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導師著作聞思篇___第八章
一序說
緣起與空,唯識熏變,在《阿含經》與部派佛教中,發見其淵源,而如來藏(即佛性)說,卻是大乘佛教的不共法,是「別教」。在如來藏說的開展中,與《阿含經》說的「心清淨,為客塵所染」相結合,而如來藏的原始說,是真我。眾生身心相續中的如來藏我,是「法身遍在」,「涅槃常住」的信仰,通過法法平等、法法涉入的初期大乘經說而引發出來;在初期大乘的開展中,從多方面露出這一思想的端倪。龍樹的大乘論中,還沒有明確的說到如來藏與佛性,所以這是後期大乘。西元三世紀以下,正是印度梵文學復興的時代,印度大乘佛教,也就適應此一思潮,而說「如來之藏」,明確的說:「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我,在中國佛教界,從來不曾感到意外,只是信受讚歎,但印度佛教界可不同了!常住不變的,妙樂的「我」,是眾生的生命自體;轉迷妄而達「梵我一如」,得真解脫,是印度神教思想的主流。釋尊為人類說法,從眾生的蘊界處中,觀一切為緣所生法,無常故苦,苦故無我無我所;依空無我得解脫,顯出了不共世間,超越世間的佛法。從部派到初期大乘佛教,說明上有無邊的方便不同,而依空無我得解脫,還是被公認的。現在說,一切眾生的蘊界處中,有常住、清淨的如來藏我,這是極不平常的教說!印度佛教有著悠久的傳統,沒有忘卻釋尊教法的大乘者,對於如來藏我,起來給以合理的解說:如來藏是約真如空性說的,或約緣起空說的。這樣,如來藏出纏的佛,可以名為「大我」(或約八自在說),而眾生位上的如來藏,被解說為「無我如來之藏」了。一切眾生有(與如來藏同義)佛性,被解說為「當有」了。這是印度大乘佛教的如來藏說(不過,眾生的如來藏我,秘密大乘佛教中,發展為「本初佛」,與印度的梵我一如,可說達到了一致的地步)。《如來藏之研究》自序 p.1~p.2
二如來藏學在佛教中的地位
如來藏,如來界──如來性,佛性──佛界等,這一類名詞,在意義上雖有多少的差別,然作為成佛的可能性,眾生與佛的本性不二來說,有著一致的意義。在印度,如來藏說的興起,約在西元三世紀,從初期大乘而進入後期大乘佛教的階段。在西元四、五世紀中,非常的興盛;有關(廣義的)如來藏說的經典,也紛紛流傳出來。如來藏說,以後期大乘經為主,在論師們 ──印度的大乘論師,中觀與瑜伽二家,都說如來藏說是不了義的,以中觀及唯識的「密意」去解說他。其實,這一思想系,有獨到的立場,主要是眾生與佛有共同的體性;依此為宗本,說明依此而有生死、眾生,依此而有究竟解脫、如來。如《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說:
「舍利弗!即此法身,過於恆沙無邊煩惱所纏,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舍利弗!即此法身,厭離世間生死苦惱,棄捨一切諸有欲求,行十波羅蜜,攝八萬四千法門,修菩提行,名為菩薩。復次,舍利弗!即此法身,離一切世間煩惱使纏,過一切苦,離一切煩惱垢,得清淨,住於彼岸清淨法中,到一切眾生所願(見)之地;於一切境界中,究竟通達,更無勝者;離一切障,離一切礙,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為如來應正遍知」。
《不增不減經》所說的法身,也是如來藏的別名。從這立論的宗依來說,與中觀家「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不同;也與瑜伽家依虛妄分別的阿賴耶識為「所知依」不同。如來藏說有獨到的立場,富有「真我論」的特色。由於如來藏說以經典為主,所以重論的學派,如西藏學者,只承認大乘的「中觀見」與「唯識見」,而不承認「藏性見」的存在。
中國佛教是重經的,所以有「經富論貧」的評語。如來藏、佛性法門,傳到重經的中國來,受到中國佛教高度的讚揚。如賢首宗立五教、三宗,三宗是「法相宗」、「破相宗」、「法性宗」。如來藏說是五教中的終教,與頓教、圓教,都是「顯性」的「法性宗」,只是「顯性」的理論與方法,多少不同而已。禪宗是從「如來(藏)禪」來的,所以闡揚這一法門的《楞嚴經》與《起信論》,雖有「疑偽」的傳說,卻受到賢首宗與禪宗的尊重。天臺宗的四明法智,論定如來藏緣起說為「別理隨緣」,「據理,隨緣未為圓極」。但同時的孤山智圓,就引用《起信論》,推重為圓極的法門。宋末以來,中國佛教傾向於融會,如來藏說也就成為大乘的通量。明末智旭是接近天臺學的,以為如來藏隨緣,是「圓極一乘」。近代太虛大師,晚年講《中國佛學》,首列一表,以「佛性」來貫通眾生與佛,這樣說:「是眾生與佛相通的心法。……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佛、心、眾生的不同,同時又可以看出眾生、心、佛的相通」。大師早年所作的〈佛藏擇法眼圖〉,〈如來藏心迷悟圖〉,都是以如來藏、佛性為宗本,來說明或融貫一切的。如來藏說,可說是中國佛學的主流!依此去觀察,如賢首宗說「性起」,禪宗說「性生」,天臺宗說「性具」,在說明上當然不同,但都是以「性」──「如來(界)性」、「法(界)性」為宗本的。這一法門,經中國佛教學者的融會發揮,與原義有了相當的距離,但確乎是中國佛教的主流,在中觀、唯識以外,表示其獨到的立場與見解。《如來藏之研究》第一章 p.1~p.3
三如來藏的名稱與意義
如來藏說,是「後期大乘」(經)的主流,經「初期大乘」的演化而來。「佛法」而演化為「大乘佛法」,根本的原因,是「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佛功德── 如來光明智慧莊嚴與淨土莊嚴,菩薩的自利行與利他行,都在這一願求下開展出來。十方一切佛的功德莊嚴──理想中的佛陀,從菩薩行的實踐中實現出來,就是成佛。「初期大乘」中,廣說十方佛與十方淨土,一切法本來不生,無量數大劫修菩薩行,向普遍、廣大、悠久、甚深而無限的展延。這樣的佛陀,窮深極廣,成佛是不太容易的吧!這應該是佛弟子所迫切關懷的。「佛法」,原本是直從眾生身心,引導修行而證入的。「從博返約」,「後期大乘」的如來藏說,也就以「初期大乘」所闡明的,窮深極廣的如來光明智慧莊嚴,直從眾生身心中點出。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或佛性),不但一切眾生可以成佛,也提貢了頓入、易成的法門;「即心是佛」,「即身成佛」等法門,由此而發展起來。
《寶性論》說:「依如來藏有四種義,依四種義有四種名」,四名是:法身、如來、聖諦、涅槃。《勝鬘夫人經》說:「如來藏者,是法界藏,是法身藏,出世間藏,性清淨藏」。從如來藏的立場,貫攝經中的不同名義,可以理解這一思想系的源流。這些不同名稱,主要是由佛而來的。如佛、如來、勝者、法身,都是佛的異名。佛的智慧,是無上菩提,略稱菩提;離一切雜染而得解脫的,是涅槃。菩提與涅槃,約佛的果德說。佛是大覺而圓成的,所體悟的名為法、聖諦。「初期大乘」經中,多用法性、(真)如、法界、實際等。這都是固有的名詞,到表示眾生本來有之的如來藏說興起,「胎藏」、「界藏」、「攝藏」的意義重要起來,成立新的名詞。如 garbha 是胎藏的藏:如來藏,佛藏,正覺藏,勝者藏,法界藏,出世間藏,性清淨藏等,都是胎藏的藏。如來藏九種譬喻中,有貧女懷妊輪王喻,是胎藏的根本意義:與種姓說有關。如 dhātu 是界藏的藏:佛界,如來界,法界,涅槃界,眾生界,都依界藏得名。 dhātu ,一般譯為界,如六界、十八界等,是最常見的名詞。《阿毘達磨俱舍論》卷一(大正二九·五上)說:
「法種族義,是界義,如一山中,有多銅鐵金銀等族,說名多界」。
界有多種意義,如山中的銅鐵金銀等族,是其中的一義,就是地下的礦藏。如來藏的九種譬喻中,有地有珍寶藏喻,就是界藏的譬喻。如《攝大乘論本》的「金土藏」喻,也是本有金而不見,經冶鍊而才顯現出來的。界,或譯為性,如法界或譯為法性,如來界或譯為如來性。胎藏與界藏,是不同的,但在已經有了而還沒有顯現的意義上,胎藏與界藏相通,古代的譯者,每互相通譯。如《寶性論》的「僧次無礙性」,「皆實有佛性」,「性」在梵文中,都是胎藏。反之,如來界也有譯作如來藏的。這可見胎藏與界藏,在如來藏說的經論裏,意義相通。又如佛性一詞,是中國佛教最熟悉的。從《寶性論》的梵語看來,漢譯為佛性,或是佛藏,或是佛界,所以佛性也不外乎胎藏與界藏。 ko?a ,是攝藏,也就是俱舍。在《寶性論》中,都用作煩惱所藏,覆藏真實的意義。然《華嚴經·十地品》的法雲地中,說到「如來藏解脫」,「法性藏解脫」,如來藏的原語,是「如來俱舍」。又《大日經疏》釋法界藏,「梵音雲俱舍」。俱舍──攝藏,似乎也與胎藏、界藏相通。不過在如來藏思想中,通俗的胎藏說,是更重要的!
