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映像十年綜述:1997-2006

2006-04-02 17:13:35   來自: 螢火蟲 (北京)

黑社會 / 黑社會的評論

  港片的粉絲,若不知道銀河映像,其實就是等於沒看過港片。
  
  20世紀90年代中期,香港電影市場陷入低靡,新藝城解散,嘉禾減產,電影工作室的徐克徐老怪駕鶴西遊,新晉的UFO又難以博取大眾歡欣,最佳拍檔水準參差不齊。1996年,在當時全港200多家影視公司中出現了一家名為「銀河映像」的電影製作公司,其靈魂人物為杜琪峰、韋家輝、游達志三人,他們開創的編導制三位一體的全方位合作模式製造出一個字頭的誕生、非常突然、暗花、暗戰、槍火等一系列令人叫絕的作品,為香港票房注入一劑強心劑。
  
  商業類型片的外殼、獨特的影音風格化處理,演技派明星陣容、宿命的末世主題,這就是「銀河映像」的標籤。
  
  銀河映像是一家典型的夥伴公司,杜琪峰是對外的金字招牌,也是靈魂人物。他自1972年進入香港無線,比許鞍華、徐克、嚴浩等新浪潮領軍人物都要早,但當時只是打雜,後轉入藝員培訓班,畢業後從編導做到監製,作品包括了雪山飛狐、射鵰英雄傳和鹿鼎記等經典作品。1983年他拍攝了電影處女作碧水寒山奪命金,五年後他的八星報喜成為當年票房冠軍,1989年的阿郎的故事成為杜的成熟作品。
  
  90年代,他相繼拍出了天若有情、東方三俠和審死官等成功作品,成為香港導演中不可或缺的人物。1995年,大器晚成的杜琪峰拍攝了無味神探,劉青雲也因其出色演繹成為後來銀河映像的御用演員之一。
  
  韋家輝也是電視台編導出身,他在電視劇上的代表作當屬大時代。但1995年他的電影處女作和平飯店卻遭遇票房失利,兩年後加入銀河映像。香港電影人列孚稱,人們要討論杜琪峰,總是少不了韋家輝。二人合作,共同打造了銀河映像1999年之前的幾年鼎盛時期。
  
  游達志是銀河映像長期以來一直隱藏於光環之後、也是一直以來被低估的一位重要導演,他總是隱在杜琪峰的光環之後,甘當其得力助手。但他的個人風格比杜琪峰更加強烈,也更加乖張不羈。銀河映像在這三位的合力協作下在商業和藝術之間遊走,在香港這座鋼鐵森林的夾縫中求生存。
  
  2000年,杜琪峰攜銀河映像加入中國星集團,他們的作品開始越來越多的傾向於走商業化道路,此後幾部作品在賀歲檔和暑期檔接連上市,締造了票房神話,杜本人也一躍成為香港導演中的票房之王。但此時的銀河映像雖繼續保持了各種類型片數量上的高產,也維持了出品電影一貫的製作水準,但創新意識已明顯越來越少,向商業和大眾妥協的東西越來越多,不再著力於挖掘影片的內涵張力。而入贅中國星的舉動也令鐵三角解體,游達志寧可去馬來西亞拍電視劇也不願向商業妥協,這成為銀河映像無可挽回的慘重損失。
  
  杜琪峰麾下號稱「雙游」的兩大幹將,除了導演游達志,還有一位,就是編劇游乃海。他從1993年就跟隨杜琪峰打天下,十多年來只為銀河映像寫劇本,幾乎所有銀河映像的代表作均是出自他手,經典數不勝數。游乃海以古龍為師,被稱為香港最妖異的編劇,他的劇本結構精巧,構思詭異,懸疑十足,氛圍迷離,堪稱天才。儘管後來銀河映像又湧現出歐健兒、葉天成、司徒錦源等新秀編劇,但他們的才華和游乃海相比,仍有相當差距。2006年游乃海將有首部導演處女作《跟蹤》上映,值得期待。
  
  銀河映像能有如此成就,成為香港電影的一面旗幟,除了導演和編劇,一幫實力派演員功不可沒。要說道這些香港電影絕對的演技派,最早應從劉青雲開始。從銀河的第一部作品一個字頭的誕生開始,他就是杜琪峰御用的演員之一。不論暗戰、暗花還是再見阿郎,劉青雲的演技揮灑自如,在商業化的類型片路線里維持了作品足夠的文藝水準。他的氣質陰鬱、陽剛,演技極其踏實,厚重的幾乎沒有破綻。
  
