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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煒:火星上的惡托邦——《貓城記》新版導讀

這是美國韋爾斯利學院教授宋明煒為香港三聯新版《貓城記》寫的導讀,在《書城》發表時因為你懂的原因被刪了很多,特囑我在這裡發一個完整版。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老舍自沉於北京太平湖。這個月裡,老舍熟悉的北京毀壞了。「老字號」被砸爛,知識份子遭到公開羞辱,社會陷入動盪。老舍告別人間的時候,是否會想起他在三十四年前寫過的一部小說,他自認為「是本失敗的作品」的《貓城記》?「紅八月」裡發生的種種情境,在那部關於遙遠火星上的貓國悲喜劇裡,是否有或多或少的映照?作為新中國「人民藝術家」的老舍,在一九四九之後最著名的話劇《茶館》(1957)裡,藉著正派、體面的老旗人常四爺之口說:「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呀?」[1]關於《貓城記》,老舍自己也說過:「我愛他們,慚愧!……我深知道我若是直言無隱的攻擊他們,而後再給他們出好主意,他們很會把我偷偷的弄死。」[2]從一九六六年的時間點上看這句話,該多讓人傷心。《貓城記》曾經是老舍作品中最被遮蔽的一部小說,但或許它比老舍許多別的作品都更深地切入到中國的現實,不可見、不可說、不可記的現實中那些黑暗和悲慘的層面。

一、老舍其人

老捨生於一八九九年,滿族正紅旗人,本姓舒穆祿(存疑),漢名舒慶春,字舍予,筆名老舍,與字同義,有捨生取義的意思。老舍的父親在八國聯軍攻打北京的時候,鎮守正陽門,喪生於日軍之手。老舍幼年生活貧苦,但愛讀書,自北京師範學校畢業後,任小學校長,中學教員。一九二二年,老舍成為基督徒,一九二四年遠赴英倫,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做中文教員。駐留英國期間,老舍飽受思鄉之苦,他愛上狄更斯的小說,受到這位跟他經歷有點相似的作家影響,開始寫作有諷刺色彩的長篇小說。一邊教書,一邊寫小說,老舍在英國住了六年,隨後他經新加坡回國,這個時候,他已在中國文壇上享有一定的知名度。

老舍畢生的用心之作,寫出的人與人生,就像他的短篇小說《老字號》中的三合祥和掌櫃辛德治,體面,正直,規矩。狄更斯小說裡的紳士理想,與老舍教養中的旗人老傳統,融合起來,塑造出中國現代文學中罕見的、不走革命路線、不造反的正派角色。老舍沒參加五四運動,他早期小說中也不特別美化青年學生,相反,《趙子曰》裡的學生還是反派角色。他也知道,三合祥不改變,早晚會沒了出路,但至少很長一段時間裡,老舍不願意走到那條激變的路上去。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之前,他第一部「拋開幽默而正正經經」去寫的小說,也是他一生最著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1936),寫的是如果失去了體面,正直,規矩,一個人會墮落到哪樣的程度。比《駱駝祥子》早三年問世的《貓城記》,寫的是,如果一個國家失去體面,正直,規矩,會墮落到哪樣的程度。

二、《貓城記》這本書

《貓城記》是老舍的第六部長篇小說,或也可以說是第五部長篇小說,因為此前寫作的《大明湖》在日軍「一二八」大轟炸時,毀於戰火。老舍登上文壇,成為新文學最重要作家之一,是因為遠在倫敦教書的時候,在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上連載《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等作品。「一二八」戰火中,商務印書館被炸成廢墟,《小說月報》停辦。當時在山東教書的老舍,沒有再重寫《大明湖》。一九三二年五月,上海出現了一本新的文學雜誌,即現代書局策劃發行的《現代》月刊,主編施蟄存。老舍開始為《現代》寫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前一年發生在東北和上海的戰爭,是這小說的重要背景,而《現代》雜誌集合了當時一批重要作家,風格上強調文學的現代流派,老舍的新長篇一反他過去的風格,不特意描摹現實,而是採取了象徵、怪誕、諷刺的方式。

