提及的書名,當與許多紅學界人士提及的《紅樓夢》「總綱」有關係。
可稱為《紅樓夢》「總綱」的書回特多,這作家王蒙注意到了,在《〈紅樓夢〉王蒙評點本》(以下簡稱「王評本」)4回中他指出:1回是「哲理總綱」,5回是「眾釵總綱」,4回是「政治總綱」,等等。他接著說了句幽默:「總綱多了還算不算總綱?」。
1回是「總綱」,這「新紅學派」此前已有指出的,認為是總覽全書的一回,王蒙釋為「哲理總綱」,更加到位。5回是「總綱」,是「眾釵總綱」,紅學界也有人持此說的,理由是眾釵的判詞和《紅樓夢》曲子詞於焉。4回是「政治總綱」,這是毛澤東的說法——他還說,這「總綱」除4回外,「還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了歌》和注」(同上P1471)。即2回與1回部分也是「總綱」。此外,紅學界還有人說7回是「總綱」,如俞平伯就認為是「眾釵總綱」,因為作者把太虛幻境回點出的眾釵都實寫出來了(同上P254)。脂批也說是「總綱」,言梁代劉瑗句「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是「此書大綱目、大托比、大諷刺處」(甲戍本7回脂批);即說嫁玉姓秦者——二秦是「總綱」。「凡例」又特別指出:賈瑞節乃「《風月寶鑒》之點晴之筆」,即12回是「風月總綱」。
由此可見,哪一回是《紅樓夢》「總綱」,紅學界意見不一,涉及的回有:1回、2回、4回、5回、7回、12回;給予的命名也不完全一致,主要有四:哲理、政治、眾釵、風月。
我們先來分析:(一)說7回是「眾釵總綱」,應不確;此回雖眾釵出場,但作為歸納眾釵性格及命運力度不夠,遠遠比不上5回,故應以5回作「眾釵總綱」。(二)說7回是 「二秦總綱」(「風月總綱」),也應不確;此回並沒有涉及二秦的風月內容,估計此脂批是《風月寶鑒》之舊批,非說今本《紅樓夢》的。(三)說4回、2回與1回部分是「政治總綱」,則見4回最核心,關鍵詞是「四大家族」和「護身符」;2回「冷子興演說」,闡述性質的;1回《好了歌》和注是從哲理角度闡釋的;因之,可精簡為4回是「政治總綱」。(四)據上述三項分析,剩下來的便是:1回是「哲理總綱」,4回是「政治總綱」,5回是「眾釵總綱」,12回是「風月總綱」。
經上述分析可知,《紅樓夢》是部多主題的小說,主要有四個綱。這四個綱,可以1回為各綱之綱,即「哲理總綱」。為什麼?(一)「哲理總綱」統領全書,猶如哲學統領自然學科、社會學科諸學問一樣。(二)1回除了有哲學意味的「十六字真言」外,還有《好了歌》和注,這也是很有哲學意味的——「好」即「了」,「了」即「好」,是「風月寶鑒」正反兩面的同一性——前者主要燭照眾釵之綱,後者主要燭照政治之綱和風月之綱。(三)1回有「一僧一道」出場,這兩人是時隱時現、貫穿通篇,隨處點化書中其他人物;況「僧因鳳姐,道因寶玉」(甲戍本25回脂批),籠罩著書中兩大主角。(四)「一僧一道」名「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道破書中寫的是「真人大事」,乃全書關鍵之關鍵。
因1回是哲理總綱,是各綱之綱,故餘下來的4回、5回、12回,不宜再稱為「總綱」(否則王蒙繼續來幽默),而分別以「政治之綱」、「眾釵之綱」、「風月之綱」名之。