  如果說劉青雲是銀河映像藝術氣質的維繫者,那麼劉德華就是它得以生存必不可少的人物。他的瀟洒、堅韌,以及隨著年齡增長日趨老到的演技,在華語流行文化中不可替代的地位,都使得銀河映像以他為中心的作品保持了口碑和票房雙豐收的奇蹟。從暗戰、孤南寡女、大塊頭有大智慧中走出來的劉德華,在不惑之年收穫了他生命中首個影帝桂冠,也算是名至實歸了。
  
  銀河映像的作品裡,長期有一些所謂跑龍套的小角色,近年來越發引起死忠影迷的注意。他們經過這個金牌班底多年的磨練,演技已然達到不露痕迹的地步,並有一些人已經從當初毫不起眼的配角漸漸成為銀河作品中的重要人物。最典型的,就是林雪。他最開始只是個場務,此後在暗花里小小的跑了一回龍套,他再平凡不過的甚至可以被稱為醜陋的外表,恰恰襯出其聲色不動卻暗藏心機的陰沉氣質。在1999年的槍火里他成為了主角之一,表演老到而有型,而在PTU中,他更是成為了舉足輕重的線索,躍升為近年來最令人矚目的黑馬。
  
  人物的簡單介紹到此為止,以下的電影作品分析只是一掠而過,只能起到窺一斑而見全豹的作用。
  
  1997年,在銀河映像正式成立並推出處女作之前,杜琪峰攜游乃海拍出了十萬火急這部消防題材的作品,這是港產電影第一次將專業英雄形象搬上銀幕,也是港產片中極其罕見的集體英雄主義作品。該電影以劉青云為主角,強調寫實作風,這些都令人看到了此後銀河映像氣質的一些端倪。
  
  同年,首部作品一個字頭的誕生問世。前程未卜,開山作有著一份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海報上的宣傳語「一個字頭,成王敗寇;兩種選擇,誰可預測」暗合了這種心情。銀河映像的主創風格也由這部電影所確立,那就是反英雄的宿命論路線。一群小混混闖蕩江湖,打造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黑幫世界,但這部電影當年票房慘淡。
  
  儘管叫好不叫座,但這部傑作的光芒仍未被時間所掩蓋。巧妙的劇情,嫻熟的長鏡頭,演員個性的張揚,劉青雲和吳鎮宇令人過目不忘的對手戲,這一切都令杜和韋二人導演的劍走偏鋒的精髓發揮到極致,有影評人甚至認為,它的高度在羅拉快跑之上。
  
  緊接著,銀河映像迄今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誕生,這便是名列香港經典電影行列的暗花。這部電影以游達志為導演,以游乃海為編劇,鐵三角正式形成,又請到了梁朝偉和劉青雲兩大演技派作為支持,堪稱商業和文藝結合的完美典範。這部電影儘管是游擔當導演,但處處打上了杜琪峰監製的烙印,帶著強烈的宿命風格,黑暗氣息撲面而來,令觀眾沉重的難以呼吸。
  
  暗花里甚至沒有一個正面角色,所有的人都成了一粒棋子,而穩坐幕後的卻是一個幾十年都不出門的乾癟老頭,這種對江湖的徹底顛覆有著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也有著毫不留情的戲謔和反諷。這部電影成功的精髓實際上在於編劇游乃海,他的劇本短小精悍(整部電影不到一個半小時),卻有如謎一般宏大精巧,觀眾同劇中人一樣,陷入一場死局,困獸猶鬥卻不敵宿命。情節曲折,處處令人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梁朝偉將其濃郁的文藝氣質發揮到極點,傳達出一種莫名的恐懼和無奈;而劉青雲的演出就好比他光頭上的刺青,他在把玩彈球時渾身散發出的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令所有觀眾印象深刻。他們當年雙雙獲金像獎最佳男演員提名。
  
  暗花之後,游達志繼續導演了兩個只能活一個。他的黑色風格在這部電影里被自主的發揮到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悲觀、絕望、宿命、殘酷,戲謔人生,命運無常,離經叛道。他的技巧同樣熟練自如,經過銀河映像同仁精彩的剪輯,成功的渲染出愛和死亡的沉重主題。
  
  鐵三角瓦解之前,非常突然成為游達志的最後一部導演作品,他的離開也同樣的「非常突然」。這部電影同樣由游乃海編劇,在平淡的開頭中徐徐展開,瑣碎,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劇情和一種老套的警匪片十分相似,卻又被編劇加入了一些有趣的意外元素,彰顯著人生髮展的多種可能。這部電影最令人震驚的無疑是結局,我記得當時看完了之後還呆了半晌回不過神來:生命就是如此不堪一擊!
  
