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佛教思想的源和流

人間佛教思想的源和流

    「人間佛教」作為專有名詞出現,蓋源於釋太虛《怎樣來建設人間佛教》一文,該文系太虛1933年10月的講演稿,作為現代特有的佛教理論思想體系則形成於20世紀。這一理論思想體系非成於一人一手,而是現代中國佛教思想家依據佛法基本原理,對轉型社會與現代生活提出的佛陀當年不可能遇到的眾多問題的長期創造性思考的積累。如釋印順坦言,他就是通過努力學習、研究佛法的深奧道理,「接著就寫出結合社會情況與考慮到人們需求的書來」【《印順長老訪談錄》,《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1期,100頁。】。因此,筆者曾將人間佛教理論概括為「20世紀中國佛教智慧的結晶」【鄧子美:《20世紀中國佛教智慧的結晶--人間佛教理論的建構與運作》,《法音》,1998年第6、7期,1頁。】。

    當然,這一理論形態的文化源頭仍在釋印順所說的根本佛教--原始佛教。提倡人間佛教的主要代表人物一致直仰佛陀,但強調根本教理的側重有所不同。一般而言,太虛重緣起論,將其作為五乘共基【釋太虛:《論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太虛大師全書》第50冊,台北善導寺流通處,38頁。】,並指出,尤其是佛教的緣起「業報法則,實為佛教最根本的亦最究竟的所在,此而不信,亦無所謂佛教」【 釋太虛:《復亦幻書》,轉引自印順《太虛法師年譜》,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240頁。】。印順則強調三法印,闡明了《阿含經》中蘊含的人間佛教依據。趙朴初針對世俗的責難,解釋根本教理較平易近人【 趙朴初:《佛教常識答問》,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35~62頁。】。其中,太虛(1890~1947)是人間佛教理論的創立者,提倡人間佛教的第一代中的最傑出的代表。印順(1906~、趙朴初(1907~2000)則為人間佛教第二代的最傑出代表。

    人間佛教理論並沒有停留在對根本教理的詮釋上,其體系在形成過程中還吸收了來自各方面的豐富文化養分,從而體現出其豐富多樣性。如果把整部佛教史比喻為一條接納眾多支流的長河,那麼,這些文化因素也是支流之源。人間佛教體系的豐富多樣性表現為:

    1.人間佛教不僅是根本教理的現代發展,也是印度佛教中國化、入世化傾向的進一步發展。從太虛的思想演變看,印度佛教中國化入世化的典型代表--南宗禪的精神無疑是人間佛教最早源頭。

    由於南禪強調「頓悟」與「心傳」,反對偶像崇拜與繁瑣哲學,依據這種革新精神,能夠擺脫束縛,直接面對現代社會,回應社會問題。所以,太虛早年「禪慧融澈,俠情奔涌,不可一世」【釋太虛:《自傳》,《太虛大師全書》第58冊,18頁。】。沒有這種革新精神,人間佛教理論的創建是不可能的。

    由於南禪主張貼近生活,坐卧行住皆是道,《壇經》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這與《阿含經》有關話語一樣,也為人間佛教提供了理論依據,而且特別易被現代人接受。由於南禪主張農禪合一,太虛進而提出工禪合一等,使佛教能夠適應現代工商業社會。由於南禪曾創立具有中國特色的「百丈清規」,受章太炎的啟發,太虛在《整理僧伽制度論》中在多方面仍繼承了《百丈清規》的「舊議」,在精神上也與「百丈清規」對唐以前僧制的改革一脈相承【參鄧子美:《略論太虛大師之禪》,《佛學研究》第5期,1996年,176頁。】。

    2.人間佛教對大乘精神的進一步發揚。眾所周知,大乘佛教的特色在於強調與「聲聞」的「自度」有別的「普度」精神,因而太虛也強調決不獨修個人解脫,而應從人乘出發,進修大乘菩薩行。趙朴初在這點上與太虛一致。印順則明確指出了人乘法與菩薩行的區別,但他也強調「普度」,這並無疑義。大乘強調普度,必然要入世,南禪的入世精神一方面源於中國文化的入世精神,另一方面也源於大乘對聲聞狹隘的出世觀的揚棄。大乘強調普度,就不能局限於一地,在向周邊各國的傳播中就必須調整自己,以適應各國的實際情況,在這一調適過程中,就自然形成了普世精神,奠定了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規模。這種普世精神亦即佛教具有適應不同文化能力的兼容性。太虛說,今後之佛學,應趨於世界性。印順說,人間佛教不為民族感情所拘蔽。此乃異曲同工。綜上所述,大乘普度、入世與普世三大精神都為人間佛教所繼承與發揚。此外,印順強調繼承中期大乘的中觀,太虛則多著眼於唯識。

    3.人間佛教對中國本土的人文精神、倫理精神的擷取。初期淳樸佛教破除了婆羅門教的梵天信仰,已強調了人生價值與自凈其心,高級宗教的倫理特徵也已具備。但佛陀為爭取佛教被廣大人群信仰,對由於當地風俗而形成的泛神式的宗教虔信不無寬容。佛教傳入中國後,風俗環境變了,要爭取佛教被中國人廣泛信仰,唯有與輕上神而重人倫的本土文化調和。德國宗教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認為,如果視亞洲為一個整體,中國所扮演的角色和法國在近代西方世界所扮演的非常相像,而印度的意義就像是西方古代希臘【[德]韋伯:《亞洲的宗教》,見周伯戡譯著:《社會思想的冠冕--韋伯》,上海書店,1987年,141頁。】。就佛教而言尤其如此,正如古希臘思想在法國獲得發揚光大一樣,古印度佛教本含的人文與倫理精神在中國獲得了更廣闊的發展空間。例如,人為萬物之靈的說法系東西方共有,但人的地位與天、神並立卻為中國特色。相映之下,在印度的宇宙論中,天界的地位高於人界。在西方,上帝始終是人無法企及的。而儒道兩家共奉的《易經》則認為:天、地、人三才並立,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魏]王弼等注、唐·孔穎達正義《易傳·繫辭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人道仁義與天道陰陽並立。因此,中國化佛教強調高僧的人格感召,並使佛教倫理進一步系統化。人間佛教擷取中國本土文化重人、重德的特色主要表現為兩方面,其一如太虛所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太虛:《四十八周歲說偈》,載《太虛大師全書·詩存》,第63冊、第64冊。】。太虛也強調佛教本有的大慈悲,更關鍵的是他還強調人的中心地位,指出:「由人向下為一切有情眾生,由人向上為天及三乘、菩薩、佛。上下總以人生為轉移,可見人生之重要性。」【太虛:《人生的佛教》,載《太虛大師全書》第5冊,238頁。】其二,人人自凈其心,建設人間凈土。印順對太虛思想的核心還是中國佛教傳統的台、賢、禪、凈頗有非議,對這兩點卻完全贊同。

