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分裂,身份政治需要背鍋?

美國的分裂,身份政治需要背鍋?

2016年11月26日 23:22來源:澎湃新聞網

作者:劉滿新

美國大選結束將近兩周,但特朗普當選的結果依然讓不少人感到難以接受,同時也讓人感到不安。一位從公開言論到政策綱領都對女性和少數族裔充滿敵意的新總統到底會為美國以及世界帶來怎樣的未來,讓不少支持民主黨和希拉里的選民感到焦慮。當下,美國各大城市都有群眾進行反對特朗普的遊行正好展示了這種焦慮和不安。

這雖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既成事實。除了反對以外,兩周以來不少評論開始對希拉里的大選失利進行反思,特別是分析最終導致敗選的原因:最終投票給事前一直沒被看好的特朗普的選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選擇呢?在各種反思中,身份政治被提出。許多評論者,包括民主黨初選候選人桑德斯,認為身份政治正是民主黨大選失利的無數問題中的重要一個。到底,身份政治真的要為大選失利背鍋嗎?若如此,強調「女性」的女性主義,也需要為此落水嗎?

什麼是身份政治?

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可以是一種政治理論,也可以是一種社會運動的策略,背後的基本想法正如其名稱所示,強調參與者的身份在政治中的重要性。在政治活動中,個體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和參與政治活動。一般來說,個體根據不同的標準組合和團結在一起,比如根據不同的道德或政治信念系統,不同的行動綱領或宣言,有時候還會根據黨派的歸屬。參與政治活動的人們會因為共同相信社會主義,或者一起接受桑德斯的「政治革命」,或者直接因為追隨共和黨而團結一起,組織起來,然後追求某種政治上的結果。

與之不同,身份政治強調參與者的身份認同,目標指向的是為在社會中因其身份而被邊緣化的成員爭取自由和權利。換句話說,身份政治強調身份,在於它認為,社會中的個體會因為某一個身份而受到不正義的對待。例如,女性受到來自社會各個方面的壓迫而被邊緣化,就在於她擁有「女性」這一身份。因為女性是女性,所以她們不能擁有選舉權;因為女性是女性,所以她們應該回歸家庭照顧家人;因為女性是女性,所以她們不應該在工作場合中競爭向上。

另一方面,身份政治也強調,群體中的成員應該挑戰和追求和社會主流對這一身份的描述。這些描述通常帶有壓迫性。她們要強調她們的身份的獨特性。少數族裔在社會中經常被歧視地描述,「她們是懶惰的」「她們都是骯髒的」「她們的生活方式是不文明的」等等。這些不僅僅是誤解,身份政治認為,這些還是一種壓迫,讓比如女性或者某一少數族裔處於邊緣,不被包括在共同體成員之中。

在這兩方面強調身份,身份政治在哲學上需要一些不同的設定。著名女性主義者Iris Young認為,根據不同身份而形成的不同的社會群體(social groups)會面對特別不同的不正義,從而需要面對不同的壓迫。她在其著作《正義與差異政治》中仔細地分析這壓迫的五種形式:剝削、邊緣化、無力(powerlessness)、文化霸權主義(cultural imperialism),以及暴力。而這些壓迫背後都有一個特點,其被壓迫的對象總是社會中的群體。當然,承受壓迫的還是一個個的個體。這裡所說的壓迫的對象,指的是,壓迫作為系統性的不正義,針對的總是群體本身。Young認為,群體不同於簡單的個體的簡單結合,而是「根據不同的文化形式,實踐以及生活方式而形成的集體」。這樣的集體不僅僅有個體形成,同時群體也構成了個體:「一個人特殊的歷史感、歸屬感,以及分離感,甚至一個人的推理、評價、表達情感的方式,都至少部分地由他或她的群體歸屬構成。」也就是說,在Young看來,個體之於群體並沒有本體論上的優先。

