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交響曲的五個樂章
《春江花月夜》是唐代詩人張若虛的作品。詞清語麗,千古絕唱,素有「孤篇蓋全唐」之譽,這首詩再現江南春夜景色,如同月光照耀下的萬里長江畫卷。它四句一韻律,結構嚴謹,還反應整個唐朝時代背景,兼具詩學與哲學,是作者的生命經驗上升到宇宙意識層面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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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 閻立本 《步輦圖》38.5x129.6cm
最動人的良辰美景
「春江花月夜」這五個字全部是名詞,如果將這五個名詞形容為一首交響曲的五個樂章,整首曲子以春天、江水、花、月亮、夜晚五個主題相互交錯,又分別獨立,才使這首詩顯得格外迷離錯綜和意向豐富。詩當中,生命的獨立性是受到歌頌的。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這些存在於自然中的幾個主題,偶然間因緣際會發生了互動的關係,可它們又各自離去。它們是知己,它們也是陌路。「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王維《送別》)他們總是在路上碰到人,就喝一杯酒,變成好朋友,然後擦肩而過,又回到各自的孤獨。
《春江花月夜》的前四句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其中第一句的「平」和第二句的「生」、然後再是第四句的「明」,都是押韻。每四句是一個韻,一共有九次轉韻,全詩九段,有三十六句,三十六句構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結構形式。經過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琢磨,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完美關係,終於實現了。
初唐詩最具有典範性地將個人意識提高到宇宙意識的角度。當生命經驗被放大到宇宙意識,張若虛在文學技巧上又把漫無邊際、天馬行空的思想拉回來——「江流宛轉繞芳甸」。他的面前有一條河流,「宛轉」地流過「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來的一窪一窪的圃,河流彎彎曲曲地流過種滿了花的、散發著香味的土地,「江流宛轉繞芳甸」將主題變成了「江」與「花」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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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 張萱 《搗練圖》絹本 設色 37x145.3cm
「月照花林皆似霰。」描寫的是春天,江水在流,然後月亮慢慢升起,潮水上漲。初春時節,空氣很涼,夜晚的時候,水汽會結成一種薄薄的透明的東西在空中飄,也就是「霰」。花有很多顏色,紅的、紫的、黃的,當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顏色都映照成銀白色。詩人其實是在慢慢過濾掉顏色,因為顏色是非常感官的,張若虛希望把讀者帶進宇宙意識的本體,帶進空靈的宇宙狀態。「江流宛轉繞芳甸」中的「芳」是針對嗅覺;「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針對視覺。江水把氣味衝散,月光把花的顏色過濾。
「空里流霜不覺飛」非常像佛教的句子,空」可以是空間上的,也可能是心理上的。春天的夜晚會下霜,因為天空中布滿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感覺不到了。這是詩中出現的第一個有哲學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東西可以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聽起來很抽象,可是生命里確實是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的。
「汀上白沙看不見。」因為沙洲上的沙是白的,月光是白的,所以汀上有白色的沙也看不出來,這句詩也是在說存在的東西,可我們根本不覺得它的存在。開始的時候講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絢爛。可是這兩句詩一下將意境推到了一個空白的狀態。
▲唐 張旭 《草書古詩四帖》 局部
「實」到「虛」的藝術提升
一首完美的詩,首先需要結構上的精鍊。從「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里流霜不覺飛」,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見」,就是所有的存在都變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無纖塵」——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統一變成一種白,沒有任何一點雜質。「空」就這樣被推演出來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暫時現象,是一種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質,生命的本質或宇宙的本質可能都是這個「空」。不只是視覺上的「空」,而是生命經驗最後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輪」,在這麼巨大的「空」當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圓,「孤月輪」就是一個圓。美術史中講過,西方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里安這些人,一直在找幾何圖形的本質,與唐詩的狀態非常像,就是追問到最後宇宙間還剩下什麼。通常人在現象當中的時候,只能討論現象當中的相對性;可是當一個文學家、藝術家在哲學的層面,就會去問本質的問題,本質的問題也就是絕對性的問題。