  前幾部作品的另類令大眾難以接受,杜琪峰終於為了生存向大眾做出妥協,拍出了真心英雄,這部通俗的電影幾乎全靠演員出位,劉青雲、梁佩玲的演技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後者的演出再次證明了杜琪峰挖掘演員潛質的功力。
  
  1999年,銀河映像的第一齣戲是再見阿郎。這部溫情作品顯得和以往的宿命論截然不同,結局充滿了光明和希望,它一針見血的指出了我們心中求平安的本質,宣揚了一種洞察世事的寬容和智慧。再見阿郎首次展現了一個真正的英雄,而對他來說,找一個家成了他唯一的渴望。
  
  也就是在這一年,杜琪峰拍出了槍火。這部作品,直到現在,仍然是銀河映像的巔峰代表作,也是香港電影罕見的群戲經典。這部作品劇情並不複雜,卻依靠場面和人物獨樹一幟,給觀眾留下非常難忘的印象。黃秋生、吳鎮宇、張耀揚、呂頌賢、林雪,五個有稜有角的男人,個性張揚到極致,他們命運的交叉扣人心弦。而杜在這部電影里對場面的嫻熟調度、對氣氛的完美營造,都達到了香港導演的一個高峰。影片動靜結合,以靜制動,既精確,又有彈性,乾脆利索,給觀眾極大的審美享受。
  
  這是一部沒有絕對主角的電影,但每個演員都非常和諧而精彩的融在一起,厚積薄發,在沉默和壓抑中突然的爆發,噴發出一種令人熱血澎湃的江湖力量。
  
  這一年也是銀河映像風格的最後輝煌。在槍火之後,杜琪峰更拍出了一部完美的收官之作,暗戰。洒脫悲情的大盜對決睿智溫情的警察,同樣是兩個男人的對手戲,這次的火花碰撞的讓人充滿希望,這體現出杜琪峰個人宿命意識的轉變。劉青雲和劉德華的表演均可被稱為無可挑剔,整部電影從場面到情節都相當到位,而影片的配樂更是成為影迷心目中不可替代的里程碑。這一年,三部風格迥異的作品讓劉青雲、吳鎮宇、劉德華在金紫荊、金馬、金像修成正果,從此,杜琪峰立地成佛。
  
  玩夠了江湖,鐵三角竟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開始玩起了愛情。2000年,銀河映像推出了孤男寡女。這出輕鬆的愛情小品成就了鄭秀文從歌壇天后向電影演員的轉變,也成為杜琪峰向商業靠攏的標籤。孤男寡女的票房讓銀河映像喊出了「看戲為什麼?最重要開心!」的口號,這年暑假,他們推出了全明星陣容的辣手回春。在嚴肅的人性探討命題外套上誇張喜劇的外衣,但鄭伊健、張柏芝、陳小春三人的淺薄演技並沒能烘托出杜琪峰原來所設想的主題,這也就是明星和演員的距離。
  
  暗戰2是銀河映像被詬病最多的電影之一,其實平心而論,它並不失為一部好看而合格的警匪片,只是前作實在是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罷了。論劇本,比起暗戰的兩個法國編劇來說,這次的游乃海顯得略為遜色,缺乏一種超然的精妙,儘管如此,該片中鄭伊健和劉青雲自行車追逐一場,也令人驚喜的看到了一場洒脫自如的遊戲。鄭的演技比起劉德華來,有著較大的差距,雙雄間也再看不到惺惺相惜的微妙化學反應。
  
  此後的銀河映像幾乎拋去了當初黑暗沉重的作者風格,往喜劇的道路上狂奔。2001年開春大戲鍾無艷、孤男寡女的姐妹篇瘦身男女都令觀眾和票房皆大歡喜,全職殺手失利,而嚦咕嚦咕新年財則在極盡溫馨和熱鬧的賀歲戲中加入了流暢的黑色諷刺元素,主題淺顯,橋段精緻,不落俗套。
  
  銀河映像第一次獻上的凄美愛情,則是一部幾乎被忽略的作品,我左眼見到鬼。這部作品有著一個令人非常不以為然的名字,卻裹著一個非常嚴肅的主題:愛一個人應該是多久,又能夠有多久?鄭秀文的演技功不可沒,是影片的一顆催淚彈,她將對亡夫的思念演繹得細緻入微,毫不刻意,而劉青雲再次駕輕就熟的配戲也讓銀河映像的愛情電影顯得依然如此精彩。
  