    印順說:「人間佛教並不能、也不是庸俗化的。」【同前揭《印順長老訪談錄》。】「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上述諸要點,均為人間佛教的源頭,但活水則來自現代社會向佛教提出的問題與佛教思想家創造性的思考。如果現代社會生活與社會問題不能引起歷史地延續下來的宗教文化形態的反激,這種形態就成了死水一潭。就佛教而言,先後曾呈現四種主要形態,即原始形態、部派形態、大乘形態、密乘形態,這四種形態構成了佛教史上的四階段,也就是佛教不竭的長河的四大流域。從時間上看,它們是人間佛教之「源」;從空間上看,它們本身也是佛教之各有特色的「流」。區分人間佛教的「源頭」、「活水」和「流」,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只有釐清它,才能明確人間佛教的豐富內涵中哪些是對前人智慧的吸取,哪些是今人的創意。歷史公正的評估,後人如何繼往開來都有賴於此。筆者在五年前的相關著作中【鄧子美:《人間佛教理論的建構與運作》,本為《20世紀中國佛教》中的一章,作於1996年。】提出:人間佛教最有希望成為佛教的現代形態。人間佛教無疑是佛教長河在現代的延續,由於現代社會向佛教提出的新問題與佛教思想家創造性的思考與回應,人間佛教已開始具有與以往形態不同的品格,有可能形成自身的流域。

    二、人間佛教對傳統的質的提升

    【關於「傳統」的概念界定頗多爭議,印順曾多處提及傳統一詞,如「中國佛教傳統的台、賢、禪、凈」,「應從傳統束縛、神秘催眠狀態中,振作起來」等,他對此處的「傳統」雖未作特意解釋,但含義十分清楚。現代學術研究要求概念明確,故不妨借鑒韋伯從宗教社會學角度對此作出的解釋:「傳統:過去一直存在著的事物」,社會「行為的約定俗成的習慣」,歷史「遺傳下來的制度」。(《經濟與社會》,商務印書館,1998年,66頁,67頁,251頁)「傳統主義」:「對作為不可更動的行為規範的日常習慣的精神適應與信仰。」(《儒教與道教》,商務印書館,1997年,35頁)因此,傳統體現著保守與穩定,是維持社會運轉重要因素。但傳統主義強調「不可更動」,則意味著反對改革。對照印順所言,可見印順也不贊成傳統主義。他又說:「歷史不會重演,但歷史的事實,在緣起的演化中,對未來始終起著密切的影響。」(《以佛法研究佛法》)因此,人間佛教對「傳統」,即歷史遺傳下來的一切,應依據契理契機原則,合乎者必須繼承,如傳統的聞思修次序、以慧覺為究竟、真俗無礙、諸法平等、融貫大小乘等,不合乎此原則的則揚棄,揚棄亦非全盤否定。】

    綜上所述,人間佛教對傳統佛教有其繼承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其對農耕社會中形成的古代傳統的革新、突破與提升。從20世紀初起,經過二到三代佛教思想家的努力,人間佛教在質的方面有了創造性轉換,其對傳統的重大的提升約有:

    1.重「生」與重「死」。人間佛教對治傳統重「死」的傾向,反對明清以來一味為死人與鬼服務的佛教墮落。江燦騰教授認為:「太虛大師的佛教思想,是以中國佛教為核心,以適應現代社會為目標,在態度上是『人生的』,在範圍上是『人間的』。」【江燦騰:《從「人生佛教」到「人間佛教」》,見《台灣佛教與現代社會》,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2年,169頁。】就人間佛教重人生這一特徵產生的背景而言,一出於改革傳統重「死」的弊端,二出於本著佛法對20世紀20年代學術界「科學與人生觀」大討論的呼應。

    2.人間與天、神。人間佛教自然重人間,與現代人文主義思潮呼應,反對傳統神秘主義的種種變相。正如印順所說:人間佛教不但對治偏於「死」、「鬼」,而且對治「偏於神與永生」【印順:《人間佛教緒言》,見《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佛在人間》,印順文教基金會電子版,17頁。】。

    3.入世與出世。傳統上也講世入世出,但兩者實際關係並未處理好,給社會的觀感是過於重出世,甚至走向偏於避世、厭世一邊。人間佛教重入世,而出世精神更顯超越博大,同時也高懸為終極追求,提升著大眾的信仰與道德【參鄧子美:《人間佛教理論的建構與運作》,《法音》,1998年第7期,21頁。】。傳統重出世,可以避開世間,不問社會。人間佛教重入世,凡社會政治、經濟、教育、科技等等就都必須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參與。例如,太虛提出處理政教關係的方針--「議政而不幹治」【參《太虛大師全書》第35冊,32頁。】,又「由經濟理論說到僧寺的經濟建設」【參《太虛大師全書》第35冊,34頁。】,對教育與科學也極為重視【參《太虛大師全書》第43冊、第45冊。】。這些都是人間佛教理論不可缺乏的組成部分。

    4.治心與治境。傳統片面強調「治心」,在中國古代當然有治世被儒家獨擅,佛教若參與必遭更嚴重排斥之理由。而且,治心也確是佛教的特長。然而,如楊惠南教授所說,依緣起論,人與人,人與大自然息息相關,彼此是不可分割的一體,片面的治心而達致的心凈,其效果是有限的【楊惠南:《「第二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研討會」第三場論文研討會上的發言》(2001331於台北),電子檔。】。佛教也不可能脫離社會而獨善其教,環境與社會的污染也必然滲透到教內。因而人間佛教不但重視治心,而且也重視治境。如太虛反覆致意於創造人間凈土。印順也說:「正確的出世觀,是必然的配合著世間的凈化。」【印順:《人間佛教要略》,見《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佛在人間》,99頁。】

