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突發!絕代佳人夏夢仙逝,她的一生就是傳奇
昨天晚上從香港傳來一個消息,一代巨星夏夢小姐去世了,享年八十三歲。
也許多數人聽說夏夢是和金庸有關,金庸曾經暗戀過他,並說過這樣的話:「西施怎樣美麗,誰也沒見過,我想她應該像夏夢才名不虛傳。」金庸還為夏夢量身寫過劇本。
大導演李翰祥也曾說:「夏夢是中國電影有史以來最漂亮的女演員,氣質不凡,令人沉醉。」
毛澤東、周恩來都曾接見過夏夢。而鮮為人知的是,林彪在1971年「九一三」叛逃事件的前一夜,在北戴河官邸放映了一部電影——夏夢主演的《甜甜蜜蜜》,這是他一生中看過的最後一部電影,之後就帶著家眷奔向了山海關機場。
夏夢擁有傳奇的一生,下面我們刊登她的「全球頭號腦殘粉」奇愛博士,為《虹膜》雜誌寫的夏夢故事。
文 |奇愛博士(沙丹)
夏夢,原名楊濛,蘇州人,1933年2月生於上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她是香港左派電影界赫赫有名的頭牌巨星,主演過近40部電影,紅遍香江和南洋。
當時好萊塢電影已被清除出大陸,在工農兵佔據絕對主流的銀幕上,左派港片某種程度上填補了人們對現代生活、小資情調的浪漫想像。那時每當有此類影片上映,影院外總是排起徹夜的觀影長龍。
據說六十年代初的上海灘,就曾有「千方百計為『一計』,三日三夜為『一夜』」的流行說法。「一計」指的是陳思思主演的《美人計》(1961),而「一夜」便是夏夢主演的《新婚第一夜》(1956)。為了看一場電影,不惜排上三天三夜的隊,足見上海人對夏夢痴迷到什麼程度。
夏夢之美,不僅在於她身材高挑,相貌端莊清麗,還在於她思維聰慧,銀幕上的可塑性極強,無論古裝、時裝、民國、戲曲諸片種,均是手到拿來,遊刃有餘。這樣的女子誰人不愛?坊間便傳言一代文豪金庸先生當年在「長城」公司做編劇時,便暗戀夏夢。他曾化名「林歡」,為夏夢量身訂製劇本《絕代佳人》(1954)。
金庸和夏夢
單看這片名,一腔愛意便已瞭然若揭。他還曾說過:「西施怎樣美麗,誰也沒見過,我想她應該像夏夢才名不虛傳。」只可惜呀,正所謂「襄王有心,神女無意」,夏夢早早便嫁作他人婦,留得金大師只能在筆下虛擬的人物「小龍女」、「王語嫣」身上賦予相思。
電影史學家石川先生談到夏夢,說她是「傳統士大夫的理想女性化身,又是承載著三、四十年代民國文人家國夢想的夢中情人。她真正被大陸影迷所知,還是在八十年代港片重返大陸之後,此時的夏夢,早成中華文化的稀缺資源。她所代言的傳統佳人形象,不僅在紅色大陸已成絕唱,就連現代化本地化進程中的港台也暌違已久」。
想來吾生也晚,更非什麼「傳統士大夫」,八十年代尚在襁褓之中,能夠喜愛上夏夢,還是得益於十餘年前學生時代在電影資料館看老膠片留下的深刻印象。只感覺銀幕上的她,如天仙下凡,裊裊婷婷,一口軟糯糯、略帶吳音的甜美腔調,眉眼之間,光彩照人,讓同時期香港影壇的其它女星多多少少失了顏色。
便如同著了魔一般,我開始關注、尋找夏夢的各種信息、劇照,從海外高價購買有關她的畫冊書籍。留在電影資料館工作後,2010年我策划了「銀都機構輝煌六十年」影展(夏夢效力過的「長城」、「鳳凰」就是「銀都」的前身),放映了她主演的《娘惹》(1953)、《新寡》(1956)、《王老虎搶親》(1959)等影片。
《王老虎搶親》
2011年10月的「世界視聽遺產日」則選擇了她與傅奇合演的《甜甜蜜蜜》(1959),這部喜劇佳作絕少為人所提,應重新探討它的重要價值。此外,在中國政治史上,它也充當著一幕十分特殊的見證:它是1971年「九一三」林彪叛逃事件前林家在北戴河官邸放映的最後一部電影。這段陰暗的歷史,竟千絲萬縷地與夏夢的一部喜劇片扯上關係,想來真讓人感慨世事無常。
現在的年輕人大多數已經對夏夢感到陌生,殊不知,夏夢女士有著迄今為止香港女演員中首屈一指的崇高地位,她的倩影凝聚在被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的歷史片格中,她曾多年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至今仍是中國電影家協會唯一的香港女性顧問。
除了香港和大陸,夏夢的聲名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更遠及南洋星馬,至今仍能收穫不少年輕影迷。去年做夏夢作品專題回顧的時候,就有馬來西亞的「80後」影迷小宇專程來北京觀摩,更贈送給我幾件早期的夏夢原版專刊圖冊。這些資料於今日的香港已經不易尋得,卻散見於新馬泰等國的二手書市,足見夏夢的影響早已超出時間空間,芳蹤處處可尋,甚至能讓外國年輕一代的影迷挂念。
一個明星的誕生,總有其內因和外因,有時更伴隨著些許機緣巧合。就夏夢成名的內因,我認為簡單總結就是:外貌氣質絕佳,家庭背景單純,品行謙虛端正,文化素質較高。這幾點在當時的環境中缺一不可。
