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炫富找媽 中國人炫富找抽

    富人國》

    [美] 羅伯特·弗蘭克著

    嚴麗川譯

    中信出版社

    2009年4月第一版

    238頁，36.00元

    美國《華爾街日報》記者羅伯特·弗蘭克2007年出版了Richistan，今年這本書的中譯本出版，書名譯為《富人國》。英文版和中文版的出版時間相隔兩年，兩年前後的風光卻大不相同。英文版問世之前的三四年里，逐富的熱浪席捲全球，美國就不說了，就在中國，就在我們身邊，上到北京王府飯店抽著雪茄的大哥，下至義烏小商品市場的保安，誰不力爭變身下一個比爾·蓋茨或李嘉誠。連麗江簡陋的小酒吧里討論的財富數字都沒有少於五百億的，連路邊賣盒飯的都聯繫到四五家風投基金認真準備上市計劃。新鍍金時代的天空布滿了五顏六色的彩虹。那些年，也真有不少平地一聲雷麻雀變金龍的傳奇。多少人幾年前還窮得只剩下精子一轉眼便窮得只剩下金子。弗蘭克在世界頂級的財經媒體供職，專寫富人生活和消費的消息，他不再滿足零打碎敲專欄式的報道，他向老闆申請：要全面地、專門地寫一寫美國的富人，那些富人已經建成一個國中之國。老闆批准他的探富之旅，給他一年寫作假期。於是，就有了這本《富人國》。

    兩年前，弗蘭克在新書發布時對媒體說，富人國不是比喻，而是現實。它的人口介于丹麥（五百萬）和比利時（一千萬）之間，每天還有大量的新移民湧入，更多的化外之民夢想成為它的國民。富人國國民的身份認證很簡單：個人的資產凈值——不包括住宅、車輛、收藏品等非流動資產的可供投資資產——一百萬美元以上。中國的古人說，人人可以成堯舜，弗蘭克對他的讀者說，人人可以當富翁。

    《富人國》出版一年後，金融海嘯淹沒了富人國的金庫，捲走大筆資產。今年4月《富人國》中文版發行之日，正是富人國滿目凄涼之時。6月，美林和凱捷公布研究報告，宣布全球的富翁人數一年中下降百分之十五，跌至三年來的最低點，現存八百六十萬人。美國2007年有三百零二萬富人，現在是兩百四十六萬。光紐約一地，就有九萬昔日富豪被富人國銷了戶籍。紐約並不是最慘的。奧蘭多半城（百分之四十二）富豪成灰。更微妙的是，全世界尚未致富的老百姓對待財富對待富人的態度也在悄悄變化。重回《華爾街日報》打工的弗蘭克收起《富人國》里一半憧憬一半諂媚的嘴臉，在他的專欄里毫不留情地奚落那些有錢人，他說他現在偷窺富人生活的主要動機就是幸災樂禍。當年他採訪有錢人有多殷勤，現在他調侃破落戶就有多刻薄。

    今年他的專欄「財富報道」再提「富人國」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好話。「富人國大鱷清倉大甩賣」是他今年一則報道的題目。文章劈頭第一句話是：說得客氣點，那叫「縮水」，說得實在點，那就是破產。他說，富人國的國民為了減輕債務或降低燒錢的速度，正紛紛甩賣他們華麗的資產。佛羅里達一位姓孔雀（Peacock）的大財主，曾經像孔雀一樣喜歡炫耀，日前不得不將他六七輛豪華跑車、一幢一千平方米的臨海豪宅、一棟海濱休閑屋、一艘義大利生產的汽艇打包賤價甩賣。孔雀聲稱他不日將移居山間的小木屋，簡樸地生活。弗蘭克對過氣富翁的表白，再也不會像《富人國》里那樣畢恭畢敬地傾聽，他只是玩世不恭地好奇：哪個冤大頭會花錢買孔雀那幢到處都是獸頭標本的豪宅？

    弗蘭克上個月宣布，他開始準備寫《富人國》第二部，2011年出版。第二部《富人國》的主題是大水沖了富人國，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還可以是富人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寫一寫富人們怎麼落水，怎麼掙扎，怎麼沉淪，當然有一些會重新上岸。不管他如何寫，第一部的味道是迷迭香，第二部的味道恐怕就是胡椒粉。