身份政治強調身份在於追求在社會中被邊緣化的群體,爭取她們的自由權利。在這一點上,女性主義可以說是身份政治中強有力的一員。女性主義強調,女性身份本身正是女性受到多種壓迫的原因。不強調女性身份本身,許多當下對女性壓迫不僅無法解釋,甚至不能被準確地描述出來。女性主義的目的也許是為了消除某種類型的不正義,但是承受這種不正義的個體正是被看作屬於女性群體的一員,女性在家庭、在公共領域都因而失去許多應有的機會,受到各種排斥。於是乎,不管理論還是運動,強調女性身份自然成為女性主義重要的部分。

美國大選的結果出乎意料,其後大家開始進行反思。轟轟烈烈的身份政治成為受到質疑的對象。這些質疑有兩種。一種認為,身份政治在哲學上存在問題;另一種認為,身份政治在實際運動中出現問題。身份政治要為大選失利背鍋,兩方面都必須負責。所以,要為身份政治進一言,需要分別從這兩方面進行分析。

身份政治哲學上的問題

在哲學上,身份政治受到的批評當然不少。當下對身份政治反思,最常被提出的便是,身份政治強調身份的時候,似乎過分依賴於身份或群體作為政治立場的基礎。如果正義的目標在於讓每一個個體之間的平等,強調身份的差異似乎就與平等的要求相衝突。特別是,當身份成為奠基政治原則的基礎時,具有某種身份就會在這個政治原則下獲得優勢,這似乎無法保證人人平等的正義追求。不少人反對「女性主義」但同意「性別平等主義」或者「平權主義」,大概有著同樣的懷疑。

這個質疑背後預設的是,身份政治認定,不同身份代表了不同的政治立場,而受壓迫、被邊緣化的群體就是正確的立場。所以,女性主義認定,女性作為女性受到來自男性的壓迫;「Black Lives Matter」運動認定,黑人作為黑人受到來自白人的壓迫。同時,因為這些群體都是受到壓迫的群體,所以她們才能夠真正理解正義的訴求。於是,身份政治所追求的社會,總是對抗性的社會,一個群體的立場決定其正當性。自然,這樣的社會無法進行有效的政治對話,也不能形成真正的團結。在這樣的社會中,希拉里的口號,「在一起更強大」( 「Stronger Together」)如何可能呢?

這種來自平等的批評是有力的,但似乎對身份政治並不公平。強調身份立場的不同決定了立場正當性的不同的論述,來自於馬克思的立場理論(standpoint theory)。立場理論的問題,本人在另一篇文章,《女性主義應當反思:我們是如何開始使用「直男癌」這一說法的》討論過。立場理論最大的問題也正好在此,它認為只要將受壓迫者個人經驗描述出來,這個立場的觀點就能獲得正當性的基礎。同時,壓迫者群體的立場,自然也是沒有正當性的。而這並非必然是身份政治的內容。

身份政治的確強調不同身份在社會中的不同位置,但這是為了強調和解釋社會中權力不平衡所導致的壓迫。比如,在異性戀成為文化的壓倒性主流時,社會對同性戀者的邊緣化,無視,甚至暴力,都是處於同性戀者的身份。這些壓迫並非針對特定的個體本身,而是指向整個身份群體。身份政治追求的,也是實現這些因身份而受壓迫的群體的自由權利。這樣,身份政治似乎並不需要承諾更進一步的立場理論,認為這個訴求的正當性,來自於其受壓迫的身份立場。為同性戀追求平等的對待,其背後的道德和政治基礎,可以是正義的平等要求,每個個體都應該享有平等的機會、地位、承認等等。這些都可以成為身份政治強調身份的基礎。有人認為,柏拉圖是個白人男性,所以其著作不值得讀。因為這樣而對身份政治進行駁斥,不過是混淆了身份政治和立場理論。

然而,這似乎引出另一個問題,如果身份政治強調身份只有解釋的作用,那是不是群體的身份本身並不具有內在的價值呢?未必。平等和自由要求每一個個體都能夠得到保障,去選擇屬於自己的生活,去追求和獲得個性。但保障個體能夠自主選擇生活,選擇個人身份,一個必要條件正是,社會中能夠有真正有價值的不同選項,來保障個體的選擇。這些選項必須是實質上具有價值的選項,否則真正的選擇無從說起。這樣,多元的價值正是自由與平等所必要的。性別的身份,族裔的身份,以及其代表的某種或許並非完全同質的生活方式,當然是個體選擇生活選項。「我是一個女人」自然具有內在的價值,讓「我」能夠真正地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讓社會變得多元,社會也變得更好。強調身份的身份政治運動,正是為了讓社會的多元能夠獲得更好的保障,使得每一種身份都能成為每個個體可以過上屬於自己生活而不受壓迫。