   5.積極進取與消極忍耐、等待。傳統的消極意味是十分濃厚的。中國俗語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韋伯甚至說:佛教乃「絕對消極主義」【《歷史的文明腳步--韋伯文集》,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118頁。】。當然,「忍」不一定便消極,韋伯的說法也明顯帶有西方人的偏見。但這些也折射出社會對明清以來佛教的一般觀感。與此相反,太虛與印順的著作中都貫穿著積極進取精神,趙朴初更明確指出,要發揚「『人間佛教』積極進取的精神」【趙朴初:《中國佛教協會三十年》,《法音》,1983年第6期,1頁。】。

    6.自利利他兼重與偏於自利。明清佛教強調個人逃避社會而超生死得解脫的修行取向。人間佛教則主張「自利與利他的合一」【印順:《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華雨集》第4冊,1頁。】。當然,理論上統一說起來較易,作為個人修行的價值準則實現統一併非易事。因此,依人間佛教,在利己與利他發生衝突時,以利他為重。

    7.興辦各項佛教事業與偏于山林辦道。太虛曾為佛教作了很多事業規劃,但大多未實現。釋星雲在對太虛的人間佛教理念予充分肯定推崇的基礎上【參星云:《怎樣做個佛光人》,《佛光普照》第3輯,福建莆田廣化寺印本,5頁。】,進一步闡述了人間佛教與明清佛教的差別。他認為「過去傳教者鼓勵信徒捨棄人,拋妻棄子,入山修道,埋沒了佛教的人性,致使佛教衰微,了無生氣」【星云:《人間佛教的基本思想》,見《星雲大師講演集》,高雄佛光出版社,1992年,1頁。】。而「人間佛教,是要把最原始的佛陀時代到現代的佛教融和起來,統攝起來」【同上書。】。他認為「在今後的工業時代里的佛教,一定要從入世重於出世做起」。「把佛教的慧命,從寄生在寺院上而轉移到事業上」【星云:《我們應知的努力方向》,載《星雲大師講演集》。】。「現代化的佛教事業,應包括工廠、農場、保險、銀行、公司,所謂工農商貿」【同前揭星云:《人間佛教的基本思想》。】。佛光協會這樣說,也這樣做,而且取得了一定成功。筆者認為,近年來佛教界自辦的旅遊事業應屬其中特別重要的一個方面。

    8.法治與人治。傳統宗派的延續,對祖師的人格魅力的依賴性很強。因而往往人亡道衰。這是人治的弊端之一。而禪宗之盛在很大程度上靠傳承的制度化,當然,其子孫制並不適應於現代。太虛汲汲於僧伽制度改革,在某種程度上有鑒於此。同時,遵循佛祖以戒為師遺命,太虛也極力推崇菩薩戒,印順則強調「法與律合一」【同前揭印順:《人間佛教要略》。】。儘管迄今為止,如何以符合佛陀本懷的戒律制度與爭取有利於佛教發展的法律環境(法治)來取代人治仍在探索之中【參鄧子美:《新世紀佛教復興的組織基礎:20世紀中國佛教教會社團的組建》,《法音》1999年5~8期,1頁。】,但太虛與印順無疑已為人間佛教指明了方向。

    9.現代市民與傳統農、牧民。以往中國佛教的信仰者主要是自然經濟條件下的農、牧民,當然也包括部分地主與貴族官僚,但後者似更多地傾向於儒教。人間佛教的主要信仰群體則為現代市民,包括中產階層,也不排除被捲入市場經濟的農、牧民。這一點,從太虛及其弟子較受歡迎的地區分布就可以了解【參鄧子美:《太虛與馬丁·路德:現代化視角下的中西宗教改革比較》,《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1期,22頁。】。可以說,人間佛教將隨著中國市民社會的成長而壯大。

    10.徹底清除俗化污染與有意無意容留、利用這類污染。人間佛教理論的發展,依印順之說,乃有鑒於過去有些僧人只「為別人誦經、禮懺」,生活「與俗人沒有多大差別」,而且其修行摻有「先天」、「無為」等道門,與純正佛法「差距太大」,因而他「確認佛法的衰落與演化中的神化、俗化有關,那末應從傳統束縛、神秘催眠狀態中,振作起來,為純正的佛法而努力」【印順:《游心法海六十年》,台北正聞出版社,1985年。】。趙朴初也說:提倡人間佛教,要「克服歷史所給予的污染和困難」【趙朴初:《佛教常識答問》,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113頁。】。印順、趙朴初所謂「俗化」與「歷史污染」,一指原始巫術及與此相連的民俗信仰,這在印度、中國與東南亞都普遍存在;二指中國古代宗法制的污染,包括至今影響仍很大的祖先崇拜。這些都不是佛教本有的,某些對佛學有所了解的守舊僧人也知道,但他們為了個人利養,有意無意地放任甚至鼓勵民間帶有巫術目的的追求,此即利用。這表面上好像為佛教吸引了信眾,實際上是為他們自己吸引信徒而背離了佛教。對民俗信仰,認識上應清醒,處理上應善巧。其實,太虛與印順強調的正信,很大程度上對此而言。當然,植根於民俗的這類東西不是那麼容易清除的,換上新面目的沉渣會不斷泛起,影響於佛教。但不斷清除這類東西的過程也就是人間佛教升華為完全成熟的高級宗教的過程,而隨著義務教育的普及,知識水平不斷提高的現代人信仰必然趨向於高級宗教。

    人間佛教與傳統的重大差別中的第一、二點,如太虛、印順所說,是鑒於傳統弊端的對治,是去腐生新,是人間佛教的立足點。重大差別中的第三、四點,是糾正傳統之偏,是人間佛教更全面恰當地處理好世出與世入、心與境關係的態度。其五、六兩點,是人間佛教相對於傳統而言的內在精神轉換。第七點指人間佛教的物質載體與經濟資源已有了重心轉移,也是人間佛教區別於傳統的外觀表現,而並非否定寺院,寺院當然仍是僧人安心立命之地。第八點強調戒律法制與教理同樣具有重塑人心、道心的功能,在現代社會戒律法制可能更具有「規模效應」;強調了戒律法制對保持現代化佛教事業連續性之重要。第九點指出了人間佛教與古代佛教在爭取信仰資源與關懷對象方面的主要差別。最後,點明了每個關心人間佛教的人都要面對的現實問題。人間佛教超越傳統諸點,構成其現代品格,包括立足點、基本態度、內在精神、外觀表現、重點關懷對象、面臨的重要現實問題等。

