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虛筆記（3）失樂園

涵雨Ritian

兩周前讀《失》，把讀書筆記補記下來，以對抗記憶的短壽。分成作品的內核和技巧兩部分，之前的筆記將兩者混為一談，很有必要一分為二，這樣更接近作品本身。

渡邊淳一是我喜歡的日本作家，關於他的作品一直存在爭議，代表作《失樂園》首當其衝。小說描寫了一段禁忌的戀愛，一對男女因為感官和精神上的契合，決定拋棄各自的家庭，一起探尋終極的愛，最終殉情赴死的故事。這也是渡邊作品一直渴望表達的命題，情愛、婚姻、肉體，渡邊的主人公往往是中年的男女，他們業已成熟，對待世界理性，倦怠，但他們仍然要受情愛的誘惑，他們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疲倦了，夢想、事業、功名，他們可以全身心的感受肉體的異動，這覺醒的野獸在此刻要捕獲他們。很多文評家說渡邊淳一的作品格局小，囿於男歡女愛，那中年的男子甚至就是渡邊本人的影拓。我不甚苟同，這是文學相徑的兩個方向，人性的探索里，有高尚必有猥褻，有偉大亦有私情，張愛玲的作品格局也不甚宏大，身處亂世的她從未寫過戰爭寫過革命（《色戒》和《傾城之戀》當然不算寫戰爭），她的人物也永遠是上海穿著旗袍打著麻將的闊太太，卻從未讓她的文學性稍有折扣。

說回渡邊，他的作品讀起來往往輕鬆，少有精神上激烈的衝突，故事的節奏趨於平緩，渡邊的戀愛是一種簡單的戀愛，是純肉體的，這樣的戀愛本身就是一種禁忌，比純精神的戀愛更飽滿，更健康也更加不見容於世，這複雜的愛在渡邊筆下變得單純而正義。最近我開始信服一個理論，對於同樣的事物，每個人的感受力卻完全不同。一個人割破了手而哭，我們覺得他嬌氣，但可能他對痛的感受力敏乎常人。一個人睡不醒，我們覺得他懶，也許他的精神較常人衰弱。而一個人有了大成就，也有可能他本就有專註的天賦和基因，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弱者的開脫或是勝者的洗白，而是在每個人都不同的環境底下，用道德和禮教的標杆來恆量、揣度他人，本身就是一件不公平不道德的事。道德是用來斧正自身，而非品評他人的。渡邊對婚姻和情慾的態度亦是如此，《失樂園》原是彌爾頓的小說題名，渡邊借用在了自己小說的身上。亞當和夏娃受了蛇的引誘，吃下蘋果，於是眼睛明亮，開始看見彼此的肉體，他們感覺肉體的羞恥，變得道德而理性。對肉慾睜開的眼睛讓人類離開了樂園，而這卑弱的理性和道德恰是人類痛苦的開始。

除了對肉慾的辯護，渡邊沒有過多的抨擊道德本身，也許日本本身就是一個對性寬容的環境，久木和玲子都是可愛的人，是有血肉的人，他們的愛沒有受到衛道士的苛責，讓他們有機會把這不倫的愛繼續下去，遊刃有餘地享受著肉體的危險，一步一步接近愛的終極——殉情赴死，這是渡邊給出的終極的愛情的形態，或者說，知識久木和玲子這兩個人的終極。《失樂園》當然不是讓相愛的兩個人赴死，而是恰通過這個結尾，表達了尋找愛情的終極的無意義，人因理性而構成的道德社會本身，在被識破空洞而荒誕的本質以後，生命竟然變得比荒誕更加荒誕，此刻只有死，因為只有此刻，才是最相愛的一刻。此後愛情就會枯萎乏味，進而失掉意義，已經經歷過婚姻的久木和玲子深知這一點。

這也恰是渡邊對婚姻的態度，久木在出軌時覺得對妻子有愧，但也無能為力，作為生活的原力的愛的部分已經失去了，對於妻子他只剩下責任，這樣的婚姻其實並不是個例，渡邊在作品裡面表達得很清楚，愛的終極便是泯滅，什麼都不剩了，用無限的婚姻去約束有限的愛情，這本來就是反人性的，這便是由理性帶來的苦悶的所指。理性讓人們遠離天堂，是文學和哲學上的母體，米蘭昆德拉也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寫過，但他並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選擇讓時間覆滅了一切。由此想到前幾日馬蓉出軌的事情，在我的視角里馬蓉遠遠不至於被謾罵，被侮辱，正如我所說，道德是用來斧正自己的，子非馬蓉，焉知馬蓉所為呢。

而後是渡邊對肉體孜孜不倦的探求，渡邊從前是醫生，他以對人體的熟稔，事無巨細地解剖人體的感受和慾望，以及種種的應激和反應。這樣的寫作方法其實是劃時代的，我認為很有意義，基於官能的描寫帶有色情淫靡的氣息，當他的真實細緻是真的有切膚的感受的，否認這樣的描寫方式，即是否認人體的感官，即是否認人類本身。

講完了《失》的內核，接下來講《失》這部作品在技巧上的運用，在這部作品裡我體會到四方面。

渡邊在作品裡喜歡添加大量與主題無關的景物描寫，或者說很多的日本作家都喜歡作這樣的描寫，這樣的描寫有其獨特的魅力，在川端康城的《雪國》《古都》，橫光利一早期的小說，以及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裡都有大量的作證，這是日本式的輕小說特有的節奏方式，在情節的行進裡面詳盡地交代主人公所處的環境，周遭的景緻和人文的趣事，這種散文化的敘事方式把情節淡化，讓讀者置身其中，有一種獨特的藝術審美。這和電影作品中的空鏡頭的利用很有些相似，代表導演仍是日本的岩井俊二，在《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燕尾蝶》等作品裡，岩井俊二用超遠的空鏡頭，或者大特寫式的空鏡頭來完整敘事環境，給人特別安適的觀影體驗。

另一個我覺得值得稱道的地方是渡邊筆下特有的，思維遲緩的自由視角，大量對白和交談，不做文學式話語的修飾，就如生活中的對白一樣，事無巨細，把情節緩慢地推進，甚至用來代替全知視角和內心獨白的作用。第三則是敘事的方式，渡邊從來不用花俏的敘事技巧，或直敘，或簡單的插敘，行文的節奏特別情緒，讓讀者的情緒很容易一以貫之。

最後要說的則是渡邊對行文線索的掌控力，《失》這部書裡面由幾條線索貫穿，其中最主要的是久木和玲子追求愛的終極的意願，同時久木和玲子的家庭兩條線索交織在兩人的日常交往之中，年會，新年，久木的工作和《昭和史》的編寫做為短線索反覆的出現，渡邊對多條線索的掌控力讓故事本身飽滿豐富，可謂功力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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