總綱及其他三個綱,都是有書中人物為線索的,哲理總綱,乃因「一僧一道」。眾釵之綱,乃因「情不情」賈寶玉。政治之綱,乃因鳳姐——為什麼這樣說?(一)鳳姐在書中地位特殊,出自王家,主理榮府,協理寧府,賈母(史家)最寵之女子,與薛家雙重沾親,是四大家族中的中心人物,最體現四大家族「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之關係。(二)5回判詞與曲子詞雲她欲「末世」舉鳳,卻是「凡鳥」,雙手沾滿弄權的罪惡之血,致「家亡」(「末世」「大廈」傾覆),要「哭向金陵」,她的身影籠罩全書。風月之綱則因二秦,因為他們均風月之首——秦氏的情況很清楚,即便今本已刪去了「淫喪天香樓」一節,仍留下許多「刪卻是未刪之筆」(13回脂批),且5回判詞說得明白,她「主淫」;秦鍾也不難看出,15回寶玉與他「算帳」,事已露骨;何況前人已有說,薛蟠、柳湘蓮應原也與之有莫名其妙的關係。
經上述分析,可將書名段提及的書名與總綱及分題之綱連接,形成如下圖的關係:
→《情僧錄》—哲理總綱(1回)→以一僧一道為線索
↑ (「十六字真言」、《好了歌》和注)
↑ ↓ ↓
↑—→《金陵十二釵》—眾釵之綱(5回)→以寶玉為線索
↑
《石頭記》—→《紅樓夢》 ↓
↓ (反面)—政治之綱(4回)→以鳳姐為線索
《風月寶鑒》→ ↑↓
(正面)—風月之綱(12回)→以二秦為線索
(上圖完全亂了,但不會修正回去,抱歉!)
四
女作家張愛玲的紅學研究頗有特色,很是注重《紅樓夢》如何生成。在研究書名段時,她除了在各書名之意義、題書名人之身份等問題的研究上有獨到的見解外,還考出該書的一個大概的成書過程(同上P109)。她的思路是令人頗受啟發的,然在她的結論中,至少有兩點筆者未敢苟同——一是她以為作者所列書名的次序不是今本《紅樓夢》的成書次序,如《紅樓夢》應在《金陵十二釵》之後;二是她以為書名段提及的各書名都在不同階段真實用過,儘管曹雪芹有所不同意。
關於一。筆者以為,從書名段的語氣看,時間順序是很清楚的:最早實錄石兄經歷時名《石頭記》,空空道人悟得「十六字真言」後改名《情僧錄》,吳玉峰題名《紅樓夢》前著一「至」字,表明時間在《情僧錄》之後,從《風月寶鑒》到《金陵十二釵》之間有「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云云一段文字,表明《風月寶鑒》嵌入《紅樓夢》早本後,人物性格、情節轉換等接榫難度相當大,更不用說還存在提升立意、考慮避免文字獄等問題要解決。由此可見《金陵十二釵》在《紅樓夢》後,而不在前。
關於二。筆者以為,由於作者一貫用「煙雲模糊」法,加上書名段又寫得特別「詭異」,典範的「滿紙荒唐言」,所以若把他說的六個(連「仍用《石頭記》」)書名期完全坐實看,即以為是一本書分別在六個不同階段用不同之名,那便是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了。至少可疑不曾有過以《情僧錄》或《金陵十二釵》作書名的階段——「凡例」就不提《情僧錄》,也未誰聽過前人提及有《金陵十二釵》一書的。
因之,筆者以為,據書名段考成書過程,既不能完全坐實看,也不能完全撇開來臆想杜撰,最好的辦法是不即不離,結合書中的內容和脂批,根據文學創作的規律加以解釋,以把意思說圓為準。據此,筆者以為書名段說的今本《紅樓夢》的成書過程是這樣的:
(一)「石兄鐫寫《石頭記》時期」。乃系指最早的時候石兄(作者)想作自傳或家史,曾寫過日記之類的東西;或是指長輩(也可能他就是石兄)將自傳或家史告訴作者,作者作過大量的記錄。因之,當是指收集素材的時期,非指純寫自傳或家史的《石頭記》曾經出現。作者在此強調的是素材的真實性,脂批人多次在書中指出「確有是事」的話,可為旁證。