    三、人間佛教品格的現代特徵

    王雷泉教授認為,從20世紀二十年代開始,「經太虛、印順等人闡揚的『人間佛教』思想,為佛教從信仰層圈出發,契入社會、文化層圈,完成佛教的現代轉向奠下了理論基礎。在港台地區,人間佛教的理論從早期的社會適應層面,已經提升到社會關懷和社會批判層面」【王雷泉:《面向21世紀的中國佛教》,《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2期,124頁。】。筆者也早就提出,人間佛教的「人間」性就是適應現代社會、關懷現代社會、凈化現代社會【鄧子美:《人間佛教理論的建構與運作》,《法音》,1998年第7期,17頁、18頁。】。用「凈化」一詞只為如此更易被人接受。還有學者把以人間佛教的提倡為核心的太虛佛教改革運動概括為「朝向現代化的基礎工作」【洪金蓮:《太虛大師佛教現代化之研究》,台北法鼓文化事業公司,1999年,4頁。】。從上述人間佛教對傳統的質的提升來看,其現代特性也是非常明顯的。

    但也有學者認為,當代台灣「人間佛教」第一個特徵是:人間佛教不等於現代化。「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並不能等於現代化。此因「人間佛教」是涉及到整個佛教對人類和生態的關懷,簡言之,就是對出於對整體佛教正法的抉擇而提出的詮釋概念,也是它在思想上必然的發展。所以它的形式和意義,重點並不在現代化,而是有關整體佛教正法思想的觀念釐定。他還認為,人間佛教也不必然排斥現代化【江燦騰:《關於台灣當代「人間佛教」思想傳播之回顧:在「第二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研討會」第三場論文研討會的發言》(2001331於台北),電子檔。】。

    關於「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何在的問題提得好,非常有利於釐清「人間佛教」的本質特徵,有利於人間佛教理論的豐富完善。為澄清問題,首先應明確「現代化」概念。關於何謂現代化,儘管定義很多,解釋也不盡相同【參洪金蓮:《太虛大師佛教現代化之研究》,法鼓文化公司,1999年版,1~2頁;高師寧《試論現代化與新興宗教》,《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4期,15頁;羅榮渠主編《從「西化」到現代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羅榮渠《現代化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等。】,但學界逐漸也有了一定共識,即現代化是相當長時期以來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全面性的社會變遷,分歧在於有的強調工業文明取代農業文明【這種說法不能解釋美國建國初期自耕農占人口絕大多數的現象。】,有的以為它以科學技術為主導【根據李約瑟的研究,中國古代科技發明曾一度居於世界領先地位,但這並沒有主導和引發社會轉型。】等,關於現代化進程的開端也各有所見。筆者認為,這些看法雖各有依據,其分歧卻在都未追溯究竟。17世紀「科學革命」何以故?18世紀「工業革命」何以故?曰:市場需求。換言之,如何合理地追求效益,才是現代化的根本動力,才有「經濟、政治、文化等全面性的社會變遷」。以韋伯的話來說,就是「經濟生活合理化、技術合理化、科學研究合理化、軍事訓練合理化、法律和行政管理合理化等」【《歷史的文明腳步--韋伯文集》,13頁。】。特別是研究宗教,更不能忽視現代化的內在精神及其在宗教方面的表現,即宗教生活的合理化。總之就精神而言,各產業部門(工、商業僅是其中之一)、管理部門全面性的合理化就是現代化。顯然,全面性的合理化由一個個局部細節的改良積累起來,依賴成萬上億人的理性智慧。其中,18世紀啟蒙運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康德對所謂啟蒙,作了相當深刻的概括:「啟蒙就是人從其自己造成的不成熟中走出來。『不成熟』是指缺乏在沒有他人(如權威)指導下運用自己的理智的能力。如果這種不成熟的原因不是缺乏理智,而是缺乏在沒有他人指導下運用理智的決心與勇氣,那麼這種不成熟便是『自己造成』的。因此,啟蒙的口號是:『勇於成為智慧者!』勇於運用你『自己的』理智!」【Kant, Political Writing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nd ed. 1991, p.54。參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商務印書館,1990年,22頁。】經過啟蒙運動,千百萬人開始擺脫天主教神學權威的思想控制,運用自己的理智對西方的傳統進行重新審視,其中合理的就保留,不合理的就加以改造,於是現代化浪潮從西方開始,席捲全球。但是,從理性覺醒的角度看,現代化進程的真正開端並不在啟蒙運動,而在於16世紀的宗教改革。以馬丁·路德為代表的宗教改革,打破了天主教會的思想壟斷,把個人內在理性對《聖經》的解釋轉換為抉斷信仰的最高權威,實現了文藝復興未能達到的目標,而人言言殊的這種解釋為科學與教育衝破天主教神學的控制打開了道路【參鄧子美:《太虛與馬丁·路德》。】。自然,受宗教改革啟發者還局限於少數知識精英,但宗教與社會現代化的密切關係已充分顯示。

    總之,自15、16世紀以來的全球現代化的精神實質是以市場為基礎,以效益為導向,(社會管理部門以效率為導向)對傳統的、神秘的乃至神聖的一切,作理性的考量,並不斷進行合理化改造的歷程。當然,理性化總是在與非理性思潮的反覆激蕩中為自己開拓進路。有時,理性還通過非理性的形式顯現。迄今這一進程遠未完結,在大部分欠發達國家才開始不久。中國宗教自19世紀中葉(也可追溯到更早的17世紀)以來的改革也可以說是全球宗教合理化進程在東方的延續,當代台灣「人間佛教」思想也不例外。從這一角度看,至少「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理性化即現代化。如果筆者未理解錯,那麼學者所謂當代台灣「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主要指釋印順闡發的「人間佛教」理念。可是,從印順提倡人間佛教的意圖看--「從傳統束縛、神秘催眠狀態中,振作起來,為純正的佛法而努力!」【同前揭印順:《游心法海六十年》。】從印順一貫的對彌陀信仰、文殊信仰等等的解釋看,都充滿著反傳統反神秘主義的理性精神。他的主要著作也無非是以佛教理性對傳統作重新審視的思想結晶。他的「人間佛教」主張也無疑內含著現代人文主義,生態問題更是被現代社會所突現(古代生態天然平衡,根本未成大問題)。因此,「人間佛教」「涉及到整個佛教對人類和生態的關懷」正是其現代性的表現。不錯,印順的人間佛教思想也可以說貫串了「整體佛教正法思想的觀念釐定」,即以《阿含經》與中期大乘經論為「正」。但他為什麼如此做?難道不是因為既贊同太虛主張,又感到太虛的主張難以成功而另闢蹊徑嗎?換言之,他的「正法」 思想是改革理念的體現,是為改革目標服務的。進而,如何去釐定觀念?那完全是生活在轉型社會中的現代人在深入領會《阿含》與相關經論後,為糾正與之不符的教界觀念與現象所作的艱苦的理性思考。印順曾明確地說:「佛法是理智的宗教,不僅是信仰的。所以義理的開導,或是修持的指示,都是通過理性,而有豐富的,正確的內容。由於通過理性的隨機適應,自由抉擇,所以弘傳中的佛法,可說是多彩多姿的。」【印順:《成佛之道·自序》,《妙雲集》中編第5冊。】這段話,針對傳統的盲目信從而言,也可理解為印順人間佛教思想的夫子自道,表達了人間佛教的現代特徵--合乎理性與豐富多樣性。這與現代社會的兩大趨向,即理性化與多元化恰恰趨同。所以,筆者認為,「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就在於其品格的現代性。以佛教正法而言,問題在於合乎何種理性?