首先,好的外貌氣質當然是一個女演員起步的內在要求,這很需要靠老天爺的眷顧,偏偏夏夢就是這樣一個不世出的絕代佳人。在夏夢年僅四歲的時候,她的生日紀念照片就已經被攝影師挑中,放大陳列在上海的照相館櫥窗里;到了十七歲的青春花季(此時她已舉家移居香港),夏夢已經具備了成為電影演員的優良條件,她面貌清麗脫俗,身材苗條高挑(據她本人在自傳中介紹,自己身高五尺五寸半,約合1.7米左右,以至於後來一般男演員都不好和她搭戲),由於熱衷體育運動(尤其是游泳和打羽毛球),她比同時期的很多女演員更多了一份健康的自然美。這即是夏夢出類拔萃的「星相」所在。
家庭背景單純是夏夢的另一優勢所在。我們尤其要注意,在夏夢被發掘的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成立,國際冷戰大幕也早已拉開。作為左派的「長城」公司,旗下演員的出身及其家庭背景,往往是公司「造星」過程中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
《甜甜蜜蜜》
在夏夢之前,「長城」所倚重的,還是「向左轉」之前便和公司簽約的李麗華。被稱為「小咪」的李麗華比夏夢大幾近十歲,成名已久,她的樣貌和演技毋庸置疑,但其人生閱歷十分跌宕複雜,經常八卦緋聞纏身,相比之下夏夢就像是乾乾淨淨的一張白紙。
另一名「長城」新人林黛的遭遇更說明了「身家清白」的重要性。林黛在「長城」出道的時間比石慧還要早,她一度同夏夢一樣,被視為公司即將大力培養的優質潛力股。1951年第5期《長城畫報》上就曾如此撰文:
電影界中最感困難的,就是如何培植新進的人才,關於這點長城公司總經理 袁仰安曾經說過,一方面因為電影演技上的人才難求和訓練上的技術問題,另一方面為了營業上的把握,和票房價值是否受到影響,這些都足以動搖製片者發掘新人的信念,但是怎樣能使國產電影有更強的活力和更優異的成就,這個艱巨的任務,時至今日,當然是不能抱著期望的態度了,因此新人夏夢的挖掘,在《禁婚記》中驚人的成就,使電影的領域裡,發揮了萬丈光芒,接著林黛的加入長城,將來在新片中,一定更有輝煌成績的表現,這點我們是可以預期的,由此可見長城召喚新人的大門不但大開,而且對培育新人的新作風,將會替未來的電影界建下了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
林黛
可見,林黛在「長城」的星途本來是一帆風順的,她的個人正面宣傳也屢屢見諸報端。但想必一定是後來「長城」經過審查,發現她的父親是國民黨桂系首腦李宗仁的政治秘書程思遠(程在當時的電影報刊中,常被模糊隱晦地以「舊官僚」稱呼,1966年他隨李宗仁回歸大陸,是著名的民主人士,九十年代曾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作為親共的「長城」公司,最終做出了對林黛「冷藏」的決定。沒戲拍的林黛一時氣惱,最終鬧出了吞服安眠藥自殺的事件,幸好得她當時的情人嚴俊緊急送醫,才救活轉來。後來她緊隨嚴俊的步伐,投到右派的「永華」公司,才得以成名。
和動不動就發大小姐脾氣、鬧彆扭的林黛不同(我們可以由此推想她後來的人生悲劇),夏夢的性格比較內向自斂,在家中她是愛幻想的乖乖女,而在公眾面前的她則是品行端正、性格隨和的影壇新晉。就她個人的形象而言,夏夢是符合中國傳統士大夫審美的理想化身,她與當年影壇上一些比較西化的辣妹(如鍾情)相比則多少有些樸素保守。
1954年9月的《世界電影畫報》就曾同時登載了鍾情和夏夢的兩張泳裝照:鍾情身著的是無肩帶的抹胸分體式泳裝,活潑火辣,果真是讓人一見傾情;而夏夢則是帶肩帶的連體式泳裝,相比之下反差實在明顯。在報刊上,她更多的形象多是以旗袍、西式連衣裙等方式出現,穩重大方,不失分寸。
鍾情泳裝照
夏夢泳裝照
六十年代初當夏夢從新加坡回港時,還引領了一次時裝新風,她以義大利式絨線衫搭配長褲、薄底鞋,這被粉絲們親切地稱為「夏夢裝」。無論如何打扮,夏夢形象塑造的核心都是要實現一種「明朗的健康」。
夏夢裝
在當年眾多對夏夢的報道中,「謙虛」是她給媒體留下的最深印象。如她在迎接1952年所寫致辭中就提到:「從《禁婚記》一片公映,我開始和觀眾見面,無可否認,在這片里,我的演技很差,承各地觀眾們紛紛稱許助勉,真使我又慚愧,又興奮。但我不希望大家把我看做明星,我只想做一個稱職的,盡責的工作人員,為中國電影藝術貢獻我所有的能力。」
還有一位署名「所羅門」的記者,原本是要去九龍塘採訪李麗華和嚴俊,結果盲打誤撞走錯了路,先撞進了九龍城嘉林邊道寓所的夏夢,後來據此寫了一篇《三星印象》。這篇文章足以顯示出夏夢和其他明星一些待人接物上的差異,節錄數段如下:
這種突然的闖入,使我看到一個女孩的天然本色。夏夢奔出來時,我的第一個印象告訴我:這正是她祖先夏娃的化身。如此都市,如此女性,我們已經看慣了她們是在濃厚脂粉的塗抹下和眩惑衣料的包裹中。但是這裡,她的目光和笑容,都還有著野性的遺留。
她的言語都是率直了當,一見面她說她搬來不久,房子的頂費是兩萬元,租金是每月三百。她的頭髮雖經燙過,但分明沒有梳,她穿著一件綠色的短袖旗袍,皮膚留有太陽照射的棕色光輝,完全是個若耶溪的鄉村女孩子。
