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馬爾克斯「最偉大的恭維」:妓女在床上得知其獲諾獎|

開卷八分鐘-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一)

梁文道:對很多國家來講,自己有一個作家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事情。當然媒體也會非常熱烈的報道一下,然後國家元首各個政要也會出來發電祝賀,一般百姓也會開心一下。但是1982年10月這一回頒發的諾貝爾文學獎卻有點不一樣。消息一出來之後,幾乎是全世界都立刻沸騰還爆炸開來了。這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這幾天我要給大家介紹的《百年孤獨》。

為什麼我們說這一年,他拿這個諾貝爾文學獎的情況有點不一樣呢?首先我們看到就是整個拉丁美洲,或者當時整個歐洲的一些左翼政府的首腦們都非常興奮。比如說法國剛剛上台的密特朗總統馬上就發賀電,甚至他比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早一天就通知了馬爾克斯這個消息。然後在獲獎的那一天,由於他家的電話太緊張了,打不進去。古巴的卡斯特羅在第二天才發來他遲來的電報,祝賀這位他心目中拉丁美洲的英雄。

問題不在於這些政治人物有多麼喜歡馬爾克斯,而是在於老百姓。在那天哥倫比亞的街頭的計程車或者所有的人,在汽車收音機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全部把車停下來按響了喇叭。後來有記者訪問了街頭臨時攔到的一個妓女,問她知不知道我們國家出了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爾克斯。她說當然知道,我讀過他的書。那你什麼時候知道他獲獎的消息呢?她說是剛剛我在床上的時候一個客人告訴我的。後來這句話被認為是對這位大作家最偉大的恭維之一。

當時他住的這個地方,外面整條街道全部擠滿了人,乃至於他家的鄰居出來說,該不是Gabo死了吧,Gabo這是當拉丁美洲的人對馬爾克斯的一個昵稱。他們對他有了一個昵稱,這可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他們把這位作家當成不只是哥倫比亞的驕傲,甚至是整個拉丁美洲的人民的英雄。

後來那些熱心的記者,還為他家特別加的一條電話線。怎麼回事呢?原來馬爾克斯平常老跟他媽通電話,雖然大家住開了,他住在墨西哥的時候,有三個禮拜因為電話線路故障的問題,聯絡不上他母親。這時候記者們用一些當時比較高的科技,架好了這個電話線。於是母子兩個對話得以在公眾之間亮眼,顯現給大家聽。

原來他媽媽就告訴大家,她一直很不希望,一直祈禱希望兒子千萬別拿諾貝爾文學獎,雖然他呼聲已經很高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媽媽認為,凡是拿諾貝爾文學獎,她這個小馬爾克斯她這個兒子就要不久於人世了。然後大家又聽到電話裡面馬爾克斯告訴他媽媽說,你放心,我會戴好黃色的玫瑰花去斯德哥爾摩,這樣子我就能夠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這段對話本身聽起來就十分的魔幻。難怪後來當馬爾克斯告訴大家說,為什麼他寫《百年孤獨》能夠寫出這麼多如夢似幻的現實不可能發生的景象跟情節的時候,會顯得那麼自如呢?我們知道他最經典的一個答案就是說,這些你們所謂的魔幻,在我們拉美本來就是現實的一部分,而且是我從小熟悉的。果然大家就在這段公開的母子的電話對話裡面,好像某程度上印證到了這一點。

說到為什麼拉丁美洲的人都那麼熱愛馬爾克斯,倒不如說第三世界的人都很喜歡他。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幾天我們就來好好分析一下。今天我給大家介紹這本《百年孤獨》是個新版本的《百年孤獨》。他的翻譯者是現在在北京大學西語系的一個非常年輕的學者教授,叫范曄他來翻譯的。這個版本也是目前為止全球第一個拿合法版權的中文版。在此之前已經有相當多的中文版本,我過去在台灣見到過兩個,大陸好像過去有三個。這些版本80年代以來,已經被無數的讀者讀過,我們都已經非常熟悉。

現在一來遇到這個新版,能不能夠適應跟習慣呢,這就要等時間來驗證。我們知道有時候大家看慣一個老的譯本,再看新的譯本的時候,總會覺得有點不對勁,覺得好像老譯本才是正當的。那是因為我們已經是讀那個長大,已經習慣了它的語調。

話說回來,馬爾克斯為什麼會那麼受歡迎呢?事實上我們要了解,在60年代當這本書寫出來的那個時期,拉美最重要的作家幾乎都進入了一個爆炸時期。重要的絕對不只是馬爾克斯,事實上內行一點的讀者都曉得,那時候有太多了不起的大作家,不說最近才拿諾貝爾文學獎的略薩,當時還有富恩特斯,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在他們的前輩裡面還有波赫斯,還有聶魯達,是不是?