    四、以佛教理性重新審視傳統

    理性本指人類區別於其他有情眾生的成熟心智,它具有認識、判斷能力及根據認識與判斷調整行為的自覺能力【參鄧子美、辛望旦主編:《論中國法的精神》,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26頁、27頁。】。人類社會文化具有多樣性,因此也存在多種理性及相應的合理性。美國學者麥金太爾認為:「合理性--無論是理論合理性,還是實踐合理性--本身帶有一種歷史的概念」;「由於它們都帶有歷史性,因而事實將證明……存在著多種合理性。」他認為,「歐洲人和中國人都會慢慢通過更好地理解對方的理智傳統來更好地理解他們自己的理智傳統」。【 阿·麥金太爾:《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中譯本《序》,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12頁、5頁。】東方人與西方人也同樣。

    中國佛教的現代化或現代轉型不可能走西方原始基督教、天主教轉化為新教的老路,原因就在雖然佛教現代化也同樣趨向理性化,但依據的卻是佛教本身的根本理性。筆者認為,東方佛教理性與西方新教理性的主要區別就在前者建立在「無我」意識基礎之上,而後者建立在「自我」意識的基礎之上。樓宇烈教授已對佛教「無我」意識與西方「自我」意識的根本差別,佛教「無我」意識自佛教原初形態、部派形態、大乘形態的一路演變,及「無我」意識與「緣起性空」的緊密關聯、「無我」意識的現代意義作了充分的論述【樓宇烈:《「無我」與「自我」--佛教「無我」論的現代意義》,《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2期,101~104頁。】。筆者認為,建立在「無我」意識基礎之上的佛教理性與中觀學說相聯繫,即為破除了「惡取空」、「頑空」的超越理性。印順「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無非是運用這一超越理性,對傳統作了全面審察與抉擇,為著革新的需要,對學者所說的「整體佛教正法」提出了現代詮釋。正如他自言:「無我,是離卻自我(神我)的倒見,不從自我出發去攝取一切。」而應法爾如是。「佛法的思想、制度,流行在世間,就不能不受著無常演變法則所支配。若把它看成一成不變的東西;或以為佛世可以變異,後人唯有老實的遵守,說什麼『放之四海而皆準,推之百世而可行』;或以為祖師才能酌量取捨,我們只有照著做∶這就是違反了佛法--諸行無常法則的佛法。」【印順:《以佛法研究佛法》,《妙雲集》下編第3冊。】就此而言,人間佛教的契機固然體現著現代性,其契理與對傳統的重新審視相聯繫,所以仍然離不開現代性。

    至於當代台灣「人間佛教」,確系在前人奠定的基礎上,印順之「思想上必然的發展」。江燦騰教授以歷史學者的自覺與敏感,指出了「心與境」關係與「人本」關懷兩大理論前沿問題的重要性。同時指出,釋性廣《人間佛教禪法及其當代實踐》已由法界出版社出版,如果釋昭慧能將她的相關律學著作,統整成「人間佛教的律學思想」,這兩方面將代表著「人間佛教」在實踐上的重大突破【 江燦騰:《關於台灣當代「人間佛教」思想傳播之回顧》(2001331於台北的「第二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研討會」第三場論文研討會的發言》。】。筆者所要補充的僅是昭慧與性廣著作本身也帶有理論探索性質。如果結合同樣贊同人間佛教的釋聖嚴強調以《阿含經》與三法印作基石,其有關戒律學的著作旨在「把釋迦牟尼佛所制的戒律精神和目標突現出來,介紹給現代社會的人,讓他們懂得,而且願意接受著去用」【《聖嚴法師學思歷程》,台北正中書局,1993年,70頁。】,其有關禪學著作也結合他「透過自己的經驗,將釋迦世尊以來的諸種鍛煉身心的方法,加以層次化及合理化,使得有心學習的人,不論性別、年齡、教育程度,以及資稟的厚薄,均能獲得利益」【聖嚴:《禪的體驗·禪的開示》,台北法鼓文化事業公司,1997年,1頁。】,那就可以說,以佛教本具的理性精神解構已不夠適應現代社會需要的傳統佛學,又以經過轉換髮揚的佛教根本理性貫串人間佛教的戒、定、慧三大層面已經初步實現【筆者十年前亦曾提出過這一要求,參見拙著《傳統佛教與中國近代化》,華東師大出版社,1994年,74~75頁。】。

    學者強調「當代台灣人間佛教」,還具有把印順思想與太虛思想的差別凸現的意蘊。印順思想的理性化特徵具如前述。其實,太虛思想也具有明顯的理性化特徵,這一特徵既見於他對傳統弊端的批評,也見於其理論體系的建構。但正如太虛自言,他主要「是以中國二千年來傳演流變的佛法為根據」來含英采華,適應時代,建設新佛教【太虛:《新與融貫》,《太虛大師全書》第2冊,444頁。】。所以,太虛的審視抉擇的個人理性依據與印順有異。印順嚴格依三法印,當然也難免摻入個人理解。太虛則除佛教根本理性外,更多地受中國化佛教影響,因此中國傳統的「實用理性」在太虛思想中也起一定作用。例如,急於求成導致欲速而不達等,太虛僧制改革的失敗固多客觀原因,但主觀原因應與此有關。特別是太虛往往被多變的社會情勢所左右,其改革方案隨機應變,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實用」徵兆明顯,其思路也多前後抵牾。因此印順雖然對太虛事業「原則上是贊成的」,但認為這樣做不可能成功,而要成功非從探本開始不可【同前揭印順:《游心法海六十年》。】。由於印順的人間佛教理論立足根本,因此不僅是20世紀後期海峽兩岸佛教共同的思想旗幟,而且終於成為佛教界「共同的行動綱領」【同前揭江燦騰:《關於台灣當代「人間佛教」思想傳播之回顧》。】。