她喜歡說上海話,當我用國語問她《禁婚記》的成績時,她才用國語說:「第一次上銀幕,不太好。」說到第二部片子《娘惹》時她告訴我:「內景已大部完成,天好就拍外景。」……我要夏小姐為本報簽字,字還沒有簽,朋友便對我說:「她寫得一手好字。」
「弗好,弗好!」字簽了,上海的客氣話又脫口而出。
《娘惹》
面對這一切,這名記者不禁感慨道:「我有這樣的感覺:就夏夢本身機遇來講,已經就是一個戲劇的發展了。當她獻身電影時,她已改名換姓,犧牲了學業和青春,以及一切正常的生活程序。她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就已在體驗最深刻的劇情。因此電影圈裡的教育培養和風氣環境對她的影響將比她自己的天才和性格更為重要。她是素材,是白紙,在完成作品時,比別人的責任更大。」
隨後,等到這位記者再去採訪李麗華時,雖然「小咪」待他也算得上熱情體貼,但採訪中還是受到一些「君子協定」的制約,讓他「有口難言,有筆難寫」。顯然,剛出道的青澀新人夏夢比縱橫銀海多年、成熟圓滑的「小咪」更讓他由衷欣賞。
夏夢還有一個優點讓她具備明星的可塑性,就是她樂於學習,文化素質較高。早年間的一些女明星文化水平是普遍偏低的,比如因為「人言可畏」而自殺的阮玲玉,內心如外表一樣柔弱不堪,由於文化層次低,束縛了她在有聲片時代的發展,影迷也很難在報刊上看到她親自所寫的文章。
這種情況到了夏夢所處的時代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這或許要首先歸功於電影在社會環境中地位的提高。夏夢雖然進入影壇時只有十七歲,但她在香港時就讀的是瑪麗諾女書院,因此中英文俱佳。
不僅如此,她在學校時就熱衷戲劇表演,尤其喜愛莎士比亞的作品,而「夏夢」這個藝名也正是取自於莎翁的《仲夏夜之夢》。關於這個名字到底如何得來,現在有不同的說法:有觀點說是袁仰安為她起的;也有觀點說,是袁仰安請作家高雄和導演李萍倩給起的;其實早在五十年代,夏夢就明確答覆過影迷:這是她自己改的。
我個人認為,夏夢完全有這個知識能力去給自己改名,她在文學方面的造詣我們現在從她所寫的《從影一年》中便能感受一二。這篇數萬字的長篇自述是應影迷們的強烈要求,在《長城畫報》上連載的,後來也被統一的整理收錄到《我的從影生活》一書中。
正所謂少女情懷總是詩,夏夢這篇自述也是我讀過的最為文學性的、細膩的個人歷程描述。在文中我們也能了解到,除了她出眾的先天條件,夏夢的發掘實在也充滿了太多的因緣際會。
首先,夏夢家所在的嘉林邊道被稱為「香港的荷里活」,往北走既是「長城」片場所在的侯王廟,這是夏夢最喜愛散步的路線,此為地緣因素;夏夢和妹妹到「長城」片場玩耍,無意中被她的學妹、「長城」老闆袁仰安的二女兒毛妹(袁經綿,後為著名舞蹈藝術家)發現,成了她的伯樂,此為人緣因素;夏夢被袁仰安邀請到「長城」片場,最初的想法只是讓她為創業作《說謊世界》(1950)做英文配音,「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再提起」,這或許就是所謂天意。
正是這天時地利人和,讓女中學生楊濛最終成了女明星夏夢。
「長城」的培養策略
夏夢能夠順風順水地走上明星之路,離不開「長城」對她的培養和包裝,這是明星和電影製片廠相互成就、進而相互定義的明證:依託夏夢的相貌和氣質,製片廠為其設計了一套妥帖的、帶有商品屬性的健康公眾形象;而這種形象反過來,也影響到製片廠創作的思路,深化了「長城」公司在五十年代香港影壇的文化定位和美學情調。
首先,袁仰安對「長城」公司擬定的製作方針,決定了明星對於電影機構的核心價值,這在《長城畫報》首刊號里他親自撰寫的《談電影的創作》一文中已有清晰地展示。
袁仰安要求「長城」的電影創作要有正確的立場和進步的內容和形式,但也並不否認影片的「票房價值」,提倡電影中的教育意義要與娛樂價值並重。要實現這個目標,「長城」一方面成立了編導委員會,由資深導演李萍倩帶頭主抓劇本創作;另外,就得依靠明星去傳情達意,吸引觀眾走進影院。
「長城」初創時期的女明星,正如《長城畫報》頭兩期的封面女郎所示,是李麗華和王丹鳳。
王丹鳳曾為「長城」拍攝過《方帽子》和《瑤池鴛鴦》(出品方為「大觀長城」),但她在1951年和丈夫回上海工作,因此讓「長城」損失了一員大將。那麼另外一個台柱就是「小咪」李麗華了,但實際情況我們可以看到,李麗華雖與「長城」簽有片約,卻並不獨為「長城」所有。
《方帽子》
因此,袁仰安早就已經把目光投向影壇新人。正如他在《銀幕新人的喚召》一文中所指出的:「製片者應該挖掘新人,培養新人,使國產電影有更強的活力有更豐富的成就,這個任務,到了現階段,已是刻不容緩的了。」
他在文中尤其批評了電影界某些過於狹隘、不思進取的作法:「有人以『商業的保守性』,來譏諷電影界對於挖掘新人的疏忽,實在是應該引以為恥的,『輩有才人出』,前一輩的,在本身進步之外,有提攜下一輩的責任。因此,對於那種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自私保守——恐懼著新人會引致損失,恐懼著新人成名之後會遠走高飛,恐懼因新人而多出來的麻煩……實在應該說是責任的逃避。」
