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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人生不過一場絢爛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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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人生不過一場絢爛花事

眉黛淺處的哀憐與歌在這個嘈雜的年代,有一本清靜的書捧在手心,或許也是一種幸福。李清照這個名字對於很多人來說並不陌生,而也許人們對她的印象只是寥寥數首如《聲聲慢》、《一剪梅》、《武陵春》、《醉花陰》之類的名作,又或是「婉約詞宗」,以及「男有李後主,女有李易安」之類的讚譽。的確,她也完全配得上這些人們給她的桂冠。但於她而言,那並不是她的全部。她也並不僅僅是那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子。她的個性與她的詞一樣,讓人且迷戀,且哀憐。她靈秀聰慧,少有才名,備受人們的嘉許。而她亦率真果決,敢愛亦敢言。但這卻為她帶來了身前身後的種種忌恨與詆毀。她愛花,愛酒,愛這如春光般爛漫的人生。但命運卻只在她手上放了一半的幸福。前一半是美滿甜蜜,後一半卻只留給她苦澀流離。雖則她多才而又博學,但現實卻總是如此的殘酷。她對於太多太多的事情,亦屬無能為力。而那些眉黛淺處的哀憐與歌,只被她輕輕的別在詩箋之上,留給我們一個簾卷西風時的婉約背影。從中學時開始,我就被她的那些盈動流轉的詞所深深折服。但直到很久以後,當再一次讀到她的詞,心中早已是別樣的感受。原來,初次見到漱玉詞時的那份驚艷,終究還是膚淺。且掬一捧心香,與這不息流轉的時光。當我們再來讀她的詞,或許不僅只讀那些絕美的言辭與意象,或許,我們更要讀的,是她的心。每每讀易安詞時,總有一種優雅而安靜的感覺浮上心頭。她的詞,幾乎看不到生僻的字,大多都是一些簡單的字句,甚至於口語俗語都被她信手拈來。但在她的筆下,這些不起眼的文字彷彿忽然間就有了生命,有了情感,如同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讓人傾倒且迷戀。即便是精思巧構,也從不留任何痕迹。她的詞,宛如寫於水上。千古以來,惟有她才有這樣的情思與文采,亦只有她才配得上這樣的稱許。點墨,亦即是她的寸心。那些詞中的每一個文字,都自有她的深意。我們不能只是望見了花的美,卻忘卻了她的香,乃至於深藏於其中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在那些絕妙華章之後,藏著一顆怎樣的玲瓏詞心?而我們,又會看到怎樣的一種溫婉與多情呢?所以,終於臨到要寫完這些文字,我終究還是有些小小的惶惑與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生澀的筆,是否能勾勒出她的嫣然輕笑,或是淺黛凝愁;亦不知道是否又能拂開歷史的迷霧,望見那個她至真至純的心。或許,我只是能希望,所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會有溫暖的觸覺吧。此為序。序之二:人生幾何花爛漫李清照是愛花的,她愛花憐花,亦總與花結緣。那一本薄薄的漱玉詞,溢滿了各樣的芬芳,彷彿就是四處花開的盛跡。然而命運於她,卻宛如一段穿越季節的旅程,從春到夏,又從夏到秋。起先絢爛無邊的明媚與美好,卻終湮沒於那悲涼無奈的風中。而她原本清澈的眸,亦從此抹上揮之不去的陰霾。所以,在很多她的詞中,總是充滿了懷念與感傷。人生幾何花爛漫?這或是她縈於心中久未吐露的輕嘆,亦是讓人默然無言的冷峻人生。李清照生於宋神宗元豐七年(公元一〇八四年)。這時正是北宋王朝最為煊赫繁華的時期,其間傑出人物燦若繁星,唐宋八大家當時就佔了三位,司馬光也就是在這一年將他的史學巨著《資治通鑒》呈給神宗。此時的詞人,可以說幾乎集北宋名家之大成,蘇軾、秦觀、周邦彥、晏幾道、賀鑄等均在世。她的父親李格非也頗有文名,其《洛陽名園記》名聞天下。當一位聰明靈秀的才女幸遇這文風阜盛而又安樂太平的世道,她迸發出如此讓人驚嘆讚許的才華,也就不奇怪了。少女時代的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結縭之後她是丈夫的傾心摯愛,她幾乎擁有女人所能擁有的一切美好,彷彿她就是這世界的寵兒。所以那時候的她,是充滿著率真與活力,甚至於有些小小張揚的。雖然生活總有些小小的波折,但總的來說她還是很幸福的。在汴京,在青州,都是她畢生難忘的美好時光。那些時光,宛如如梅花般燦然而笑。所以,你總能在這時候她的詞中讀到喜悅、欣然與恬美。那一枝新婚時她別於鬢邊的嫣紅,那一抹月下秋桂的芬芳,那一樹庭院中淡淡妝天然樣的梅花,又或者那個花下輕輕搖擺的鞦韆,這些都是她與花的約定。