如來藏是「後期大乘」的術語,而如來與藏,卻是印度世俗固有的文字,在如來藏說成立以前,如來與藏又是什麼意義呢?如來,音譯為多陀阿伽陀,在佛教中,是佛的德號。在佛經中,世尊的德號,廣說有十號:如來,應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御丈夫,天人師,佛。適中的有三號:如來,應供,正遍知。簡要的,就稱為如來。如來的意義,經論中解說極多,如《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一中)說:
「云何名多陀阿伽陀?如法相解;如法相說;如諸佛安隱道來,佛如是來,更不去後有中:是故名多陀阿伽陀」。
多陀阿伽陀,一般譯作如來,其實可以作三種解說。「如法相解」,是「如解」,約智慧的通達真如說,恰如一切法的實相而通達。「如法相說」,是「如說」,約恰如其分的說法說,所以說:「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如諸佛安隱道來」,是「如來」,約一切佛的平等解脫說。過去佛是這樣的,從安隱道來成佛,現在佛也是這樣的來成佛。「如」是平等不二的實相,佛就是如如的圓滿體現者,與一切佛平等,所以叫如來。雖有這三種意義,而一般都譯為如來,重於果德的成就(來)。如來為十號的最前者,佛為最後者,如來與佛,一般也可以通用。如釋迦佛即釋迦如來,然燈佛即然燈如來;如來界即佛界,如來藏即佛藏。如來與佛,是世尊德號中最一般的。
作為世尊德號的「如來」,並非佛教特有的術語,而是世俗語言,佛教成立以前,印度文化中的固有名詞。世俗一般及宗教學者,對如來是怎樣解說的呢?如《大智度論》卷五五(大正二五·四五四中──下)說:
「或以佛名名為如來,或以眾生名字名為如來。如先世來,後世亦如是去,是亦名如來,亦名如去,如十四置難中說。……佛名如來者,……從如中來,故名如來」。
如來,在佛教中是佛的別名,解說為「從如中來」,就是悟入真如而來成佛的(「乘如實道來」)。在一般人,如來是眾生的別名,所以說:「我有種種名,或名眾生、人、天、如來等」。換言之,如來就是「我」的別名。在釋尊當時的印度宗教界,對於眾生的從生前到死後,從前生到後世,都認為有一生命主體;這一生命自體,一般稱之為我。「我」從前世來,又到後世去,在生死中來來去去,生命自體卻是如是如是,沒有變異。如如不變,卻又隨緣而來去,所以也稱「我」為「如來」,也可以說「如去」。「十四置難」,是釋尊時代,一般宗教界所歡喜論究的十四個問題。這些難問,釋尊一概置而不答,以不加答覆來答覆他們。「十四置難」中,就有如去,如不去,如亦去亦不去,如非去非不去──四問。十四置難,即十四無記,在《阿含經》中,是一再見到的。《大智度論》這樣說:
- 「何等十四難?……死後有神去後世,無神去後世,亦有神去亦無神去(後世),死後亦非有神去亦非無神去後世」。
- 「有死後如去,有死後不如去,有死後如去不如去,有死後亦不如去亦不不如去」。
- 如佛問先尼梵志:「汝見是色如去不?答言:不也。受、想、行、識如去不?答言:不也。色中如去不?答言:不也。受、想、行、識中如去不?答言:不也。離色如去不?答言:不也。離受、想、行、識如去不?答言:不也。汝更見無色、無受、想、行、識如去者不?答言:不也。……梵志本總相為我,佛今一一別問,以是故答佛言不也」。
比對前二則,有沒有「神去」,就是有沒有「如去」。「神」是「我」的舊譯。佛與先尼梵志的問答,出於《阿含經》;《般若經》引佛與先尼梵志的問答,來說明大乘深義。經上問色如與受、想、行、識如的去不去,而龍樹解說為:「梵志本總相為我,佛今一一別問」,可見所問的「如」就是我;「如去」(約從前生來今生,可名「如來」)就是神我的來去。
「如來」一詞所有的兩種意義,就是佛法與世俗神教的差別。身心和合而有的眾生,是世間的現實。釋尊時代的印度,對於眾生的生命延續,從前生來今生,從今生去後世,已經是極大多數人的共同信仰。眾生的前後延續,生來死去,總覺得有什麼在來來去去,也就叫做「如來」或「如去」。到了宗教學者,要深一層的認識那生來死去的生命自體,也就是到底什麼是生命自體,印度宗教界,對生來死去的「我」,推論出多種不同的見解。但有的世俗學者,找不到什麼自我實體,因而懷疑死後去後世,而否定了生死的延續。於是「如去後世」,「如不去後世」等四個問題,經常被提出而論究起來。釋尊開示的佛法,是「無我」論,沒有自我實體,而在緣起的原理上,成立生死的延續,這與神教是根本不同的。在釋尊的正覺中,沒有神教所說的「我」──「如」,沒有如如不變而隨緣來去的,所以釋尊對他們提出的問題,一向是不加理會。然在隨順世俗的語言中,也可以說我去,也可以說如來。因為眾生的死生延續,是世俗的事實。在佛教自身,也有「如來」,也是人、天那樣有人格的,但給以新的解說。如來是「從如中來」,「從如實來」,是真如的圓滿體現者,如實道的成就者,也就是究竟圓滿的大聖者。世俗一般的如來,佛法所說的如來,是根本不同的。然在佛教普及大眾化的過程中,同一名詞而有不同意義的如來,可能會不自覺的融混不分,而不免有世俗神教化的傾向。我覺得,探求如來藏思想淵源的學者,一般都著重在「藏」,而不注意到「如來」,這對如來藏思想的淵源,以及如來藏在佛法中的真正意義,可能得不到正確的結論!所以,對如來是神我的異名,這一世間神教學者的見解,有必要將他揭示出來。
garbha 是胎藏。印度宗教學而應用胎藏說的,非常古老。在《梨俱吠陀》的創造讚歌中,就有創造神「生主」的「金胎」說。從金胎而現起一切,為印度古代創造說的一種。胎是胎藏,所以這一創造神話,是生殖──生長發展說;是將人類孕育誕生的生殖觀念,應用於擬人的最高神(生主)的創造。大乘佛教在發展中,如來與藏(界藏與胎藏),是分別發展的;發展的方向,也是極複雜的。超越的理想的如來,在菩薩因位,有誕生的譬喻,極可能由此而引發如來藏──如來在胎藏的教說。從如來藏的學理意義來說,倒好像是古代的金胎說,取得了新的姿態而再現。或重視如來藏的三義,以論究「藏」的意義。實則「如來之藏」,主要為通俗的胎藏喻。如來在眾生位──胎藏,雖沒有出現,而如來智慧德相已本來具足了。如來藏說,與後期大乘的真常我、真常心── 真常唯心論,是不可分離的。《如來藏之研究》第一章 p.9~p.16
四如來與法身
如來藏是 tathāgata 與 garbha 的結合語,淵源於印度神教的神學,是不容懷疑的!然如來藏說的流行,是在大乘佛教後期(西元三世紀中),與部派佛教及初期大乘佛教,不能說是沒有關係的。應該是:正由於部派佛教及初期大乘的某些思想,啟發了如來藏說,使如來與藏相結合而流傳起來。所以如來藏的研究,從部派佛教及初期大乘經中,探索可能引發如來藏說的思想因素,是非常必要的!不過自釋尊入滅以來,佛法在長期的發展中,有意無意的,足以啟發如來藏思想的,真可說頭緒紛繁,這裡只能就重要的幾點,分別的加以探究。
如來藏說,是以如來(佛)為重要主題的。在佛教界,如來是釋迦等一切佛的德號。釋尊在世時,弟子們與如來共住,聽佛說法。佛與弟子們一起往來,一起飲食,談論,如來是那麼親切!什麼是如來?這問題簡直是不成問題。不過對如來的崇敬、了解,由於弟子們根機利鈍的不同,觀感上可能有些差別。特別是在宗教的領域中,無論是直接或從間接得來,如來有超越一般的能力──通,一定是早已存在的。然無論怎樣,如來總還是人間的釋尊。如來為三寶之一,為佛法住世的重要一環。自釋尊涅槃以後,如來不再見了,由於信仰及歸依的虔誠,永恆懷念,被解說為與如來藏為同一內容的法身,漸漸的在佛教界發展起來。
一、如來入涅槃後,如來的遺體,由在家弟子供養、火化、造塔;如來的遺教,由出家弟子結集。大眾感覺到,如來的肉身,已過去而不可再見了,好在傳誦在弟子間的法與律還在,如《增壹阿含經》序說:「釋師出世壽極短,肉體雖逝法身在」。如來在世,以法、律利益眾生。法與律長在人間,如依法、律修行,也就是見佛的法身了。
二、上座部一分,如說一切有部所說,代表了現實的、理性的立場。我們所歸依的佛是什麼?《阿毘達磨發智論》卷二(大正二六·九二四下)說:
「若法實有、現有,想、等想,施設言說,名為佛陀,歸依彼所有無學成菩提法」。
佛,不是因三十二相而名為佛的,由於有能成佛菩提無學法,所以名為佛。《發智》的釋論 ──《大毘婆沙論》說:「今顯此身父母生長,是有漏法,非所歸依;所歸依者,謂佛無學成菩提法,即是法身」。有漏色身與無漏菩提法,《雜心論》也稱為色身與法身。佛的實體,是「無學成菩提法」──法身;色身只是佛菩提的所依身,是有漏的,不是所歸敬的對象。《俱舍論》以為:依色身而能成佛,所以色身也應該是所歸依的佛。這近於經部本師矩摩邏多,「佛有漏無漏法,皆是佛體」的主張。但佛涅槃後,色身已滅盡了,還能成為歸依處嗎!能成佛菩提的無學無漏法,就是如來所有的無漏五聚(或寫作蘊)── 戒身、定身、慧身、解脫身、解脫知見身。五無漏聚雖通於阿羅漢,佛是究竟圓滿的。經上說:舍利弗阿羅漢的無漏五聚,並不因涅槃而消滅,那末佛的五無漏聚── 「五分法身」,當然也「法身不滅」了。「白法所成身」,名為法身,約無學無漏的功德法說。
三、如來已經涅槃了,儘管信仰歸依,而不能見佛,這是多麼令人失望的事!要求見佛的宗教情操,是可以理解出來的。如《中論》卷四(大正三0·三四下)說:
「是故經中說:若見因緣法,則為能見佛,見苦集滅道」。
《佛藏經》引經說:「若人見法,是為見我(佛)」。見緣起就能見法,見法就是見佛,是引經的。現存的《中阿含經》說:「見緣起便見法,若見法便見緣起」;《中論》所引的,可能是別部所誦的《中阿含經》說。釋迦佛,七佛,都是觀緣起而成佛的,那末佛弟子如能觀緣起而證入,不是與佛同證,而見佛之所以為佛嗎?《義足經》說:佛從三道寶階,從天來到人間,弟子們都來見佛。「一比丘」想起了佛的教說,觀緣起無常、苦、空、無我,悟入了初果。那時,蓮華色比丘尼,搶著在前禮佛。《大智度論》卷一一(大正二五·一三七上)說:「佛告比丘尼:非汝初禮,須菩提最初禮我。所以者何?須菩提觀諸法空,是為見佛法身」。
觀空無我法,也就是禮佛,如《增壹阿含經》所說。須菩提觀緣起空無我而證入,就是見佛。禪者稱悟入為「與佛心心相印」,「與佛一鼻孔出氣」,是與「見法即見佛」的理念相契合的。如《佛垂般涅槃略說教誡經》(大正一二·一一一二中)說:
「諸弟子展轉行之,則是如來法身常在而不滅也」。
佛將入涅槃,弟子們懊惱悵惘,覺得失去了依止的大師,所以佛這樣的開示大眾。只要佛弟子能如法修行,那末佛的法身,就常在人間而不滅。因為有如法的修行者,就有如法的證見者,就有「見法即見佛」的。法身呈現於弟子的智證中,即是《法身常在而不滅」(如沒有修證的,法身就不在人間了)。這一充滿策勵與希望的教授,勉大眾如法修行,比後代的法身常住說,似乎有意義得多!