(二)「空空道人改名《情僧錄》時期」。乃系指作者在審視自傳或家史(素材)的時候悟出了「十六字真言」,故在進入構思和創作的時候以「情」字為主旨,並據此對素材進行改造或加上藝術想像。這裡表達的當是該書主題提煉和構思的過程,非指該書曾經有一階段更名為《情僧錄》。順便提及,作者早期的構思或創作里未必就有寶玉「懸崖撒手」的思路,這裡的道變僧,當非指出家,而是如俞平伯所說,是與梅溪名字前的「東魯孔」一起,表達提煉主題過程中受儒、釋、道三教思想左右,並終以佛教思想為主導(同上P363);或如胡德平所說,乃說當時(雍、乾時)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社會背景,作者反其道而用之(《說不盡的紅樓夢》P161)。從明義《題紅樓夢》詩廿首來看,早本《紅樓夢》大旨言情,當是無疑的。
(三)「吳玉峰題《紅樓夢》時期」。乃系指早本用的是《紅樓夢》這一名字,表達的主要是《紅樓夢》早本的完成,明義《題紅樓夢》詩廿首及其小序可為旁證。筆者疑「吳玉峰」中的「吳」字與「孔梅溪」的「孔」字一樣,不是真姓,特點金陵這吳地而已。如果吳玉峰是畸笏,畸笏又是曹雪芹之叔輩(紅學界大多數人意見),那就更清楚了。「吳」字點出的是:這「紅樓夢」是「秦淮殘夢」、「揚州舊夢」(敦敏詩《贈曹雪芹》、敦誠詩《寄懷曹雪芹》)。
(四)「孔梅溪題《風月寶鑒》時期」。乃系指將「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併入《紅樓夢》早本的時期。甲戍本第一回上的脂批,照字面理解是很清楚的,是「雪芹舊有」而不是「《紅樓夢》舊名」,即《紅樓夢》早本不曾叫過《風月寶鑒》。如《紅樓夢》早本叫《風月寶鑒》,今本《紅樓夢》是改《風月寶鑒》而來,當是說「雪芹此書舊名《風月寶鑒》」,絕不說成「雪芹舊有」,只有兩書合併而來,才會說成現在的樣子。
(五)「曹雪芹題《金陵十二釵》時期」。乃系指經過艱難的整合,兩書合併終於成功,「金陵十二釵」終於水落石出。這個經並書以形成新作的過程是個相當艱難的過程,所以曹雪芹要「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書名段特寫「曹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同樣並不表明書曾有一段時期叫《金陵十二釵》,而是指經過十年增刪後,「金陵十二釵」水落石出,都到位了。至少我們可得到這樣的旁證:(1)這一時期書未完成(說詳後);(2)早本的「金陵十二釵」可能與今本不同——庚辰本49回上有脂批 :「此回系大觀園集十二正釵之文」,吳世昌考為早本的脂批(見《紅樓探源》P578)。看49回,出現的是黛玉、寶釵、湘雲、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寶琴、李紋、李綺、岫煙等人,與今本《紅樓夢》5回判定入「十二正釵」的人物不同。由此可見,兩書合併後,作者重新排列了十二釵。
(六)「脂硯齋甲戍再評《石頭記》時期」。這一時期書猶未完成,胡適考為僅寫了16回(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戍校本》P366-373),所言完成量最少;張愛玲考為「改到第七十四回為止」(同上P155),所言完成量最多——也都是說書沒有完成(還有多條脂批為證)。至於「仍用《石頭記》」云云,前已有說,那是作者為區別《紅樓夢》早本而作的限定。當然,這一重意思也必須看明白,作者一改再改,虛構再虛構,卻比以往更強調這書是「似碑史傳」的「記」,其用心可知。至少從中我們還可得知,作者十年增刪、五次大改的旨意乃在,寫出一部史詩式的作品。或者我們可這樣理解,原名《石頭記》的「記」,是日記的「記」;今名《石頭記》的「記」,是「史記」的「記」——雖同名,認識卻是「否定之否定」。
