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資平的論戰里,魯迅為何一敗塗地?|張資平|小說
不該挑剔的,他挑剔,該評論的,他無識。他不懂小說評論,閑漢似地拉扯「三角」「戀愛」「想女人」「女人的性慾衝動」「(女人)自己跑來」「你等著吧」之類話語。數年前,魯迅譏諷軍閥政府不許女性露胳膊露腿,現在他卻譏刺他人小說中女性表露慾望,這不是在以
張資平(1893-1959)是創造社初期成員,寫了大量愛情小說。這些作品多寫年輕男女的心理慾望和感情糾葛,一度受到青年人喜歡。他的小說,藝術上平平,卻能娓娓編織故事,揭示五四之後青年一代追求獨立和幸福的歷程中出現的感情渴望、心理矛盾以及情慾和道德的衝突。
魯迅自知偏心,承認做不了批評家。他不懂批評之道,只會拉雜和俏皮譏罵。一九三零年二月,他用化名黃棘,寫五百字小文《張資平氏的「小說學」》,發表在四月號《萌芽》月刊。評論他人小說,需要通讀和研究,指出問題所在,不能以輕薄譏罵混充文學批評。一味譏罵,即見世俗。魯迅此文問題就在這裡。
開頭第一段就這麼飄:「張資平氏據說是『最進步』的『無產階級作家』,你們還在『萌芽』,還在『拓荒』,他卻已在收穫了。這就是進步,拔步飛跑,望塵莫及。然而你如果追蹤而往呢,就看見他跑進『樂群書店』中。」他靠據說,飛馳想像,針對人身,大加譏諷。證據呢?沒有。不對張資平作品做分析,滿紙挖苦話,說人家往書店跑。這與小說學有何關係?
魯迅凌虛而行,暈暈乎乎飄來第二段:「張資平氏先前是三角戀愛小說作家,並且看見女的性慾,比男人還要熬不住,她來找男人,賤人呀賤人,該吃苦。這自然不是無產階級小說。但作者一轉方向,則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何況神仙的遺蛻呢,《張資平全集》還應該看的。這是收穫呀,你明白了沒有?」
如果這叫文學批評,閑漢亦能搖唇鼓舌。不讀人家小說,坐在街頭胡掄,俏皮譏罵就是。魯迅稱張「三角戀愛」小說家,難道三角戀愛不能寫麽?魯迅從小說中看見「女的性慾,比男人還要熬不住」,這不是從小說中專見性慾的道學先生麽?魯迅挑剔小說中之男女性慾,不僅顯示自己心眼不正,而且露出心中舊觀念遺毒和小市民俗氣。女性熬不住,去找男性,又怎樣?難道恥辱、應當奚落?他說這種小說「不是無產階級小說」,這又顯露政治俗氣。什麼是無產階級小說?他也不知道。然後,「轉向」「得道」「雞犬飛升」等烏七八糟譏罵辭紛紛飛來,毫無文學批評氣味。他沒看過張資平小說,舉不出實例支持他的譏刺,不過拾取他人評論,加些吠影吠聲式點染。
張資平要去大夏大學教小說學,魯迅也陰陽怪氣挖苦,文字鄙俗而有挑逗性:「你想女人嗎,不料女人的性慾衝動比你還要強,自己跑來了。朋友,等著吧。」他還在糾纏「三角」「戀愛」「想女人」「女人的性慾衝動」,似乎這些都是原罪,皆當痛詆。最後,他油腔滑調以一句話概括張的小說:「現在我將《張資平全集》和『小說學』的精華,提煉在下面,遙獻這些崇拜家,算是『望梅止渴』雲。那就是——D」。輕薄小文就此結束。他如此譏刺張資平小說,卻沒讀過張的小說:「這位作家的大作,我自己是不要看的」。
不該挑剔的,他挑剔,該評論的,他無識。他不懂小說評論,閑漢似地拉扯「三角」「戀愛」「想女人」「女人的性慾衝動」「(女人)自己跑來」「你等著吧」之類話語。數年前,魯迅譏諷軍閥政府不許女性露胳膊露腿,現在他卻譏刺他人小說中女性表露慾望,這不是在以封建頭腦批判現代文明麽?魯迅的反封建是半截子,他的許多觀點和習氣植根於鄙俗、腐朽文化土壤。
這種世俗男女式閑言碎語,賣弄庸俗俏皮,不是文學批評。如果別人這樣輕浮譏罵魯迅小說,如何?成仿吾曾批評他的小說,他怒火填膺,可是他對別人,為何這麽輕薄?魯迅沒讀過張氏作品,更無研究,卻塗抹這篇毫不負責的庸俗小文,他自知無理,用化名發表,再次暴露暗箭傷人和卑怯心態。這種媚俗、滑頭、挑逗性文字,適應上海世俗社會小市民低級趣味和庸俗心態。