可是在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的時候,拉丁美洲發生了一場叫文學爆炸,這是一個正式名詞。什麼叫文學爆炸?就是來自幾個不同國家的一些作家,他們突然之間都創作力爆發了,寫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而且在那個時期出來,是引起世界振動的,這些作家風格各異,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讓大家都覺得這是一股新的力量。他們整體的文學寫作的這種質量跟風格,跟平常大家熟悉的歐美文學截然不同,有他們自己一套,儘管他們每個人是不一樣的。

在這批作家裡面,而且他們特殊的地方是他們彼此之間都特別友好,起碼當年都是互相賞識好朋友。比方說《百年孤獨》的出版的這一兩年裡面,略薩也寫了他的《綠房子》出來。他也認為《綠房子》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但是他當時毫不吝嗇的稱讚《百年孤獨》是拉美最重要的小說。這幫人彼此結盟彼此聲援,而且這幫人也都有過到歐洲居住、留學、生活、工作的經驗。

於是就造成了一個全世界對拉丁美洲文學的注視,然後這個潮流到了80年代初期也終於來到了中國。我們中國有無數的讀者,透過大量的翻譯,當時認識到拉美文學。只不過我們當時對拉美文學的注視,往往就集中在《百年孤獨》身上。而對《百年孤獨》的重視,就往往集中在叫魔幻寫實這個東西上面。

到底什麼叫做魔幻寫實呢,這個魔幻寫實這個名詞其實是由來以久。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已經誕生。它一開始講的是一種繪畫的風格,是為了要區別於當時甚囂一時的超現實主義。但是後來又轉到文學裡面。換句話說,這個詞原來是來自歐洲,在拉美比馬爾克斯更早就有人開始講魔幻寫實了。但是這個魔幻寫實為什麼是到了《百年孤獨》才特別被人關注。然後來到中國又特別受影響呢?我明天繼續跟大家接著分析。

開卷八分鐘-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二)

梁文道:我們今天繼續跟大家接著講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然後同時要跟大家介紹一下什麼叫做魔幻寫實主義。這個魔幻寫實主義,我發現後來很多人對它有很多的誤解。這個誤解是什麼呢?就是大家都以為所謂魔幻寫實主義就是寫實的狀況中插進一點奇幻的元素,插進一點有點不真實的傳說的神奇的想像的東西在裡面,這個就叫魔幻寫實了。然後懂行一點的讀者就知道,所謂的魔幻寫實還不只是這樣,而是把魔幻的元素當成好像真的一樣的東西來寫,而不加任何質疑。

比方在《百年孤獨》裡面,我們第一次認識到襲擊到這個書裡面的真正的主角其實是這個村莊馬孔多,曾經當年有一種病襲擊它。這個病是會傳染的一種失眠症,這個病會傳染,無聲無臭無色,被染上的人就會失眠,失眠之後就會失憶。最初失眠症在這個書中第一次被提起的時候是說有這麼一隊印第安人,他們的部落正被失眠症肆虐。於是他們逃到了馬孔多來,當地人也收留了他們做家裡面照顧小孩的保姆。這時候馬爾克斯幾乎沒有太多的去解釋這個失眠症是怎麼回事。當然後來他也詳細的去為它編了一個故事,但是換了另一個作家,就要大書特書了。又比如說這個書裡面常常看到死人重新還陽的這種狀態,就是死人會在屋子裡面到處走路,或者在樹底下哭泣,或者半夜了在房間裡面跟你聊天。這書裡面完全沒有當這個是一個奇怪的事,讓角色們看了大吃一驚,有死人了,沒有,而是完全當做就很現實的東西,一點都不奇怪。沒錯,這就是魔幻寫實最大的特點。