在書名段中,作者為說明這一創作過程,還特題了一詩,與甲戍本1回總冒後題詩中的「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句相互印證。我們由此可知:今本《紅樓夢》的創作過程是一個艱難的歷程,其中飽和著血淚,凝聚著辛酸,書中有寫「真人大事」,同時也是通過「假語村言」(藝術虛構)寫出的,因此,這個過程也是作者重新認識素材、重新認識社會,不斷增刪、不斷修改,以及不斷提煉主題與升華主題的過程。
五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巔峰之作,但它的主題,卻是至今難有一致的看法,也是百餘年來紅學界爭論不休的問題。魯迅在《〈絳洞花主〉小引》中說,它的「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宮闈秘事……」(見《王國維、蔡元培、魯迅點評〈紅樓夢〉》P143)這種情況,作者在寫書的時候就估計到了,因此在書名段中不無擔心地問:「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欲解「其中味」,自然需要準確地把握主題。歸納主題有多種路徑,沿甲戍本書名段的線路去探究,亦是一法。《紅樓夢》書名多個,主題是多元的,總題下有多個分題,總綱下分立數綱,然又是統一的,集中寫特定時代的社會、人生悲劇。其中,《金陵十二釵》提點的是眾釵之綱,「大旨談情」。作者申明,這「情」不是一般才子多情、佳人有意的「淫濫」,也不是奸人妻女、壞人子弟的「淫穢」,而是欲「令世人換新眼目」的真實情愛(1回)。《情僧錄》特提的「十六字真言」,將這「情」字嵌入《心經》的「色空說」,使這「情」平添宗教意味,並帶有了悲劇色彩。但如是說這「情」,還是囫圇不清。因之,今人對此做了大量的研究,以毛澤東的說法最為典範。毛澤東在評點22回 「玉生香」節時說,這「情」是「建築在思想一致的基礎上」的,是「將同一人生觀互相結合的愛情」,因而是「尊重女性」、具有「民主性」的愛情(同上P1461)。按毛澤東的一貫思路,還當放諸「十八世紀的上半期」之廣闊背景去看——其時「中國已經有了一些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芽」(同上P1465),這「情」自能體現某種相對先進的社會意識形態。但這「情」必不見容於封建「末世」,眾釵的悲劇自屬必然,寶玉心之悲劇自屬必然,因之魯迅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清之人情小說》,同上P123)。因之,眾釵之綱,乃因「情不情」賈寶玉。這就是書名段上所云的「滿紙荒唐言」下的作者的「一把辛酸淚」。
由是觀之,毛澤東對《金陵十二釵》提點的「情」字理解頗為深刻,在上一世紀的50中至70年代末,紅學界的研究大體也沿襲他的說法。近20餘年來,不少作家、學者又從書中5回警幻的話中挖出「意淫」二字來釋這「情」字,引了一大堆弗洛依德與榮格。道理是有道理,然終於不是《金陵十二釵》之綱的「情」字,關連上《風月寶鑒》之綱了。這當然是個更複雜的問題。19回脂批說寶玉「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痴情種」,這「說不得」便是指皆有之,合於一起扯不清了。但若只言作者在1回大談特談的「情」字,怕是毛澤東的說法最為靠近,今人沒必要反其道而行之。
1回說書中「大旨」,作者力斥「淫穢」,又申明「非傷時罵世」,然終疑有「假語村言」焉。書中被俞平伯、張愛玲等指出是來自「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的二秦、賈瑞、憐香玉愛、二尤等情節(參見張愛玲《紅樓夢魘》P62),豈無「淫穢」,豈無「傷時罵世」。
