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彝族天菩薩


我們偶遇於車站。父親邊給他遞煙,邊指著我向他介紹說:「這是…,你們可能不認識」。聞聲,我將我的目光艱難的從手機屏幕上轉向他。只見他已將他殘缺瘦小的身軀艱難的從候車室的長椅上拖了下來,一瘸一拐的來到我面前,抬頭看著我,淺黃的眼球里夾雜著几絲血紅的血絲,顯得格外嚇人。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布滿老繭的手硌的我咬緊了牙齒,憋住了氣。「都已經這麼大了啊」?他感慨的說道。我知道他已將他的脊樑和腿儘可能伸直,但天生的殘疾無情的將他和旁邊的長椅拉在了同一水平線上。蠟黃的臉上,耷拉著些許皺紋,看不到多少肉。「你阿達(父親)帶著你們一家搬去縣城時,你還沒學會走路呢!現在算來你十九歲了吧?你的姐姐們都嫁人沒?阿莫(母親)怎麼沒有和你們一起回來呢………他一刻也不停的向我發問。我不認識他,也沒見過他,瞬間我尷尬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無奈之下我將目光轉向了父親。「你的爺爺和他的爺爺是親兄弟,算來,他是你哥哥,」父親向我解釋道。「哈哈哈,現在讀了點書的孩子,都是半個漢族人了,很多本族人都不認識了」他大笑著說到,笑聲絲毫不比常人小。我們坐了下來,身邊的大包小包瞬間將他淹沒。「怎麼你也去打工嗎?」父親問道。是啊,在家做農活沒搞頭,還不如出去找口飯吃,找根煙抽。說罷,點燃了父親遞給他的煙。咂吧了兩下嘴巴,又看了看自己剛才抽完扔地上的天下秀煙頭,說道中華煙就是香。「恐怕沒什麼你能做的了吧?」父親問出了我的疑惑。老闆說能給我找個簡單的活路,就是簡單的操作機器,一個月兩千呢。還挺不錯的。接著他猛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旋轉上升,翻過他的鼻樑,越過他的眉間,飄過他的頭頂,消失於我和他都看不到的地方。父親對他說:能不去就不要去吧,身體又不方便,而且你又從來沒走出去過,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太少。別為了這點錢,整出不好的事出來。「可是我也想天天吃肉天天抽中華啊」,他半開玩笑的回答。話語里夾雜著無奈和渴望。「檢票了」,瞬間候車室就像被扔了顆炸彈。人們你爭我趕的跑著,大包小包的提著,男孩女孩的拉著,湧向檢票口。他背起了自己的行李,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黑色背包。「走,上火車了,他激動的對我說道」然後一瘸一拐的奔向了檢票口。或許第一次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的心情是迫不及待的吧?因為屬於不同車廂,所以我們分開上了各自的車廂。一上列車,就被出去打工的彝族人擠在了車廂的連接處,動彈不得。終於等到列車開動了,大多人都坐了下來,我們才伴隨著列車上小孩的哭聲中,打牌娛樂的乘客的笑聲中,爭奪行李架的吵聲中,還有一陣陣撲鼻而來的腳臭味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來了,對面是個漢族人,坐的端端正正,表情警惕嚴肅。旁邊是五六個一起出去打工的人,估計和我差不多大,每個人的頭髮顏色都不同,赤橙黃綠藍錠紫,耳洞一個比一個多。所謂的潮流吧?剛坐下來,他們就用很不友好的眼神齊刷刷看向了我,估計是我這個陌生人闖進了他們的地盤,讓它們覺得不適應。同時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對面那個人是那樣子一個狀態了。桌子上已擺滿他們的東西,我只得將我的書包抱在懷中。父親看出了我的無奈,於是用彝語對他們說到。「能不能把你們的東西挪一挪,讓我小孩把書包放一放?」相持了數十秒,才有個稍微年長的人很不情願的用手將他們的東西隨便往裡推了一推,算是給我的書包騰了地方吧。一節車廂,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彝族人,出去打工掙錢的彝族人。