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丨禪意如畫

06-02

烏鎮的白天從天亮開始，水劇場的白天從夜晚開始。一牆之外，原本的活色生香，小橋流水人家，瞬時變得暗淡，因為《青蛇》的開場鐘聲，何訓田教授作曲的《春歌》已經響徹烏鎮的夜晚。原本期許中的就著小酒臆想變蛇的一幕，沒能兌現，雨卻不期然地愈演愈烈。

烏鎮上的神靈喜雨招待客人。即便首演前，劇組裡所有人都拜台求雨不至，大雨還是來湊了一回熱鬧。離奇的是，戲濃時雨勁，戲畢時雨歇。於是，在陰冷潮濕的江南冬雨里，2500名觀眾墊著小座墊，穿著花花綠綠的雨衣，欣賞完《青蛇》里水漫金山的一幕，這一幕如此貼切情境，戲裡戲外完全沒有區隔，永遠定格於很多人的記憶深處。

眾望之下，田沁鑫如期地把一幕煙雨江南的水幕大戲搬到了第一次正式使用的烏鎮水劇場，傳說中的老妖僧變身為有血有肉的年輕法海。三個時空里的糾葛宛如深根盤繞，在烏鎮迷離的雨夜中，分不清楚戲內戲外。

Q=生活周刊 A=田沁鑫

Q:《青蛇》從劇場版，到戶外的水劇場版，面臨很多挑戰。水成了舞台裝置的一部分，你當時的設計思路是什麼？

A:《青蛇》是我做的第一部有禪意精神的作品。青蛇——有600多年的歷史，這個民間傳說，有這麼好的群眾基礎，講的又是煙雨江南的故事，放在烏鎮來演出，特別合適，所以我就大膽提出是否能在水劇場來演出。這也是水劇場第一次正式在烏鎮戲劇節上亮相。這片水域原來就有，後面有一個台，前面也有和觀眾的一個小舞台，下面都是3米深的水，前後兩個舞台是隔開的。以前划船是可以，但是演員從後面到前面來表演，視覺68米以外，人很小。座位很像露天劇場的感覺，也很符合現在環境戲劇的氣質。但是如何解決前後台中間的水域連接問題？要麼搭橋，要麼搭木板，要麼只能划船或游泳過去了。這就是一個難題。我們請了奧運會開幕式的燈光設計師、上海戲劇學院教授蕭麗河女士來擔當，中間這片水域如何打通。如果水域全部搭起來，很粗暴的，演員跑68米到前面來，只是供演員走路，這些是不夠的。不能滿足觀眾的期待。我們想了，中間這片水域還要保留，不想破壞它的自然景觀，我們又不可能去「印象」，就搭了一個台中台，是我們的精神主旨。

Q:原本說水景版的變蛇會做成寫實，但是最後還是變成寫意了？

A:我們也有變蛇，但是很意象。多媒體隊伍非常開心，原本做了大蛇，做得好真，完全是3D的。水漫金山時那條白蛇很兇惡，它會撞牆。當時綵排看到的還是這頭真蛇，我當時看到的時候，已經被驚著了，晚上太真實了會有點恐怖，我想到小朋友看戲，後來還是改成意象的了，這部戲具有東方禪意精神，不想做得太實，還是希望觀眾在一種美感中欣賞完這部戲。

Q:開幕大戲運用了很多現代化的語言，有些間離的敘事方式，包括最後小青出來自述那段，有很多顛覆傳統的東西，你當時如何想到用這些導演手法去推進故事？

A:李碧華的小說《青蛇》，是以青蛇的視角去看待白蛇傳的故事，視角本身就是小說結構本身，我在做這部戲的時候，李碧華先生跟我說，在20年後，能不能把她的小說再提升一下。我就想到了人佛妖三界，中國600年間的民間傳說，明代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它是規勸青年男子少受美色誘惑的故事。看到馮夢龍的作品，我很驚訝，明代作家喜歡使用宋話本的方式，他們的語言又比較通俗，我完全看得懂。又有很多現實主義的呈現，比如，小青盜了庫銀，結果使許仙進了監獄，白娘子去疏通，把許仙救了出來。她不了解人的傳統，就把他打扮得很漂亮。對於現實生活中的人來說，剛出了監獄，就應該低調，許仙從監獄出來卻花枝招展，變成了很風情的男子。許仙自己很不好意思，街上老百姓也看不慣這樣的做法，可白娘子不知道。坊間的各種議論寫得非常生動。我在做這個故事的時候，一是想恢復人佛妖三界，二是想恢復宋話本的語言方式。變蛇這場戲我安排在大街上，兩個女孩吵架，就變蛇了。法海出來了，這樣的氣氛就變得生動活潑起來了。還有水漫金山，也是非常難演的一場戲。我們所能想到的就是情感，而非場面。所以白素珍有一段以蛇形相見許仙的情感戲。

Q:你在《青蛇》里使用了許多禪意，有何設想？

A:我希望《青蛇》能有華夏民族演劇觀的韻致，但是要在有韻致的基礎上更加生活化。我劇本的台詞比較通俗，但聽得懂的話也要有點韻致。這其間的分寸需要把握，唐代大畫家吳道子有句話：一認真就搞假了，不認真就搞亂了。這句話可以解釋什麼叫分寸，中庸之道吧。做這部戲的時候，我盡量考慮到寫意精神，所以舞台上不實，我們也沒有斷橋雷峰塔，就把這部戲給演了，觀眾也都接受。語言方式上，是現代語言，情感上也是現代情感。小青非常愛法海，這裡頭有女性角度。白蛇愛許仙，小青愛法海。白素珍的愛發生了變化，曾經的愛未能成為永恆。小青是愛而不得，這和現代都市女性的情感很像。每個走進婚姻殿堂的女性，都是計劃性人生，像白娘子一樣，希望相夫教子，沒想過會變心，有出軌，這是計劃性的邏輯。小青在愛情上很純粹，不太世俗，但很平常，小青是大多數，這部戲為什麼那麼受歡迎，可能大家都在小青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結果她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愛了一個不愛她的人，最後終身未嫁，她的堅持比我們要勇敢。佛家講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緣起緣滅、成住壞空，我認為情慾不是情愛，因為有欲就會有痛苦，但愛不會，愛裡面有大愛，駐在大愛里，便能平靜，愛他人，愛自然，愛這個世界。《青蛇》這齣戲要說的愛不止於小情，它講大愛，說出離，詠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