《風月寶鑒》這書名明裡提點的是風月之綱,意在「懲淫」。書中有「淫穢」的故事,尤以二秦故事典範,「爬灰」、同性戀都在裡面了。涉及者不僅賈珍、薛蟠、賈蓉等,鳳姐、寶玉亦然。寶玉是個相當複雜的人物,就其積極的一面來說,他對政治的淡漠、對儒術的厭惡、對愛情的執著,以及對人與生命的相對的尊重,都體現了封建「末世」時意識形態上的某種先進性,尤其是他對人與生命的相對的尊重,在當時社會中難能可貴。就其落後的一面來說,則在「好色好淫」上,正如王蒙所說,至少有幾回「看不出他與別的公子哥兒有什麼不同」(王評本15回),不必扯弗洛依德、榮格等洋人語錄來為之貼金。脂批云:「道因寶玉」,這道是「渺渺真人」,這「真人」若解為「真實之人」喻寶玉,恰當極了。《風月寶鑒》名下的風月內容有三個作用,其一是強化鳳姐、寶玉等人物形象的立體性,使之真正成為真實環境中的真實之人;其二是從一個側面寫出封建「末世」的腐朽;其三是藉以轉移讀者視線,以「荒唐」事掩蓋書中的政治內容。
《風月寶鑒》暗裡提點的是政治之綱。舊紅學派搞「索隱」,多有以為《紅樓夢》是政治小說。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開章明義:「《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王國維、蔡元培、魯迅點評〈紅樓夢〉》P50)他以明末清初江南的十二個名士附會書中十二釵,自不無荒唐,但提到隱寫了康熙太子胤礽事,卻有後來的「新紅學」派所不到之處。毛澤東一生的談話及文字涉及《紅樓夢》的頗多,除說政治鬥爭、階級鬥爭是「總綱」外,還強調了兩點:(一)《紅樓夢》是中國空前的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二)「我把它當歷史讀的」(同上P1457-1475)。綜合起來可知,他是認為書中「藝術真實」地描繪了康、雍、乾三朝的政治鬥爭、階級鬥爭史,見解尤其深刻。對此,筆者的理解如下:
(一)書中隱寫了小說人物活動和情節展開的重大歷史背景——主要的是所謂「康、雍、乾盛世」。政治之綱在《風月寶鑒》名下,故作者寫政治背景也有正反兩手:一方面將朝代虛化,使其「無朝代可考」,另一方面通過皇宮中有皇帝有太上皇還有東宮太子,塑造了一個康、雍、乾三朝並立的政治背景;一方面為之說了一大堆歌功頌德的話,另一方面則深刻揭示隱寫了當時社會諸種矛盾的激化及其腐朽性,意在說明「盛世」與「末世」的同一。作者寫政治背景也沒有正面展開,而是通過象徵、隱喻、射覆等手法來透露,例如康、雍、乾三朝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是通過賈家的兄弟鬩牆、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壞事」,以及賈家與北靜王、忠順王的親疏等情節與細節隱寫出來。熟知清史者必知,清代從努爾哈赤開始到乾隆歷經五朝皇帝繼統,除康熙繼統外幾乎都發生皇子間的兄弟鬩牆,尤以康、雍、乾三朝的「胤」字輩、「弘」字輩的爭鬥最為激烈與典範,也頗為史家所注目。對於這「茫茫大事」(「茫茫大士」),作者自不敢明寫,也不敢充分展開,但卻用古今中外鮮見的藝術手法隱寫了。此外,「舊紅學派」的王夢阮、沈瓶庵說寶玉的「懸崖撒手」是寫順治、董鄂妃事,「解夢派」言賈敬服毒丹自殺是寫雍正事等,如作「影射」看,都不無道理。