這裡,袁仰安說得慷慨激昂,可是平心而論,又有哪個老闆不擔心自己花大力氣培養的新人會輕易遠走高飛呢?因此,袁仰安所孜孜以求的新人,不僅要具有非凡的才華和商業上的潛質,更重要的,還需要富有堅定的政治理想,背景單純便於控制,從而長期為自己公司所持有。
五十年代初的夏夢,刊登於《長城畫報》
正是如此,年方十八歲的夏夢在1950年11月登上《長城畫報》第3期的封面,這應該也是她人生第一次呈現在公眾面前。頗有意味的是,除去封面大圖,對於夏夢的第一則具體報道,是她在10月1日國慶這天參加「長城」的「狂歡之夜」慶祝活動,這讓她的亮相一下就和政治導向緊密聯繫在一起。
同時,在這則宣傳報道的版面設計上,夏夢的照片與李麗華的照片左右相對,似乎預示著她將是「長城」下一個力捧的重點對象。照片中的她,穿著潔白的西式公主裙,仍然如青澀學生般背著手,反串演唱了一曲京劇《釣金龜》;在她身後豎立著一支一丈高的巨燭,上寫「勿忘銀幕前面千萬觀眾個個眼睛雪亮」。
這顯然因循了袁仰安的策略,讓政治態度、製片態度、明星形塑這一刻達成了統一。面對生活中這新的一頁,也許是出於「謙虛」,也或許還有對現實莫名的興奮和焦慮,夏夢表現得有些「誠惶誠恐」。
她說:「雖然幸運使我開始了藝術生活,公司方面更不惜犧牲,予我以一切學習機會,但我越是學習就越感到自己的不足。我好似跳了班次的學生一樣,我隨時在考查自己,我夠嗎?我跟得上這滿棚的先進嗎?我會不負人家對我的愛護提攜嗎?我會達到我自己的期望嗎?這些都是我誠惶誠恐的原因。我期望一切愛護我的人都來教導我,指引我,批評我,不吝惜一點一滴,賜給我。」
確實如夏夢自己所言,「長城」對於她的力捧是持續而富有成效的。首先,要推出一個明星,就要為她持續不斷地選擇符合其形象氣質的優秀作品,並不斷地擴展她的戲路,讓觀眾常見常新。夏夢和絕大多數初涉影壇的女演員待遇是不同的,她一上來就演女主角,與她合作的皆是一流的導演和頂級的男小生。
同時,發揮集體創作的優勢,為她量身打磨劇本。當時「長城」的編導委員會每周三都要開會研討,經常通宵達旦的工作。有這編導演三駕馬車的鼎力配合,再加上夏夢自身的勤勉努力,她能在短時間內迅速走紅是不難想像的。
夏夢的第一部作品,是和韓非合作的諷刺喜劇《禁婚記》(1951),這是大眾所喜聞樂見的通俗類型,片中她要飾演的是韓非的年輕妻子。年方十八的夏夢說,這是個超越年齡的挑戰。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她不僅反覆揣摩劇本中的人物形象,還特意到一夫一妻沒有孩子的朋友家去串門,細細觀察他們的生活情形,有時候竟出現待得時間過長而被主人下「逐客令」的趣事。
影片在娛樂戲院試映的時候,她「提心弔膽,悔恨交加,羞愧莫名」,覺得銀幕上的自己表現得特別差。可沒想到,正是這部讓她心跳臉紅的片子,首輪便收穫票房十三萬三千元,一舉奪得了當年的港片國語片票房冠軍,同時在菲律賓、泰國、越南、新加坡等國首映後也叫好叫座。當時有影評人評價夏夢在片中的表現時說:
我特別關心新進影星夏夢的演出,雖然她過去在舞台劇上曾下過許多研究的工夫,但是上銀幕還是她破題兒第一遭,一個新人當她第一次在銀幕上露臉時,當然難免因種種原因而遺下了許多漏洞,這種情形就是在荷理活的許多影星中也不能例外,所以當我看這部片子的試映時,從頭到尾一直懷著好奇而緊張的心理,當然無非是為了關心這位新星的演出成績,結果我發覺自己心理上的緊張是多餘的,夏夢在這一部片子中的演技,讓我起了另一種的好奇心理,覺得她那輕鬆潑辣的技能,竟把劇中的人物造型,輕描淡寫得恰到好處,其成績優異,大有駕乎一般水準之上,論演技我說她將一鳴驚人,卻是一點也不過分,她在《禁婚記》中的成功,不但將奠定了她在電影圈中的良好基礎,同時在一般觀眾的腦海中也會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
成名作《禁婚記》海報
隨著《禁婚記》獲得市場和評論的普遍讚譽,夏夢在隨後的三年間,又陸續和嚴俊合演了《娘惹》、《門》,與韓非合演了《白日夢》、《孽海花》,與平凡合演了《一家春》、《絕代佳人》、《花花世界》,與傅奇合演了《歡喜冤家》、《都會交響曲》,還與「龍馬」的韋偉合演了《姊妹曲》,不到四年的時間便有了十一部作品,迅速地成為資深演員。
仔細地分析這些作品,有諷刺喜劇,也有嚴肅的社會劇;有時裝劇,也有古裝劇;有正面角色,亦有負面角色(如《都會交響曲》中的交際花)。她在表演創作中,習慣於在實踐中體驗生活,讓自己與角色相互融合。例如在主演《白日夢》時,夏夢便以百貨店售貨女郎姿態出現。
《白日夢》
為了深切體會這種實際的生活經驗,她曾經親自到港九各大小百貨店去考察,終於學會了一套包東西、開發票及應付客人的手法。有時她在體驗生活的時候,影迷們聞訊趕來,讓百貨店裡一時間堵得水泄不通。
在我看來,夏夢的表演實踐實際上和傳統的女明星(如歐陽莎菲)存在很大的區別,過去很多女明星的精湛演技多半靠的是聰明用功善於揣摩,而夏夢有著古典戲劇的功底,她一邊演戲一邊學習斯坦尼斯拉夫體系,這是一種全新的知識分子化的操練方式。因此,夏夢從來沒有被某種單一的類型形象框范住,她在努力涉獵嘗試各個領域,最終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千變女郎。
