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札記:漫畫家之死

「在法國,即便是不能說的話,也是可以說的。」

由@微天下所轉引的英國BBC點評,初讀上去更像是一句悖論,「不能說的話」是哪些話?這些話,又是在哪些地方、被誰規定不能說?可為何,偏偏法國又是「可以說的」?

要回答這個老大難問題,須要先從一本雜誌說起。

在2015年1月7日前,《查理周刊》對國人而言——哪怕是見聞頗廣的知識分子——恐怕都可以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它不擁有像《時代周刊》、《紐約客》、《經濟學人》那般的知名度,而且更關鍵的是這是本法語雜誌,電影里能聽懂一句「Bonjour」是你好,已接近這個東方國度對法語的人均理解極限。

拜連接一切的互聯網所賜,消除信息隔閡的魔法按鈕,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槍擊,被億萬圍觀者同時悄然按下:「當地時間7日,法國諷刺漫畫雜誌《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位於巴黎的總部遭到武裝恐怖分子衝鋒槍襲擊。巴黎檢察官莫林在當天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該事件至少造成12人死亡,包括2名警察和《查理周刊》的10名記者,另有11人受傷,其中4人重傷。」

為何迅速就鑒定為恐怖事件?這是一份怎樣的諷刺漫畫雜誌,竟引來恐怖分子血腥報復?他們在雜誌上說過些什麼,以致恐怖分子要血洗編輯部?面對這場異國他鄉的恐怖襲擊,諸如此類疑問從一開始就托盤而出,負責解惑的世界各大通訊社、各路媒體、無數意見領袖,同時開啟了一場信息挖掘與分析的還原大戰,置身其間的旁觀者在這樣的氛圍中不甘人後地開始查漏補缺。

「襲擊者高喊『真主至大』」、「槍手殺人前逐一問:你叫什麼名字」、「一名嫌疑人已向警方自首,兩在逃嫌疑人為兄弟倆」、「法國總統府降半旗哀悼」…

還是先抨擊恐怖襲擊吧,不管怎樣這總是不會錯的。

「查理周報諷刺了他半輩子,他卻第一個趕到現場」,WX公zhong號「巴黎好時光」的標題言簡意賅,所呈現的奧朗德看上去一臉悲戚,「恐怖襲擊發生當地時間11點30左右,12點20分,奧朗德便趕到現場。站在查理周刊的報社的門口,他說:『這是針對報社,針對言論自由的野蠻行徑。這些記者,他們的所有的作品都是對言論自由的捍衛』。」

是的,根據各路媒體和社交賬號的知識普及,《查理周刊》確實一向不待見這位法國總統,但事發之後他卻迅速趕赴現場,資本主義國家領導人如此不計前嫌的做派,儘管可被理解為民選政府必須如此,但還是在中文輿論場上悄然埋下了指桑罵槐的種子。

一如WX公zhong號「新歐洲」所禮讚:「這個時候,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人的風度,而是言論自由的光芒」:「奧朗德在事件發布後第一時間的講話中,便將《查理周刊》此次事件中的逝者稱為國家英雄,說他們是為捍衛他們心中的法國,捍衛共和國立國之本的自由精神而死。」

這家「歐洲最大的華人社區門戶」所持WX號,對法蘭西以及她所珍視的自由幾近謳歌:「在象徵著共和國自由精神的共和廣場上,憤怒之後的巴黎人舉著『我是查理』,『不害怕』的標語和鋼筆來哀悼死者,不是報復、也不是仇恨,而是身體力行著對於言論自由的堅持。在這一刻,共和國的人民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勇敢和共識。」

如果上一段還可以說是就事論事,那麼這一段就不免要聽出弦外之音:「國家是會說謊的;掌權者是會腐敗的;反對者是會墮落的;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雖然言論自由這回事美國人說的最多,《紐約客》時不時也會開開政客玩笑,但他們其實並非百無禁忌。自由,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表達他所想表達的寬容,法國這個奇葩的民族,在用自己的根和鮮血去守護百無禁忌地說話這件事。」

雖然有著中法語言的隔閡,但是大量誇張解構的漫畫封面,還是在讀圖時代為傳播注入了動力,給貪圖便利的閱讀者帶來不少視覺衝擊。在此現實語境之下,呵護言論自由的千叮嚀萬囑咐,很難分辨是基於恐怖襲擊恐懼所帶來的多一些,還是出於現實國情心照不宣地下意識配合。