上來三說,一是教(法義)法身;二是功德法身;三是理法身。在少數出家人中,依法而受持,修行,體悟,達成了法身尚在的滿足。但對僧團內的青年初學,社會的一般信眾,懷念如來的內心依賴感,是不容易滿足的。原因是:生身與法身的對立,法身限於無漏功德及體悟的諦理,否定色身是所歸依的佛。《瑜伽師地論》引「體義伽陀」說:「若以色量我,以音聲尋我,欲貪所執持,彼不能知我(佛)」;這就是《金剛經》所說,「若以色見我」頌。沒有色聲相好的法身如來,在一般人來說,缺乏具體的人格性;一般人心目中的如來,是人那樣的(釋尊本來是這樣的),所以上座部(除一部分分別論者)為主的法身如來觀,不容易成為一般人的信仰。
大眾部系的如來觀,也在發達起來,那是信仰的、理想的如來觀。大眾部的信念是:
- 「大眾部……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來無有漏法」。
- 「如大眾部,彼作是說:經言:如來生在世間,長在世間,若行若住,不為世法之所染污。由此故知如來生身亦是無漏」。
- 「分別論者及大眾部師,執佛生身是無漏法」。
說一切有部等,立父母所生的色身與法身,以為如來的色身是有漏的。大眾部以為:如來的色身,身中的一切,都是出世的,無漏的,大眾部的如來觀,顯然是超越常情的!如《摩訶僧祇律》卷三一(大正二二·四八一上)說:
「耆舊童子往至佛所,頭面禮足,白佛言:聞世尊不和,可服下藥。世尊雖不須,為眾生故,願受此藥!使來世眾生,開視法明,病者受藥,施者得福」。
如來有病,由耆舊──耆婆處方服藥,是諸部廣律一致的,但《僧祇律》以為:如來實際是不用服藥的,為未來的病比丘著想,所以才方便的服藥。這是說:如來生身是無病的,不會患病的。依此推論,如來的飲食、睡眠、大小便利等,當然都不會有的。屬於大眾部末派的《增壹阿含經》,就這樣說:
「如來身者,清淨無穢,受諸天氣」。
「清淨無穢」,「受諸天氣」,是說如來生身,沒有便利等污穢,不受人間的飲食。所以,似乎有飲食、便利,其實都是方便示現,實際上如來身,並不是這樣的。如來身出世無漏的信念發展起來,如《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五中──下)說:
「此中大眾部、一說部、說出世部、雞胤部,本宗同義者,謂四部同說: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來無有漏法」。
「諸如來語皆轉法輪,佛以一音說一切法,世尊所說無不如義」。
「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一剎那心了一切法,一剎那心相應般若知一切法」。
「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來無有漏法」,是大眾部等如來觀的根本信念。「轉法輪」等三句,表示如來說法的不可思議。「如來色身實無邊際」以下,從多方面表示如來的究竟圓滿。「壽量無邊際」,是盡未來際,直到永遠的永遠;如來是恆有的,常住的。「色身無邊際」,是身體的無所不在;色身的相好莊嚴,是無窮無盡的。「一剎那心了一切法,一剎那心相應般若知一切法」,是心智的無所不知;不但無所不知,而且還是念念無所不知。「威力無邊」,是能力的無所不能。如來身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又是永恆常在的,這是究竟圓滿的真實的如來。無漏的出世的如來身,從人間身中顯出,是人、天那樣有色相的。《法華經》說:「微妙淨法身,具相三十二」,就是這樣的法身。在初期大乘經中,人間生身與法身,起初是沒有嚴密分別的,後來才分別為法身與化身(後來更分別三身、四身等)。法身或法性身,是色相莊嚴的。方便示現的如來雖涅槃了,而如來並沒有涅槃,是真實存在的;無時無處,不在應機而利益眾生。
「初期大乘」經所說的如來身,深受大眾部的影響。但起初,注意到人間成佛,涅槃的事實,所以多數大乘經,說如來壽命多少劫,然後入涅槃,沒有說「壽量無邊際」。大眾部系的如來觀,在大乘經中,通過了甚深法性的體現。在對於如來的正觀,如《阿閦佛國經》說:「如仁者上向見(虛)空,觀阿粊佛及諸弟子等,並其佛剎當如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說:「若法自性無,是為無所有。何以故?無憶故是為念佛」。《金剛般若經》說:「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如幻三昧經》說:「察於如來如虛空界,……如來如虛空,虛空、如來則無二矣」。《諸佛要集經》說:「如來至真不可得見,……如來何在而欲見耶」?「諸如來等則為法身,無有色像,佛身無漏。……無像無見,不可捉持,(如)欲睹虛空而不可見」。《文殊般若經》說:「不生不滅,不來不去,非名非相,是名為佛」。《思益經》說:「不以色見佛,不以受、想、行、識見佛,是名歸依佛」。《維摩詰所說經》說:佛「不可以一切言說分別顯示」。《般若》及有關文殊的經典,念佛、見佛,著重於超越色相、有無的勝義(如、法界等),如《諸佛要集經》卷上(大正一七·七六二下)說:
「無形而現形,亦不住於色,欲以開化眾(生),現(色)身而有(所)教(化)。佛者無色會,亦不著有為,皆度一切數,導師故現身」。
佛沒有色像,為眾生而現色像,色相莊嚴是示現的,不可以色、聲等相去擬想如來。這是「法身無色」說,從「真空觀」來,是上座部(說一切有部等)色相非佛,功德、法性為法身的大乘化。
《般舟三昧經》的念佛、見佛,佛是具足色相莊嚴的。見佛而了解為「唯心所現」,然後悟入空性。這一思想,充分發達而表顯於《華嚴經》。色相莊嚴與法界不二,佛超越一切,惟有虛空勉強的可以作為譬喻,然到底著重於從色相莊嚴的無盡無礙,去表現如來的究竟圓滿。這是「法身有相」說,從「假相(勝解)觀」來,更近於大眾部「色身無邊際」的佛身。在如來藏說中,法身為如來藏的同義詞,色相莊嚴,是與《華嚴經》的如來相近的。《如來藏之研究》第二章 p.19~p.27
第二節如來藏思想的特色一如來藏我思想的特色
從眾生與如來不二,相互涉入,而說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的,是《華嚴經》。然明確表示如來藏特色的,是《如來藏經》,《大般涅槃經》「前分」,《大法鼓經》,《央掘魔羅經》,《勝鬘經》,《不增不減經》等。這幾部如來藏教典,傳出應該有先後的。《如來藏經》等,多說譬喻,而《勝鬘》與《不增不減經》,卻是義理明晰,有「論經」的特色。如來藏說,著重於如來的大般涅槃、常樂我淨,從如來常住說到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大般涅槃經》「前分十卷」,就是這樣。《勝鬘》與《不增不減經》,進而說到如來藏(或「界」)為依,成立一切法──生死與涅槃,眾生與(佛)法身。以真實常住的如來(界)藏為依止,與以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為依止,恰好對立。阿賴耶識為依止,是從意識探究到深細處而成立的,如《瑜伽師地論》「意地」說:「心,謂一切種子所隨依止性,所隨依附依止性,體能執受,自體所攝阿賴耶識」。然後說到死與生;說到「此一切種子識,若般涅槃法者,一切種子皆悉具足,不般涅槃法者,便闕三種菩提種子。隨所生處自體之中,餘體種子皆悉隨逐」。生死雜染與清淨涅槃,佛法本是依緣起以成立一切的,《瑜伽論》也還是依緣起的。彰顯眾生本有如來功德的如來藏說,遲一些傳出的《勝鬘經》等,也說依住,可能受到早期「瑜伽」學的影響。本來,專重甚深的契證,專重果德的仰信,在佛法體系中,是不夠完滿的!
《如來藏經》以九種譬喻說如來藏:一、萎華有佛,二、蜂群繞蜜,三、糠糩粳糧,四、不淨處真金,五、貧家寶藏,六、果種,七、弊物裹金像,八、貧女懷輪王,九、鑄模內金像。「萎華有佛」,是說佛所化的蓮華萎謝了,華的胎藏內,有無量如來,這是如來藏的根本譬喻。如來藏在眾生身中,如《大方等如來藏經》(大正一六·四五七中──下、四五八中、四五八下、四五九上)說:
「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跏趺坐,儼然不動。……有如來藏常無染汙,德相備足,如我無異」。
「如來知見、力、無所畏,大法寶藏,在其身內」。
「彼如來藏清涼無熱,大智慧聚,妙寂泥洹[涅槃],名為如來應供等正覺」。
「佛藏在身,眾相具足」。
如來藏是眾生身內的如來知見、力、無所畏等大智慧聚,也是眾相(三十二相)具足的如來身,結跏趺坐,與佛沒有不同。這樣的如來藏,難怪《楞伽經》中,提出一般人的疑問:這不就是外道的神我嗎?