    所以，中文版《富人國》出版得有點不合時宜。對大多數喜歡嘗新的讀者來說，有點像「五四」運動後讀《孔教入門》、「文革」結束後讀《怎樣做個造反派》，青樓姐妹接客十周年讀《新婚須知》。

    弗蘭克是記者，《富人國》是記者之書，不是學者之書。記者之書比較經不起時間的磨損。他想把書寫得有學問，在書里引用加爾布雷斯的話：對富人，人們注意最多研究最少（the most noticed and the least studied）。他企圖一改舊觀，讓自己的作品有點研究的新貌。遺憾的是，全世界名記的通例是人頭熟的思考力就弱，弗蘭克沒有成為例外。他的富人朋友很多，在富人國中幾乎通行無阻，但他的筆力跟不上他的腳力，這本書一點不像深思明辨的觀察研究報告，更像浮光掠影的富人國觀光記。除了引言部分稍微有一些初步的研究和心得——比如他認定的富人國結構，整本書的主要部分是一大堆五光十色的採訪和若干張統計數據表格。

    弗蘭克真把富人國當作一個國家，把自己看成初入異域的旅客，《富人國》就是一本遊記。不過他的這次旅行不是自由行，更像出自富人國國家旅行社的安排：只帶他參觀富人國的鳥巢和水立方，不會帶他去秦城監獄。他只記錄富翁生活的正面，他們的成功，他們的奢侈，他們的慈善行為，他們的政治實踐，他們成功後的煩惱和不如意……他完全不涉及富翁生活的背面，他們真正的生意手段、他們的性生活、他們的婚姻狀況、他們有沒有濫用藥物、富翁家庭中患抑鬱症的比例……

    這樣的遊記有明顯的缺陷。它從一開始就很片面。富翁樂於示人的一面因時而異，變動不居。尤其當海嘯重創富人國以後，那裡的地形地貌巨變，《富人國》就顯得有點過時。但遊記有它的好處：真實。作者的見聞是真實的，作者當時的感受是真實的。合格的記者之書最大的優點是從不杜撰虛構。讀者通過記者之眼能看到真實的富翁，哪怕只是片面真實、片段真實的富翁。富翁畢竟不常見，超級富翁更是億中選一。《富人國》的閱讀價值在於多少可以滿足一下致富無門讀者的窺伺之心。在安全距離以外盯梢富人，永遠是這些讀者的樂趣。

    《富人國》里能夠告慰讀者、也讓我特別安心的內容是：即便在新鍍金時代的繁榮歲月，大多數富人並不快樂。快樂是幸福的必有之義，所以大多數富人並不幸福。他們不快樂因為他們緊張，對自己的財富安全並沒有很大的把握。賓州的皮特·馬瑟經過近五十年的奮鬥身家高達十億美元。十億美金，想一想那是怎樣的一筆巨款。按照香港黑幫電影一萬美金一條人命的殺手平均價格，他可以買走十萬條人命。章小蕙這樣能敗掉老公兩億港幣的超級敗金女，他可以連娶三十五個。但富貴煙雲，網路泡沫破碎後，「僅僅幾個月內，皮特就從身家十億美元的大富翁變成負債纍纍的窮光蛋。六年以後，他仍然有一千五百萬美元的負資產」。

    就算能夠解決財富安全問題，富豪們還是心事重重。他們很孤單，因為認識的人太多，因為認識太多的窮人——比他們窮的人。他們總感覺那些窮人對他們居心不良，「當你變得富有的時候，這世界彷彿總是想向你推銷什麼東西」，這讓他們很不舒服。美國富豪圈裡人氣最旺的團體是相同身家的富人俱樂部，例如紐約的「老虎21」，波士頓的「CCC聯合會」，成員全是富婆的「金融圈子」。紐約「老虎21」的入會門檻是一千萬美金，年費兩萬五千美金，每個月聚會一次。聚會時會員暢言無忌，什麼都聊，偷得浮生半日閑，一點都不用擔心鄰座會鬼鬼祟祟地向你推銷蓮花河畔景苑房產或《東方早報》常年訂閱。「老虎21」的創始人說：「財產在一千萬以上的人行為方式跟一千萬以下的完全不同。」這樣的聚會時光美妙輕鬆自在，可惜一個月只會有一次。

