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文研讀 經典原文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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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錄》三則

文化背景

梁啟超在其所著《清代學術概論》中講到清代學術思潮時,將其與歐洲的文藝復興相提並論,認為清代學術思潮的興起,是「對於宋明理學的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並說「當此反動期而從事於『黎明運動』者,則崑山顧炎武其第一人也」。雖立論激越卓絕,也不無根據。

北宋以來,中國封建社會經歷了全盛時期。一方面,社會經濟的發展,中央集權制度的強化,使得封建統治階級需要一種新的思想武器來維護社會秩序;另一方面,魏晉以來玄學的興起,佛學的繁盛,對傳統的儒家學說衝擊很大,迫使一些學者研究佛、道思想,引申、發展儒學觀念,由此形成理學思潮。理學家批判地吸收了某些禪道思想,普遍關心天道、心性等問題,或者把儒家的綱常倫理原則奉為天理(程朱理學),或者認為人心即理,良知即理(陸王學派),成為封建統治者的哲學。明清時代,科舉考試題目出自儒家經典,也沾染上了理學的味道。

顧炎武生於明末,深切地感受到國破家亡的痛楚,堅決反對滿清入主中原,積极參加反清復明活動。嗣母王氏絕食而死,臨終囑他「無仕異代」,他終生遵之。當大勢已去,恢復無望之時,他則潔身自保,多次拒絕清廷的詔舉,以死為誓,不復出仕。在痛苦的反思中,他區分了「亡國」與「亡天下」兩個不同的概念,他寫道:「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他認為,「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的責任,可以推到國君大臣等「肉食者」身上,而「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日知錄》卷十三《正始》)。這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思想淵源。

以天下為己任,是顧炎武治學的出發點。他清醒地認識到理學崇尚空談的危害,提出了「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與施愚山書》)、「經學即理學也」(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的思想,高舉經世致用的大旗,反對理學的離經叛道。他認為,捨棄經學而談論理學,邪說遂起,流為禪學。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與施愚山書》)他在《日知錄》中專門著文,揭露理學的弊端。如他贊同宋朝哲學家黃震對心學的斥責:「近世喜言心學,舍全章本旨,而獨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於禪學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矣。」在《朱子晚年定論》中,他還引用當時大學者王世貞的話,道出了理學末流的醜態:「今之學者,偶有所窺,則欲盡廢先儒之說而駕其上。不學,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以使人不可詰。」

顧炎武反對理學家一味推崇形而上之「道」而輕視形而下之「器」,他以孔子學琴的故事為例,說明「非器則道無所寓」,就是說,「道」要藉助「實體」來表現。所以,他治學棄華就實,不為空言。舉凡典章制度、郡邑沿革、天文儀象、河漕兵農、賦役屯田、軍事邊防等關係到國計民生的領域,都是他關心的焦點。這充分體現在他的力作《天下郡國利病書》和《日知錄》兩部巨著之中,而後者為作者積三十多年精力著成,尤為精湛。

顧炎武治學,並非紙上談兵,亦且身體力行,注重實際調查。他晚年流寓秦晉之間,每出遊,「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書而對勘之。」(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他懷抱經世之才,不願為統治者所用,常常自己「小試」一番。他曾墾田于山東,畜牧於雁門之北、五台之東,累致千金。曾慨然嘆曰:「使吾澤中有牛羊千,則江南不足懷也!」他漂泊北地25年,最終客死異鄉。然其生活所資皆賴自我操持經營,財力有餘,無需乞求,可見其非凡的經濟才能。

內容理解

課文節選的《日知錄》三則,並見於該書卷十九,集中體現了他關於作文、著述及立身處世的觀點。

文須有益於天下

《文須有益於天下》為《日知錄》卷十九的開卷之作,具有開宗明義的意味。作者先從正面立論,一口氣說出「文之不可絕於天地之間」的四個理由,即明治亂之理、紀政治得失、察民間隱情、彰美德善行。這四個方面,可謂層次分明:「明治亂」是闡明為政理論,「紀政事」是記錄為政事迹,「察民隱」是體察民心,「樂道人善」是體悟人情。執筆為文,若能有以上功用,才稱得上「有益於天下」,這樣的文章,才可以多多益善。這種觀點,是作者一貫堅持的。他在《日知錄》卷六《致知》一條中旗幟鮮明地表述了他的格物致知思想,認為格物致知的要義是「當務之為急」。又在《與人書》(三)中,倡言「凡文之不關於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