地產商大佬@王石也有登高一呼:「自以為替天行道的槍手殺害了法國的諷刺漫畫家,但他們永遠不可能消滅諷刺藝術本身。」

同行遭遇飛來橫禍,漫畫家們抱團發聲,他們利用手中的鉛筆,一起祭奠這場不幸意外。

其中,有兩幅漫畫流傳最廣:一幅悲痛不已,以一架黑色飛機飛向兩枝高聳的綠色鉛筆,巧妙地將恐怖襲擊與9.11事件聯繫起來,構圖簡單,寓意鮮明;另一幅則化悲痛為力量,以三隻鉛筆代表三種不同心境,「昨天」的鉛筆完好無損,「今天」的鉛筆被攔腰折斷,「明天」的鉛筆又將重新削尖。內地主攻時政漫畫的鄺飈,也在昨日連畫三幅以示聲援。

《紐約客》雜誌一幅2006年漫畫,也被舊事重提再度熱傳——只見,在一張描有黑框的空白紙片下面,歪歪斜斜寫著一行英文——「請負責任地欣賞這一幅政治正確、種族正確、文化正確以及宗教正確的漫畫。謝謝」。

對於漫畫家之死,網易倒好像不詫異,另一面專題作者李熙昨日急欲道明一個事實,「漫畫家比軍人更招恐怖分子仇恨」:「從拉什迪的《撒旦詩篇》到美國的《南方公園》,極端分子從來是以暗殺和威脅來回應任何公開的譏嘲批評。『只能己欺人,不能人欺己』的橫蠻膨脹到極點,以致各種公開懸賞追殺『犯教之敵』的名單里,漫畫家、文學家、饒舌歌手的排名遠遠在自由世界的軍警政要之前。」

主張「用常識解讀新聞」的騰訊今日話題,今日則選擇了與有態度的競爭對手不一樣的角度,「《查理周刊》的『冒犯』做法確實存在爭議」:「譴責恐怖分子,這是血腥的《查理周刊》雜誌社恐怖襲擊發生後,多數全球民眾的一致看法。但在事件成因上,對《查理周刊》發表諷刺先知、諷刺穆斯林漫畫做法表示不解的,大有人在,很多人也能想像到為何恐怖分子要採取這麼可怕的做法。一位騰訊網友在新聞跟帖里稱:『侮辱一個人可以,但不要侮辱一個人的信仰,信仰是人的精神父母,特別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後果很嚴重!』,很多人都贊同『開玩笑也要有限度』。」

「當他們在挑逗穆斯林時,自以為在為自由而戰,實際上只不過在表現他們的愚蠢」、「在一個人們動不動就從『言論自由』 中獲得高潮的社會裡,很少有人質疑行使這種自由需要承擔的責任」、「法國是誕生了伏爾泰的國度(偉大諷刺作家),但在《查理周刊》,只看到一些愚蠢的人在編輯部」,責編丁陽所引用的外國媒體同行意見,多少與國內急欲維護言論自由的心態有些差異。

資料浩如煙海,騰訊只取一瓢。三年前白宮發言人的表態,被騰訊挖掘勘測並嫁接過來,為了解《查理周刊》補充了更多背景資料:「2012年,因《查理周刊》發表冒犯穆斯林的漫畫,法國政府臨時關閉了多個在穆斯林國家的大使館和學校。對此美國白宮發言人卡尼有過一番評論:『我們注意到《查理周刊》發表的描繪先知的漫畫,很顯然,我們對這個出版決定抱有疑問。』『我們認為這個漫畫是一種冒犯,可能會造成潛在的煽動。』儘管卡尼再三強調了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是美國人的價值觀,但顯然對《查理周刊》發表的漫畫本身,並不認可。」

這的確是一家尺度大膽充滿爭議的雜誌,諷刺穆斯林是版面長盛不衰的賣點。隨著披露的信息越來越多,輿論對《查理周刊》越來越了解,於是,轉念一想便有聲音悄然嘀咕,no zuo no die。

對此,WX公zhong號「新歐洲」鬥志昂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事實上,正是因為有這種聲音的存在,逝者的鮮血才更值得被紀念」。