    此外,與印順相比,太虛更多地強調直覺悟性,因而對社會的反應敏銳,然而正因如此,加以草創不易,所以在人間佛教思想系統性、嚴密性、深刻性方面,顯然後來者居上。

    五、人間佛教現代品格的豐富與完善

    依緣起論,萬事萬物都聯繫在一起,實相上不可割裂。但個人的認識能力有限,理性思維(分別智)為了認識深化的需要,不得不劃分一定領域,並明確概念,依據邏輯,突出要點,略去枝節的因果聯繫,使這一領域顯得條理井然。從這一角度看,系統、嚴密、深刻的理論更難以避免「分別智」帶來的直線性、片面性。印順說:「要悟證性空──寂滅,必須從緣起的相續和合中觀察,故佛說:『要先得法住智,後得涅槃智』。後代的某些學者,不知即相續和合以觀察體證不常不斷、 不一不異的無自性空,每墮於靜止的,孤立的,即不離自性妄執的觀察。」【印順:《中觀今論》,《妙雲集》中編第2冊。】這裡的「法住智」指在緣起性空根本原理的信仰基礎上,再逐一分別觀察萬物緣起的相續和合的智慧,最後把分別觀察綜合體證,才能得無分別智,即涅槃智。但縱得涅槃智,也往往難以用文字表達。分別智在此起著橋樑作用,一方面,逐一分別觀察也能明確該領域歸根到底的「無自性空」,積累起來有助於獲得無分別智。另一方面,無分別智也要適應世人不同根器而以分別智表達。這裡稍一不慎,便會「墮於靜止的,孤立的」,即直線性、片面性。系統、嚴密、深刻的人間佛教理論也難免偶染此病,至少在缺乏無分別智的世人看來是如此。而太虛理論的素樸、廣泛、與直覺悟性相聯繫,反而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此局限。陳兵教授曾認為,20世紀中國佛教的現代轉型,可概括為四大趨向:發揚傳統,學習外求,返本歸源,改革鼎新【陳兵、鄧子美:《20世紀中國佛教》,民族出版社,2000年,23頁。】。依此看,印順的人間佛教理論重在返本歸源,而太虛則兼顧了四大方面。所以,太虛開創的人間佛教理論的發展空間更加廣大。

    以外求方面為例,20世紀學日本佛教、南傳佛教、藏傳佛教都不乏其人,唯有對佛教成功實現現代轉型最關鍵的方向,即開展與西方理性的對話,以吸取西方文化養份顯得最為薄弱。古代「中觀」超越理性雖經印順的創造性闡發開始轉換,但由於缺乏與西方理性進行對話的重要環節,與西方理性比較,仍有空疏之失。此因西方理性的「分別智」特別發達,而分別智如能排除我執,則可成為達致更高的無分別智的橋樑。建立在自我意識上的西方理性,由於通過「利益關切」中介,人的生物本能就與理性發達朝著同一方向努力,因而特別在18世紀後,理性的各項能力能夠充分開發,與本能共同推動社會進步。迄今西方理性帶來的社會巨變有目共睹。當然其致命缺陷也在於因「我」的主觀性與利益扭曲造成的直線性、片面性,往往不能在整體上正確認識世界,對待世界,這造成了現在際與未來際的許多弊病,如印順所批評。而與西方理性的長處對應,古代中觀學說對「惡取空」、「頑空」的超越尚不透徹,強調的仍是理性對本能的壓制、控制,而引導即「以欲制欲」之開發面較狹。同時由於缺乏從自我出發的利益關切,想問題不容易想深想透,做事也缺乏持續的動力。當然,與中觀相聯繫的佛教超越理性能夠排除主觀性、片面性,在整體上如實認知世界,因而能救正西方理性帶來的許多弊病。但現代化應是各民族難以一下逾越的歷史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吸取西方理性對本能的積極引導等似有必要。

    從與新儒家比較的方面看,人間佛教對傳統的轉換、提升也顯得不足。如果說,第一、二代新儒家著重批判與開掘傳統資源構成了儒學現代轉換的第一階段;第三、四代新儒家重點轉向了與西方文明的對話,因而在國際國內產生了很大影響。這構成了其轉換的第二階段。那麼,中國現代佛學研究的發展動向大體還處在從第一階段向第二階段的過渡之中。相應,太虛與歐陽竟無相當於第一代,印順、趙朴初相當於第二代。然而特別是太虛,已在這方面奠定了開拓性的基礎,如《真現實論》等著作。

    當然,與第三代新儒家相仿,以釋星雲(1927~ )、釋聖嚴(1930~ )、釋凈慧(1933~ )為代表的人間佛教第三代也在完善與豐富人間佛教理論與實踐方面作出了許多努力與貢獻。如星雲早年曾主編《人生》、《今日佛教》等多刊,大力宣揚人間佛教理念。1967年創建了著名的佛光山,後創辦國際佛光會,致力於推廣人間佛教的教育、文化、慈善等事業。以此為基地,向世界各地,包括西方弘傳佛教,先後創設百餘所寺院道場,設立佛學院校16所,所辦高雄普門中學、佛光大學、南華管理學院與美國西來大學等從幼稚園到高等教育的系統,更著重體現人間佛教教育思想--佛教界理應也為社會教育盡一份力。聖嚴於1975年獲日本立正大學文學博士學位,1978年繼承釋東初遺命,任中華佛教文化館館長,兼中國文化學院教授。1985年創辦中華佛學研究所,在此基礎上設立法鼓山文教基金會並任董事長、執行長,使該所辦的《中華佛學學報》成為當代最具學術水準的佛學研究刊物之一。他大力宣傳「心靈環保」、「人間凈土」等理念,創辦了法鼓大學,著有《戒律學綱要》、《世界佛教通史》、《比較宗教學》、《明末中國佛教之研究》、《大乘止觀法門之研究》等,共達40餘種。凈慧師承釋虛雲,早年就認為,人間佛教思想「對社會主義不但無害而且有利」,並因此遭批判。1959年虛雲圓寂後,在十分艱難的情形下,輯編《虛雲和尚法匯續編》,於1962年付諸流通,並研讀佛典不懈。1979年至北京,參與中國佛教協會工作。1981年起,先後任中國佛教協會會刊《法音》專任編輯、主編,中國佛教協會理事、常務理事、副會長、河北省佛教協會會長等職,而《法音》的宗旨之一就是「提倡人間佛教」。他主持了河北臨濟寺的修復與柏林寺的重建,創辦了佛慈安養院、河北禪學研究所、河北省佛學院以及在全國影響很大的《禪》雜誌。在此基礎上,連續舉辦了九屆生活禪夏令營,吸引與培養了大批人才。他著有《入禪之門》、《心經淺釋》、《佛教的社會責任》等,主編了包括《佛法在世間》在內的《法音文庫》等叢書。