美麗的人,美麗的化身
除了出演電影之外,夏夢的聲名遠播當然也與「長城」對她形象的媒體包裝有關。除了廠刊《長城畫報》,我們今天還可以在《世界電影畫報》、《電影世界》、《娛樂畫報》、《新中華畫報》等諸多刊物中一睹她當年曼妙美麗的風采。
1995年香港電影學者羅卡曾編輯了一本夏夢畫冊,挑選了她在不同時期的數百幅照片,不論是時裝、古裝抑或是戲曲扮相,均是依依倩影,令人過目難忘。五十年代任職《長城畫報》攝影主任的陳跡,曾撰文回憶他負責為夏夢拍照時的愉快時光。
他說夏夢每次拍照工作都全情投入,對於環境的配合、臉型的角度、光暗的取捨,她與攝影師都很有默契。而拍完照後,更會同攝影師一起挑選照片,去蕪取精。我們從這簡單的一幕,就能理解方保羅所說的,在夏夢那「華美的表面底下,卻令人覺得有著鋼一般的核心」。
她雖然年紀很輕,但擁有超人的智慧,這讓她具備了中國女明星所少有的主體意識。並且隨著夏夢在「長城」的不斷成長,這種主體意識就越強,最終和製片廠完全切割不開。觀眾提到「長城」,就想到夏夢;而說到夏夢,也就繞不開「長城」。
長城公司門景
但即便內心如此強大,夏夢依然保持了她樸素、自然、謙虛、知性的作風。早在1954年就有評論指出:「夏夢的從影歷史不算長,但在長城的戲裡,她已有了不少的演出,在新人群中,她可以稱『大姐』了。她的天性仁厚,到現在仍不失一個『真』字。……她活潑而好運動,打羽毛球是她的嗜好,虛心向學,沒有那種『初出道』的自滿自足氣概,這樣便能任重而致遠,夏夢給予人的好印象,主要是從這裡來的。一個有希望的演員,不論在演出或私生活上,都得建立自己的風格,夏夢足以語此了。」
而今天最使我們後人驚嘆的就是,夏夢的明星形象、她的情感、她的事業和她所承載的中國形象,完全圓融為一體。以夏夢的情感生活來說,今天讓我們津津樂道的是所謂金庸先生對她的愛慕,但身為「長城」的頭牌明星,一位絕代芳華的女性,她的愛慕者又何止金庸一人?
據知情人透露,像韓非、岑范等著名影人都曾追求過夏夢。但1954年年僅二十一歲的她還是早早嫁給了商人林葆誠,並攜手走過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這種婚姻上的「從一而終」,和她對「長城」的「從一而終」,以及對香港、祖國的「從一而終」(儘管因文革原因,她曾離開香港移居加拿大,但又在數年後歸來)都是一以貫之的。
夏夢新婚
在冷戰時代的香港和南洋,電影作為軟性的娛樂形態,常常是溝通意識形態的橋樑,促進了文化認同,爭取到海外僑民的支持。正如「長城」公司的宣傳廣告中所標榜的:主題正確,製作嚴謹,出品最佳,售座無敵。五十年代是「長城」公司最為輝煌的時期,而首席明星夏夢在其間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她讓觀眾拋卻了左右的門戶之爭,而沉醉於一種純正的中國式的美麗。
除了香港及南洋,袁仰安還曾試圖開拓歐洲市場,他選擇的打頭陣的影片便是夏夢主演的《孽海花》。《孽海花》於1953年8月底成功入圍了第七屆愛丁堡國際電影節,並成為十九部展映影片之一,這也促使了袁仰安次年11月親自周遊了一圈歐陸,考察了英法意等國引進接納香港電影的可行性。但顯然結果並不理想,我們從當時英國影評人發表在著名電影雜誌《視與聽》上的一篇關於《孽海花》的文章便能管窺一二:
《孽海花》,曾映出於一九五三年的愛丁堡電影節,它的上半部很美麗地描寫了一個歌女的生活,她學畫畫,……學彈琴……學對她不喜歡的人扮笑臉。……當王魁讀書的時候她奉茶,磨墨,夜深催眠的種種動作,帶有教堂中行聖禮時的莊嚴和美。這以後,戲發展得很慢,雖然其高潮是慘烈而無情的。
此一以及其他類似的中國影片的力量,主要是從演技上發生的,它好似日本的電影與普道符金的作品。許多主要演員是舞台出身的;他們的風格,彷彿以面具的形相作基礎,頗近於西方偉大的那些銀幕丑角。一種最精研的演出形式,演員的臉子卻彷彿應該戴上面具的,初初想來,就覺得很是奇怪。不過為此種風格所必需的一個規律,乃是要把一切不需要的,一切任意的動作統統省去,這樣好使每一個最細小的表情變化都成為大事,而且具有特殊意義。
顯然,這位帶有西方文化中心論視角的英國人還不太了解中國的傳統文化,尤其不能理解中國古典戲曲技法在電影中的嫁接和表現。影評人都如此,普通觀眾更是可想而知。因此,《孽海花》這類影片在歐洲不容易「走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孽海花》
而真正能讓「長城」電影大放光彩的舞台只能是大陸。但是,由於當年內地的意識形態環境和香港還是有著明顯的區別,因此即使是左派機構出品的影片,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在內地公映的。