如來藏我,《大般涅槃經》(前一0卷)是從如來常住大般涅槃而說到的。如來的般涅槃,是「常樂我淨」的涅槃,是法身常住,壽命無量的。常住是超越時間的,也就不離時間,什麼時間都是如此的。從如來常住,引出眾生本有如來,就是如來藏我。如來藏是我,如《大般涅槃經》等說:
- 「佛法有我,即是佛性」;「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 「我者,即是佛義」;「我者,名為如來」。
- 「若勤方便,除煩惱垢,爾乃得我」;「常住安樂,則必有我」。
- 「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我,……斷一切煩惱,故見我界」。
依《大方等如來藏經》,可見佛性[界],佛藏,如來性 ──如來界,都是如來藏的異名。一切眾生有如來藏(佛性),離一切煩惱,顯出如來法身,也就是「見我」、「得我」;我,正是如來的異名。從如來涅槃果位,說到眾生位的如來藏(或「如來界」)我,我是生死流轉中的我,還滅涅槃中的我,「生佛不二」。如《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說:
「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此法身,過於恆沙無邊煩惱所纏,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
「此法身,厭離世間生死苦惱,……修菩提行,名為菩薩」。
「此法身,離一切世間煩惱、使、纏,過一切苦,……離一切障,離一切礙,於一切法中得自在力,名為如來」。
眾生、菩薩、如來,雖有三名,其實只是一法身,也就是如來藏我。如來藏就是如來界,所以經中說「一界」。「佛法」說無我,而現在極力說如來藏我,到底我是什麼?《大般涅槃經》說:「何者是我?若法是實、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變易者,是名為我」。這與奧義書所說的我,是常、是樂、是知,似乎相差不遠。但《大般涅槃經》以為:我,是過去佛所說的,由於傳說久遠,神教說得似是而非了。為了遮止外道的誤傳,所以說無我;現在才闡明我的真相。成立如來藏與我,經中多用譬喻來說明,這是值得注意的!
如來藏就是佛性,約眾生位說。眾生身心中的如來藏,是如來那樣的相好莊嚴,如《經》上說:
- 「一切眾生貪欲恚癡諸煩惱中,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加趺坐,儼然不動」。
- 「如來性[界]是無作,於一切眾生中,無量相好,清淨莊嚴」;「佛性於一切眾生所,無量相好,清淨莊嚴」。
-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無量相好,莊嚴照明」。
如來藏是有色相的,等到離一切煩惱,安住大般涅槃的如來,當然不是二乘那樣的灰身泯智,而是色相莊嚴的。如《經》上說:
- 「涅槃者,名為解脫。……言非色者,即是聲聞、緣覺解脫;言是色者,即是諸佛如來解脫」。
- 「常解脫非名,妙色湛然住,非聲聞、緣覺、菩薩之境界」。
- 「虛空色是佛,非色是二乘。解脫色是佛,非色是二乘」。
- 「一切諸如來,解脫有妙色」。
- 「如來妙色身,世間無與等。……如來色無盡,智慧亦復然」。
「初期大乘」經,重於甚深智證的,如《般若經》,與文殊有關的聖典,觀佛如觀虛空;佛是不能於色聲相好中見的,被稱為「法身無色說」。以如來藏、佛性等為主流的「後期大乘」經,可說是繼承大眾部「如來色身無有邊際」的信仰而來;受到重信的念佛三昧所啟發,形成「法身有色說」。法身相好莊嚴,因位本有的如來藏與佛性,當然也是有色了。
如來藏是「我」,「有色」而外,不空是一重要意義。「初期大乘」,特別是《般若經》的發展,說一切法如幻化,也就是一切法空,空也不可得。在一切法本性空中,如來,菩提,涅槃,都是空如幻化。這一甚深空義,是一般人所難以信解的;信受的,也不免誤解而流入歧途。「中本般若」(俗稱「大品」)末了,已注意到這點,所以《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二六(大正八·四一六上)說:
「若新發意菩薩,聞是一切法皆畢竟性空,乃至涅槃亦皆如化,心則驚怖。為是新發意菩薩故,分別(說)生滅者如化,不生不滅者不如化」。
適應初學者,說「若有法生滅相者,皆是變化。……無誑相涅槃,是法非變化」,這與如來藏不空說相當。但如來常住不空說者,倒過來說:「諸不了義空相應經」;「一切空經是有餘說」。以文殊為說一切空者的代表,加以訶責、譏刺,與文殊過去呵責釋尊的諸大弟子的作風,完全一樣。依不空論者說:有的是空,有的是不空,不能一向說空或說不空的。如《大般涅槃經》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五中──下)說:
「不可(一向)說空,及以不空。空者,謂無二十五有及諸煩惱,一切苦,一切相,一切有為行;如瓶無酪,則名為空。不空者,謂真實善色,常樂我淨,不動不變;猶如彼瓶色香味觸,故名不空。是故解脫,喻如彼瓶。……真解脫者,即是如來」。
二十五有是三界生死的類別,煩惱,(業),苦,一切有為是空的;如來涅槃解脫是不空的。這正如《央掘魔羅經》所說:「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如瓶無酪,說是空的;瓶有色香味觸,是不空的。這樣的空,與《中阿含經·小空經》所說,方法是一致的。如來解脫的空與不空,也就是因位如來藏的空與不空,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一下)說:
「世尊!有二種如來藏空智。世尊!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世尊!不空如來藏,過於恆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
空如來藏,指覆藏如來的一切煩惱,煩惱與如來藏是別異的,可離的,不相應的,如寶珠上的塵垢一樣。覆藏如來的煩惱是空的,並非說如來藏是空的。不空如來藏,指與如來藏不離不異的不思議佛法,也就是與如來藏相應的(稱性)功德;這是不可說空的。依《勝鬘經》意:如來藏為煩惱所覆(煩惱是生死根本)而成生死,與清淨功德相應而顯出法身,如來藏已成為迷悟、染淨的依止。如綜合起來,就有三法,如《佛說不增不減經》(大正一六·四六七上──中)說:
「眾生界者,即是如來藏;如來藏者,即是法身」。
「眾生界中示三種法,皆真實不異不差。何謂三法?一者,如來藏本際相應體及清淨法;二者,如來藏本際不相應體及煩惱纏不清淨法;三者,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 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者,即是一切諸法根本:備一切法,具一切法,於世法中不離不脫真實一切法,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
《不增不減經》,繼《勝鬘經》而作進一步的說明。本際相應的,是不空如來藏。本際不相應的,是空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正明如來藏體,為一切法根本(依止)。「備一切法,具一切法」;「住持一切法,攝一切法」,表示如來藏是一切的根本依,一切法依如來藏而能成立,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說:
「生死者,依如來藏;……有如來藏故說生死,是名善說。……非如來藏有生有死,如來藏離有為相,如來藏常住不變,是故如來藏是依、是持、是建立。世尊!不離、不斷、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世尊!斷、脫、異外有為法,依、持、建立者,是如來藏。世尊!若無如來藏者,不得厭苦樂求涅槃」。
「是依、是持、是建立」,是「能作因」五因中的依、持、立──三因,也就是《不增不減經》說的「住持」。一切法依如來藏:有與如來藏不相應的煩惱等有為法,所以有生死流轉。有與如來藏相應的清淨法,所以能得涅槃。生死與涅槃,都依真常不變的如來藏而成立。特別是,如來藏有相應的不思議佛法,所以眾生雖不覺不知,由於內在具有真實功德,能生起厭生死苦報,求究竟涅槃的動機。依真常不變的實有法為所依,能成立一切法,所以我稱之為「真常(為依的)唯心論」。不過初期的如來藏說還只是真常為所依,正向唯心或唯識而演進。後期(受論師影響)的如來藏說──「真常唯心論」,到下文再為論述。
初期如來藏說的特點,是「我」,「有色」,「不空」,「所依」。一、「我」到底是多少神化的,所以《不增不減經》(稱為眾生、菩薩、如來),已不再提到了。二、如來藏的空與不空,是有為行與無為功德,對立而不能說「空即不空,不空即空」,與「染淨一如」說不同。三、依、持、建立是能作因,所以不能說如來藏生一切法,四、如來藏說重在色相莊嚴的如來,在眾生身中,本有如來藏。如來是真實、常住不變,是無為法,以此為信佛者的理想,所以對以前所說的佛法,一一的引歸如來。說歸依三寶而唯是「一依」──依佛;說四諦而唯是「一諦」──(無為)滅諦;說凡聖而唯是「一界」──如來界(因位名「眾生界」);說五乘佛法而唯是「一乘」──佛乘;說三乘涅槃而唯是一涅槃──如來涅槃。仰信果德,「生佛一如」,初期的如來藏說,受《法華》與《華嚴》的影響極深!