    應強調指出,參禪是人間佛教主要的修持途徑之一。人間佛教第三代的三位代表人物均很重視禪修與禪學研究,星雲所著《星雲禪話》、《星雲說偈》等流通量很大,聖嚴所著《禪的體驗》、《禪與悟》、《禪門修證指要》、《禪的生活》等,乃其著作中的重要方面。凈慧首倡「生活禪」,實際上是人間佛教禪宗化的體現。

    同時,星雲弘法歐美,聖嚴曾應邀赴美主持禪修活動,並任美國佛教會副會長。凈慧多次出訪包括美國在內的各國。但由於語言直接交流與文化障礙,他們弘傳的對象依然主要是華人,即如通過日本文化對西方有較深了解的聖嚴,也是「不懂英文而到了美國」【《聖嚴法師學思歷程》,154頁。】。因此,儘管他們在向西方介紹佛教方面做出了成績,但更廣闊的理論空間仍有待後人填補。進而,在前三代人間佛教代表人物奠定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掘佛教理性傳統,傾力展開與西方理性主義的對話,意義重大。

    首先,因為現代化的內在精神就是理性化,就現代社會愈來愈多的人的根器而言,將偏重於通過理性思考作出信仰或傾向抉擇,所以與過去相比,應更多地靠佛教理性才能說服他們,而東西方理性對話的深入將為此創造必要的條件。而對已傾向於佛教的人們,偏重靠佛教理性(般若智慧)求解脫或部分解脫煩惱的情形也將比以往更多。

    其次,東方佛教理性內在地蘊含著與西方在新教傳統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現代理性至少同樣高的思辯能力,唯其在現代的展開遠遠不足,因而還未被國際學術界廣泛認識【馬克斯·韋伯乃其中主要代表之一,但他在20世紀早期對佛教的誤解不勝枚舉。近80年來,國際佛學研究雖有進展,但特別對大乘佛教的誤解仍深。】。代表著東方思辯的最高水準的佛教理性如果不能振作,那麼包括儒家理性在內的東方理性與西方的對話將難免軟弱無力。因此,為東方理性打開生存與發展空間,進而謀求與西方理性的溝通,協力面對人類共同問題,當是第四、五代人間佛教思想家與學者的使命。

    最後,這是豐富與完善人間佛教現代品格的最廣闊最有前景的理論生長點。因為畢竟西方的現代化、西方宗教的現代轉型比東方先行一步,所以他們在轉型過程中曾遇到的問題往往就是東方正遇到的問題,在佛教根本理性的指導下,恰當地借鑒其經驗,可以避免走不必要的彎路【例如信仰與理性的關係問題,西方在中世紀的研究已達到相當水準。這一關係處理得不好,信仰與理性會背離,太虛所謂新僧與現代佛學院學僧中這一現象尤普遍。而韋伯認為:「形形式式的合理化存在於各種各樣的生活範圍和文化區域中。如用文化史的觀點去突出其差別,就必須了解哪些方面已合理化了,在什麼方向上合理化了。」(《文明的歷史腳步》,14頁)韋伯認為,西方新教信仰與理性化的同步加強,只是歷史的特例。因此,合理化的方向對宗教信仰有特殊的重要性。】。

    歷史期待著,經過幾代佛教思想家與學者的艱苦努力,代表著東西方最高水準的理性的對話與碰撞,當在人類思想史上迸射出最燦爛的光明。

    人間佛教諸多品格蘊含的理性化、多元化兩大特徵正與現代社會趨同。理性化前已申論,多元化則表現為贊同人間佛教的各教團分彆強調或突出諸多品格中的某一或多個方面。例如,僅從重事業看,就各有或重慈善事業、或重教育事業、文化事業的特色。但表面上,理性化與多元化應相輔相成。但研究不深,處理不好,兩股推動佛教現代轉型的合力就會互相抵消,陷入各執一面的偏激。就海峽兩岸三地佛教現狀來看,這兩者關係並未較好地處理。主要表現為:

   1.把人間佛教理論浮泛化、庸俗化。有的僅抓住「人間」字眼,望文生義,對人間佛教理論體系缺乏基本了解,而「濫」談,甚至冒充。有的把人間佛教的起點當做全部,自以為很「熟」,其實只在立足點一步停留不前。對此,學者強調人間佛教是「有關整體佛教正法思想的觀念釐定」有一定必要,即以人間佛教的原則性糾正這類偏向。

   2.把人間佛教狹隘化。強調「正」是一把雙刃劍,這把劍的一面指向與巫術相聯的民俗信仰、指向附佛外道,這很有力。但其刃指向所謂「偏」的另一面也很鋒利,容易引起誤傷。在中國佛教史上,人們也屢屢看到以「正統」自居的門戶化傾向。如果對此缺乏警覺,人間佛教理論旨在「由『人』出發,浩浩蕩蕩地向菩薩、佛陀的境界前進」【 印順:《人間佛教要略》。】的博大胸懷就被狹隘化了。

    如何處理好理性化與多元化關係?首先應明確兩者的不同作用。多元化主要為理論的發展、理性的提煉開闢廣闊的道路。沒有多元化,實踐的道路非常狹窄,理性會被窒息或走向絕對主義。理性的提煉總結歸根到底還依賴豐富的實踐經驗與歷史遺傳下來的思想資源。儘管多元化的作用奠定了基礎,卻非核心所在。百花齊放可為理性發展創造了良好氛圍,但理性化本身才是現代化的精神內核。過於強調多元化,容易陷入不承認正邪是非客觀(排除諸執)上存在的相對主義。