巧合的是,《筆墨比槍支更有力,#我是查理#值得我用生命去捍衛的自由》一文,也提到了那個叫伏爾泰的著名法國人,「『你所說的話不一定正確,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句話是法國文豪伏爾泰的名言,遭到襲擊的《查理周刊》辦公室,離巴黎伏爾泰廣場,走路不過十分鐘的距離。《查理周刊》對諷刺漫畫的堅持,周刊已逝還有依然堅守崗位的人員所有捍衛的,以及從昨天開始在全球社交媒體上被廣泛傳播的,在昨晚的巴黎共和廣場,在倫敦、柏林等其他地方集會上被舉出的『我是查理』標籤所意味著的,就是怎樣都可以不害怕地表達自己意見這回事。」

但是,@Zoe小椅子不這麼看,「它爭取的不是新聞自由,不是言論自由,而是消費偏見的自由」:「大家一般都知道要尊重各國風俗習慣和宗教禁忌,但都停留在儀式性的、具象的事物上,比如飲食、禱告方式等,為什麼就不能理解——有些種族、宗教很不喜歡被開玩笑啊!歐美式的幽默感和自嘲精神並不是全世界共通的,人家憑什麼要跟你共通啊?『你怎麼開不起玩笑』是一種被西方世界公允的bully(以強凌弱)邏輯。」

甚至,她還推導出一個公式:「言論自由vs政治正確的處理辦法公式,以美國為例:1、惹國內有權勢族群發飆=政治不正確=惹事那人道歉免職賠償;2、惹國內無權勢族群發飆=言論自由=不了了之;3、惹海外無權勢族群發飆=啥?那國家在哪兒?我們美國人不熟世界地圖;4、惹海外有權勢族群發飆=言論自由=批評對方落後極端偏激獨裁等。」

為了說明《查理周刊》操守與言論自由無關,更多的案例在她鍵盤敲擊聲流出:「比如,當高級主教爆出孌童醜聞時,它推出的漫畫是:整個紅衣主教團撩起教袍,露出屁股,接龍式的性交,配的話是『男同性戀遊說團體在召開秘密會議』」、「再比如,2012年美國出品了一部叫《穆斯林的無知》的反伊斯蘭教電影…《查理周刊》創作的漫畫是:身材惹火的先知全身赤裸地趴在地上,嫵媚地翹著雙腿,傲嬌地問身後拿著攝影機瞠目結舌的導演:『喜歡我的屁股嗎?』」

對於@Zoe小椅子之言,@洛之秋有不解要問,「承認《查理周刊》惡俗和zuo,與恐怖事件後站出來支持它的言論自由,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何抵觸之處?」

@深夜一隻貓亦有補充:「有人說《查理周刊》極端,以此作為將其慘遭屠殺的根本原因,這顯然混淆了價值判斷、表達權與人身安全的邊界。今天看到其瀕臨破產的報道,無疑為人們展示了更全面的圖景:查理周刊並不是廣受歡迎的媒體,其受眾在不斷縮小,而失去受眾和市場才是極端的表達所應付出的代價,失去生命不是。」

這家雜誌的處境的確不妙,依據環球網今日所引報道,「《查理周刊》已有44年歷史,去年11月曾呼籲各界解囊相助、以免很快破產。這家周刊定價3歐元(約合人民幣21.99元),每周銷量僅約6萬份。但在攻擊事件後,7日出刊的一期銷售一空。有人在eBay網站拍賣,吸引高達7萬歐元(約合人民幣51.3萬元)的出價…周刊律師馬爾卡表示,因7日的血腥攻擊事件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下一期印量將增加數倍。」

至此,在一款所有議程設置均為1.0的系統里,有一場2.0的辯論賽正進行地熱火朝天。在一個實現言論自由尚是願景的國度,卻有許多知識分子正滿腔熱情地討論,言論自由與宗教禁忌齟齬之際該如何取捨。

一如@劉化童所觀察:「激進左翼媒體因其刊登諷刺漫畫而激怒伊斯蘭極端組織,並且招致恐怖襲擊,編輯部死傷慘重。國內輿論普遍倒向兩個極端:偏右人士認定恐怖襲擊扼殺了言論自由;偏左人士認為言論自由應當被限定在尊重異質性與多元性的基礎上,而不僅僅是白人的言論自由。其實,兩種論斷都值得商榷。」