《現代》月刊連載《貓城記》,始於一九三二年八月,結束在一九三三年四月。一九三三年八月,現代書局發行單行本。據當時的評論來看,《貓城記》雖然飽受批判,但也收穫了不少好評。天津《益世報》書評稱它「借了想像中的貓國把我們中國現代社會挖苦得痛快淋漓」,[3]這個觀點將《貓城記》作為一種寓言,如同魯迅的《阿Q正傳》;這樣的評說也符合三十多年後夏志清提出的中國現代文學「感時憂國」精神。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1962)中對《貓城記》只是簡單提到,但在一九六七年寫作的「Obsession with China」 一文中,有兩三頁的篇幅討論《貓城記》。夏志清認為:「老舍無疑是以他的同胞做模型,來塑造這些貓,牠們要吃一種麻醉性的迷藥,以維持生命,好像中國人要吸食鴉片一樣。牠們懶惰懦弱、狡猾貪婪、好色敗德、懼怕外族,卻又要模仿外國人的惡習。身材矮小的侵略者代表日本人,因為遠在三十年代的初期,日人已作吞滅中國的狂想。藉著《貓城記》,老舍警告同胞,災禍已迫近眉睫,所以,此書成為中國作家對本國社會最無情的批評。」[4]

一九四七年,《貓城記》作為晨光文學叢書一種,轉由晨光出版發行。一九四九年以後完全停止印刷,此後三十年中,《貓城記》從中國大陸出版物中消失。文革爆發之後,老舍逝世的消息傳到國外,在美國教書的WilliamLyell將《貓城記》翻譯到英文,而在英譯本出版之前,夏志清對這部作品的評論,基本上奠定了此後論者對《貓城記》的觀點。 此書再次與中國大陸讀者見面,要遲至一九八四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行《老舍文集》。而大陸學者對此書做出正面評價,要等到一九八七年,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撰寫《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近年來,對《貓城記》的評論,大多數都在夏志清立論的基礎上,《貓城記》被視作國族寓言,或是文化批判與啟蒙精神的發揚。

另一方面,從文類和文體的角度,《貓城記》作為失落的科幻小說,也獲得嶄新的評價。王德威在《茅盾,老舍,沈從文:寫實主義與現代中國小說》(英文版1992)和《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英文版1997)中,都對《貓城記》有所論述。前一本著作提出《貓城記》繼承英國小說從《格理弗遊記》到《月球上的第一個人》的傳統,有著「生疏化」(defamiliarization)的企圖,也「著重怪誕詭奇的姿態與滑稽突梯的諧擬(mimicry)」。[5]這一看法接近南斯拉夫學者蘇文恩對科幻文類做出的cognitiveestrangement的定義。[6]在後一本著作中,王德威將《貓城記》看作自晚清科幻奇譚創始以來,科幻文類在民國時期罕見的文本。[7]

老舍自己提到《貓城記》是受了英國作家H.G. Wells(威爾斯)的The First Man in the Moon(《月亮上的第一個人》,老舍自己的譯法)的影響,儘管他沒有將《貓城記》貼上「科學小說」的標籤。[8]科學小說自從梁啟超創辦《新小說》提倡以來,曾在晚清最後十年流行,魯迅也熱衷翻譯科學小說,但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後,為人生的文學奠定中國現代文學的寫實主義主潮,天馬行空、超越現實的科學小說逐漸從文壇淡出。據學者任冬梅考證,民國之後的科學小說多為「異類」,但並非一片空白。[9]目前仍有資料工作需要進行,但除了顧均正、周楞伽、市隱等幾位擅寫科學小說之外,新文學誕生之後最著名的科學小說,無疑就是老舍的《貓城記》。

自二十一世紀初,中國科幻新浪潮興起之後,特別是《三體》變成全球暢銷書之後,對於科幻的研究開始吸引更多學者的注意力。在晚清與新世紀科幻的兩次黃金時代之間,《貓城記》如同大海裡的孤島一般,是眾多研究民國科幻的學者唯一對象。僅以美國學界為例,近年來對《貓城記》,有LisaRaphals、Nathaniel Isaacson等多位的精彩著述,而企鵝現代經典重印《貓城記》英文譯本,冠以IanJohnson的導讀。這些討論都將《貓城記》置於科幻小說(「科學小說」在中文裡,到二十世紀中後期,逐漸被「科幻小說」或「科學幻想小說」替代)的發展線索中。例如,「從科幻研究的角度,怎樣將《貓城記》安置在科幻文學的歷史、表現火星的歷史、與外星人接觸的歷史中?」[10]或者,從殖民現代性的角度,「敘述者對於貓國人採取殖民主義立場,將牠們的整個社會看作是原始和野蠻的。」[11]

《貓城記》不僅重印,而且也成為再度流行的作品。二零一七年一月,著名畫家李苦禪的孫女李欣罄,在老舍的兒女舒乙和舒濟支持下,將《貓城記》改編成音樂劇。新一代的中國人,通過聲光電色多媒體的形式,了解這部孑孑走在時代前面的作品。

從《貓城記》開始連載於《現代》月刊,到今年三聯書店香港分店要再版《貓城記》,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裡,這部書有自己的歷史。它在國難中誕生,在新中國建立之際隱匿,在動盪年代裡作者離世,作品卻得到國外學者重新評價,又在新一輪的太平盛世獲得新生,這一本書的故事,猶似要講述它自身的寓言,但是否有人願意聆聽?