可是,我們還要跟別的文類區分,比如說我們很多奇幻小說迷,看了《魔戒》看了《哈利波特》,難道這不也是魔幻嗎?這也對。但是你再想想看,就拿大家最熟悉的《哈利波特》來講,在《哈利波特》這個小說裡面,所謂魔幻的部分,它是很明顯的區隔於一個現實部分。不是說這個世界真的就一部分是現實一部分是魔幻,而是寫作者,他是很明顯意識到這兩層的其別,分開處理。但是在魔幻寫實主義裡面,這兩者往往是常常混同起來的。

最後再說到,有人就會從一個歷史上來講追溯,這個在西班牙語文學裡面,魔幻寫實絕對不是第一招了,當年《唐吉可德》也很魔幻吧。沒錯,大家也常常拿《唐吉可德》跟《百年孤獨》比較,說《百年孤獨》是這個時代的《唐吉可德》。你的確可以這麼講,你甚至還可以說連《西遊記》都很魔幻寫實。可是我在這裡又要告訴大家,這樣的說法意義並不大,為什麼呢?因為我們要了解魔幻寫實主義,不只是種文類上有特點的書寫方式,而且還是個歷史現象。這個歷史現象如果擺脫掉歷史中早於它的,甚至到現在還是稱霸全球文壇主流寫作方式的寫實主義的話,你就沒有意義了。換句話說,像《西遊記》、《唐吉可德》,它們都是在小說裡面的寫實主義還沒誕生之前就已經有的一種文學,所以你現在追溯回去說那是魔幻寫實主義,這像什麼呢?這就像,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後現代主義這個詞剛剛流行,我們中國也有很多學者,一些華人學者也說,這後現代主義沒什麼了不起嘛,我們宋朝山水畫開始就後現代了。此話怎講?就說這山水畫裡面是散點透視,正好輔印了後現代主義的精神。你這麼講,講到一個早在現代都還沒出現之前宋朝就有了後現代,這話意義實在不是太大,因為它失去了這個歷史上的重要,跟歷史上嚴肅的意義。

說回來,從這裡面,我們就能夠了解到,為什麼第三世界對這本書的反應那麼大,正是在這點上跟魔幻寫實發生了關係。我們都曉得魔幻寫實主義的代表作《百年孤獨》來到中國之後,對中國文壇產生很大的震動。我不只一次聽過很多大作家都說,當年是看了這本書,激發了他們一個想法,就是原來小說可以這麼寫。雖然馬爾克斯當年在18個月寫這本書的過程裡面,他總也有一種感覺,後來他說,他覺得自己正在發明文學。但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中國作家會看了這本書有這個感覺,而不是比如說看了《尤利西斯》或者說看了《追憶似水年華》?為什麼看著那些書,你不會有那麼強烈的,覺得小說也能這麼寫,於是我也想試試看這麼寫的這種衝動呢?你回頭再看,這個《百年孤獨》讓人有這種寫作慾望的影響力,不只是對中國,而且是對非洲,對印度,對南亞次大陸,東南亞,跟整個拉美的下一代作者,都有這種影響力。

為什麼偏偏是第三世界這麼歡迎這部作品呢?這有很多個理由,其中一個理由,我覺得就是在於,我們知道我們現在主流的小說的寫作的模式寫實主義,其實是個歐洲的資本主義萌芽之後的一個產物。在這種寫實主義文學裡面,包括後來我們雖然說反對資產階級寫實主義,我們後來相信社會主義國家鼓吹社會寫實主義,但是它基本的模式是不變的。就是說它首先相信一個穩定的現實,而這個穩定的現實之所以能夠產生,是來自於一個非常客觀的觀察的角度。這個客觀觀察角度雖然有時候這個敘事者是第一人稱,但是基本上它具備了一種全知的無所不在的狀況,看到的世界是客觀而穩定的,就像我們以前文藝復興以來的繪畫有透視點的這樣一個方式來畫出來這個世界是一樣的。這樣的一種模式,這樣的一種想法是從歐洲海事產生,然後遍布到全世界。在這種寫作的模態底下,很多文化裡面原來有的神奇的傳說,原來有的多重現實的想法,原來有的那種現實裡面科學與迷信模糊掉不能夠清楚分割的這種狀態,甚至小說語言本身的混雜多變,各種口述傳統,幾乎都被這個寫實主義的這個模式,甚至是可以說是霸權給排擠掉了。