但這一切的美好,卻宛如那個遠去的春天,讓人慨嘆且懷念。靖康二年,金兵破汴京,俘徽宗、欽宗北還,北宋滅亡。而她所有的幸福,也被這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她生命的後三十年,只剩下了難言的苦楚與凄涼。祖國破碎,丈夫驟逝,她在顛沛流離中嘗盡了孤獨況味。曾經的那些花兒依舊妖嬈盛開,只是在她眼中,卻早已變了一番模樣。春來花爛漫,秋至月如霜。她此時的詞,早已經洗盡鉛華,不華美,卻更動人。而她用珠璣文字描出的心路歷程,也終被我們銘記。人生幾何花爛漫——本書的主旨,也正在於此吧。李清照流傳下來的詞作很少,但從那些精緻的文字中,我們依舊可以看到她天真的笑影,看到她眉彎的淺愁,看那些曾經的優柔歲月隨風飄逝。而她的那些懷念與傾訴,也終被每一個喜愛她人格與詞作的人們所銘記於心。風住塵香花已盡——那個依約婉柔的女子,從春日的繁花中走來,卻在這初夏的風中默然離去。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驀然間讀到這樣憂悒的文字,你會是什麼樣的感受?風甫住,花落盡,只有塵土中蘊藉的恬淡芬芳依稀傳來,如同記憶中的氤氳往事,輕輕掠過鼻尖。那些紛繁馥盛的花,那些和煦溫暖的風,那些繾綣綺麗的景緻,都如同這塵煙般的過往,早都已悄然逝去,無跡可尋。轉眼天色將暮,手中木梳從髮際間緩緩穿過,一如往昔。往昔又有幾許值得回味和珍藏的日子呵?靜聽花開花落,坐看雲捲雲舒。那個時節,安寧美好,菊香滿懷。然而,一切似乎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這個暮春時節的她,韶華已逝,孑然一身。江南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好時節,然而此時的南宋王朝卻並不太平。這一年是紹興五年。就在數月前,金人渡過淮河,大舉南侵。由於宰相趙鼎的堅持,高宗趙構只能起駕親征,率軍迎擊。一時間兵燹再起,生靈塗炭。當時江浙一帶的百姓「旁午絡繹,莫不失所」。不得已之下,李清照只得避亂於金華。天邊的流雲緩緩而逝,它漠然注視著這人世間的悲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無盡的流宕與輾轉中,不覺又到了這花落的春末。這時,戰爭已然接近尾聲,只是生活依舊是難以安定。命運是一本難以捉摸的書,前一頁還是天堂,翻過一頁就是地獄。以前的從容美好,彷彿只是為了映襯今日的悲冷蒼涼。流離中的她眼望春色已非,心中又該作何感想呢?泰戈爾曾寫道:「你用你的眼淚包繞著世界的心,正如海洋包繞著大地。」此時的她,祖國殘破,丈夫去世,膝下無子,半生辛苦收集得來的金石文物幾乎散失殆盡。舊都汴京的那些繁華阜勝,青州閑居的那些快慰歡欣,都如這春光般一去不返。雙睫盈盈,只任眼淚留下面頰。也許,在這樣的時刻,只有冰冷的淚水才是唯一真實的吧。應該去到哪裡?又有哪裡可以去呢?是城南的雙溪么?聽說那裡春去得遲,現在或者還會殘留著些微的春意吧。泛舟河中,能帶來一絲小小的安慰么?在那裡,是否又可以拋卻這人世間所有的煩憂?蘇軾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只可惜,一顆善感的女兒心永遠都無法如此洒脫。無情的命運總在瞬時之間改變它原來的面目,讓人幾乎都來不及醞釀其中的悲喜情緒。趙明誠去世之後,李清照大病了一場。生活從此熄掉了它的最後一根蠟燭,留下她一人獨自面對這冷寂而漫長的黑夜。從前泛舟春溪的笑語猶似還在耳畔,只不過如今雙溪的這隻舴艋舟,早已不是溪亭日暮時那隻穿梭在藕花深處的輕快小船了。那個夢中如此真切的人兒,那些終日蒼冷抑鬱的日子,那如花雨一般漫天而來的哀怨愁思,區區這一隻小小的輕舟又如何能負載得起呢?浮生只如白駒過隙,轉瞬間歡笑已然湮滅成塵。身畔的一切也彷彿都隨著這春光輕輕逝去,只留下那擋不住的孤獨,沁透了薄薄的衣裳,深入骨髓。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了拉金的那首《為何昨夜我夢見了你(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Now morning is pushing back hair with grey light.Memories strike home, like slaps in the face;Raised on elbow, I stare at the pale fogbeyond the window.So many things I had thought forgottenReturn to my mind with stranger pain:Like letters that arrive addressed to someoneWho left the house so many years ago.