一個月後,五月一日,張資平發表《答黃棘氏》一文,駁斥這個隱身人。他說,玄珠(茅盾)有小說研究ABC,郁達夫也有「小說論」,我也打算編一部「小說學」。他質問魯迅:「黃棘先生有什麼權力禁止我編『小說學』的講義呢?」(注二)他譏諷魯迅:「黃棘氏!你這樣留神於報章的廣告,幾使我疑你和黃自平是同一人。假如我猜錯了,那真是雙黃前後相輝映啊!老實告訴黃棘氏,我不在《萌芽》上讀到你的這篇名文,我還不知道《申報》有過這個消息的報告呢。敬謝黃棘氏,這樣關心於我的起居啊。」
哪一位有嚴肅追求的作家像魯迅這樣盯著各種報刊、搜尋小消息包括廣告之類,做攻擊他人的材料,塗抹百字小文賺幾元稿費呢?如此活著,不可憐麽?說這種行為是戰士,他沒有正氣和勇氣;說這種行為是批評,他沒有思想和見識。
張資平怒斥魯迅:「現在要正告黃棘氏,不要不讀書而盡去『援中國的老例』。假如英文教師同時對外國史有研究,當然可以教外國史;國文先生對倫理學有素養,也未嘗不可以擔任倫理學。『二重的反革命者』,『封建的餘孽』,『不得志的fascist』(見麥克昂氏的《批判魯迅的〈我的態度氣量和年紀〉》)尚可以轉化為革命文學的先鋒!這就是唯物論的辯證法!黃棘氏知道否?」黃棘氏被張資平剝去假名,驗明正身,痛加駁斥。魯迅為自己的卑劣行為大丟臉面。張氏引用郭沫若(麥克昂、杜荃)一年前批魯時下的斷語「封建餘孽」和「不得志的法西斯蒂」,為魯迅忽然變成革命文學先鋒而深感滑稽。張資平說,魯迅這種「輕浮態度」和「故意歪曲」,「實在沒有資格」投稿。他把譏刺還給魯迅:「『拔步飛跑』,從『北新書局』跑出來,又跑向『光華書局』裡面去了!」魯迅罵人小文招來叱罵,顯見惡劣文風把筆鬥引向下流。
魯迅一九三零年一月發表的《流氓的變遷》已譏刺過張資平:「由現狀再降下去,大概這一流人將成為文藝書中的主角了,我在等候『革命文學家』張資平『氏』的近作。」批評作家作品,需要態度正派、立論有據、說出道理,不能沒有根據、陰陽怪氣、徒有譏罵,那不是文學批評。
一九二八年創造社提倡革命文學之際,張資平翻譯過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這也被魯迅罵,似乎這東西只能魯迅譯,別人譯不得。他謾罵張善於投機和變化:「至於張公,則伎倆高出萬輩,即使加以猛烈之攻擊,也決不會倒,他方法甚多,變化如意,近四年中,忽而普羅,忽而民主,忽而民族,尚在人記憶中,然此反覆,於彼何損。文章的戰鬥,大家用筆,始有勝負可分,倘一面另用陰謀,即不成為戰鬥,而況專持糞帚乎?然此公實已道盡途窮,此後非帶些叭命。」(注三)
這絕似自畫像。魯迅也「變化如意、忽而普羅、忽而民主、忽而民族、如此反覆」,諸如忽而自由大同盟,忽而民族革命,忽而追慕革命文學宣傳家,忽而譏罵之,忽而與之同流,忽而翻臉罵之為醬缸青皮,忽而從日文翻譯普羅文學理論。而且,魯迅能拿到國民政府津貼,同時又是反政府的左聯頭目,張資平有這本事麽?魯迅對他人的人身攻擊和政治誣衊,不正是「不成為戰鬥」「專持糞帚」麽?
一九三六年九月,死前一個月,魯迅以化名曉角湊成《「立此存照」》之五,這篇五百字小文,引文二百字,從一張報紙上搜尋到一條關於張資平的小消息《張資平在女學生心中》,抄下來,發一段議論:「原意大約是要寫他的『頗為精明方正的』,但恰恰畫出了開樂群書店賺錢時代的張資平老闆面孔。最妙的是『一手裡經常夾著一個大皮包』,但其中『只有戀愛小說的原稿與大學裡講義』:都是可以賺錢的貨色,至於『沒有支票賬冊』,就活畫了他用不著記賬,和開支票付錢。」
你看,魯迅至死心思不在文學批評,而在小報上尋找各種無聊小消息作為攻擊他人的材料。他的眼睛盯在人家如何有錢、如何賺錢。這些個人私事,干卿何事?何以如此有興趣窺探人家隱私?魯迅這種小文,以假名隱身,目的在譏人罵人。他只有不到一個月的生命,還在病榻上搜尋小資料,糾纏譏刺張資平。
魯迅譏罵張資平,沒得到任何便宜,卻被張氏剝去假名的偽裝,回罵一番。這令人想起流落街頭的阿Q與人負氣斗罵而挨的那些罵和打,難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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