但是,當《百年孤獨》出現,而且完成的如此出色的時候,大家就發現,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用那種方式來寫作,用那種語調來寫作呢?我們能不能夠把我們原來有的民族傳說,鄉言裡面的神話般的現實寫進去?我能不能夠用回我自己原來就有的各種口述的傳統、民間鄉野父老說故事的方式來書寫一個小說呢?同時還要把這一切都當做現實一樣。這就是《百年孤獨》為什麼能夠那麼強烈的喚起第三世界文學界的同情跟注意跟認同感的原因了。

開卷八分鐘-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三)

梁文道:過去兩天裡面我們談《百年孤獨》這本書的時候,一直用到魔幻現實主義或者是魔幻寫實主義這樣的字眼。但是其實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並不同意這樣的字眼,他認為他寫的就是現實。可是坦白講,我並不太相信這個說法,為什麼呢,因為我覺得他作為一個在歐洲生活過的人,他非常清楚歐洲主流文壇現代主義是什麼東西的這樣一個作家,他其實是很意識到,自己這個寫作的獨特的風格,跟某種異國色彩。甚至我們可以說他有點特別要突出這樣的一種異國色彩出來。他是借著他們對拉美這個世界本來就有的各種的想像,在裡面建立了一個底盤,再把它強調出來。

所以難怪也有人說,這本書不只是個第三世界預言,也是一個有點自我東方化的,自我異國化色彩的文學作品。但無論如何,我覺得就算它其實是刻意要魔幻了一把,然後他又否認,但我們仍然必須正視這本書裡面許多太精彩,會發光發亮的一些篇章跟句子。

這本書說起來為什麼能夠那麼迷人,而且這個迷人是很特別的。就是20世紀文學史裡面很少有一本小說,像他這本小說這樣。不只是文學界裡面幾乎大家都認同,而且是連大眾讀者也都喜歡,它是個暢銷書。所以就像前天所講的,拉丁美洲人民百姓都很喜歡他,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哥們,把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他的第一個名字是Gabo,當做自己人。正是因為他的小說對一般讀者來講也很有吸引力。

比如說我們看看這裡面許多特別漂亮的一些段落,例如講到,前天我不是說過,馬孔多這個村莊曾經被失眠症侵擾,這個失眠症侵擾下來,大家晚上睡不著會怎麼辦呢。這邊就說到,所有人睡不著晚上聚在一起,不停的聊天,一連幾個小時重複同樣的笑話,甚至把閹雞的故事演化到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那是個講不完的故事。

講故事的人問大家想不想聽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說要,他就說「我可沒讓大家說要」。而是問大家你們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說不要,他就說,我沒讓大家說不要,我是問你們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然後接下來大家都傻了,不說話了,他就說,我沒讓大家說不說話,而是問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而且誰也不許走,因為他沒讓人走,而是問大家要不要聽閹雞的故事。就這樣繼續下去,整夜整夜重複這一惡性循環。

這個失眠症在這本書裡面,他把它寫成就是它很複雜,不只是讓人失眠睡不著。而且因為失眠還會引發另外一種東西的失去,就是記憶。原來這個失眠會導致失憶的,這個想像是很特別,我們想一想就覺得好像有一點道理,但是這個道理又不知道怎麼來。我覺得這本書裡面很奇妙的一點,就是他常常有這種想像上的說服力。這種說服力像詩一樣,事實上這本書寫的相當的詩意。難怪當時,馬爾克斯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是18個月,幾乎是一氣呵成的把它完成。

他大概進入了一種非常特殊的狀況,乃至於寫出來的所有的句子,你都覺得它們閃閃發光,這也就是為什麼大家看了都很喜歡的理由。比如說這裡面就說到,這個失憶失的很厲害的時候會怎麼辦?大家會忘記一個東西的名字。怎麼樣才能夠讓大家在忘記東西的名字的這種恐怖的威脅下還能正常生活呢?於是他們家裡面,這個家族他們就想到一個,這個布恩迪亞家族的人就想到一個方法,就是拿這些紙,上面寫著一些東西的名字,貼在那些東西的上頭。