為何昨夜我夢見了你?現在黎明已至,用它灰白色的光梳理我的頭髮回憶撞擊心門,似乎也在拍打著我的面頰我用手臂撐起身子,凝望蒼白的霧靄透過 那一邊的窗檯那些我原本以為早已忘卻的事此刻卻帶著莫名的痛楚重回心中——就像那些寄給故人的信箋在它們送達之時 早已是人去樓空霧色,總是晦暗而陰冷,一如這黯淡的人生。那些塵封的信箋,是痛楚的釋放,抑或是哀愁的寄託?世道艱難,本已讓人心生倦意;而一俟愛人逝去,更只覺萬事成空。那難以抑止的悲愁苦痛,如沉沉霧靄般瀰漫,直讓人無法可想,無處可逃。或許,就如這詩中所寫,昨夜的夢還能給人些許慰藉吧。只是當夢醒之後,又該讓人如何掙脫這如影隨形的哀愁呢?《世說新語》里,記載了謝安曾對王羲之說過的一句話:「中年傷於哀樂。」人到中年,正是骨肉至親撒手而去、嘗盡人生百般況味的時候。祖國山河破碎,親人生死永訣,原本就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痛。而對李清照來說,那個本應最能安慰自己、最能倚賴的人也無聲無息的去到了另一個世界。靜坐臨風,心中所能剩下的,惟有黯然而已了吧。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清涼的晚風吹散了回憶中的零碎片段,只留下這詞中的輕言訴說,似眉間那藏不住的哀愁,緩慢而悠長。時間如指間沙一般,握也握不住,只能任它緩緩滑落。而當我們垂垂老去的時候,我們或許終會明白,有些東西,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於是,我們又望見了那個依約婉柔的女子,從春日的繁花中走來,卻在這初夏的風中默然離去。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當你知道一切都無法逃避時,你會學著用笑來哭泣。」(《深海長眠》)永遇樂·元宵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在失去一個人之後,還有誰會抱著從前的回憶,獨守那漸已凝固的時光?遠方的落日,從青色暮雲的罅隙中透出奪目的金光來,彷彿要融掉黑而陰沉的天際線。天地在霎時間呈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靜默與曠遠,讓人恍如身處久違的夢中幻境。而此刻沐在這溫婉餘暉中的她,會不會依舊在微微的惝恍中,重又望見當年青州那條灑滿陽光的鄉間小路呢?——茶香恬淡,燭光搖曳,在愛人溫暖的眼神中,整個世界彷彿就只剩下這小小的一隅。而這一切,或許已經太久沒有想起。那些被輕輕折起的歲月,卻依然小心的存放在隱秘的記憶深處,無人驚擾。往事逐漸沒入眼前這曛黃的餘光之中,它們是如此親近而熟悉,而又無可挽回的離你遠去。這個時候,只有些許的安慰,抑或是痛楚,沉澱在這個默然的黃昏。是哪裡傳來的笛聲?那若有若無的輕聲嗚咽,宛如不遠處的一抹微香。它讓人從遐思中驀然警醒,卻又帶起心中的莫名傷感。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越過千年的時光,那一曲《梅花落》依舊是這樣的幽怨和迷離,依稀泛動著某種隱約逝去的美好——好似昨日才望見了的芳華剎那,今天卻再也難覓蹤跡。或許所有的失落與悵惘,只是懷念從前自家庭院里微風中的小小鞦韆與那些斑斕的花兒吧。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其實在這個時節,盎然的欣喜早都已經溢出春天明媚的眼眸。楊柳悄然抹上了如煙的新綠,那些不知名的花兒也都開始綻放出她們小小的微笑。一年之中,什麼時候還能如初春這樣,讓人心中有由衷的喜悅呢?而在她眼裡,這寒風中的春意就如那些水中的淺色倒影,只是個永遠都撈不起的幻像罷了。臨安,是個天堂般的地方。這座大宋王朝的新都城,一如尋常巷陌里那些嚼著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溫婉而秀美。在這樣溫暖的空氣中,斷橋上的殘雪或許也應當開始化了。褪去素裝的西子湖,又款款步出了她原來的從容和優雅。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人間至美,想來也不過如此。現在正是上元節。十天前,也就是紹興九年的正月初五,宋金兩國達成和議,高宗趙構大赦天下。終於,惶然不寧的人心逐漸安定下來,城中亦開始重現昔日繁華。蘇堤輕舟紅紙傘,鞦韆小院綠楊蔭,古老的杭州城又漸漸呈現出她獨有的優雅與風致。今天的陽光,一如舊時般清朗嫵媚。只是誰又能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是如何呢?「無論如何,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斯嘉麗在《飄》的末尾說的這句話,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然而,在經歷了太多的苦痛和哀傷之後,這樣的話語卻不是人人都能如此輕易的說得出口的。