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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讀再讀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愛你的肉體。  ——摘自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    前年國慶之後去過一趟位處湘西邊城的鳳凰,在那個小縣城裡我一個人晃蕩了三天,留連於這個寧靜小城的青石板街和山間水邊的每個角落,彷彿遊離於世界之外。在聽濤山沈從文墓地附近的一個書店,我一口氣買了五六本沈從文和關於沈從文的書籍。回來一讀再讀,深陷其中,今天想說的就是圍繞在沈從文情書周圍的一些故事。    讀別人的書信,可以深入其內心,體會其精神。讀過的名人書簡,一般很少,記憶之中除了傅雷寫給傅聰的家書,就是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讀人家的情書,特別是讀七十多年前的情書,感概良千,嘆為觀止。    (一)  沈從文,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湘西「鄉下人」,一個不小心闖蕩到了大城市。他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卻不得不憑藉手中的筆與城裡的教授、博士們分享一杯生活的羹,其艱難可想而知。那時的他不舍晝夜地奮筆疾書僅僅是為了吃飽穿暖,其情態使人深深體味到人生的艱難與悲涼。後經徐志摩等人的推薦,年近三十的他才來到胡適主持的中國公學,講授大學部一年級現代文學選修課,此舉「破天荒」,「從此把他提升到中產階級」,算是有了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    第一次登台授課,沈從文興奮又緊張,課前做了認真而充分的準備,估計足夠講一小時有餘,就未帶教案和教材。那天聽課的學生也多,不少人讀過他的小說,聽了些關於他的出身傳聞,想像他十分陽剛,未料這人低著頭,急匆匆上了講台,身軀瘦小,罩一件半新不舊的藍布長衫,眉目清秀,眼睛有神。    沈從文抬眼一望,底下黑壓壓一大片,全是人頭,心裡便一驚,想好的話一下什麼都忘光了。1分鐘過去,他沒有發出聲來。5分鐘過去,他仍不知從何處說起,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呆站了10分鐘,教室里鴉雀無聲。    慢慢平靜下來,沈從文恢復了狀態,這才開了口,急促地講著,在黑板上抄寫授課的提綱。預定1小時的內容,只10多分鐘就說完了,他再次陷入尷尬。終於,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課後,學生教師紛紛議論,傳到胡適耳里,胡適竟笑笑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然而,又何曾想到,在這所上海灘的私立學府,沈從文會捲入一場令他一生不得安寧的師生戀,而且這個學生正是目睹沈從文第一次授課時情景的剛從預科升上來的學生——張兆和。其父張吉友,熱心投資教育,深交蔡元培,生得4個才貌雙全的千金。    (二)  在中國公學,張兆和不一定是「校花」,但至少是個「回頭率」極高的美麗女孩。在書中有一幅攝於1935年夏天的照片,照片中的張兆和的確是經典美女:額頭飽滿,鼻樑高挺,秀髮齊耳,下巴稍尖,輪廓分明,清麗脫俗……    張兆和的美麗和高雅氣質大概讓沈從文一見鍾情,使這個潦倒的書生開始了漫長的求愛歷程。沈從文跟得很緊追得很累,而張兆和只是沉默。在肯定沈從文是個好人的同時,張兆和對他竟是毫無感覺。儘管對沈從文連篇累牘的情書不勝其煩,還是個孩子的張兆和卻找不到適當的辦法拒絕沈老師的熱情。她以為沉默是最好的拒絕方式,因而對沈從文的求愛信照例不復。可沈從文不管這些,依舊勤快地寫他的情書,寄情於信,每天一封,甚至一日幾封。    沈從文曾與張兆和的同室好友王華蓮談過一次,試圖從王處探問一下張兆和對這件事的態度,並希望王能夠玉成其事。但王華蓮的話很讓沈從文失望:成百上千的優秀男士在追求張兆和,她有時一連收到幾十封求愛信,照例都不回信;如果都要回信,她就沒時間念書了;她很煩別人老寫信給她……    在王華蓮面前,每講到動情或失望處,沈從文都會像孩子般地傷心痛哭。然而,這些非但沒能打動張兆和,甚至連王華蓮這位信使亦未生惻隱之心。也許,在王華蓮看來,沈從文這個動不動哭鼻子的「鄉下人」實在沒法與清麗脫俗的的張兆和相匹配,所以,她不但不幫助沈從文,相反,還說了一些不利於沈從文的話。    當沈從文將此事告訴胡適時,這位出色的「愛情大使」慨然表示要幫助沈從文解決難題,並認為如果自己出面,事情應該不會太難。