比如說桌子、椅子、鍾、門、牆、床、平鍋、奶牛、山羊、豬、母雞、木梳、(海玉音對)、橡膠,這樣子你就能夠記住那些東西叫什麼名字了。但是問題是,你就算記住這個名字,你仍然會記不起它的功用,於是他們又詳加解釋,比如說奶牛脖子後面掛的名牌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體現出馬孔多居民與失憶做鬥爭的決心。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應該擠奶,可得牛奶。牛奶應煮沸後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就是這麼搞下去,但是我們都知道,你再失憶下去,失憶到最後怎麼樣呢,就會終於連這些文字本身的意義你都忘記了。那又該怎麼辦呢?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然後我們還在這書的後面還讀到一場雨,這場雨下了4年有11個月。連綿不絕的雨,讓所有的東西腐朽,讓曾經稱霸當地的美國來的橡膠公司被逼關廠撤離。到了最後雨水終於停下來的時候,看看這裡面怎麼形容。他說那些早在橡膠公司的風暴席捲之前就生活在馬孔多的老住戶,都坐在街頭享受雨後初晴的陽光,他們皮膚上仍然殘存著綠色的水藻,身上雨水留下的牆角霉味猶未散去。

想想看怎麼會寫到一些人,因為下雨過多,這個居民身上長出的綠色的水藻,這就像詩一樣的寫法。換了一個比較平庸的作家,就這句話,就夠他寫一個短篇出來了。看這本書最強烈的一個感覺,就是你覺得這位作者馬爾克斯在寫的時候,他簡直在耗散自己的才華。因為裡面那麼密集的,那麼多漂亮的充滿華彩的段落,他就這兒用一回就算了,也不多加說明,也不多加補充。任何一個段落拆出來,本身就是很漂亮的一個短篇。所以這本書會給人一種錯覺,什麼錯覺呢?就你總以為它應該更長才對。

但是真的你注意這本書,其實翻譯出來也才300多頁,並不是那麼長。但是為什麼,我們大部分人讀的時候,都覺得它好像很長呢?並不是因為它特別的讓你不耐煩,覺得看不下去。而是因為它太密集了,裡面就是每一頁都充滿爆炸性的句子,從頭到尾都貫穿一種高度緊張高度凝練的一種力量能量。但有趣的是這樣的能量,由這本書的開頭到結尾雖然貫穿,但是他要寫這個鎮跟這個鎮上最大的家族的由盛轉衰的過程,這個轉換卻又轉換的十分自然,那麼這個鎮跟這個家族,到底有什麼故事,我們明天繼續跟大家接著說。

開卷八分鐘-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四)

梁文道:在說到《百年孤獨》這本小說,如果讀過它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記住一些你永遠沒辦法忘記的片斷。比方說像在書裡面各色人物死亡的方式,全鎮有史以來最美麗的那個女人,她是怎麼消失的呢?她是逐漸地飄在天上,慢慢地像天使一樣消失在天空之中。又或者是一個兒子他死了之後,他的血是從他的傷口裡面流出來,在地上形成一條直線行走,會繞著這個房子的牆角走,以免沾污了客廳當中的地毯,而最後流到他媽媽的房間,讓他媽媽看到,「這是我兒子的血,他死了。」又或者是整個家族的大長老,這個老祖母烏蘇拉她死之前的時候,她的身體越縮越小越縮越小,縮回到像嬰兒一樣小。又或者是這個家族最後一代傳人,因為父母是亂倫,所以應驗了傳說中的詛咒,長著豬尾巴的這個小孩,他的死法是被螞蟻掏空了他的身體,然後一路把他拖回蟻穴裡面。這些片斷都讓人非常非常難忘。