三、火星編年史

《貓城記》選擇火星作為故事背景,已經把自己納入科幻小說的歷史軌跡。老舍熟悉的英國作家威爾斯在War of the Worlds《世界大戰》中描述火星人入侵英國,是科幻史上的里程碑之作。歷史學家分析,威爾斯這部具有高度寫實感的小說,實在是以德國作為火星人的原型。火星人入侵,引發世界大戰,預言著四十多年以後的不列顛之戰。寫於中日戰爭初期的《貓城記》,也是戰爭文學,貓國的覆滅,預言著日本入侵中國的後果。

十九世紀末,波士頓世家出身的PercivalLowell因為受到義大利天文學家Giovanni Schiaparelli 影響,誤將義大利文的Canali當作canal,把火星表面觀測到的條紋當作龐大無比的人工建築。羅威爾著書立說,繪製火星地圖,建構了發達的火星文明。這個當時轟動一時的天文學「發現」,使得火星成為此後科幻小說最常見的地外場景。美國流行小說《火星公主》(A Princess of Mars, Edgar RiceBurroughs, 1917) 和蘇聯社會主義小說《火星女王》 (Aelita, or The Queen of Mars, A. N.Tolstoy, 1923) 在二十世紀上半期各自奠定美國和蘇聯科幻中的火星意象:前者充滿冒險和獵奇,後者充滿理想主義的詩意與革命的煽動色彩。但無論如何,火星都是地球文明的鏡像,火星故事寫的終究是人間種種。美國作家RayBradbury的《火星編年史》(The Martian Chronicles, 1950) 中,火星人與地球人融為一體,當地球的移民者發現火星文明早已失落,望著火星河流中的倒影,問誰是火星人;我就是火星人。[12]

中國科幻小說中,在《貓城記》出版之前,有署名「市隱」的一位作家寫作的《火星遊記》(1925),將火星描繪成理想國。《貓城記》則正相反,墜落在火星上的敘述者,目睹了火星社會怎樣從墮落到滅亡。對於老舍而言,火星可不是烏托邦,簡直就是最糟糕的社會。在繼續解說這一點之前,需要指出,火星想像在後來的中國科幻中後繼有人。一九五四年,天文學家鄭文光在《中國少年報》上發表短篇小說《從地球到火星》,從此開創社會主義文學體制中兒童科幻文學的傳統。到二十一世紀第一年,新世代的科幻作家韓松發表長篇小說《火星照耀美國:2066西行漫記》,這又是一種新的諧擬,中國崛起,美國衰落,人工智慧阿曼多操縱著中國人的喜怒哀樂,而最終無論中國還是美國,都將被火星人埋葬在福地裏。《火星照耀美國》對於《貓城記》,是一個恰逢其時的致敬。

四、惡托邦

一九三二年一月,上海遭到日軍轟炸之際,英國作家AldouxHuxley(赫胥黎)發表了舉世聞名的反烏托邦小說Brave New World《美麗新世界》。到二月的時候,所有英國的主要報紙都刊登了對於這部小說的好評。《美麗新世界》描寫未來世界的人們沒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服用迷幻藥,處於永久的享樂與虛無主義中。在二十世紀上半期的三大反烏托邦小說中,《美麗新世界》更多是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想像:福特流水線、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建立在科學技術上的種姓分級、無限的社會資源、只以享樂為目的的生活方式。

老舍有沒有看過蘇聯作家扎米亞京的《我們》,無從考證。但根據學者史承鈞的說法,「據當時《現代》雜誌的編者施蟄存先生的回憶,《貓城記》在《現代》連載時,老舍曾在一封信上對他說,《貓城記》是受了Aldoux Huxley的Brave New World的影響。」[13]施蟄存先生收到的這封信,可惜已經不存於世。如果這個說法確實,至少能夠將《貓城記》更為明確地放在世界反烏托邦小說的語境中。《貓城記》在中國科幻小說歷史上如同一個孤島,但它在世界科幻的地圖上卻處在交通之中。