在如來藏說流行中,與自性(或譯「本性」)清淨心,,也就是與心本性清淨結合起來。《勝鬘經》稱如來藏為自性清淨藏。又說:「(自)性清淨心,難可了知;彼心為煩惱染,亦難了知」。《不增不減經》說:「我依此清淨真如、法界,為眾生故,說為不可思議法自性清淨心」。「心本清淨,為客塵所染」,出於《增壹阿含經》──大眾部、分別說部系的誦本(說一切有部本,缺)。在部派中,如「前後一覺論者」,「一心相續論者」,心性本淨的「分別論者」,早已主張前後心相續的,是一是淨了。心性本淨為煩惱所染,與本有清淨如來藏而為煩惱所覆藏,意趣非常接近,所以如來藏也就被稱為自性清淨心了。如來藏而稱為自性清淨心,與真我與真常心思想的合流。論師們是引向心性本淨的,說如來藏是真如的異名而色相莊嚴的如來藏我,仍在神秘、通俗的信仰中流行。
如來藏的本義,是眾生身中,有如來那樣的智慧與色相莊嚴,「生佛不二」,眾生只是為生死法所隱覆而已。如來藏是人格化的;與大眾部系中,「世間法虛妄,出世法真實」的思想相近,與「生死即涅槃」說是不同的。但在思想發展中,如來藏融合了心性本淨說,也與真如等相結合,如《勝鬘經》說:「有二種如來藏空智」。空智是「空性智」,《勝鬘經》是依空性智,而說空與不空的。空性智是:「無有如外智,無有智外如」,「如智不二」的實體;依此而說與有漏雜染不相應──空,與無漏清淨法相應──不空。這就是《不增不減經》三種法中,「如來藏未來際平等恆及有法者,即是一切諸法根本」。瑜伽行派以真如──空所顯性解說如來藏,以真如所有無為功德解說不空,似乎會通了,而其實是貌同神異的。《勝鬘經》說如來藏為空性智,所以後起的中觀者,有的也附和而不自覺了。說如來藏是自性清淨心,六識等七法剎那,開始了如來藏與生滅識的關聯,發展成後起的「真常唯心論」。總之,如來藏者以空性智融攝「空」義,以如來藏心融攝「唯識」義。印度的大乘論義,中觀與唯識,被融攝在如來藏說中,為印度大乘學的又一大系統。如來藏說比附於中觀、瑜伽而發展,一般還以為大乘只有中觀、瑜伽二家,那是受到專重論議的影響了!《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五章 p.166~p.176
二如來藏與「如來論」
如來藏說的流行,引起佛教界的廣泛迴響。以「初期大乘」及龍樹學解說佛性的,是《大般涅槃經》後出部分。以真如解說如來藏與我,含容如來藏說,而在染轉還淨中,以虛妄分別識為依止的,是廣說唯識的瑜伽派。唯識學為如來藏說者所融攝,成為「真常唯心論」。然代表如來藏說主流的,是《究竟一乘寶性論》等。我在《如來藏之研究》中,已有所說明。這裡略加敘述,及新近理解到的重要意義。
代表如來藏說主流的,漢譯有一經二論。一、《究竟一乘寶性論》,魏(西元五0八年來華的)勒那摩提譯,四卷,堅意造。有說是世親造的,西藏傳說彌勒論。二、《法界無差別論》,唐提雲般若譯,也是堅意造的。三、《無上依經》,二卷,梁(西元五五五頃)真諦譯。《無上依經》被編入《勝天王般若經》(梁太清二年,即西元五四八年傳來),即《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六會。《究竟一乘寶性論》,有「本論」與「釋論」。「本論」偈的內容,所依據的經典,顯然可見的是:《大般涅槃經》「前分」,《如來藏經》,《不增不減經》,《勝鬘經》,《大集經》的《寶女經》,《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西元五0一年初譯)。「本論」以體,因,果,業,相應,行──六事,說明如來藏與菩提,顯然引用了無著的《大乘莊嚴經論》;與《大乘莊嚴經論》的〈菩提品〉,關係極深!《寶性論》立有垢真如,無垢真如;轉依;三身──實體身,受樂身,化身;二障──煩惱、智(所知)障;二種(出世間)無分別智;無漏界等,都是與瑜伽學相合的。但五法,三自性,八識,四智,卻沒有引用;不取瑜伽學的種子說,不說唯識所現。這可能是學出瑜伽系而自成一派;更可能是如來藏說者,引用瑜伽學的法義來莊嚴自宗。《法界無差別論》以菩提心為主,以十二義來解說。菩提心是菩薩位中,依如來藏而修證圓滿的;內容與《寶性論》相通。《無上依經》的組織與內容,與《寶性論》相近,應該是參考過《寶性論》的。信(發菩提心)為種子,般若為生母,定為胎藏,大悲為乳母:在《大乘莊嚴經論》中,是菩薩善生的因(以福智二聚為胎藏,小異)。《無上依經》是「為無上菩提作因」,比《寶性論》為如來藏的因,似乎要適當些。《無上依經》不取如來藏九喻,如來事業九喻,要接近瑜伽學些,但的確是如來藏說。此外有真諦所譯,傳為天親造的《佛性論》,引用瑜伽學的三性、三無性等,解說如來藏,但保持如來藏說的立場。真諦譯的《攝大乘論釋》,引如來藏說去解釋《攝論》。這都是折衷說,但由此可以了解,發展中的如來藏說,與瑜伽學的關係是很深切的。
《寶性論》的主體,是四法:「佛性,佛菩提,佛法及佛業,諸出世淨人,所不能思議」。四法是:佛所依止的因──界;圓滿證得的(無上)菩提bodhi;佛所圓滿的一切法,也就是功德;利益眾生的事業。《無上依經》也這樣說:「如來希有不可思議。所以者何?為界為性不可思議;為菩提為證得不可思議;為功德為法不可思議;為利益為作事不可思議」。《寶性論》初,歸依三寶,而以佛為究竟歸依處。這是《論》的序分,「釋論」以三寶及佛性、佛菩提、佛法、佛事業,合稱「七金剛句」。四法中,佛性 ──佛界,是如來藏異名,是佛所依因;一切眾生有此如來界,所以眾生都能成佛。是一切眾生所有的,只是凡聖差別,有不淨、有(不淨中)淨、有究竟清淨,而本性是沒有差別的。佛界,可說是約眾生因位說;如依此而成佛,那末菩提是佛體,佛法是佛的功德,佛業是利益眾生的業用,列表如下:[Table]《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八章 p.311~p.314
「佛界」是一切眾生具有的如來藏,是佛的因依。「佛菩提」明佛體,以實體,因,果,業,相應,行,常,不思議──八義來說明。「佛德」是十力,四無所畏,十八佛不共法,三十二相,是依《寶女經》說的。「佛業」是利益眾生的事業,舉九種譬喻:毘琉璃寶地,天鼓,大雲雨,大自在梵天王,日輪,如意寶珠,響,大地,虛空。譬喻中,有帝釋,大自在天的比喻,可能會使人感到神與佛同樣的不可思議。這九喻,是引用《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的。
初期大乘經中,都說一切法空寂,為什麼不說空而說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呢?「本論」提出了五點解說。一、心性下劣的「有怯弱心」,覺得佛道難行,心生退怯,如知道自心本具如來藏,就能精進不退了。二、修學大乘法的,容易「輕慢諸眾生」,總以為自已比別人殊勝。如知道如來藏是一切眾生所同具的,那就應該像常不輕菩薩那樣,逢人就說:「我不敢輕於汝等,汝等皆當作佛」了。這二義,是針對大乘行者說的。三、「執著虛妄法」:小乘學者,分別蘊處界等自性,執虛妄法是有而不能說沒有的。如知道如來藏為依,而有生死與涅槃,就不會執著虛妄法事相了。四、小乘行者以為:成佛是非常希有的,多數人(或少數人)是不能成佛的,這是說沒有佛性──成佛可能性的,是「謗真如佛性」。如知道依真如說佛性,佛性是一切眾生平等共有的,就不會謗真實法了。這二義,是針對小乘人(一分通於瑜伽學)說的。五、「計著有神我」,這是一般人,特別是外道。如《楞伽經》說:「為斷愚夫畏無我句」,「開引計我諸外道」,「為離外道見故,當依無我如來之藏」。不說一切法空而說如來藏的理由,「本論」所說的五義,是相當正確的!「釋論」卻專在如來藏學上說,失去了適應眾生的對治、鼓勵、誘化的善巧方便!