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生的苦雨,就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驟然而至,打碎你所有的幸福與希冀——即使你握得再緊,也終究無濟於事。中年國破家亡,晚年孤苦伶仃。命運若此,又怎不讓人對那未知的明天充滿了驚悸與猶疑呢?往事再如何痛苦,終究已經過去,而讓人心中隱生絕念的,是那無望的未來。於是,當親朋好友來相召共度佳節,縱使是香車寶馬,即便有美酒佳釀,還是微笑著推辭吧。熱鬧畢竟是別人的,心中的那份孤獨永遠只為自己守望。汴京繁華,只如清夢。一夢醒來,卻發覺自己已在這世界的別處。又到正月十五,今夜又是一年一度的元夕出遊。現下的杭州城,鞦韆上早見不到鶯歌燕舞的少女們。豆蔻年華,嬌顏如花。她們現在都該在閨房中悉心打扮了。這是屬於她們的夜晚,是她們在一年中最美的時光。而她記憶中的元宵夜,也同樣有著漫天的煙火,映入漾著盈盈笑意的眼底。頭上的翠羽金花,搖曳出汴京少女們別樣的風情。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那時節,又是怎樣的一種喜悅與自在呵。然而,從前的那些暢懷與歡悅,現在都已經看不到了。她所看到的,只是眼前這漸已黯淡的黃昏。這個元宵夜,同樣是燈光璀璨笑語喧嘩,只不過其中的主角早已不再是自己。時光流轉不息,歷史終究只成為泛黃的書頁。然而那種靈魂深處的孤獨,卻似乎從來都不曾遠離我們的心靈。華燈初上,總會讓人感覺到刻骨的孤獨。那個以為再熟悉不過的城市,不知何時就已如此陌生。驀然間你會覺得那些絢爛無比的燈火,只不過是掩飾空虛的幌子。或許,在心靈漂泊無依的時候,再繁華美好的所在,也只不過是永遠的異鄉罷了。夜色從來都是依舊。只是那些隱在黑暗之中的憂傷,灼痛了默然不語的眼眸。我們都行走在這世界的每一個午後和黃昏,有著各自不同的悲喜。電影《深海長眠》中的主人公曾說:「當你知道一切都無法逃避時,你會學著用笑來哭泣。」這看似達觀的話語,又是沁透了怎樣一種的悲涼與無奈呵!而當年過半百孤身一人,當生命只剩下這狹小的一隅,當手中所握只是一捧清夜的涼,她的心境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月華如水,照我白髮。人生到了這個時候,離那個永恆靜默的冬天已經不遠了。也許有那麼一天,我們也會和她一樣,兀自佇立在那裡,一任悲喜隨風。是呵,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也去聽別人的笑語,也會學著用笑來哭泣吧。希望宛如黑暗中的一抹微光,剛剛映亮人的眼眸,卻又在瞬時間逝去。畢竟她還有卓絕的才華,那些絕美的詞章多少還能給她帶來一絲小小的慰藉。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她也曾想將她畢生的才學傳授給一位天資聰慧的女孩。但那位女孩卻只輕輕的說了句「才藻非女子事」,就固辭而不從了。於是,那些蘊著眉間心頭美麗與哀愁的句子遂成絕響。那位沒有留下名字的少女並不知道她曾錯失了什麼,而李清照當時的心境我們亦已無從想見了。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只是書頁上這冰冷的鉛字。而其間的那些落寞與傷痛,我們是永遠也不會真正知道了。今夜,她的心始終沉靜如水。那些燈光中的笑語,依舊不時傳來。回憶正在慢慢老去,直到再也看不清它原先的樣子。而她或許只是望向那素淡的詩箋,看那些和著哀愁寫下的句子,慢慢的凝成黑夜的顏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還記得從前,我們去到那裡,看花、看樹、看天藍。鷓鴣天·桂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初讀這首詞,或許會覺得它有些稚氣和膚淺。但其實寫這首詞的時候,李清照可能年方及笄——那個時候的她,只不過是一個愛極了桂花的天真少女罷了。桂是月神之樹,她的芬芳宛若天賜。而每個人生命中僅有一次的少年時光,也和這詞中桂花一樣,是上天所賜的無上珍寶。少年時代的李清照居於汴京,生活優越。她生於書香門第,父母二人又都寫得一手好文,父親李格非更是以《洛陽名園記》名聞天下。或許,她大氣磊落的詩才和溫婉細膩的詞才就是根植於從小的耳濡目染和諄諄教導吧。李清照年少才高,在當時的汴京城也是頗為有名的,以至於「文章落紙,人爭傳之」。「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也很喜歡這位小同鄉的詩文,在與其他士大夫的言談中亦毫不掩飾其讚許之情。而早慧多才的她,在家中更是備受父親的寵愛。於是,那一段無憂歲月,便化作詞中的馨香數縷。