《貓城記》與《美麗新世界》都寫到了一個漠視自身危機、自以為處在太平盛世、沈浸在迷幻藥中的國度。《貓城記》中的迷葉與《美麗新世界》中的soma有共同點,它們都讓服用者「飄飄欲仙,忘飢忘渴,忘記渾身髒臭,忘記一切痛苦而舒適痛快地安於現狀」。[14]迷葉更自然地讓中國讀者想到鴉片,貓國也曾禁止迷葉,但貓人們離了迷葉就不能活。而赫胥黎寫的soma是現代醫藥技術的產物,抵抗抑鬱,治療精神疾病,卻也因此讓二十六世紀的人們生活在徹底的藥物依賴狀態中。

《美麗新世界》是有意挑戰烏托邦的作品。事實上,無論是烏托邦Utopia,還是惡托邦Dystopia,都是最早發源於英國政治思想的詞彙,前者是ThomasMore(莫爾)在1516年發明的,作為當時英國政治無治的糾正,後者則是JohnStuart Mill(穆勒)在1868年在議會演講中首次使用的。實用主義政治思想家穆勒的意圖是,如果烏托邦因為太過於完美,而無法實現,那麼惡托邦是相反的一種景況,它太過於糟糕,也無法實現。[15]在英國政治思潮內部寫作的赫胥黎,構想《美麗新世界》,不是為了預言世界的未來,而是用誇張的方式,將現實中不可見的問題放大出來。

二戰之後,世界分裂,冷戰開始,George Orwell(奧維爾)寫作Nineteen Eighty-Four《一九八四》,設想斯大林主義統治世界的情境,被當作時代真正的預言。戰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無知就是力量。思想罪不會帶來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老大哥永遠在看著你。一九八四年,永久地成為所有社會的警鐘,即使蘇東陣營在一九八四年之後數年中陸續崩潰。冷戰終結了,一九八四的預言仍舊沒有終結。

《貓城記》的貓國,與「我們」,「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都不同的地方在於,它描寫的不是以上這諸種「反烏托邦」,即它用意不在挑戰烏托邦本身,而是根本就寫的是惡托邦,而且是惡托邦中最糟糕的一種,也即完全處在無治狀態中的混亂景況。這是「一九八四」高度極權社會的反面,但結果可能更加不堪。貓國不是自由理想的否定,但也不是自由理想的體現,而是沒有任何理想的自由。這就如本書第六節中大蠍對敘述者說的:

這三百年來是搶劫的時代;並不是壞事,搶劫是最足以表現個人自由的,而自由又是貓人自有史以來的最高理想。

(按:貓語中的「自由」,並不與中國話中的相同。貓人所謂自由者是欺侮別人,不合作,搗亂……男男授受不親即由此而來,一個自由人是不許別人接觸他的,彼此見面不握手或互吻,而是把頭向後扭一扭表示敬意。)

老舍在貓國裏呈現的,是一個倒置的世界,倫常喪盡,舉止無規,體系崩潰,國體不存。在貓國,文明即野蠻,教育即吃人,進步即退步。曾經有改良思想的小蠍,對主人公說出更加喪氣的話:

在這種黑暗社會中,人們好像一生出來便小野獸似的東聞聞西抓抓,希望搜尋到一點可吃的東西,一粒砂大的一點便宜都足使他們用全力去捉到。這樣的一群小人們恰好在學校裏遇上那麼一群教師,好像一群小餓獸遇見一群老餓獸,他們非用爪牙較量較量不可了,貪小便宜的慾望燒起由原人遺下來的野性,於是為一本書,一個迷葉,都可以打得死屍滿地。鬧風潮是青年血性的激動,是有可原諒的;但是,我們此處的風潮是另有風味的,借題目鬧起來,拆房子毀東西,而後大家往家裏搬磚拾破爛,學生心滿意足,家長也皆大歡喜。因鬧風潮而家中白得了幾塊磚,一根木棍,風潮總算沒有白鬧。校長教師是得機會就偷東西,學生是借機會就拆毀,拆毀完了往家裏搬運。校長教師該死。學生該死。學生打死校長教師正是天理昭彰,等學生當了校長教師又被打死也是理之當然,這就是我們的教育。教育能使人變成野獸,不能算沒有成績,哈哈!