哲學上認為身份政治使得社會截然分化的批評,不過是誤解了身份政治和立場理論。在這個層面上說,身份政治似乎難以說得上要為美國大選結果負責。不過,另一方面,身份政治在實際策略上是否也有問題,這需要進一步討論。

身份政治議題的問題

美國大選結果讓人吃驚的地方在於事前的民調都未能讓人預期得到,特朗普竟然能夠獲得如此多的選票。不少評論開始反思,認為投票給特朗普的選民正是身份政治長期以來忽視的選民群體。民主黨或者說希拉里在競選中過分偏重於身份政治議題之上,希望得到更多少數族裔以及女性的選票,但最終卻忘記了大部分選民更加關心的,更重要的議題,比如經濟、外交、軍事等議題。過分強調身份政治,讓民主黨或者希拉里錯過了獲得大部分選民的投票。

這樣讓身份政治背鍋當然是不公的。從投票後民意調查可以發現,52%選民認為美國最重要議題是經濟問題,其中52%選民投票給希拉里。18%認為恐怖主義是最重要問題,其中57%投票給特朗普。外交政策以及移民問題各佔13%。可以看到,身份政治議題都沒有進入選民最重要議題列表。特別是希拉里的支持者中,並沒有看到所謂被身份政治議題影響而忘記了更重要的議題。

然而事實上,沒有任何議題可以離開身份政治避而不談。候選人提出自己的施政綱領,重要的正是綱領中的具體政策。經濟問題成為最受關注的議題,但提出具體的經濟政策,不可能不涉及,該政策最終會影響到什麼人,具體什麼群體。而身份政治既然為被邊緣化的群體平等自由權利,強調身份政治就是為了讓選民更加清楚,政策會影響到哪些被邊緣的群體。

另一方面,不少評論也認為,給特朗普投票的大多數選民,都是因為身份政治被過分強調而受到忽略的「他者」。選後民調顯示,佔70%的白人中,58%投票給特朗普,其中63%白人男性投票特朗普。

白人男性似乎正好就是身份政治所認定的壓迫者,於是乎,他們成為了轟轟烈烈的身份政治運動所忽略的群體,在自由派壟斷的社會中的他者。評論認為,特朗普準確地調度了這批選民中積聚的不滿。於是乎,民主黨、希拉里的失利正是身份政治被過分強調的結果。

這個對身份政治的歸責也是有問題的。的確,身份政治運動在美國多年來很有影響,也獲得很多成果。女性主義運動、平權運動、到今天的Black Lives Matter都影響巨大。但因此認為,白人或者白人男性成為身份政治所忽略的「他者」,這說法十分不妥。根據2010年人口統計,美國人口中,72.4%為白人,黑人只佔12.6%,其次亞裔佔4.8%。身份政治中被強調的群體,就正是在社會中佔少數的少數族裔。白人依然在經濟、文化、政治領域佔據著主流位置,他們不是被忽略的一群,而是不可被忽略的一群。社會如何可能忽略72%的主要人口和主要生活方式(如果有的話)?同樣,投票給特朗普的選民,平均收入遠超投票給希拉里的選民。「被忽略」的白人群體遠非所謂的底層民眾,除非我們將少數族裔排除,認為她們甚至沒有資格成為底層民眾。

於是,讓身份政治為民主黨大選失利而背鍋,是不厚道的。身份政治強調身份,旨在為被邊緣化的群體追求自由權利。儘管在這次大選中似乎遇到挫折,身份政治就如同政治正確一樣,不應該被認為已經過分了。當一個從言論到政策都充滿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候選人,通過打出「Take back our country」(「奪回我們的國家」)的口號都能夠獲得大選勝利,身份政治或者政治正確遠不是過分,而應該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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