帝都汴京,自古繁華。《東京夢華錄》中說,當時的御道上「近岸植桃李梨杏,雜花相間,春夏之間,望之如綉」。汴河之上虹橋飛架,大小船隻往來不息。宮城宏偉大氣,街市熙熙攘攘。大相國寺梵宇崇閎,香火鼎盛。金明池、瓊林苑,更透出精絕雅緻的風華。而少不更事的她,或許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永遠——只是那時的她並不知道,眼前這一切的美好都將在瞬間煙消雲散,只成為無盡回憶中的小小片段。少年時,每個人都是這偌大世界的勇敢探索者。敏感而聰慧如她,可以去捕捉夜空繁星的微光,可以去輕撫逝去春水的波痕,可以去傾聽月下花落的輕聲——但世間似乎沒什麼能留得住那顆躍動不息的心。而這小小的桂花,或許就是讓她駐足徘徊、流連詠嘆的唯一了。於是,她說畫闌中的桂花佔盡了仲秋的風情,可以稱得上是「花中第一流」,乃至於足以讓梅與菊這樣的名花感到羞慚和嫉妒。為了替桂花抱屈,她甚至還大著膽子說古時的大詩人屈原實在是情思欠奉——因為她看到屈子在《離騷》中可以「扈江離與辟芷」、「紉秋蘭以為佩」,可以「制芰荷以為衣」、「集芙蓉以為裳」,然而天下芳菲道盡,對這絕香絕美的桂花,卻吝嗇得不著點墨。其實,屈原也是有寫桂花的。他在《離騷》中說「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又說「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菌桂就是箘桂,其實是桂的一種。但即便是少時的她弄錯了,又有何妨呢?誰又不曾有過年少輕狂、恃才傲物的時候呢?少年或許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吧。唐代詩人李賀曾寫道:「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李賀有狂放不羈的詩,或許是因為正契合了她當時的少年心氣,所以,她才在詞中寫下像「畫闌開處冠中秋」這樣相類的句子吧。「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這是龔自珍的心靈剖白。但才情同樣出眾的李清照在年少時卻沒有這樣的悲喜經歷,她的少女時代宛如秋日的天空,純凈而清朗。她自在無憂的少年或許正像極了這怒放的桂花,輕紅淺黃,自有顏色,散發出濃郁而清透的香。那是最好的時光。詞中這一句「自是花中第一流」只是在說桂花么?其實,這說的恐怕就是她自己吧。這裡面隱藏著少女心底那些小小的驕傲——這裡是她的國,她的小小世界。少年人其實都是有些自戀的。但即使再自戀再淺薄,我們都還是會懷念那段時光。因為那時的美好,是我們這一生中再也無法重拾的珍寶。而那些自由自在的純真,彷彿就在一瞬間倏爾遠逝,不知所蹤。生命綻放,至美無極。詞中的桂花也許會讓我們想起太多事情。有時候一首不知名的歌,忽然間就會觸及我們心底不為人知的所在——如同被一種輕輕的喜悅打動,讓我們回憶起少年,回憶起那向花而笑的時光。是呵,記得從前,我們也曾經去到那裡,看花、看樹、看天藍。那樣的時節,那樣的心情,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在某個秘密的季節,青春逝去,不復重來。或許它只是殘留在清澈陽光下某一個不經意的思緒碎片,但它依然能讓我們的眼睛裡泛出淡淡的光來。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詞的時候,還是在高中,其實那時對它的印象並不如何深刻。而多年以後重讀這首詞,卻讓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時曾寫下的一句小詩:花兒在她的夢中睡去了,而那暮春的風已經啟程。命運的輪迴與悲歡讓人無從逃避,而身處其中的人卻毫無察覺。這在旁觀者的眼裡,又是怎樣的一種悚然心驚呵!在寫下這首小令的時候,李清照也許無法想像得到,她未來的命運會像整個國家一樣在驟然間崩塌,只剩下殘破的一隅。花開似夢,風過無痕。在月華如水的秋夜,那個沐香而來的少女宛如自在開放的花兒,她輕輕的吟唱中透著特有的純凈與清美。或許,當再次讀及這首詞的時候,我們會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期望自己不要驚擾了那小小桂花的幽香與清夢吧。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那人走進來,像午後一個淡微的夢。點絳唇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少年時光總是如此的惹人懷念,宛如許久以前心中那隻飛遠的紙鳶。而少男少女們心底暗藏的情愫,就像在這世界的角落中悄悄綻放的花兒。那些最初的心動時分,是永生都銘刻在記憶深處的秘密印痕。「羅幕遮香,柳外鞦韆出畫牆。」