《究竟一乘寶性論》與《無上依經》,沒有得到中國佛教界的重視,然在印度佛法演化史中,是值得重視的。「一葉落而知秋」,《寶性論》與《無上依經》的出現,暗示了印度佛教冬季的迅速來臨。一、「佛法」著重於現實的理解,惟有認清問題,才能解決問題。以緣起法為依止,成立生死集與滅。在修行的前提下,多說惑業苦與戒定慧;對究竟理想的涅槃,點到為止,這是證知而不可以言說、表徵的,多說是會引人想入非非的。這是以「眾生」──人類為本的佛法。「大乘佛法」出現,以悟入無生法忍,得阿毘跋致──不退轉為重點,所以說一切法本不生,一切法本性空,一切法本清淨等,而廣說菩提心、六度、四攝等行門:這是以「菩薩」為主的。雖然《華嚴經》以毘盧遮那佛為主,說華嚴世界,而全經還是以菩薩行為主,〈入法界品〉明善知識的大行。《法華經》開跡顯本,而〈安樂行品〉所說,也是一般菩薩行。佛法是甚深的,菩薩道不易!大乘後期的如來藏說,點出眾生身中本有如來藏,使「心怯弱」與「執神我」的眾生,能堅定學佛的信心。眾生本有如來智慧,眾生界與法身不二,縮短了人與佛間的距離。《無上依經》與《寶性論》,就是以如來藏說,綜貫有關的經典,組成「佛界,佛菩提,佛法(功德),佛業(義利)」,是佛 ──「如來」為主的。此後的「秘密大乘佛法」,就是以如來(不是人間的佛)為主的佛法,所以如來藏說的一經一論,可說是秘密佛教的先聲。二、《無上依經》與《寶性論》,以「界」,「菩提」,「法」,「業」(義利)為四大主題。在「秘密大乘」中,立四種曼陀羅:大曼陀羅,二昧耶曼陀羅,法曼陀羅,業曼陀羅。有四印:大印,三昧耶印,法印,業印。第三與第四,都名為「法」與「業」,與《寶性論》等相合。金剛界有四大品:金剛界,降三世,遍調伏,一切義成就。第一是「界」,第四是「義」(利益)成就,也是相合的。這不是巧合,是以「如來」為主的四義組合,與「界」,「菩提」,「法」,「業」的內容與次第,有一定程度的契合。不過一經一論的內容,對「秘密大乘」來說,還在孕育發展的雛形階段。三、《究竟一乘寶性論》,依《大唐內典錄》說:「一(名)寶性分別七[大]乘增上論」。梵本論名為: Mahāyāna-uttaratantra-?āstra 。 mahāyāna是大乘 。 uttara 是上,勝,超出等意義。 tantra 音譯為怛特羅,大部分秘密教典,不稱為經而名為怛特羅,或譯為「續」。怛特羅是印度固有名詞,在佛教中,是秘密教典的專用名詞。想不到以「界」,「菩提」,「法」,「業」為主題的「如來論」,已首先使用這一名詞了!所以這一如來藏主流思想的經論,承先啟後,佔有佛教思想轉型期的重要地位!《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八章 p.316~p.319
第三節融唯識而成的「真常唯心論」興起於南印度的,真實常住的如來藏為依說;起於北方的,虛妄無常的阿賴耶識為依說:二者是恰好是對立的。傳入中印度(北方人稱之為「東方」,因接觸而有了折衷與貫通。如來藏,本來不一定說是「心」的,後來也就名為「如來藏心」。心在梵文中,有二:一、音譯為質多,是「心意識」的心。依契經的習慣用法,是一般心理作用的通稱。特有的意義是:「心是種族義,……滋長是心業」;「集起故名心」,表示種種(知識、經驗、業力)積集滋長的心理作用。這是一般的,也是「虛妄唯識論者」所說的。二、汗栗馱或干栗馱耶,是心藏的心[肉團心],樹木的心。一般樹木,中心總是比較緻密堅實些,所以解說為堅實,引申為「心髓」、「心要」等。肉團心,在古人的理解中,是個體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切心理作用,是依此而有的,所以名為汗栗馱[心]。有偈說:「若遠行、獨行,無身寐於窟」。質多心是沒有形質的,卻潛藏在洞窟裏;窟就是心臟。這樣,汗栗馱心與質多心,在古人的理解中,是不同的,卻不是無關的。關於心[質多],《增支部》這樣說:「心極光淨,而(為)客隨煩惱雜染」。心是極光淨的,使心成雜染的,是隨煩惱。隨煩惱是客,有外鑠而非心自性的意義,後來形成「心性本淨,客塵所染」的成語。心性是否本淨,成為「部派佛教」間重要的論辯項目。「初期大乘」的《般若經》等,也說心性本淨,但約心的空性說。不但心本淨,一切法也是本淨的。《大智度論》說:「畢竟空即是畢竟清淨,以人畏空,故言清淨」。本性淨與本性空同一意義,所以不能意解為心本性是怎樣清淨莊嚴的。
佛教界流傳的「心性本淨」說,瑜伽派怎樣解說呢?《瑜伽師地論》(〈攝決擇分〉)卷五四(大正三0·五九五下)說:
「又復諸識自性非染,由世尊說一切心性本清淨故。所以者何?非心自性畢竟不淨能生過失,猶如貪等一切煩惱。亦不獨為煩惱因緣,如色受等,所以者何?以必無有獨於識性而起染愛,如於色等」。
心識的本性,不是煩惱那樣的不清淨。如於識而起染愛,那是與煩惱俱起的關係。論心識的自性,可說是本淨的。這樣的會通經說,不同於「心性本淨」的學派,是心識本性無記說,繼承說一切有部等的思想。但在《辯中邊論》,也依心空性來解說了。《辯中邊論·相品》,論說空性,末了說:「非染非不染,非淨非不淨,心性本淨故,為客塵所染」。世親解說為:「云何非染非不染?以心性本淨故。云何非淨非不淨?由客塵所染故」。本淨而又為客塵所染,是多麼難以理解呀!無著的《大乘莊嚴經論》說:「非淨非不淨,佛說名為如」。如是空性、心性的異名,實際上是離言而不可說的。說非淨非不淨,非染非不染,本性清淨而為客塵所染,都只是方便安立。關於心性本淨,《大乘莊嚴經論》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二下──六二三上)說:
「譬如清水濁,穢除還本清,自心淨亦爾,唯離客塵故」。
「已說心性淨,而為客塵染,不離心真如,別有心性淨」。
經上說的「自心淨」,約心的真如說,並非說虛妄分別的心識是本淨的。《論》上解說為:「此中應知,說心真如名之為心,即說此心為自性清淨」。「心性淨」,大乘經每譯為「自性清淨心」──自性清淨的心。「心真如」,梵本作「法性心」。所以論義的抉擇,是大乘經的「自性清淨心」說。瑜伽學者約真如說自性清淨心,說如來藏,心還是質多心,虛妄分別心與真如心,有不離的關係,也就是與如來藏不相離了。真如是可以稱為心的,那末對妄心說「真心」,當然是可以的。後魏瞿曇般若流支所譯《唯識論》說:「一者相應心,二者不相應心。相應心者,所謂一切煩惱結使、受想行等諸心相應。……不相應心者,所謂第一義諦常住不變自性清淨心」,也不能說不對的。不過真常的清淨心,後代瑜伽學者,大都避而不談,以免有「似我真如」的嫌疑。
如來藏我,是一切眾生中,具足如來功德相好莊嚴的。在傳布中,與自性清淨心相結合,由於清淨的如來藏,在眾生身中,為煩惱所覆,與心性清淨而為客塵所染,有相同的意義。如來藏的本義是「真我」,在「無我」的佛法傳統,總不免神化的嫌疑。說如來藏是自性清淨心──「真心」,那如來藏更可以流行了。所以,《央掘魔羅經》解說為聲聞說偈中的「意」說:「此偈意者,謂如來藏義。若自性清淨意,是如來藏,勝一切法,一切法是如來藏所作」。《不增不減經》說:「我依此清淨真如法界,為眾生故,說為不思議法自性清淨心」。這是說:依清淨真如、法界,說如來藏;依如來藏相應的不思議佛法──清淨功德,說為自性清淨心。依真如、法界說,可通於瑜伽學。如來藏與自性清淨心相結合,更說到剎那生滅識的,如《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大正一二·二二二中)說:
「若無如來藏者,不得厭苦樂求涅槃。何以故?於此六識及心法智,此七法剎那不住,不種眾苦,不得厭苦樂求涅槃」。
「如來藏者,是……自性清淨藏。此自性清淨如來藏,而客塵煩惱、上煩惱所染。……自性清淨心而有染者,難可了知」。
《勝鬘經》以如來藏為自性清淨藏,自性清淨藏就是自性清淨心。如來藏有空義,有不空義,而經說「如來藏智是如來空智」── 「如來藏者,即是如來空性之智」。以如來藏為空性智,對《華嚴經》所說:「如來智慧,無相智慧,無礙智慧,具足在於眾生身中,但愚癡眾生顛倒想覆,不知不見」,解說上是更為適當的。如來藏依真如、空性而說,與瑜伽學相同;但與本有的如來智慧功德等相應,還是不同的。「七法剎那不住」,經說六識與心法智(或作「所知法」)。剎那剎那生滅不住,不能成立受生死苦,求得涅槃;生死與涅槃,非有常住的如來藏為依不可。如來藏通過自性清淨心,與生滅的妄識,開始了關聯的說明。
真常清淨(如來藏)心,虛妄生滅(阿賴耶)心,是對立的,但漸漸聯合,如《楞伽經》所說:「如來藏藏識心」。我以為,《阿毘達磨大乘經》,有重要的中介地位,無著的《攝大乘論》,是依《阿毘達磨大乘經》的〈攝大乘品〉而造的。這部經並沒有譯出,當然不能充分明了。如「十相殊勝」,《攝大乘論》的組織次第,是依這部經的。《攝論》的成立大乘唯識,大體是依這部經的。《論》中引用的少數經文,意義是非常特出的!如《攝論》「所知依分」,引用《阿毘達磨大乘經》二偈,如《攝大乘論本》(大正三一·一三三中)說:
「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由此有諸趣,及涅槃證得」。
「由攝藏諸法,一切種子識,故名阿賴耶,勝者我開示」。