    最讓富人國富翁家長揪心的是他們的孩子。誰都知道，富人國的財產總有一天會全數交到這些孩子手裡，但就連他們父母都不知道，這些乘坐私人飛機長大的孩子將來會變成什麼人。《富人國》專辟一章介紹富翁的子女，題目叫「下一代的迷茫」。其實更準確的題目應該叫「這一代的迷茫」。大多數富人父母除了 「不要把家產敗光」這個最低（最高？）希望外，正苦於對下一代沒有任何明確的期待。

    對中國內地來說，已經半個世紀缺少正常的富裕生活和正常的富人階層，改革開放好不容易攢下三十多萬富人（依照美林和凱捷的報告）——雖然絕大多數中國富人只能生活在弗蘭克定義的富人國底層，像個赤貧的無產者。《富人國》正好可以提供不少中外富人比較的材料。

    大多數同胞都覺得中國新富太過招搖，中國富人或者「企業家第二代」高調炫富經常觸犯眾怒。我過去一直以為這是中國富人特有的暴發戶作風。讀了《富人國》，我才明白，全世界新富都是暴發戶，暴發戶都要炫富。就消費層級、燒錢規模、娛樂強度、奢侈品位而言，中國新富只見其土，未見其高，比《富人國》里的潑辣相差太遠。

    炫耀財富是一種挑戰。向誰挑戰？為什麼挑戰？中國美國新富炫耀財富的含義根本不同。洪晃有個說法：男生找女生，通常有兩種，一種是找媽，一種是找抽。借用晃爺的說法，炫富也有兩種，一種是找媽式炫富，一種是找抽式炫富。美國人炫富找媽，中國人炫富找抽。

    美國除了近年暴發的巨富外，還有一個世代相傳、用老錢的藍血舊富階層，它代表了有錢人里的貴族傳統。它象徵任何名牌店都買不到的身份和教養。很多美國新富大筆花錢就是為了購買舊富階層高級社交圈的門票。美國暴發戶炫耀財富的一個主要場所是傳統的慈善晚會和慈善舞會，他們在那裡出手闊綽大方派錢並非特別惦記蘇丹患白血病的黑孩子，他們更想和傲慢的老派紳士平起平坐，進而超過他們一頭。弗蘭克引用一位美國作家的話：美國財富新貴有一個夢想，有一天戴維·洛克菲勒翻開社交名流的名單，發現了你的名字，接著他打個電話給你「我需要向你借點錢」，然後你就慷慨解囊，然後你就進入了那個圈子。到此，美國新富才覺得他已經買到了他想擁有的一切。他終於找到媽媽。他現在也有蔚藍色的血。

    中國的新富無一例外都在近三十年里長成。他們前面、頭上沒有一個老派的舊錢貴族，沒有一個榜樣對他們進行有力的財富教育。他們炫富，常常為了洗乾淨貧困記憶的污痕。他們的炫富、挑戰，有意無意指向一輩子發財無望怨氣難申的大眾。他們戴著勞力士（弗蘭克的《富人國》說那是廉價的玩具），開著奔駛（弗蘭克的《富人國》里說那是窮漢的劣車）在平民社區橫衝直撞，老百姓看著抵得自己全部家產的金錶、超過自己畢生收入的豪車，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地想要揍人。報載今年7月，一批「富豪二代」駕駛十八台法拉利、五台瑪莎拉蒂在重慶成都呼嘯而行。這不是新聞。這些車沒有被砸才是新聞。中國一代、二代富豪想要鬥富，應該去美國的羅德岱堡玩遊艇。那裡才是真正的炫富競技場，遊艇加一次油的價錢可以買一隻限量版的勞力士，一年的泊船保養費可以買六七輛法拉利。最重要的是，在那裡，你怎麼燒錢裝逼，都不會冒犯到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