但是儘管這麼多難忘的片斷,我想大部分人覺得最難以忘記的,甚至是很多作家看了這個部分就覺得我也要這麼寫小說的,就是它的開頭: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的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這個開頭寫得太漂亮了。當年馬爾克斯醞釀了十多年要寫這本小說,最後終於動筆寫的時候,他寫下第一個句子。但是後來他就開始困惑,該怎麼寫下去,但是這個句子已經是個很漂亮的開頭。「多年以後」後來成了很多作家常用的一個寫法。而且是「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我們這個主角「布恩迪亞上校」——他是用的一個特別複雜的文法上的形式——「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下午」。然後我們接著注意它的第二句裡面,說到什麼呢?說到「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始前巨蛋」。接下來下一句就是暗示,這個世界是新鮮誕生的,好像史前時代一樣。「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要用手出指著它,來告訴別人你要講的是什麼。這個開頭是個什麼樣的開頭,這就是像個《聖經》般的開頭,就是世界彷彿天地初開,連文字都還不夠用的時代。

所以這本書也被人多人認為,是個拉丁美洲的《聖經》。事實上整個結構就有意識要模仿《聖經》的結構,從世界的創始開始,到世界的終結為止。比如說我們看看,他的最後一段,也是相當有名的結尾,就講到興盛了百年多的這個馬孔多最終逐漸衰落,這個鎮這個城市裡面最大的家族,它的創始家族布恩迪亞到最後也凋敗淋漓。終於到了最後,這個家族的最後一代人,在房間裡面正在讀著早在百多年前就寫好的預言書,預言的這個鎮跟這個家族的毀滅的時候,他說,「但沒等最後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個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過去這個鏡子是譯成海市蜃樓,但現在其實用的一個更忠實原文的方法,把它譯成是鏡子搭滿的城市——「將會在奧蕾莉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的一切,自永遠到永遠,不會再重複。因為註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了。」

這個《聖經》結構,它所容納的這個故事,這幾代人這個布恩迪亞家族的故事,它這個是拉美的《聖經》,甚至很多人認為是代表第三世界文學,第三世界社會的一個《聖經》。所以它裡面的很多故事,我們似曾相識。比如說尤其在拉丁美洲,總會有這麼一些人,一輩子其實就是個軍人,就是個將軍,是個最高軍政領袖,但掛的軍銜叫上校,就像利比亞的卡扎菲一樣。總會有這麼一些戰爭是很奇怪的,在什麼自由派保守派之間發起衝突,打到最後沒有人再知道是為什麼。總是有些人在從事革命,但是到了最後也不知道革命是怎麼回事。

然後我們還看到代表美國勢力的這個水果公司,這個香蕉公司的意向太鮮明了,怎麼樣來到南美洲肆虐當地百姓,最後來釀成一場大屠殺。又像很多第三世界國家裡面這些軍政府所做的大屠殺一樣,這個屠殺死的幾千人,把屍體毀屍滅跡之後,然後進一步連人民的記憶都要抹除。乃至於後來不用多久,這個國家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曾經發生過這麼一場死難慘烈的大屠殺了。這一切都讓人覺得那麼那麼的熟悉。

然後我們還看到,這個家族,它怎麼樣逐漸衰敗的過程。那麼這個家族的衰敗,是一個很典型的,我們過去傳統現在小說裡面很常見,我們中國也都很熟悉,用一個家族的興衰來講一個時代的興衰,這是大家都會用的一個寫法,馬爾克斯也是用了這麼樣的一個寫法。只不過他在寫的時候,他用了一個很特別的做法,就是他裡面的人名是大量在重複。過去這本書的老譯本,或者是其他的英語譯本,我們常常看到,它會有個人物表,人名表,好幫助讀者把裡面的人名搞清楚。現在這個譯本,按照馬爾克斯自己最想要的那個方式,取消了人名表,所以大部分讀者看得會覺得怎麼這些人都搞亂了。事實上這個人名的故意的混雜重複,甚至某些時候的這種情節對應,從以前第一代的人,他們因為失憶症而忘記了家裡面東西的名字。到後來那一代人,他們怎麼樣因為家裡面的東西會不斷跑來跑去,而要用繩索固定他們。這看起來有點不同,但是又是同一個主題的變種。在重複的告訴我們什麼呢?這個家族的歷史,這個國家的歷史,這個大地的歷史,只是一個不斷要重複的咒語跟預言。


推薦閱讀:

TAG:偉大 | 恭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