然而,胡校長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能量。    1930年7月的一個下午,略顯靦腆的女學生張兆和出現在胡校長的客廳。剛見面時,胡校長大誇沈從文是天才,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待得知了張兆和的態度後,胡適才「不再嘮叨」了,只是「為沈嘆了一氣,說是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展的機會!」言外之意,乃是怪責張兆和不積極幫助沈從文這位天才。在隨後寫給沈從文的信中,胡適說:「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看來,胡校長的愛情觀真是大大落後於形勢了——張兆和不接受沈從文的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她又何曾有「拒人自喜」的心理?再說,你胡校長眼裡的天才,難道她張兆和也非得看上?這是什麼邏輯呢?    沈從文的信並不是一味鋪張濃烈感情,他只是娓娓道來,像是與張兆和講道理。但從平淡的文字中,讀者分明感覺到那種「舍你其誰」的韌勁。在1931年6月的一封信中,他以做張兆和的奴隸為已任。他說,多數人願意仆伏在君王的腳下做奴隸,但他只願做張兆和的奴隸:「"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於"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愛情使男人變成傻子的同時,也變成了奴隸!不過,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你也就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做奴隸算什麼?就是做牛做馬,或被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你也是應該豁出去的!」    貌似平淡的字裡行間,透露出沈從文對張兆和那種已濃烈到無法稀釋的愛情。按照張兆和的說法,當時的沈從文軟硬兼施,非逼迫她就範不可。硬的時候,沈從文甚至恐嚇她,比如揚言自殺;軟的時候,沈從文表示,即使遭到拒絕,也沒有什麼關係,自己會重新站立起來,做一個積極向上的人,然而,語氣中對張兆和沒有絲毫的放鬆。    張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他對蓮說,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的,總會出一口氣的!』出什麼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於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

  張兆和有所不知,大凡熱戀中的男人都是小孩子,更何況是痴情漢子沈從文呢?

  在沈從文鍥而不捨的追求之下,張兆和堅如磐石的心開始動搖起來:「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是誰個安排了這樣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搖頭?」    看得出來,她的「動搖」幾乎完全出自同情。然而,同情也是愛情。沈從文這個「頑固」的年輕作家,硬是憑著一股韌勁,經過近四年的努力,艱難的愛情故事終於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    婚後,張兆和隨沈從文前往青島,在青島大學圖書館編英文書目。其時,編中文書目的便是那位後來改名江青的年輕女人,那時她最喜歡的教授便是沈從文,正選修著他的課程呢。    有關沈、張的愛情,還有一個故事被傳為佳話:1932年,張兆和畢業,回到蘇州家中,沈從文想到究竟有個了斷,便決定放了假就去蘇州,求得一個明確的答覆。乘火車到得蘇州,張兆和卻不在,沈從文便請張兆和的妹妹張允和成人之美,徵求一下父親張吉友的意見。然後,獨自回到了青島。並致信張兆和:「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好在張吉友開明,對兒女的戀愛婚姻從不過分干涉,只要兒女中意,告訴他,他總是笑嘻嘻接受,也不追問對方家世如何。    得到父親的許可後,張兆和、張允和同去郵局,各給沈從文拍了個電報。張允和的電報,只從自己的名字里取了一個字:「允」。張兆和的電報是:「鄉下人,喝杯甜酒吧。」電報員奇怪,問是什麼意思,張兆和不好意思地說:「你甭管,照拍好了。」    (三)  從《湘行書簡》可以看出,在婚後幾年的時間裡,小夫妻感情如膠似漆,卿卿我我,幸福甜蜜,寫信以「三三」、「二哥」等親昵的稱呼,讓人稱羨不已。    張兆和擔心著:「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麼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為了這風,我很發愁,就因為我自己這時坐在溫暖的屋子裡,有了風,還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麼支持的。」 沈從文安慰說:「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麼總想到你。」    這期間,沈、張二人忘情地啜飲著愛情的甜酒。然而,曾幾何時,這杯甜酒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得有一點點苦澀。人都是感情的動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取向和行為準則。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的頭幾年中,他們的愛情經受了諸多考驗。    北京失陷後,沈從文與幾位知識分子化裝南逃,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留在了北京。我們現在無從知曉,為什麼張兆和不隨沈從文離開北京?是因為當時的客觀條件不允許沈從文帶家屬一塊逃走嗎?還是因為張兆和壓根兒就不願意跟沈從文一起走?張兆和在信中一再申述自己留在北京的理由是:孩子需要照顧,離開北京不方便;沈從文書信、稿件太多,需要清理、保護;一家人都跟著沈從文,會拖累他的。在《飄零書簡》中看得出,二人已經在感情上出現了某些裂痕。    沈從文平素不善理財,又在收藏古董、文物上花了不少錢,因而沒什麼積蓄,一旦戰爭爆發,生活便緊張起來。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留在北京,生活很困難;沈從文在西南一樣拮拘,經常向朋友借錢。於是,類似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就成了張兆和寫信的主題之一。她總在信中指責沈從文,說他過去生活太奢侈,不知節儉,「打腫了臉裝胖子」,「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弄得現在的生活十分緊張。    沈從文則不同。他對現實生活的困難似乎不怎麼關心,仍舊沉迷在感情之中——對張兆和的思念、懷疑、惶恐、焦慮,各種感情交織一起。他認為,張兆和有多次離開北京去與他相會的機會,但總是「遷延游移」,故意錯過。    他懷疑張兆和不愛他,不願意與他一起生活,故設法避開他。他甚至告訴張兆和:她「永遠是一個自由人」;如果她在北京有別的相好,或者甚至離開自己,他都不會責怪她;他這樣做的理由是:既然愛她,就不應該讓她受委屈。    看來,雖然張兆和為沈從文的真情所感動,嫁給了他,但並不是特別愛他,或者說,感情中較少有愛的激情,主要是相處日久而產生的親情,而沈從文顯然不滿足於這種平淡的親情。在潛意識中,沈從文也許有某種自卑心理:從外表、氣質以及出身來看,張兆和無疑都要遠遠強於他這個「鄉下人」,而這種自卑心理又導致他在感情上的惶惑、疑慮。    在沈從文離開北京之前,兩人感情的不和諧音符想必已經出現。在名動一時的林徽因的「太太客廳」,沈從文也是常客之一。當與張兆和在感情上發生糾紛時,沈從文愛向林徽因傾訴他心中的苦惱。    沈從文在感情上孩子式的天真表現,也許令張兆和感到失望,年輕的她不得不像大姐姐一樣來應對這個大男人大作家的絮絮叨叨:「來信說那種廢話,什麼自由不自由的,我不愛聽,以後不許你講。……此後再寫那樣的話我不回你信了。」    憑目前掌握的資料,我難以肯定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懷疑是否有一定的根據。不管如何,兩人在感情上的投入不成比例卻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輕輕把書合上,陷入沉思。    愛情是甜美的,愛情可以超越時空距離蝶化為婚姻,但婚姻需要經營,需要接受現實的考驗,畢竟物質和精神是相互影響,沒有物質基礎的感情,難免出現裂縫。顯然,沈從文與張兆和之間絕非天衣無縫,但人不能苛求完美,合適的便是最好的。男女之間,特別是夫妻之間,最要緊的是相互之間坦誠和信任,理解和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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