明了這些,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作者在下文中所作的反面陳述。如果寫文章涉及「怪力亂神」的內容,或者是荒唐無稽之論,或抄襲剽竊,或阿諛奉迎,於人於己都是有害的,這樣的文章,多一篇就「多一篇之損矣」。對於無益之文,作者也從四個方面列舉其弊端。

「怪力亂神」,是孔子諱言之事。《論語·述而》中有一句孤零零的話,為「子不語怪、力、亂、神」。怪,指怪異之事;力,指勇力之事,如烏獲力舉千鈞之類;亂,指悖亂之事,如臣弒君、子弒父之類;神,指鬼神之事。《論語·先進》中,南宮适問及古代神話傳說中「羿善射,奡(古代的大力士,傳說可以陸地行舟)蕩舟,俱不得其死」的事,孔子「不答」;《論語·先進》中,子路問事鬼神,孔子斷然回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問「死」,孔子又斬釘截鐵地說:「未知生,焉知死。」顧炎武首先把寫「怪、力、亂、神」之事的文章斥為「無益」,表明了他正統的儒家思想。

「無稽之言」,指清談之類,尤其指當時清談的新潮流──心性之學。作者在《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一條中,舉西晉王衍清談誤國的例子,來警示「今之君子」。王衍,字夷甫,西晉大臣。他身居宰輔之位,「不以經國為念」,「妙善玄言,唯談老莊之事」(《晉書·王衍傳》),所言義理,隨時更改,時人稱之為「口中雌黃」,是清談誤國的典型。作者在這一條中還寫道:「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並批判清談之人不學無術,即「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在《日知錄》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中,作者直接把批判的鋒芒指向心性之學,說古有「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於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王介甫,即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字介甫),他執政其間,推行他所著的《三經新義》,致使「舉子專誦王氏章句,而不解其義」(《日知錄》卷十六《經義論策》)。王伯安,即王守仁(字伯安),提出「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命題,認為人的良知就是天理。理學脫離實際的空談,引領當時的知識界背棄經典,不重實用,使讀書人在家國危難之時難堪大用,也可以說是誤國誤民的表現。

至於反對「剿襲」,顧炎武深受家學影響。他在《鈔書自序》中引用其叔祖(嗣祖)的話說:「著書不如鈔書。……凡作書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而為自作也。」假設班固改《史記》,朱熹改《資治通鑒》,肯定都不如原書好。可是,「今代而著書之人幾滿天下,則有盜前人書而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書百卷,不如得宋人書一卷也」。這種觀點雖然過於極端,有是古非今之嫌,卻也道出了時弊,同時表明顧氏家族樸厚的學風。顧炎武青少年時代,常以鈔書為課,為撰寫《天下郡國利病書》,「歷覽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縣誌書,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冊之類,有得即錄,共成四十餘帙」(《天下郡國利病書序》)。他在《日知錄》卷十八《竊書》一條中,更為激烈地說:「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

至於「諛佞之文」,是指多溢美之辭的書序銘狀等應酬文字。顧炎武曾說「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如果只作《原道》《原賢》《爭臣論》等政論文章,不寫碑誌表阡一類的「諛墓之辭」,那真可以稱之為泰山北鬥了。他為了拒絕別人請託寫銘狀之文,竟在家裡懸牌明示,可謂「絕情」。他的好友李中孚再三請他為其母作傳,都被他婉言謝絕了。他認為這是「一人一家之事,而無關於經術政理之大」(《與人書》十八)。《日知錄》卷十九還有一條為《書不當兩序》,指出時人著書,為了博得文名,請人寫序多至兩序、三序甚至四序,實在是過於虛榮。由此,顧炎武模仿孔子的口吻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序。」

據以上分析可見,作者雖然立論為「文須有益於天下」,卻從正反兩個方面加以論述,而且把重點稍稍落在了對寫無益之文的批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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