▲唐 懷素 《自敘帖》 局部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後發問,誰是在這個江邊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這個句子字面意思一點都不難懂,可是這個句子很有力量。問誰第一個在這裡看到晚霞的?直接問到本質上了。因為這完全是哲學上的追問,詩人忽然把人從現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大概只有在登上巔峰的時侯,才會有這種感覺: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孤獨感,視覺上無盡蒼茫的一剎那,會覺得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這種句子在春秋戰國出現過,就是屈原的《天問》。屈原曾經問過類似的問題,之後就沒有人再問了,詩人問的是「江畔何人初見月」,關心的不再是人間的問題,而是生命本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邊的月亮現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邊的月亮最早什麼時候照到了人類?這個句子這麼重,所問的問題也是無解。
唐詩之所以令人驚訝,就是因為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沒有宇宙意識,可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跟空間里的茫然性。有時候茫然不一定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與悲哀同樣大,征服的狂喜之後是茫然,因為不知道下面還要往哪裡去,面對著一個大空白。「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質,當水天一色的時候,變成絕對的「空」。生命狀態處於空之中,本質因素就會出來。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而詩人神來之筆之後就是平靜。接下來給出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完全用通俗性的東西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麼重的句子收掉,第一個段落就此結束。
▲五代 趙喦 《八達游春圖》絹本 161x103cm
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唐詩好就好在可以偉大,也可以平凡、簡單,因為它什麼都可以包容。如果選擇性太強,格局就不會大。比如南宋的詞,非常美,非常精緻,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寫西湖旁邊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別,燦爛到極致,殘酷到極致。常說的「大唐」中「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看到「人生代代無窮已」這樣的句子,會覺得庸俗,可是張若虛敢用,因為他用的地方恰當。「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樣的,水這樣流下去,月亮照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是自然當中的循環。
「不知江月待何人。」其中的「待」,是指江山有待,他覺得江山在等什麼人。回想一下,當陳子昂站在歷史的一個高峰上,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之所以如此自負,是因為他覺得江山等到他了,在古人與來者之間,他是被等到的那個人。生命卑微地幻滅著,一代又一代,可是有幾個人物的生命是發亮的,是會被記住的?張若虛說「不知江月待何人」,裡面有很大的暗示。在這個時刻,在這個春天,在這個夜晚,在花開放的時刻,在江水的旁邊,他好像被等到了。「不知江月待何人」是「不知」還是「知」?接著前面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同透露出的是唐詩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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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張萱 《虢國夫人游春圖卷畫芯》 絹本 53X173cm
接下來是「但見長江送流水」,水不斷地流過去。自古以來,水被用來象徵時間,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講的就是時間。在中國文化當中,水的象徵性非常明顯,一直代表著不斷流逝的時間。「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是用水做象徵,來表達這個意思。「但見長江送流水」的張若虛,覺得宇宙間有自己不了解的更大的時間跟空間,剎那之間,他個人的生命與流水的生命、時間的生命有了短暫的對話。如果說魏晉南北朝一直都在為文學的形式做準備,但始終沒有磅礴的宇宙意識出現,那麼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識一下被提高到驚人的狀態。
很快便是抒發的相思情了。這裡有遊子的思念,也有思婦的等待。在中華傳統文化中,女性的思念似乎更典型。「可憐樓上月徘徊, 應照離人妝鏡台。」「此時相望不相聞, 願逐月華流照君。」也許,在中國人眼中,月兒是一面高懸在九天之上的明鏡。無論你置身哪一個角落,望見她,你便像望見不得相見的親友。也許,你還會固執地認為:對方一定也正望著月兒,思念著你。在泱泱大國五千年的文化之中,月兒早就是一個默認了的懷人的符號。
景與情的交融,情與理的貫通,原來可以如此諧和,描繪出這樣一個真實的境界,記下真實的生活的片段。張若虛的哲思讓人肅然起敬,詩情讓人為之動容。張若虛,《全唐詩》存其詩二首。但僅憑這一首,他也是當之無愧的大詩人。
清朝人編《全唐詩》,說這篇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張若虛作品不多,只有一兩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說比全部的唐詩還要好。做詩人做到這樣真是很過癮,平時不輕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春江花月夜》不僅僅是張若虛個人化的才氣表現,而是展現了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有一種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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