「鞦韆春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歸。」「桃杏依稀春暗度。誰在鞦韆,笑里輕輕語。」詞人們總是很喜歡詠嘆鞦韆,或許是因為夏日的微風中那些搖擺不定的鞦韆總能如此輕易的撥動心弦吧。那些鞦韆旁的少女,帶著些許羞澀而又是那樣的天真無邪。她們彷彿是靜謐的夜空中盈動的螢火蟲——那些自在飛舞的流光,捕捉了整個世界注目的眼神。少女的心事,宛如清晨露珠上的微光,閃爍不定而又難以捉摸——正像白居易那首小詩中寫的那樣:「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當鞦韆輕輕搖蕩,那些不著邊際的遐想,或許也正隨著青衣羅裙一起飛揚吧。那畫牆中的小小鞦韆,似乎已經搖碎了整個夏天的碎片,繽紛散落了滿地。纖縴手,綺羅衣,滿院繁花笑語低。在這個自由天地,整個季節彷彿都被她輕輕握在手心。這樣的無憂歲月,似乎永遠都不會有人驚擾。或許,只有那小小的蝴蝶,才會偶爾在她心間投下翩躚的影子吧。這時,那人走進來,像午後一個淡微的夢。剛從鞦韆上下來的少女似乎有些手足無措,這位不期而至的陌生人宛如投入春水的一顆小石子,激蕩起輕輕的漣漪。那斜戴著金釵慌張溜走、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的少女,和李後主詞中「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佳人舞點金釵溜」的深宮美人比起來,或許又有著別樣不同的俏麗與多情吧。是走,還是留?但其實她並不想就這麼一走了之,只給人留下一個倉促惶然的背影。那個陌生人的模樣她甚至還沒看的太清楚呢。於是,她手把青梅,倚門回首。在那輕輕一嗅中,那個既羞澀又大膽的女孩,佔盡了夏日的風情。在中國文學史上,從晚唐到五代都是所謂「艷體詩」頗為流行的時期,而以華美穠艷著稱的詞集《花間集》也正是編纂於五代時的後蜀。因而這一時期描摹女子儀容美態的詩詞可謂數不勝數。這一首清新可喜的《點絳唇》,也是源自晚唐詩人韓偓的七絕《偶見》。詩中寫道:鞦韆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韓偓素以「香奩體」著稱。他筆下的這位嬌羞少女,雖則亦是清麗如畫,但他似乎只是看到了她外在的可愛與嬌美。而李清照的這首小令,則彷彿讓我們望見了她深藏的秘密心事。當年的那位清麗女孩早已經輕輕步出薄薄的詩箋,她的一顰一笑,宛在眼前。我們寧願相信,這首詞就是李清照少年時的詞作,而詞中的那位少女,就是她自己。李清照雖然有很多婉約秀美的詞,但她的個性其實並不柔弱,而是有著果決而大膽的一面。年紀輕輕時,她就在《詞論》中指摘當時眾多詞壇大家的缺點,幾乎把北宋的大家們都批評了個遍。或許,那位「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也隱約體現了這樣的性格特質吧。其實,仔細思量,這與她新婚時所寫的那句「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比較起來看,這其間的神態舉止,又是何等的相似呢?那個時候的她,或許正像極了勞倫斯的一首首小詩:The dawn was apple-green,The sky was green wine held up in the sun,The moon was a golden petal between.She opened her eyes, and greenThe shone, clear like flowers undoneFor the first time, now for the first time seen.黎明成了蘋果綠的,天空像是陽光下舉起的綠色美酒,而月亮 就是一片綴於其間的金色花瓣她打開了眼睛,和那綠色,眼波清澈而明媚,宛如尚未綻放的花蕾,第一次,在此刻第一次被人瞥見其實,讀到這首詞時,也會讓我想起久未念及的那個人來。夢永遠都是思念躲藏的地方。有時候,那些從來都不曾泯滅的懷想會在夢中不經意的出現,像是一閃而過的火花,讓你驀然間醒來之後,久久都難以平靜。那個曾經的年代,那些純真的笑容,早都已經隨風逝去了。只有在夢裡,還會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望見那個飄揚著碎花裙子的夏天。也許,我們偶爾還會想起,最初心動的那一剎那,究竟是誰輕輕叩開了我們的心門。而在這個心靈漸漸荒蕪的年代,在許久許久之後,我們將不再記得。其實,當青春不再心慌意亂,你會知道,那段歲月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你遠去了。也正因為如此,重讀這首詞時,也許還會讓我們想起那些曾經的青澀時光,想起最初的那個心動的瞬間。燕子低聲呢喃,是怕驚擾了這個幽微的夢么?那些心中的漣漪,在未來終會歸於平靜。而在秀美如斯的句子中,我們也終會看見那時的她,目光清澈,楚楚動人。少年時,花開四季。