第二偈,明一切種子阿賴耶識,《論》中解說了「攝藏」的意義。第一偈的界,當然可以解說為種子,但《論》文卻沒有加以解說!《究竟一乘寶性論》引用了這一偈,以《勝鬘經》的如來藏來解說。「無始時來界」一偈,在當時佛教界,是有不同解說的。真諦所譯《攝大乘論釋》,也引《勝鬘經》的如來藏為依止說,解說第一偈。也許是真諦所增附的,但事有依據,決不是真諦自已的臆解。
「界」,在《攝論》的引經中,可以發見他的意義,如《攝大乘論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0下)說:
「阿毘達磨大乘經中,薄伽梵說:法有三種:一、雜染分,二、清淨分,三、彼二分。依何密意作如是說?……於此義中,以何喻顯?以金土藏為喻顯示。譬如世間金土藏中,三法可得:一、地界,二、土,三、金。於地界中,土非實有而現可得,金是實有而不可得;火燒鍊時,土相不現,金相顯現。又此地界,土顯現時,虛妄顯現;金顯現時,真實顯現,是故地界是彼二分。……故此虛妄分別識、依他起自性,有彼二分,如金土藏中所有地界」。
經說有雜染分、清淨分、彼二分。「彼二分」,是有漏生有漏,無漏生無漏的瑜伽學者所難以同意的,所以說是不了義(密意)說。在了義的解說中,以金土藏──金(土)礦作比喻。如金礦中可有三法:地界,土,金。地界是金與土所依止的,構成土與金的堅性物質。平時只見泥土,不見金質,如眾生「於此識中所有虛妄、遍計所執自性顯現」。如開採冶鍊,去泥土顯出金質,如經般若火鍛鍊,那就「於此識中所有真實、圓成實自性顯現」。雜染虛妄的遍計所而執自性,清淨真實的圓成實自性,如土與金。而「虛妄分別識、依他起自性」,「有彼二分」,如金、土所依的地界。《攝大乘論》以依他起為「彼二分」,也就是虛妄分別識通二分:譬喻如地界,界也是通二分的。《攝論》以依他起、妄識為「界」,通於二分,成為隨染、轉淨的樞紐,是沒有定性的。《攝論》解釋三性時說:「謂依他起略有二種:一者,依他種子熏習而生起故;二者,雜染清淨性不成故」。依他起中,依種子而生,是依因緣而生的一般解說。而雜染清淨性不成,是說可以染、可以淨,不一定染、不一定淨,正是依他起通二分的特殊意義。「依他起虛妄分別識」,當然是有漏的。以此為「界」,為「一切法等依」,是符合瑜伽的唯識思想的。但以金土藏譬喻來說:界──虛妄分別識「有彼二分」,凡夫如見土不見金,是沒有嗎?金是真實的存在的。這樣,「彼二分」或「有彼二分」,不是可以解說為具有二分嗎!依他起、虛妄分別識(根本識是阿賴耶識)的底裏,就是圓成實性,不就是可以稱為「界」的如來藏嗎?唯識學不許依他起、虛妄分別識是性淨的,但經「彼二分」的溝通,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的結合,順理成章的出現於大乘經了。
《楞伽經》與《密嚴經》,無著與世親的論書中,都沒有引述。唐玄奘雜糅所成的《成唯識論》,引用這兩部經,所以被認為「唯識宗」所依的經典,其實經義是不屬於這一系的。《楞伽經》的漢譯本,有三部;宋求那跋陀羅於元嘉二十年(西元四四三)初譯,名《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四卷。集出的時代,應該要比無著論遲一些。《密嚴經》的漢譯本,有兩部;唐(西元六八0年前後)地婆訶羅初譯,這是集出更遲一些的。這兩部經,是如來藏為依止說,與瑜伽學系的阿賴耶識為依止說的綜合。在「大乘佛法」思想上,無著(與世親)論師是非常卓越的!依部派佛教而來的細意識說,種子熏習說,成立以虛妄分別的阿賴耶(種子)識為依止,抉擇貫通大乘經說,而形成大乘不共的唯識論。在這一系經論中,如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等(無著論著重於八識的成立),成為體系精嚴的論義。無著(傳承彌勒)論是分別敘述的,為《楞伽》與《密嚴》所融攝,綜合的敘述。如《大乘入楞伽經》說「五法、三自性,及與八種識,二種無我法,普攝於大乘」。《大乘密嚴經》說:「菩薩入於諸地,了知五法、八識、三自性及二無我」;「大乘真實義,清淨無等倫,遠離諸分別,轉依之妙道。八種識境界,諸自性不同,五法及無我,差別而開示」。綜合為大乘的重要經義,是顯然可見的。無著論所成立的三身,及轉識所成的四智;《楞伽經》一再說到三身,但二經都沒有說到四智。由於這二部經,引用了「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成語,所以一般誤以為是瑜伽學的。瑜伽派本是出於定慧修持的瑜伽者,傳出了《瑜伽師(或作「行」)地論》,學風漸重於義理的思擇。而《楞伽》與《密嚴》,雖也作分別思擇,而重在修持;經中到處說「自證聖智」,「瑜伽」,「現法樂住自證之境」。這是如來藏系的瑜伽行者,融攝阿賴耶識系的法義,成立自宗──真常為依止的唯心論。
如來藏約真如說;心性本淨約心空性說,虛妄分別識不是性本淨的:這是瑜伽學。《阿毘達磨大乘經》,說依他起性「彼二分」,以「金土藏」為譬喻,是以引起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的聯合。《楞伽經》也說八識,八識是:「如來藏名識藏心,意,意識及五識身」。如來藏與藏識──阿賴耶識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大乘入楞伽經》卷五(大正一六·六一九中──六二0上)說:
「世尊!惟願為我說蘊處界生滅之相,若無有我,誰生誰滅?而諸凡夫依於生滅,不求盡苦,不證涅槃」。
「如來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離我我所。……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藏識,生於七識無明住地。譬如大海而有波浪,其體相續,恆注不斷。本性清淨,離無常過,離於我論。其餘七識──意、意識等念念生滅」。
「我為勝鬘夫人,及餘深妙淨智菩薩,說如來藏名識藏,與七識俱起」。
「甚深如來藏,而與七識俱」。
這段經文,可說是《勝鬘經》義的引申。《勝鬘經》以為:「七法剎那不住,不種眾苦,不厭苦樂求涅槃」。惟有「如來藏常住不變」,能為依止,才能成立生死與涅槃。依《楞伽經》說:凡夫,外道們,總以為生死流轉,非有我不可。生死如沒有所依自體,那一切是生滅的,也就不可能希求涅槃了。依此而說如來藏教,也就說生滅法是不能為依而成立生死的。如經上說:「譬如破瓶不作瓶事,亦如焦種不作芽事。如是大慧!若陰界入性,已滅、今滅、當滅,自心妄想見,無因故,彼無次第生」。這所以要依如來藏為依止,這種思想,與「瑜伽」是完全對立的。這段經文,可以另一節經文為參考,如《大乘入楞伽經》卷一·二(大正一六·五九三中──下、五九四下)說:
「識,廣說有八,略則唯二,謂現識及分別事識。大慧!如明鏡中現諸色像,現識亦爾。大慧!現識與分別事識,此二識(異)無異,相互為因。大慧!現識以不思議熏變為因;分別事識以分別境界及無始戲論習氣為因。……轉識、藏識若異者,藏識非彼因;若不異者,轉識滅藏識亦應滅,然彼真相不滅。大慧!識真相不滅,但業相滅。若真相滅者,藏識應滅」。
「意等七種識,應知亦如是,如海共波浪,心俱和合生。譬如海水動,種種波浪轉,藏識亦如是,種種諸識生」。
與宋譯《楞伽》相當部分,說「八識」,處處說「藏識」,而上(一節)引經文,明確的說:如來藏為善不善的因依。在或善或惡的五趣、四生中,如來藏如伎兒那樣,現起種種變化,而伎兒還是伎兒。依如來藏而有生死,但如來藏不是作者,不是受者,所以能離凡俗外道們的我執。在生死流轉諸趣,與《不增不減經》所說:「如來藏即是法身。……從無始世來,隨順世間,波浪漂流,往來生死,名為眾生」的意義相當。然《楞伽經》融攝了瑜伽的阿賴耶識,以阿賴耶識來說明,善巧多了!如來藏為無始以來的虛偽惡習 ──虛妄的種種戲論所熏習,就名為藏識。熏習,瑜伽學者也稱之為「遍計所執種子」,「過患之聚」。所以,藏識不外乎自性清淨心為煩惱所覆染,形成攝藏一切熏習,現起一切的藏識──現識。現識,如明淨的頗胝迦寶,受外色反映而現為雜染色。這種受熏而轉變,稱為不思議熏變。現識與分別事識──前七種轉識,俱時而轉,如海水與波浪一樣。所引的上一節經,還說到,「應淨如來藏藏識之名。大慧!若無如來藏名藏識者,則無生滅」;「若無藏識,七識則滅」。如來藏而被稱為藏識,那是為無始惡習所熏變,現起不淨,七識也剎那生滅不住了。所以應該淨除──捨藏識名字。藏識是依如來藏而幻現的;應該滅去的,是藏識的名字而不是藏識自體。在所引的下一節經中,可見阿賴耶識有業相與真相二分(通二分)。業,《楞伽經》是泛稱一切熏習──動能的。藏識所攝藏的業相,也就是藏識之所以被稱為藏識的,是應該淨除的。但真相不能滅,如滅除真相,那就藏識自體也被滅,這是什麼也沒有的了邪見。這裡的真相,是如來藏別名。如所引經文,第二節說藏識與七識俱轉,如海與波浪;第一節說「甚深如來藏,而與七識俱」,也是大海與波浪那樣。可見《楞伽經》處處說八識,說藏識而藏識有真相(如來藏),是與瑜伽學不同的。瑜伽者說唯識,而《楞伽經》到處說「唯心」,「唯心所現」,「唯自心現」,「唯是心量」,也是不相同的。《楞伽》雖融攝了瑜伽學,而意在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吧!
