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為什麼容易招黑
《妖貓傳》後,中國影迷圈的那個謠言應該破了——
嗯,Sir說的是,「《霸王別姬》是陳凱歌之父,陳懷愷代拍的」。
並不是說《妖魔傳》有《霸王別姬》的高度,而是《妖貓傳》的回勇,再次讓我們看到曾閃耀在陳凱歌身上那種炙熱。
「陳凱歌好的電影其實是有鴉片氣息的。」
這句話來自影評人@梅雪風。
雪風是Sir第一任主編,是我入行的引路人,他的影評極具洞察力,尤其是寫人,往往寥寥幾筆,就看到根上。
他寫馮小剛,《馮小剛的成功學:笑的都是別人》。
這是一個矛盾體:一個油嘴滑舌的現實主義者,同時也是一個眼睛常含熱淚的理想主義者。他的行為和動機往往有一種有趣的對應,他往往用誠實來掩飾他的現實,也經常用油滑來掩飾他的善良。
他寫周星馳,《周星馳的殘忍一般人看不懂》。
周星馳才是個真正的憤青,但他隱藏得太好了,以至於人們忘記了這一點。李安說周星馳講的都是小孩子的東西,這話有一定道理。但為什麼?一個人為什麼如此孜孜不倦地執著於童話,在於他對於精神和物質匱乏的印象太過深刻。知道童話如此遙遠的人才會真正地喜歡童話,但他在製造童話的過程中,卻不由自主地將某種底層生活的慘烈雜糅其中。
所以,Sir今天特別邀請他,聊聊陳凱歌。
或許你看過,會明白為什麼陳凱歌是今天中國最容易招黑的大導演。
文 | 梅雪風
Sir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1
在華人大導演中,有關陳凱歌的段子應該是最多的。
比如八十年代早期,有一次侯孝賢非常高興地跟旁人說,自己要去美國見陳凱歌,後來回到台灣卻冷頭冷臉不說話。過了很久,侯孝賢經不住問,說了實情,原來陳凱歌根本沒有在紐約等他,追到另一城市,人倒是見著了,卻態度相當冷淡。
陳導把侯導當成小粉絲了。
左起:王家衛、陳凱歌、侯孝賢、蔡明亮
還是八十年代,《棋王》橫空出世,阿城傾刻間成為文壇新星,有一次兩人騎自行車遇到了,陳凱歌喊住了阿城,慢條斯理地說:「聽說,你也會寫小說啦。」
這些段子中,當然也包括那個最耳熟能詳的——
當張藝謀因《紅高梁》獲柏林金熊獎後,陳凱歌正在如廁,坐在馬桶上冷笑:「丫不就是我一攝影師么。」
我們不是當事人,當然不知故事真偽,但這種桀驁不馴,卻與人們因他的電影而對他的想像相當吻合:
這是一位氣吞山河的導演,是一位有著洞察、重述中國人文化密碼野心的導演。
在與他齊名的導演中,張藝謀拍的是人慾,講的是人的底線需求,人應該是舒展地活著,而非被體制壓成畸型兒和侏儒。
《紅高梁》《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大概如此,《活著》更是在為「活著」 這兩個字張目,原著小說作者余華曾說: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張藝謀伸張的,是最基本的人權。
《活著》
姜文拍的是革命的幻滅,宏大敘事背後的一地雞毛。
《陽光燦爛的日子》《太陽照常升起》都是這樣,所以革命少年成年後最響亮的稱呼就是SB,那些滿懷壯志的歸國華僑們,則用上吊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配合。而《鬼子來了》,則是對正統敘事下抗日戰爭及人民的解構,那顆帶著反諷微笑的頭顱在滾動中,才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自食其果。
《鬼子來了》
陳凱歌與張藝謀截然相反——
張藝謀拍活著,他拍人應該怎樣活著,怎樣有尊嚴地活著;張藝謀拍人委屈求全的慘烈,而陳凱歌則拍個體與世界硬碰硬的張揚。
與姜文相比,兩人有相似之處,但他比姜文更偏執:
姜文是呈現幻滅,而陳凱歌卻拍的是即使幻滅,但幻滅的煙火也好過平庸而無聲息地活著,就算是個SB,那種不管不顧的瘋魔也有一種超越常人的詩意。
簡而言之,姜文是為幻滅心痛,而陳凱歌是愛幻滅;姜文是動物傷感,而陳凱歌則是悲壯的哀歌。
他在這種幻滅中,看到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慷慨,一種極致的單純、一種向死而生的壯烈。
左起:姜文,陳凱歌,馮小剛
2
所以在他的電影中有著兩種不同的情緒,一種叫虛無,一種叫沉溺。
虛無指向甚廣。
它指向理想,在《荊軻刺秦王》中,秦王的理想最後成了他野心的遮羞布。它指向中國的傳統文化,《邊走邊唱》中彈斷千根琴弦就能治療目盲的藥方只是一張白紙。它指向愛情,《妖貓傳》中,所謂的生死同穴的愛情故事只是自私而又精巧的權力伎倆。
其實陳凱歌的世界裡一片虛空,他不相信祖宗所留下、現世所信奉、將來所希翼的——所有這些都透著一點即破的漏洞。在陳凱歌早期的電影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這種處處踏空的憤懣,是一種窮追不捨的批判。