據余慕雲《香港電影史話》中記載,夏夢的《禁婚記》在內地就屬於被禁的香港影片。而當年香港報刊曾報道「《娘惹》、《狂風之夜》、《枇杷巷》三片國內已獲通過」,但是我迄今並未在內地的報刊上找到這幾部電影的發行放映情況。
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公司1961年7月曾編輯出版了一個內部文件《中國電影發行放映統計資料彙編》,其中記載的最早的在大陸公開放映發行的夏夢作品,是1954年12月發行的《孽海花》,共製作22個35毫米拷貝,放映16347場,觀眾人數872.2萬人次;1956年5月發行《絕代佳人》,35個35毫米拷貝,放映21725場,觀眾人數1164.5萬人次。
《絕代佳人》
這些作品在內地上映均要滯後於香港一年左右,且沒有製作16毫米拷貝,顯然基本上只限制在城市影院放映,不過場均觀影人數都能達到500人以上,足以顯示出夏夢在內地不俗的影響力。或許此時的她還不曾想到,很快到來的1957年對她一生而言會是多麼的重要:這一年,二十四歲的她將奔向北京,走進中南海,這是真正屬於明星夏夢的高光時刻。
留影中南海
夏夢是在1957年4月期間來到北京的,當時文化部搞了一個優秀影片頒獎大會,表彰1949年至1955年間的一些優秀影片及先進工作者。這當中的作品,不僅有國營廠的影片,也有私營廠、香港左派機構生產的作品;不僅有故事片,也有舞台藝術片、譯製片、紀錄片、美術片和科教片。
由夏夢主演,李萍倩導演,林歡(即金庸)編劇的《絕代佳人》便位列獲得榮譽獎的五部香港影片之中。這是新中國國內電影評獎的第一次,它的出台跟當時毛澤東所倡導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雙百方針)的時代大氣候有著直接的關係;但非常可惜,由於後來政治局勢的突轉,以及對於電影製片廠公私合營的改造完成,這種濟濟一堂的景象並沒有延續下去。
雖然1962年5月開始有了《大眾電影》百花獎,但這時已經沒有香港片和私營廠影片什麼事兒了;香港電影再次出現在國內的獲獎表彰中,要到二十多年後張鑫炎那部讓李連杰橫空出世、家喻戶曉的《少林寺》(1982),它在1983年4月文化部「優秀電影獎」的評比中被授予了「特別獎」。
李連杰家喻戶曉的作品《少林寺》
贅言不談,回到1957年的文化部優秀影片頒獎大會。這次大會是在4月11日於虎坊橋的北京工人俱樂部召開的,當天文化部副部長夏衍、電影局局長王闌西、電影界各部門負責人以及來自全國各地的電影工作者代表1500人參加了會議,盛況空前。
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即茅盾)在授獎大會作了題為《創造出更多更好的社會主義的民族新電影》的講話。他把這次大會稱為「中國電影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值得大家永遠紀念的光輝的一頁」,並指出舉辦大會的目的,是為了鼓勵電影工作者取得的重大成就,鼓勵多年來他們積極的創造精神,並希望他們能在百花齊放的方針指引下「發展創作、繁榮創作、提高影片質量,創造更多的更好的民族社會主義的民族的新電影,來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為工農兵服務」。
以上這些話顯然主要是針對國內電影業而言,而對香港電影,沈雁冰則指出「香港的進步的電影工作者在各種困難艱苦的條件下,攝製了許多有意義的影片,在國內放映時獲得了廣大觀眾的歡迎」,因此他也代表文化部及個人,「向遠在香港的進步電影工作者祝賀」。
頒獎大會後,緊接著是另一個重要會議中國電影工作者代表大會,其主要的議題是成立中國電影工作者聯誼會,這也即是今天中國電影家協會的前身。中國影協名義上成立於1949年7月(當時名為中華全國電影藝術工作者協會),但實際上並無具體行政職能,1952年便基本停止活動;而1957年4月這次大會是極為關鍵的,它提出了聯誼會的宗旨,通過了會章,選出了主席、副主席、秘書長、理事等175人,尤其還給香港、台灣各保留了10個名額,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影協中有5位港台理事,夏夢位居其中。
4月14日,毛澤東在中南海懷仁堂後面的草坪接見了出席聯誼會成立大會的代表,因此便有了他與夏夢親切握手的那張珍貴照片。有趣的是,這張照片夏夢和毛澤東中間還露出鄧小平的正面笑臉,要知道鄧小平和電影界人士的合影,要遠遠少於毛澤東和周恩來,因此這或許是極少有的新中國第一代、第二代領導人同時與電影界人士的合影照片。
毛澤東接見夏夢,鄧小平在場
這一天的下午3時,夏夢等60餘位電影工作者又在中南海紫光閣獲得了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周恩來在講話中闡述了毛澤東提出的十大關係和正確處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以及在黨內開展整風運動的必要性;講話也對「雙百」方針做了闡釋,並希望電影界本著「大同小異、通力合作、瞻前顧後、左顧右盼」的原則處理好十種關係,把工作做好。