洗漱台上,垃圾箱旁,抽煙室里,廁所門口,他們塞滿車廂的每個角落。不一會兒,父親對我說:「在這兒等著,你那個哥哥可能是站票,我過去找他過來坐。」父親離開了,留我一個人呆在了那群赤橙黃綠藍錠紫中。不知怎麼的,雖然是同族人,但我對這類同胞有種生來的厭惡感。儘管我一直反省自己,該對自己的這種態度檢討和剋制,但我無能為力。「來來來,買吃的,喝的了啊」售貨員推著巴掌寬的推車艱難的在人群里鑽著。「喂,落巴兒(老闆),發便沒(速食麵)滅五個(買五個)」旁邊的一同胞滿臉自信的用他的「普通話」說道。售貨員伸長了脖子,疑惑的把眉毛擰在了一起。我看到她眉毛好像一根根落了下來,她愣了幾秒鐘才打開箱子拿出了面問道「你是要這個嗎?」等到得到了「普通話」的肯定答覆後,售貨員才開始把面一桶桶的拿出來。我離開了座位,擠開人群,來到車廂連接處透透氣。車廂連接處的門被人反關在下客處,形成一個小小的密閉空間。裡面鋪了幾張報紙,上面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衣服拉鏈開著,漏出自己的乳房。四個滿臉鼻涕,衣衫不整,年齡相仿的孩子在她周圍爬來爬去。有那麼兩個孩子,時不時爬到她面前吃著奶。而她自己卻四仰八叉,大張著嘴,睡的死去活來,翻天覆地。我想這就是「葯媽媽吧」!我看著那幾個滿地爬的孩子,心裡為他們成為我的同族人,為他們被生在了彝族人的家庭而哭泣。同時也為他們向支格阿魯,向阿蘇拉則,向嘎莫阿妞,向彝族的祖先祈福,願祖先保佑他們。孜莫格尼(吉祥如意)等我回到座位時,父親也正拉著我那殘疾哥哥的手往這邊走。我把位置讓給了他。看到一個殘疾成這樣的人坐在了他們身邊,那群「赤橙黃綠藍錠紫」將他們的不滿寫在了臉上。嘴裡也在不斷念叨著什麼。父親見狀,邊掏煙邊用彝語給他們說「我們這些諾蘇,大家都是吃各夫(蕎麵餅)洋芋(土豆)長大的,都是一個樣子的人」。說罷,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根煙。這下,他們臉色由陰轉晴,一個個樂呵呵的。因為他們的興趣全轉移到手中的那根中華煙上去了。完全忘記了自己一秒鐘前的表情是什麼樣的了。但當我無意間看到對面的那個一直表情嚴肅的漢人突然也在「樂呵呵」時,我卻有種莫名的無地自容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彝人大山裡的「普通話」和「赤橙黃綠藍錠紫」慢慢多了起來。大到四五十歲的中年群體,小到七八歲的孩子集團。都是他們的主力軍。晃眼一看好似「彝族」這個小夥子在張揚著青春叛逆的個性。但仔細一看卻更像諾蘇(彝族)這位老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為自己的人生胡亂上色,祈求世界能在他孤獨無奈死去之後能記得他來過。或許多年以後,沒人記得有個叫彝族的勇士曾經統一西南,縱橫一時。但卻有人看見過一位名叫彝族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麻木頹廢,無奈哭泣,孤獨死去。越來越多彝族走出了大山,走出了貧困。我的確該感到高興。但是漸漸的每當我回到西南的大涼山時,我會難過,會感到陌生,也會感到寂寞孤獨。因為,我已經多年沒有看到過披著擦爾瓦,頭頂天菩薩的牧童了。列車疾馳在出山的鐵軌上,載著一個個彝族人的夢,奔向未知的世界。看著旁邊的哥哥,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興奮。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個行動不便的殘疾人了。車窗外,彎彎曲曲的鐵軌線盤卧在山腳下,山腰上散落著零零散散的彝家。屋中的阿媽點起了火,打起了蕎面粑,等待著歸家的親人。屋頂升起的炊煙,給山裡迷路的牧童指引著回家的路。回來吧!我親愛的孩童!回來吧!阿媽迷路的天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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