(二)書中通過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描寫,不僅揭示了統治階級內部利益集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關係,且以「護身符」為象徵,通過了元妃晉封貴妃、甄賈兩府的抄家、賈雨村胡判葫蘆案等情節的描寫,尤其是四大家族的中心人物鳳姐的各種劣行入木三分的描寫,揭示了統治階級內部利益集團上與皇權下與黎民百姓的關係。這書寫階級鬥爭的深刻性還在於,由於作者「聞見悉所親歷」,加上描寫細膩,在真實地再現生活之原生態時,準確地展示了封建禮教下各社會階層的利益關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現實主義高度。如主子之間的、小姐之間的、丫鬟之間的,以及奴才之間的矛盾,在書中都有細膩的描寫,「正因寫實,轉成新鮮」(魯迅《清之人情小說》,同上P128)——這「新鮮」就是現實主義的力量。人就其本質而言,是其所處的地位的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這一原理在書中有充分的展現。
(三)書中用以小見大的藝術手法,通過賈家的盛而衰描寫展現了封建「末世」衰敗的過程。《風月寶鑒》暗點政治之綱,政治之綱乃因女主人公鳳姐。鳳姐「末世」舉鳳,卻是「凡鳥」(5回鳳姐判詞);始弄權鐵檻寺,終潦倒獄神廟,更「哭向金陵」——這是賈家的一個縮影,更是封建「末世」的一個縮影。12回的「風月寶鑒」鏡子,有正反兩面,便是隱喻封建「末世」之盛衰——從「美人」到「骷髏」的過程的。封建「末世」之衰敗是書中隱寫的最為重要的「茫茫大事」,在書中作者還通過秦氏託夢時、元春省親時以及探春在抄檢大觀園時說的話,分別從不同角度點出了它的原因。毫無疑問,作者為「末世」唱出的是含淚帶血的輓歌,他對「秦淮殘夢」、「揚州舊夢」有著依依不捨的眷戀,深感自己無才「補天」,通部著作透現出來的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嘆。這就是書名段上所云的「滿紙荒唐言」下的作者的另「一把」也是更重要的「辛酸淚」,《好了歌》及其注是《風月寶鑒》真正的點晴之筆。
上述三點,是對《風月寶鑒》名下的政治之綱的一些說明。但它的思想內涵自不僅這些,筆者以為百餘年來許多改良派人士、革命黨人乃至政治家、革命家利用這部小說的「索隱」不得不改良或不得不革命之信息,都是不無道理的(學術價值另當別論)。至少我們得尊重這麼一個事實:一部偉大作品自有其超乎尋常的涵括力,這種涵括力甚至會遠遠超出作者的想像之外。
以上說的是分題。書以《石頭記》和《紅樓夢》「總其全部之名」,又分彆強調書中內容的肅穆的碑史性與巨大的悲劇性。我們可據之歸總:作者在其隱寫的康、雍、乾三朝並立的政治背景中,以其高超的藝術手法,真實地刻划了賈家的盛衰史和「令世人換新眼目」的愛情故事,塑造了以賈寶玉、王熙鳳為中心的一系列頗具典型性而又個性化的「渺渺真人」形象,隱寫了封建「末世」的衰敗及其不可挽回這「茫茫大事」,透現了「十八世紀的上半期」意識形態中的某些新生因素及其若不禁風的脆弱性,從而展現了社會與人生的大悲劇。《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部巔峰之作,它的悲劇性乃在於「末世」補天而無能、追求愛情而不得,遂構成了欲絕心哀、血淚浩嘆;它的深刻性乃在於「滿紙荒唐言」下的肅穆的碑史性,作者之「史筆」所觸及的是繁華背後的腐朽,「盛世」底下的「末世」,當然還有至美至純之愛情四周的淫亂,從而成為文學形式的「資治通鑒」。——這便是我們沿甲戍本書名段的線路試歸納的《紅樓夢》的主題。
說明:本文與我太太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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