在這次接見活動中,年輕的夏夢作為香港電影代表被給予了「特別照顧」:今天我們可以看到她和周恩來的數張合影,其中有一張是眾多國內知名女演員和鄧穎超、周恩來的「全家福」,這當中包括宣景琳、黎莉莉、王人美、白楊、上官雲珠、舒綉文、吳茵、於藍、黃宗英、胡朋、石聯星、岳慎等等,老中青三代星光熠熠,而年紀最小的夏夢就被安排在總理的身邊,亭亭玉立,尤顯出眾。
夏夢與周恩來、鄧穎超等合影
要講「香港」話,不講「北京」話
在1957年的這次進京活動中,周恩來的和藹可親、精力超凡給夏夢留下很深的印象。很多年以後,她還記得當年和周恩來共進午餐、喝茅台酒、聯歡舞會跳舞等等細節,總之無拘無束,像回到家裡一樣。她回憶道:
在聯歡舞會上,我和總理跳舞。在跳舞時,我說:「請總理對我們的工作給點指示。」總理笑著說:「你這是在講『北京』話嘛!你是香港人,不要講『北京』話,要講『香港』話。」「在香港這個地方,可以做很多工作。用影片團結華僑,宣傳愛國主義。」在和總理共舞時,記者拍了不少照片。當我把照片拿回電影公司時,同事們看著照片笑著說:「你平時拍的照片都是正面的,這回卻全是背面的了。」我也笑了。但我心裡在想,能有機會和敬愛的周總理在一起拍照,就是留個背影,我也是從心底覺得非常榮幸的。
周恩來與夏夢
在周恩來對港工作明確的指示下,主管僑務工作的廖承志在此後很長時間內,都一直在行之有效地貫徹執行此項政策,直至「文革」爆發左禍橫行。他曾三令五申地要求駐港黨組織和左派機構隱蔽精幹、保存力量、長期堅持、合法生存。
對於左派報紙,廖承志指示《大公報》、《文匯報》等機構不要辦成「黨報」,以當地民營報紙的身份出現,如果出現虧損現象,每年中央財政會將經費注入中資銀行的私人戶頭(有些是化名或偽托,也有真人),來暗中補貼。而對於左派電影業也是同樣辦法。廖承志辭世後,夏夢曾撰文回憶說:
記得我初入長城影業公司的時候,常聽人問:「我們在香港的電影公司,應當拍些什麼樣的題材呢?」對於這個問題,廖公明確地告訴我們說:「我們的攝製題材無限寬闊,縱橫千萬里,上下五千年。」廖公的話,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成了我們編戲的總方針。
回憶「文革」之前,我之所以能夠以十七年短促的時間,拍出四十部影片,除去當時的同行——編、導、演的共同努力與幫助外,廖公的指示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它擴大了我的眼界和思路。大家心胸開闊了,廣開戲路,就不成問題了。
在我所主演的影片中,有反映幾千年古代生活的《絕代佳人》,有表現「五四」時期的文藝作品,有以香港小市民生活中的悲喜劇為素材的影片,甚至有越劇舞台上的《三看御妹劉金定》。
如果沒有廖公的指示,尤其是在當時,內地在搞文藝革命,而香港方面又對我們採取了嚴格限制的政策,我們是不可能把這些多種多樣的影片搞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廖公的「縱橫千萬里,上下五千年」的指示,使得我們香港的進步電影事業有了極大的發展,我們的銀幕呈現出一片五彩繽紛的繁榮景象。
後記·相逢不必在夢中
我常被冠以「夏夢全球後援會鐵杆腦殘粉」的稱號,心裡實在是覺得好笑。
電影史研究和電影批評、電影理論不同,影像和檔案的收集整合是非常關鍵的核心性工作(不亞於寫作過程),沒有資料你就是再出名的教授,也寫不出來。再加上我工作坐班的緣故,平時沒有時間泡圖書館,因此這篇文章中我所引用的夏夢檔案資料,都是平時我自己買來的,肯定不夠全面,只供管中窺豹。
我在近期的寫作過程中,還收集到了夏夢主演的處女作《禁婚記》劇本(這部電影已經很難看到),夏夢《孽海花》在內地上映的戲單,還從馬來西亞買到了一批左派電影的宣傳單頁,代價實在不菲。因此開句玩笑話,我們研究歷史的人,都想有個億萬富豪的爸爸。沒有強大的「揮金如土」的實力,以及興趣、毅力和方法的支持,電影史是難以做好的。
或許是為《虹膜》寫夏夢,寫著寫著感動了上蒼,夏夢不再是「夢中夢」,4月份她真真切切地就來到了我的身邊,這也是我在文末要和大家分享和交流的一點所見所聞。
夏夢要來北京的消息,早在北京國際電影節開幕之前,就已經在網路上傳播開來,但是說實話心裡是半信半疑的。作為她的忠實粉絲,我和網路上的一眾好友都很激動,生性低調好靜的她近年來基本上都處於隱居狀態,極少出現在公眾視野中。而她上次公開露面,還是在2011年初在香港出席銀都機構成立六十周年的紀念活動;當時北京方面,我們電影資料館與銀都機構也舉辦慶祝活動及研討會,我見到了另一位著名影星朱虹,但夏夢卻未現身。
原以為見到夏夢女士只是人生中的一種奢望,卻不曾想,在從影65周年之際,她卻神奇般地出現在北京國際電影節的紅地毯上,隨後兩天我本人更有幸參加了為她籌劃的電視專訪和慶祝酒會,近距離地和心中女神親密接觸,真是一償夙願,人生無憾。