也許只在一生中那唯一的瞬間,望見美好。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憂傷是夜色中無聲泛起的涼。它如此的真切而熟悉,宛如故人重臨。南歌子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孩提時仰望夜晚的天空,總覺得星星就是夏夜神秘的眼睛。而現在,時間彷彿也和星星一樣只是輕輕眨了一下眼,那個托著腮沉默不語的小孩忽然間就已不見了,而曾經靜謐而安寧的世界也早已面目全非。時光跨越傷痛,一路小跑向前。那些依稀詠嘆過的歲月,如往日的星光般灑落在肩頭。在這個城市燈火早已掩蓋了夜空星光的年代,再來讀這首詞,也許我們會有些不一樣的感受吧。憂傷只是夜色中無聲泛起的涼,它如此的真切而熟悉,宛如故人重臨。星河流轉,簾幕低垂,隱在窗後不語的眼眸。當整個世界已然沉默,只有那空空的凝望,穿越了時光之殤。我們或許都有過這樣的夜晚。在生命的某一個瞬間,你會覺得身下的床彷彿只是泊在時光河流中的一葉小舟。這個時候,什麼都可以想,什麼也可以不想。什麼是淡忘,什麼又是記起;什麼是傷痛,什麼又是歡喜。其實這世上有太多的事,由得你去忘記,卻由不得你去逃避。生活的路,有時候並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不知道每一個在生命中的孤獨旅者,是否都藏起了他們滄桑的眼神?那些封閉在心中的純真,永遠都難以衝破這人世間的淡漠與悲涼,只凝成冰冷而鋒利的碎片,扎破心,滴出血。而當你恍惚間聽到夜輕輕的嘆息時,或許只不過是流連於葉梢的微風罷了。那些黑暗之中莫名湧來的思緒,宛如一支不知名的曲子,無人在意,獨自悠揚。但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什麼緣由,淚水卻浸透了枕席。當你驀然間警覺時,只望見了星光閃耀,夜色深沉。人或許總是要經歷一些事情的,正如這世界永遠無法舍卻悲劇的存在。在北宋大觀元年,李清照的夫家趙氏家族遭遇了極大的變故。這年年初,蔡京重新被任命為左僕射(宋代左右僕射相當於宰相)。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與蔡京雖同為新黨,但兩人數度爭權,素來不睦,趙挺之曾在皇帝面前「屢陳其奸惡」。到了三月份的時候,蔡京終於得勢,趙挺之被免去了右僕射之職。這對登上相位剛滿一年的趙挺之來說,無疑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罷相之後十多天,趙挺之就飲恨辭世了。然而,這還遠不是事件的終點——正如命運之神從來就學不會掩飾它的殘忍,它永遠只在刀光中馳騁自己的快意。雖然趙挺之已死,蔡京卻仍然不肯罷休。朝廷原本追贈趙挺之為司徒,後來這個封號也被剝奪,降為觀文殿大學士。而在權勢熏天的蔡京的打壓下,趙家在京城已難於立足,不得不舉家徙居於老家青州。李清照也在這年秋天離開汴京,隨丈夫趙明誠來到山東。舊時的衣裳,只不過是些平添傷感的物事罷了。那些翠貼蓮蓬,金絲藕葉,原本是多麼秀美精巧的紋飾呵。但現在衣上的翠綠與金黃現在都已淡去,露出生活被剝開後的本色。還記得當年那個「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的新嫁娘么?她彩裳如雲,嬌顏似花,是如此的惹人憐愛。而如今那卻只成了眼中的影,心底的傷。曾經的歲月在驀然間走遠,而那些隨意而歌的日子,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今夜,所有的悵惘和感傷,如同那月下的浮雲,帶著一點凄然的顏色,慢慢褪去。夜如何其?夜未央。紛擾的亂局讓人心中灰暗,但即使等待再漫長,也還不至於讓人絕望——因為黎明再遠,也有依稀微薄的光。夜何其,不過是在問長夜什麼時候才能過去而已。只要還有歸屬和依靠,心靈就不至於驟然間崩塌。長夜漫漫,月光照見彷徨。但人們都願意相信,總會有希望在人間。清晰也好,渺茫也好,希望就是綁在樹枝上的那根柔弱的黃絲帶,當你看見時,總會心安。其實,這時候的李清照仍然是幸運而幸福的。清貧故我,依舊可以安然生活。而青州這十年,也是她生命中最為安寧和閑適的日子。丈夫少有功名公事的拖累,兩人可以安心做他們喜歡做的事情。賭書潑茶,聽琴觀雨,有這樣的日子,夫復何求呢?但畢竟,離別總還是有些黯然的。在汴京,她度過了一生中最為美好的時光,忽然間的離去又怎會如此輕易?春天雨後的賣花聲,秋日河邊的寒蟬鳴,只化作一抹淡淡的顏色,划過眼前這寂寞的夜空。衣裳依舊,天氣依舊,只不過情懷又多了一分悵惘,少了一絲歡欣而已。也許,這首詞只不過是某個秋夜的一絲惆悵,一段懷想罷了。但是李清照並沒有料到的是,在她的生命中,還有更大的風雨在等著她。而那些有著無盡哀痛和傷感的故事,還沒有真正開始。秋夜在清朗的風中不小心遺漏了一個音符,一聲嘆息。