魏菩提流支與唐實叉難陀所譯的《楞伽經》,後面增多了〈陀羅尼品〉與〈偈頌品〉;〈偈頌品〉與《大乘密嚴經》,以偈頌說法的風格相近。《密嚴經》也說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也類似瑜伽派經典。由於傳出遲一些,《楞伽經》說得多少含蓄些的──如來藏與藏識的關係,《密嚴經》說得更具體,如說:「藏識亦如是,諸識習氣俱,而恆性清淨,不為其所染」;「賴耶體常住,眾識與之俱」。「阿賴耶識本來而有,圓滿清淨,出過於世,同於涅槃」。說得最明顯的,如《大乘密嚴經》卷下(大正一六·七四七上)說:
「如來清淨藏,亦名無垢智,常住無始終,離四句言說。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惡慧不能知,藏即賴耶識。如來清淨藏,世間阿賴耶,如金與指環,展轉無差別」。
阿賴耶識真相,《密嚴經》更著力的表示出來。《楞伽經》的〈偈頌品〉,回到了如來藏的本來意義,所以說:「內證智所行,清淨真我相,此即如來藏,非外道所知」。破斥外道所說的我,進而破佛法的無我說,如《大乘入楞伽經》卷七(大正一六·六三八上)說:「說真我熾然,猶如劫火起,燒無我稠林,離於外道過。……於諸蘊身中,五種推求我,愚者不能了,智見即解脫」。
以如來藏真我,破斥外道的我,也破佛法所說的無我。以五蘊中,作五種推求而我不可得,是《中論·觀如來品》所說的。經上說:「蘊中真實我,無智不能知」,如是智者,那就見真我而得解脫了。有真我的理由,是金銀在礦,琴中妙音,地下水,懷胎,木中火等譬喻;而最有力的,當然是「內證智所行」的修持經驗了。《密嚴經》也說:「所謂阿賴耶,第八丈夫識,運動於一切,如輪轉眾瓶。如油遍在麻,鹽中有鹹味,……沈、麝等有香,日月(有)光亦爾……非智所尋求,不可得分別,定心無礙者,內智之所證」。阿賴耶識是本淨的,名為丈夫識,丈夫是我的異名。我在那裏?如油在麻中,鹹味在鹽中,光不離日、月一樣。你要分別尋求,是求不到的。除了種種譬喻,就是說修證者所知,與論師的立場,是不相同的。有如來藏(阿賴耶識)我的理由,如理解些印度神學──奧義書、吠檀多派所說,也許會覺得有些共同性的。
上面說到:心有質多與汗栗馱不同。阿賴耶識是質多心,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也還是質多。都可以名為識,所以有「八九種種識」的話。《楞伽經》說:「如來、應供、等正覺,性自性第一義心」,附註有:「此心,梵音肝栗大。……是樹木心,非念慮心」。這表示了:一方面,從分別思慮的質多心,說到心臟的心,心臟一般是作為分別思慮心的依處;一方面,從一般的心,到達心的深處。通俗的心臟,深徹的真實心,是可以統一的。《楞伽經》說到「普賢如來佛土」。《密嚴經》的密嚴淨土,為密宗所推為大日如來的淨土。《密嚴經》說:「入於無垢月藏殿中,昇密嚴場師子之座」。這是說,從清淨圓滿的月輪心,而進入密嚴淨土。《楞伽經》也說:《楞伽經》宣說者的祖父,是「從於月種生,故號為月藏」,月藏或譯為月護。佛從月藏生,與《密嚴經》意相合。總之,《楞伽》與《密嚴經》,是在如來藏我的基石上,融攝了瑜伽學──阿賴耶識為依止的唯識學,充實了內容,成為「「真常(為依止的)唯心論」。在通俗的譬喻教化下,引向修證,為出現「秘密大乘佛法」的有力因素。《印度佛教思想史》第八章 p.294~p.308
附註:初期如來藏說倡導者的風格
初期如來藏說的倡導者,是律身謹嚴的,如《大方等無想經》卷五(大正一二·一0九九下──一一00上)說:
「未來持法弟子如迦葉者,成就大慈,具足淨戒」。
一切世間樂見比丘,是大迦葉那樣的比丘。《大法鼓經》是佛為迦葉說的;《大般涅槃經》,佛為迦葉菩薩說,這都暗示了這一法門持法者的風格。《大雲經》與《大般涅槃經》,一再說到:正法將滅時,非法比丘的惡行,非常嚴重。持法比丘是戒律的謹嚴者,倡導者,與非法比丘們,形成嚴重的對立。《大般涅槃經》,要國王以武器來守護持戒比丘。《大雲經》說:惡比丘們,「尋共害是持法比丘」。《央掘魔羅經》也說:「我於爾時,當作比丘,棄捨身命而為作護」。為了護法,要不顧惜自己的身命。《勝鬘經》中有三大願,也說到捨身命財,「護持正法,於所生身不惜軀命」。如來藏法門所顯出的,就是「扶律談常」,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佛教情況。佛法說:不殺生得長壽報。如來藏學派,可能由於「佛壽無量」,「常住不變」,「一切眾生一眾生」的信仰,淨持不殺生戒而徹底禁止肉食。肉食,聲聞學派是沒有禁絕的;大乘的《般若》、《華嚴》、《大集經》等,也沒有說到。但《大乘入楞伽經》卷六(大正一六·六二四下)說:
「象虎與大雲,涅槃央掘摩,及此楞伽經,我皆制斷肉」。
「象脇」,是《象腋經》。「央掘摩」,是《央掘魔羅經》;魏譯《楞伽經》作「勝鬘」,應該是「指鬘」(央掘摩羅的義譯)的誤寫。這幾部如來真實常住不變的經典,及唐代出現於中國的《佛頂首楞嚴經》,都嚴格的禁止肉食。這是印度如來藏學派的特色(婆羅門教徒,也有嚴持不肉食的),深深的影響了中國佛教。《如來藏之研究》第五章 p122/2~p123/6
「一切眾生有如來藏」(性),在理論上,指出眾生本有的清淨因,人人可以成佛的可能性。在修行上,不用向外馳求,依於自身的三寶性──如來性,精進修行來求其實現。這一「為人生善」的切要方法,在宗教的實踐精神上,有著高度的價值!有頭陀風格,傳如來禪的達摩門下,在中國佛教界,放出無比的光輝,正是繼承這一方針。《如來藏之研究》第五章 p130
附錄如來藏說之三系不同解說編按:本部分資料為呂勝強依據《妙雲集》下篇《以佛法研究佛法》之<如來藏之研究>一文(p336-p340)整理條列而成;另參考《如來藏之研究》(p15/45/130)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1183-p1184)之相關資料。
一、就大乘三系(性空唯名系、虛妄唯識系、真常唯心系)而言,我們可以發現,在原始阿含經與部派佛教中可以探索到其淵源,而真常唯心系(即如來藏說),則是大乘佛教的不共法:佛法中通常所講的業、輪迴、性空、緣起,都還是小乘中所共有的,唯有如來藏這一教說,為小乘所沒有的大乘特義,所以太虛大師說為「大乘不共小乘的特質」;而印順導師則稱其為「別教」。如來藏說在發展中結合了阿含經的「心清淨,為客塵所染」(成為如來藏之自性清淨心);另引入大眾部之「如來色身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說;通過「法身遍在」、「涅槃常住」(此為佛弟子對於佛陀涅槃以後,永恆的懷念而引發之思想)及「華嚴」等大乘經之「法法平等」、「法法涉入」等思想孕育完成。
二、大乘三系即大乘佛法對於「生死輪迴」及「涅槃解脫」二大問題的不同說明。
【(甲)真常唯心系之如來藏說】
- 「如來藏」有三義:「胎藏」、「界藏」、「攝藏」,胎藏為根本意義,指出如來之光明智慧莊嚴相好,在一切眾生之中本來具足,但未顯發,故以「如來藏」得名。它是直從眾生心中點出那自性清淨心,如《央掘魔羅經》說:「如來心於人生身中,具足無量相好,清淨莊嚴」,《大般涅槃經》更說:「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於是如來藏說便與真常我、真常心─真常唯心論,不可分離了。
- 《楞伽經》說:「如來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自性無垢,畢竟清淨」,此中說明了,依如來藏,成立生死與涅槃,眾生與佛,所以是「善與不善因」,也就是如來藏為不善的生死雜染因,也為善的清淨佛果因。《勝鬘經》亦說:「有二種如來藏空智;世尊,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世尊,不空如來藏,遍於恆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本經成立清淨因(不空如來藏)─眾生身中本自具足之無漏清淨功德,由此而有菩提涅槃,這稱性功德是超越時空的永恆常在。而雜染依(空如來藏),卻是外礫的,寄附在清淨的如來藏上,這稱為「客塵煩惱」,眾生,因此而生死輪迴,但這有漏煩惱習氣是與如來藏相離相異而不相應的,故稱為空如來藏。試以圖表列之:[Table]
- 為佛性(如來藏)本有論,認為一切眾生均能成佛。
- 空性(真如法性)與心識﹝清淨心)融成一片,無二無別。
- 如來藏法門是「法身有色說」。從如來常恆不變,論到眾生因位,就是眾生有如來藏。如來涅槃(或法身)是有色的,如來藏當然也有色相。如《楞伽經》說:「如來藏自性清淨,轉三十二相,入於一切眾生身中」。
【(乙)虛妄唯識系之如來藏說】
- 如來藏即是真如,也即是圓成實性,法性,法空性,法無我性,因為眾生未能證悟真如,真如為煩惱所遮蔽,不能顯發出來,所以稱為如來藏。而唯識學者說,一切法依阿賴耶識而現起,所以如來藏即阿賴耶識性─心性。以上是就「空性」與「心識」二者中之空性或「心識」之「性」而言,此為平等無差別法性,並未含攝任何清淨功德。真常學者是將空性與心識打成一片,是在「不一不異」中著重在不異;而唯識則著重在不一,因為真如(空性)是不生不滅的,而心識(虛妄的阿賴耶識)則為有為的生滅無常。
- 真常者說如來藏為自性清淨心,唯識者認為這是針對心的性而說,阿賴耶識是有為生滅相,而阿賴耶性,即是真如。所以這是約心的不生滅性而說的,並非眾生已有無漏清淨的心。所以唯識認為「如來藏」不能做為生死雜染之因依,因為真如法性平等無差別,如何去說明千差萬別的有為生滅世間?因此要以「阿賴耶識」成立生死流轉與涅槃解脫。
- 唯識者所稱之無漏真如法性(圓成實性)是寄附之於有漏的阿賴耶識上,而為無漏法界所攝,與真常論者恰恰相反。
- 真常論者是以「一乘為究竟,三乘為方便」的,因為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具足無量清淨功德,個個可成佛。而唯識學者與此則相反,主張「三乘為究竟,一乘為方便」,認為有些眾生是不能成佛的,要視有無成佛之無漏種子而定。
【(丙)中觀(性空唯名系)之如來藏說】
- 中觀學者認為前二系均為方便教,它們均是以「唯心」為本,不了解法空性,認為有空但歸結於不空。而本系則認為是心物緣起之中道─所謂「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沒有一法是不空的。
- 如來藏為法空性、法無我性之異名,生死與涅槃並不一定要用一個「有我之不變常」的如來藏說及「相續常」的阿賴耶識才能安立。從「諸法無我」作橋樑來貫通生死之「諸行無常」及解脫之「涅槃寂靜」,所以「三法印」發展而成之「一切法空性」之一實相印,即可成立生死與涅槃,關鍵僅在般若與空性相應(無為)及不相應(有為)而已!
- 依於性空緣起的深義,所以是確信「一乘」的,認為一切眾生均有成佛之「可能性」,但並不像真常學者,說是本具一切稱性功德。不像唯識學者,說阿賴耶識,本有一切無漏種子,中觀者信解因果如幻的三世觀,染淨無實的隨緣觀,決不會落入非先有自性不可的見地。
- 《法華經》的繫珠喻,一般均認為是佛性本有論,實際是「珠因他人之施與而有」(如同菩提心是因善知識之教授而留駐心中,久而忘失,經人提醒而記得),因此這是佛性緣起論,如《法華經》上說:「諸佛兩足尊,知法常無性,佛種從緣起,是故說一乘。」
三. 結論:
- 「如來」一詞所有的兩種意義,是佛法與世俗神教的差別(佛教之如來指的是如諸法安隱道而來;而神教者則視為是生死輪迴之生命主體)。
- 在佛法中,不但五蘊無我,即使證入正法,也還是無我─「不復見我,唯見正法」。體悟「正法」是自然法,而非人格法,這是佛法與神教的最大區別。
- 不過,「一切眾生有如來藏」,在理論上,指出眾生本有的清淨因,人人可以成佛的可能性。在修行上,不用向外馳求,依於自身的三寶性─如來性,精進修行來求其實現。這一「為人生善」的切要方法,在宗教的實踐精神上,有著高度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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