那麼,夏夢這次為何會難得的到北京來?據我向她此行的助手劉韌先生打聽,他說其實這個舉動他已經努力了相當長的時間,因為夏夢向來「低調、少言、慾望少」,過去屢有高層領導邀請她來北京,她均婉言謝絕;金雞百花節有次在大連舉行,特地為夏夢搞了一個紀念活動,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親臨,只是錄製了一段感謝致辭的VCR在現場播放。
劉韌說,之所以這次可以請動夏夢,是因為他家和已故著名導演、夏夢的好友岑范先生(曾導演家喻戶曉的越劇《紅樓夢》)是世交,而岑范的老師(也即是劉韌口中的「祖師爺」)朱石麟則為夏夢拍攝過眾多傑出的作品,像《新寡》、《新婚第一夜》、《董小宛》、《故園春夢》等等。
《新寡》
出於這些複雜的關係,又經過多次協調努力,夏夢的北京之行才得以順利實現。更難得的是,除了北京國際電影節的紅毯儀式,夏夢此次還答應接受了電影頻道的專訪,這是她自1979年參加文代會後,時隔35年之後第一次在北京接受電視專訪,尤顯彌足珍貴。
或許正是由於過去幾年我策划過諸多夏夢的活動放映,在北京影迷圈裡有點小小影響,所以當電視台的編導打電話邀請我參加節目錄製,我才知道,相逢不必在夢中,心裡實在是欣喜若狂。
4月17日下午我在電影頻道大興的錄製現場見到了夏夢,當時陪同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妹妹楊潔女士(曾為我國女籃國手)等一眾親友。82歲的夏夢腿腳已經有些不太利索,走路需要人攙扶,但只要一坐定,立刻顯出高貴典雅、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
當時,化妝間里人來人往,有些亂鬨哄的,但夏夢兀自在那靜靜地坐著,像一尊美麗的雕像。我有些不忍打擾她,便也在她身旁默默守著,但思前想後又實在不願意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就和她簡單地攀談了一會兒。
我告訴她我們做過多次有關夏夢的專題放映,她微微笑著,一張嘴還是那銀幕上聽了無數遍的嬌糯清朗的聲音,說她上海的表妹都告訴過她。我問她平時都做些什麼,她說過去還唱戲、寫字,現在「全面退休」了,除了偶爾還和朋友打打牌、鍛煉一下腦筋,娛樂主要就是看看碟片。我問她愛看什麼,她說只愛看時裝片,不看古裝片,而且「不看日本片,因為日本片都帶字幕」,自己眼睛有些看不清楚。
當天的電視節目錄製了兩個多小時,電影史學家石川先生做主持,我是特約觀察員。夏夢從始至終惜字如金,好在她活潑開朗的妹妹楊潔做了諸多生動的補充;面對主持人的讚美,她往往並不認同,只是覺得自己是個成績很普通的人。
《新婚第一夜》
當然我了解,夏夢這種謙虛的本性,並不是現在如此,從她十七歲入行一來便是這樣。這裡插一句,前幾天即5月7日,我在北師大參加了香港電影百年學術研討會,我做的便是夏夢主題的演講,台灣來的廖金鳳教授聽完非常感興趣。這麼有名的傳奇女星,生長在台灣的他竟然是頭回聽說!
他向我打聽能否給夏夢拍個紀錄片(他做過類似不少的紀錄片作品),我便告訴他,以夏夢低調的個性(以及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態)恐怕難以實現,廖教授深以為憾。
電視台錄製結束的第二天,夏夢從影65周年紀念酒會又在貴賓樓飯店舉行。雖然範圍很小,只開了不到十桌,現場布置得古色古香。眾多影界的資深名流前來捧場,像於藍、陶玉玲、李前寬、肖桂雲、郭凱敏、劉之冰、田歌等,匯聚一堂。
香港著名導演許鞍華更為此事專程從香港飛過來,她的傑作《投奔怒海》正是夏夢女士80年代重回電影圈後組「青鳥」公司投資製作的。酒會上,藝術家們通過發言回憶了與夏夢的交往。已經年過九十、白髮蒼蒼的於藍回想起和夏夢當年一起受到周總理接見、留影中南海的時候,更動情地回憶說「那張照片上只有我和夏夢還健在了」(註:於藍記憶有誤,除了她和夏夢,黃宗英亦在世)。
許鞍華的《投奔怒海》
原電影家協會主席李前寬導演則回憶了1959年夏夢在建國十周年之際,與香港影人代表團造訪北京電影學院的事情。他更在現場「爆料」說:著名詞作家喬羽曾在80年代創作了一首家喻戶曉的名作《思念》(毛阿敏演唱),歌詞中寫道:「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為何你一去便無消息,只把思念積壓在我心頭……」
這首歌曲過去都說是喬羽為懷念他的二嫂創作,其實另外的一個靈感,就是喬羽當年在文代會上見到夏夢,深深地被夏夢高雅的氣質打動,於是寫出這優美的歌詞以作紀念,正像歌中最後兩句唱的那樣:難道你又匆匆離去,又把聚會當作一次分手。
當然,這首歌也代表了我此刻的心情,難得的相聚,匆匆的分手。我知道夏夢也許未來再不會到北京,但還是在內心不斷地期待著,祝願這位香港影壇的絕代佳人永遠美麗、安康。
(本文寫於2014年。)
本文作者和夏夢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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