在這渺淡的星光下,當你輕輕捉住它時,你或許才會驀然明白那些原本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凄清——可是,等到所有的風景都看透,誰又知道人生的下一站是哪裡,又會有多少悲喜在前方。添字醜奴兒·芭蕉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凄清。點滴凄清,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江南,本就是個讓人充滿了無盡想像與憧憬的地方。有草長鶯飛的春光,有溫柔婉約的美人,譬如「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又譬如「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但對於初到江南的李清照來說,她卻並沒有這般欣喜的感受。建炎二年春天,歷經艱辛的李清照終於來到江寧與丈夫團聚。十五車的金石文物,近千里的跋涉旅程,途經鎮江府時還遭逢戰亂,這一切早已讓她身心疲憊不堪。但生活終於可以稍微安定下來,總算也是一種小小的安慰。只是她對於遠方故土的思念,卻絲毫沒有消退,一如這盡日不息的風。初夏。梅雨季節。這該是她第一次遇到這連綿不斷的江南小雨吧。而長久不見陽光的日子,也讓她的心中布滿了陰雲。潮濕的空氣或許總是讓初到南方的她感到不適。這樣的日子,總是不免會想起從前,想起那有著涼爽夏風的天氣。只可惜,青州雖好,卻已經是回不去了。歷經兵火與戰亂,那方浸透了思念的故土,現在是否又還是如以前那般綠樹成蔭芳華遍野呢?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滴入這個清冽的夏日黃昏。窗前那株那枝繁葉茂的芭蕉,直把盈盈的綠意布滿了整個小院。舒捲的蕉葉,凝聚著欲滴的水珠,彷彿每一片葉子上都有著欲說還休的滿懷心事。「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雨中的芭蕉總是蘊著詞人們心頭的淡淡哀痛。蕉心常卷,宛如滿懷悲愁蘊含其間。那淺黃或青翠的蕉葉,卻隱約有著綿綿不盡的情思。而雨滴芭蕉,一聲聲聽來更是讓人愁情滿懷。詞中有這麼多關於芭蕉的佳句,或許是因為每每望見這南國的樹,心頭都會泛起或濃或淡的哀愁吧。李煜也曾寫下關於芭蕉的詞句。他與李清照一樣,都曾有過國破的慘痛經歷,他們一個自南往北,一個自北往南,在各自悲喜交加的人生中擦肩而過。這雨中的芭蕉,在李煜的眼中,也是有著別樣的惆悵。他曾寫下一首《長相思》:「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這是他思念周后的句子,一腔深情,在秋雨芭蕉中悠然而遠。只是與這首詞不同的是,李煜思念的是愛人,易安思念的卻是故土。但那一句「夜長人奈何」的無助呼喊,卻似乎已經擊碎了每一顆曾經思念著的心。「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這也是她的句子。靜夜無眠,那三更的雨聲卻偏偏還要擾人清夢。一滴一滴,落在葉上,也落進心間。可是對自幼生在北方的她來說,這惱人的雨聲直讓人無法安睡。起來靜聽,那雨滴落在蕉葉的聲音,卻仍是不急不緩,從未間斷。在這樣的時候,她的心中會泛起怎樣的思緒?想要歸去,但路又在何方?故國早已不在望。青州故郡剛剛經歷了兵燹之災,而她留在那邊的一切都已蕩然無存。那遠遠而來的哀傷,彷彿也隨著這南國的雨滴落人間,一點一滴,一絲一線,總也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在旅途中,我很喜歡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看那些人,那些樹,那些田野,慢慢靠近,又慢慢遠去。可是,等到所有的風景都看透,誰又知道人生的下一站是哪裡,又會有多少悲喜在前方。對李清照來說,國恨與鄉愁才只是她不幸遭際的開始,而更大的苦難還在那不遠的將來等著她。這梅雨時節的芭蕉,只是一棵凝愁的樹,在夜半,在黎明,在生生不息的每一次思念。憂傷的時候,也讓我們聽雨,聽那些雨滴落在葉上,又散作碎片彈開去。那,或許就是來自我們心底的聲音。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郁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這一曲《悲歌行》中質樸的歌,或許就是她心底的聲音吧。對她來說,故國已經遠去,而那脈脈的鄉愁,也將伴她終生。就在這個南國的夏日,她靜靜的聆聽著那雨中的哀愁。這時候,彷彿所有歲月都已老去,彷彿整個世界都已不存,只有那一滴一點的聲音,在她心中不息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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