魯迅寫阿Q,在一個人身上表現國民劣根性,但寫到最後,魯迅對阿Q也不是完全沒有同情。魯迅在小說最後斷落裏,透過阿Q的視角寫那些看客,寫出阿Q的恐懼,這或許也連結著魯迅的心聲。老舍寫貓國,在整個族群身上表現國民劣根性,寫到最後,只有兩個貓人倖存,仍互相攻擊,咬死對方,貓人們自己完成了滅絕。只有小蠍和迷的死亡,讓敘述者感到可憐。但小蠍們的死卻又是徹底的虛無,是沒有心聲的寂寞的死亡。

在這樣的虛無主義之上,老舍在小說後半部分描寫貓人們對於外國思想的盲目追隨。花拉夫司基,通通夫司基,大家夫司基,馬祖大仙,這些革命的洋文名詞,貓人們沒有理解,但熱烈信仰。「馬祖大仙說過:撲羅普落撲拉撲是地冬地冬的呀呀者的上層下層花拉拉!」於是貓人們大鬧革命,紅繩軍橫行霸道,這場被生搬硬套借來的外國理論掀動起來的革命運動,在首都貓城正要展開。但風雲飄搖中的貓城,沒有等到革命成功,便已經迎來了末日。

小說結尾說,敘述者回到「偉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國。」這最後一句話,或許是老舍充滿善意的烏托邦衝動的體現。他可能想的是,如果他寫出來最糟糕的情況,那種情況就不會出現。這就像穆勒認為的那樣,惡托邦的表現,是證明這種最糟糕的情形無法實現。然而,《貓城記》卻毫無體面地證明,英國自由主義的惡托邦,對於中國而言,也是一種難以企及的理想。貓國的動盪、混亂、虛無、變態,在中國現代歷史舞台上,不斷地上演。

五、走出貓城

老舍曾經諷刺過共產黨,但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仍然滿懷熱情地從美國回到北京。他努力適應新社會,寫出《龍鬚溝》那樣讚美新社會的作品,寫過快板,寫過相聲,寫過民間曲藝,但沒有寫完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優秀的小說《正紅旗下》。那個懷舊中的不是完美、但又讓人覺得留戀的舊世界,被鎖在抽屜裡。那個舊世界,連同老字號,連同茶館,連同一心嚮往體面的駱駝祥子,像一個夢,在似睡非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走向太平湖的老舍,是否走出了貓城?

如果一九八四是全世界永久的警鐘,貓城最後的嘶鳴,是否仍會讓中國人傾聽?

2017年8月24日

老舍先生逝世五十一週年


[1]老舍《茶館》,《老舍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十一卷,頁332。

[2]老舍<我怎樣寫《貓城記》>,《老牛破車》,《老舍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十七卷,頁188。

[3]諧庭《貓城記》,《益世報》1933年9月23日。轉引自陳思廣《中國現代長篇小說編年(1922-1949)》(台北:秀威,2011),頁141。

[4]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第二次印刷,2015),頁398。

[5]王德威《茅盾,老舍,沈從文:寫實主義與現代中國小說》(台北:麥田,2009),頁196。

[6]蘇文恩的觀點,參考DarkoSuvin, The Metamorphosis of ScienceFic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9).

[7]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台北:麥田,2003),頁430。

[8]老舍《老牛破車》,《老舍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十七卷,頁188。

[9]任冬梅《幻想文化與現代中國的文學形象》(廣州:羊城晚報出版社,2016),頁71。

[10]LisaRaphals, 「Alterity and Alien Contact in Lao She』s Martian Dystopian, CatCountry,」 Science Fiction Studies40.1 (2013), p. 73. 中文翻譯出自筆者。

[11]NathanielIsaacson, Celestial Empire: The Emergence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Middletown, CT: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2017), p. 131. 中文翻譯出自筆者。

[12]有關火星在科幻小說中的表現,參閱Robert Crossley, Imagining Mars: A Literary History (Middletown, CT: WesleyanUniversity Press, 2011)

[13]史承鈞<《貓城記》與西方「反烏托邦小說」>,《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3年1月,頁246。

[14]同上,頁249。

[15]參閱Fatima Viera, 「The Concept of Utopia,」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UtopianLitera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16.

貓城記(新裝圖文版)

作者 老舍

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7/10/09

ISBN 9789620442315

語言 中文(繁)

頁數 272頁

尺寸 大32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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