但從《霸王別姬》開始,他開始找到了他的解脫之道。
他的解脫來自相信,這是一種相當空幻卻又有禪機的說法,卻是解讀《霸王別姬》之後大部分陳凱歌電影的法門。
它在《妖貓傳》中,是李白那悲喜交集的一滴淚,他感受到了美,也感受到了美背後的蒼涼,但他仍然願意去禮讚它。也是楊貴妃的冷眼赴死,她看到了唐玄宗想推脫責任的小伎倆,卻願意用死來掩蓋那些齷齪,用生命來完成他們的諾言。
它是《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這個審美至上者,堅守「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分一秒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但最後他發覺所有的堅持只能是戲時,他真的在舞台上拔劍自刎,用死把自己活成戲劇。
它甚至是《荊軻刺秦王》里的秦王贏政,「一統天下的大願」激勵著他攻城略池,讓他義正言辭地殺人,但他漸漸發覺這並非自己所想的那麼純粹,他坑殺趙國兒童是內心虛弱的泄露,而荊軻最後的嘲笑則讓他不能逃避。但他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舉起「一統天下的大願」這個幌子死扛,即使它已經變髒。
他們都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空洞,卻用一種近乎西西弗斯的徒勞無功為他們信奉的東西獻祭。
在這裡,理想主義的意義,不在於理想的正確、偉大,反而在於它極致的空洞——
為了這種空虛而浪費終生,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美。
3
這是一種極度充血卻又極度空虛的狀態,所以陳凱歌好的電影其實是有鴉片氣息的。
而他最好的角色也有著吸食毒品後的精神狀態。
這裡面包括《荊軻刺秦王》中李雪健飾演的秦王、《霸王別姬》中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以及《梅蘭芳》中孫紅雷飾演的精神孿生兄弟邱如白,包括最近上映的《妖貓傳》中辛柏青飾演的李白、《十分鐘年華老去·百花深處》中馮遠征飾演的瘋子,還包括同樣由張國榮飾演的《風月》中的忠良。
他們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處在現實與幻境的分界上、在理想與慾望撕裂的地方、在黑暗與光明相互吞噬的所在。他們的浪漫與悖謬,脆弱與強悍,都混然一體。
陳凱歌熱愛這種撕扯,清純的理想與濁重的慾望相遇,靈魂飛升,但沉重的肉身卻在下降。
他們在毀滅中自我完成,在自我完成中毀滅。而陳凱歌在旁邊淚眼婆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所以他對日常是沒有感覺的,日常不能給他帶來那種超越凡俗的情感強度。
這也是他的電影總是有著一種濃厚舞台腔的原因——
因為他要的不是現實,他要的是現實基因的烏托邦,所有人都縱情地生、縱情地死,無忌地愛、無忌地恨。
這也是鞏俐在他的《霸王別姬》《風月》《荊軻刺秦王》中都不出彩的原因。
她原本在張藝謀電影中厚實的質地,在陳凱歌電影中,成了一種過於現實的笨拙,因為她能紮根,卻不能飛翔。
4
陳凱歌的悲劇是——
他所生活的時代是個平庸且越發平庸的時代,而且是個在價值觀上歡呼平庸的時代。
陳凱歌本質上是個現世的反對者,或者說他是個所有時代的反對者,只有在這種反對的撕扯中,他才能真正指認出他自己身上、他自認為高貴的芳香。
我得有一個讓我仰慕的人
活在這部電影裡頭
這些顯然不是以「屌絲」「佛系」自居的現代人所感興趣的——他們的痛苦是不被這個世界接納,不能成為現世價值觀中的成功者。而非陳凱歌近乎沒事找事的精神潔癖,以及所帶來的刻意跟這個世界及自我的找碴。
以前的眾星捧月,到《無極》的眾矢之的,也許讓他很少經受挑戰的驕傲真正遭受到了挫折,讓他在《搜索》《趙氏孤兒》《道士下山》中完全失去了方向,這部最近上映的《妖貓傳》,他似乎才穩住了心神。
陳凱歌在現實中經受了少許他電影中主人公所要經受的孤獨之苦,而審美意義的痛苦和現實的痛苦還是太不一樣了,他後期電影中所有的搖擺可能源於這種真實呈現在他現世中的落差。
他其實是個養尊處優的聖徒,用他虛構的豐盈痛苦來獻祭他的志向與報負。
當然這並不是批評。
因為正是這種隔岸觀火的虛構,才讓那些精神的痛苦如此澎湃如此詩意,而如果過於逼近真實,那也許就會變成充滿無法辨認的渾濁,以及一潭死水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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