「有何值得商榷?」@我講舊常識對此頗為不屑,「就把『恐怖主義』、『自由』這種被意識形態污染過N次充滿了無窮歧義的辭彙全刪掉,甲畫漫畫嘲笑乙,乙怒而動刀槍殺了甲,法院該怎麼判?甲需要分擔一部分過錯?你國一幫傻逼『折學家』,不以澄清語言為己任,卻以濫用語言、攪混水為樂。」

「折學家」的稱謂,@無量頭顱無量血若是看到,估計會忍不住點個贊。高懸的恐怖襲擊之憂,早已在如火如荼的中文互聯網辯論中,被自動偷換為集權管束之懾。

在他看來,「為自由設限」無異於「替恐怖張目」:「看看不容冒犯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伊斯蘭極端分子、巴基斯坦、利比亞、塔利班、朝鮮…你國人對言論自由的認識並不比穆斯林高明,也是沒招兒,有相近似的叢林價值觀,一貫的拒絕文明,將野蠻進行到底。」

「你家的真主你自己跪舔就罷了,跟外人有什麼關係,憑什麼別人也必須敬畏?」以此為當頭炮,@無量頭顱無量血布下一局殺氣騰騰的棋:「為什麼總有人會說這不是言論自由,那也不是言論自由,反正對他們不敬就不是言論自由就該死…言論自由是文明的基準和底線,任何的審查,無論行政審查還是肉身審查,無論來自公權還是組織,都是罪無可赦的惡…立法禁止穆斯林傳教,是侵犯言論自由,穆斯林因受不了冒犯而殺人,直接就是恐怖主義了。」

環球時報自然站在反面,力張將兩者切割之後審視,「怒斥恐怖主義不等於挺爭議漫畫」:「我們注意到,西方多國領導人和主流媒體在評論《查理周刊》事件時,都刻意突出了『對新聞自由的支持』。我們認為這是值得商榷的…西方的新聞自由是其政治體制和社會形態的一部分,也是西方社會的核心價值之一。但在全球化時代,當西方有關做法同其他社會的核心價值發生衝突時,西方應當有緩解衝突的意願,而不宜以自己的價值為中心,以零和態度推動摩擦升級。」

一言以蔽之,胡錫進團隊認為,「怒斥巴黎恐怖襲擊不一定非得要由支持有爭議的漫畫來加以表達」:「恐怖襲擊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可原諒的。同時我們認為,不激化其複雜背景中的敏感元素將是智慧的…全世界的主流輿論都站出來力挺巴黎,這令人鼓舞。西方如果對文化衝突元素的闡述更溫和些,關照非西方世界絕大多數人的感受,將是一份有尊嚴的回報。」

可是,來自WX公zhong號「牛彈琴」的推測,怕又要令這份人民日報子報令失望了:「可以預料,經歷了《查理周刊》的殺戮後,西方媒體更不會屈服,勢必有更多的嘲諷漫畫,同時撩撥起更多極端分子的憤怒。」

這篇新華社環球雜誌副總編輯劉洪我手寫我口熱文,昨晚獲人民日報海外版WX公zhong號「俠客島」全文轉載。文中,「曾在華盛頓、耶路撒冷當過記者」的劉副總編輯借花獻佛,轉述他的前同事、中東問題專家馬曉霖觀點:「我在多個面向穆斯林群體的學術演講中呼籲『脫敏』,指出因為多種歷史和現實原因,伊斯蘭群體存在普遍性的過於敏感、承受力弱、包容不足、歧視異端現象,這些硬傷已脫離當代文明發展潮流,正傷害著伊斯蘭文明自身。很顯然,和佛教、基督教、道教等比較,『宗教冒犯』對伊斯蘭而言十分突出。」

冒犯者,有無意為之,也有故意而為,有觸犯宗教信仰之時,也有衝撞名號忌諱之際。

今日中午,依據@段宇宏、@朴抱一、@康少見等賬號風聞周知,在周小平昆明報告會場外,有不忿者拉橫幅「歡迎周小平同志蒞臨昆明傳授帶魚養殖技術」以示奚落,還有不爽者直接現場送上腥臭的帶魚表達不滿。當然,這些不分網上網下罔顧形勢的冒犯者,自然是毫無意外地被迅速帶離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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