  2003年,華納公司製作的第一部華語電影便聰明的選擇了銀河映像來完成,這便是根據幾米繪本改編的向左走向右走。這部電影出自漫畫,幾無情節可言,但杜琪峰和韋家輝的聯合執導卻讓這個故事既明快又豐滿,不僅從畫面上更是從節奏上抓住了幾米的粉絲以及廣大的文藝電影愛好者。這則小品的主角設定非常討好,金城武和梁詠琪的氣質和原著繪本中的人物不謀而合,而配樂更是成為當年市場上的口碑之作。
  
  在毫無意義的百年好合之後,銀河映像推出了杜琪峰和韋家輝聯合監製、導演的最後一部作品,也是他們最好的作品之一,大塊頭有大智慧。這部片子在香港的片名叫作大隻佬,在內地上映時被電影審查部門整的面目全非,因此如果要欣賞真實完整的它最好是找到香港本地的足本。
  
  在鬧騰了幾年的輕喜劇之後,銀河映像回歸了自我風格,再次深入探討具有極強思辨色彩的選擇和命運的佛理命題。大塊頭在不斷的遊戲人間重面對各種不同的人,但他永遠敵不過的卻是輪迴,是一種巨大的宿命的力量。電影里一句簡單的「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回應和總結了銀河映像多年來一貫的悲愴主題,更是對因果循環的忠實描述。這部電影在當年的金像獎中獲得13項提名,劉德華更憑藉敬業演出是擊敗無間道2中的吳鎮宇獲得影帝稱號。
  
  影片展示了杜琪峰一貫流暢的節奏和場面調度,一氣呵成,並體現出導演對社會的人文關懷和責任感,在2003年非典肆虐之後,電影對人世的通透和豁達不禁引人深思。這部傑作之後,韋家輝留在中國星,致力於鼓搗他的賀歲電影,和銀河映像已經分道揚鑣。
  
  三年磨一劍的杜琪峰掌握了銀河映像絕對的掌控權,也拿出了完完全全的杜氏誠意作品PTU。這部電影布局之精巧,結構之複雜,線索之繁多,足以列入電影教科書的行列。而全程黑夜拍攝的背景也無可置疑的再次傳達了一層宿命的陰影,影片的節奏輕重緩急異常分明,在十足的壓迫感中表現出十二分的張力。最後的爆發更是神來之筆,令人驚艷。
  
  杜琪峰再次體現出他對演員潛質的把握和挖掘,任達華、邵美琪等都貢獻出了極為傳神的演出,而這部作品最重要的角色林雪更是達到了影帝級的表演水準。經歷了十年場務生涯的他一天到晚都想當演員,從不斷的龍套到PTU里首次擔綱主角,不負眾望,淋漓盡致,呈現出一個老戲骨的超高水平。PTU令杜琪峰獲當年金像獎最佳導演,可謂毫不意外。
  
  在PTU之後,杜拍出了大事件,但和前作比起來,這部作品顯得缺乏創意,開場的7分鐘長鏡頭令人印象深刻,但缺少渾然天成,人工痕迹過於明顯。
  
  緊接著的柔道龍虎榜儘管掛出了向姿三四郎致敬的牌子,卻還是一部地道的杜琪峰電影。這部作品傳達的是典型的勵志主題,在一貫宿命的風格里摻入一些不一樣的人生觀,表達了對理想的不放棄。劇終司徒寶還是瞎了,但他不再是一具行屍走肉,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如果沒有方向,能看見又怎麼樣?
  
  在04年的愛情戲龍鳳斗之後,杜琪峰潛心投入了黑社會的創作,這是他一直想拍的一部電影,也是對香港黑社會的全景式描繪。作為2005年銀河映像唯一的一部作品,黑社會並沒有讓人失望,讓社團的概念深入人心,和同年港產的另外一部精彩之作殺破狼並駕齊驅。
  
  黑社會人物繁多,關係複雜,是一場張力十足的群戲。各個角色著墨不多,點到為止,但由於台詞和情節設計,個個都栩栩如生,個性鮮明,飽滿立體。杜琪峰的意圖在於將其打造成一部紀錄片式的電影,沒有任何花哨的技巧或鏡頭,影片中處處充滿了一種歷史的真實感,似拙實巧,踏雪無痕。梁家輝和任達華都是影帝級的演出,而林雪的出彩則更增添了影片的可信度。
  
  最為可惜的是,這部史詩電影在內地上映時被審查部門愚蠢的閹割,以至於誕生了啼笑皆非的龍城歲月,可謂是電影審查制的又一尊恥辱柱。
  
  1997--2006,銀河映像經歷了十年悲歡,當年的鐵三角如今也已經四散天涯,各謀其主。今年老杜將在4月份獻出黑社會的下集以和為貴,更將開拍槍火的續集,不論銀河映像將來走向什麼樣的道路,這十年都將是香港乃至世界電影史上不可忽視的精彩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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