    明確了兩者不同作用,進而具體處理好理性化與多元化的關係,歸根到底依靠著東方理性的精髓--中道觀。中道觀的指引能避免落入邏輯理性的直線性與實用理性的模糊性兩大陷阱,能避免走向絕對主義與相對主義的歧途。關於直線性,前文已略有說明。關於擺脫模糊性,即此而言主要是澄清一條界限,兩方面區別對待。

    一條界限就是,現代性是人間佛教的特質所在,同時現代化並不與傳統絕然對立,傳統宗教一般地即為現代宗教的前身。印順的絕大部分著作,包括對佛教戒律的考證,基本上是對佛法的「現代化詮釋」【參釋清德:《回歸「八敬法」真相:請看印順導師當初怎麼說?》,載《海潮音》第82卷第9期(2001年9月號),25頁。】,他強調的正法,不是僅重日本式的嚴密可靠的歷史考證,內在地更重視的是佛法中仍適用於現代的原則性, 而決不意味像學者所張揚的那樣,是與傳統徹底決裂。

兩方面區別對待,就是對當代人間佛教的主流或核心人物而言,應多強調多元化或寬容精神。否則,表面上意在弘揚人間佛教,實際上嚴重縮小了人間佛教的普遍意義。對人間佛教非主流或隨順佛教革新的其他宗派而言,強調理性化或原則性更為必要。否則,人間佛教理論的指導價值就不能體現。

    當然,理性並非萬能,其局限主要在於受感覺經驗的制約【例如信仰與理性的關係問題,西方在中世紀的研究已達到相當水準。這一關係處理不好,信仰與理性會背離,太虛所謂新僧與現代佛學院學僧這一現象尤普遍。而韋伯認為:「形形式式的合理化存在於中種各樣的生活範圍和文化區域中。如用文化史的觀點去突出其差別,就必須了解哪些方面已經合理化了,在什麼方向上合理化了。」(《文明的歷史腳步》,14頁)韋伯認為,西方新教信仰與理性化的同步加強,只是歷史的特例。因此,合理化的方向對宗教信仰有特殊的重要性。】。不過,一部人類史同時也是理性的成長史。如果說,從公元前7世紀到公元3世紀的千年間,在古希臘與中國,理性都開始覺醒,佛教理性也形成於這一時期(中經所謂千年黑暗),那麼,約自公元16世紀開始,至今未完的又一個千年,可視為以現代化為標誌的理性的又一個飛躍成長時期。東方佛教理性不但應在指導佛學研究、佛教教育、佛教制度建設、關懷社會等各方面顯現,而且應通過與西方理性的對話,對人類文化重建作出應有貢獻。

在理性化觀點中,宗教作為一個非理性的現象,必將逐漸退隱。如果理性可以用科技理性、工具理性和經濟理性作為代表,這些年來宗教在台灣的發展,可以說是和這些理性化的趨勢朝相同的方向發展,沒有出現式微的現象,宗教及其儀式之發展,對台灣社會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社會凝聚力量的一個介面。

    在生活世界裡,一般人通常不將巫術、宗教作清楚的劃分,將鬼神崇拜的一切活動都視之為宗教活動,或者將許多宗教活動當作是巫術。事實上最近幾年來,巫術、宗教在台灣社會都有明顯增加的趨勢,宗教與巫術並沒有呈現你消我長的現象,這可能是因為巫術、宗教各有發展的領域。最近幾年巫術因個人的需要有增無減(參見瞿海源,1997),而宗教也另有存在的空間。

    通過宗教和巫術的對照,將有助於釐清宗教的性質。過去這些年來台灣社會中的巫術、宗教活動都有復興的現象。關於巫術與台灣社會的言行邏輯,已另外文發表(參見張維安,2000),基本上我認為從演化論或傳統/理性的架構,傾向於把巫術視為落伍和非理性的觀點,值得反省。就巫術的性質來看,其實是相當入世的,而且具有支配現世的態度。許多學者提及早期的科學甚至與巫術同源,所不同的是科學使用一種機械式的因果論,可重複驗證,巫術則使用一種有機的、主觀邏輯連帶的因果解釋,一種神秘的因果解釋。這種差別與其所擁有世界圖像具有密切的關係。台灣社會的巫術言行如此普遍,首先,在社會性格方面,實用性使巫術具有當的發展空間,在人神關係方面,以神或鬼作為人的工具的思考方式,是巫術得以開展的重要因素;其次,世界觀的壓縮,自然世界社會化或社會世界自然化的現象,都是有助於巫術存在的基礎;再其次,巫術作為日常生活策略的一種慣習,與個人或社會長期使用的熟悉資源有關,這個和有意識的、計算理性的決策不同,它受到社會澄淀的慣習所左右(張維安,2000)。關於巫術的討論,基本上都是牽涉到私人的事務、個人的利害關係,巫術通常並不管轄社區和社會的事務,人類學家在台灣的田野觀察證實了這一點,波士頓大學的Robert Weller(1992)指出他在台灣觀察的一些巫術行為牽涉到的都是非常個人性的行為,很少和社區以及整個社會的議題有關。也就是說,巫術與宗教屬於不同的領域,雖然兩者之間並非截然二分,但也並非取代、消長的關係,這方面本文認為巫術與宗教在現代社會中是可以並存的。

    巫師,就像醫生一樣,治療我的病或者把符咒放在我的敵人那邊;但這類純粹是個人的事務。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巫師也幫助你,因為我們是分開去找他,滿足分別的、私人的需要。宗教儀式和信仰卻是面對集體的關心,神聖的功能就是那些影響整個社區的焦點。宗教和巫術,可以舒服的同時存在;其中一個在私人的空間,另外一個是在社會的領域。如塗爾干所說,一個巫師擁有他的顧客,卻沒有會眾。

   「教會」是一個說明宗教的關鍵性概念,Raymond Aron(1986:45)指出,將「教會」的概念加入神聖的概念與信仰的系統中,是為了劃分宗教與巫術。塗爾干認為「沒有一個宗教沒有自己的教會(church)」,同時成立的是「沒有巫術的教會」(Durkheim,1915:44)。宗教與巫術的根本差別,在於巫術處理的多是私人的事務,很少或根本不處理神聖的、公共的事務。從塗爾乾的宗教社會學角度來看,「宗教是一種關於神聖事務之信仰與儀式的相互依賴的系統。神聖藉由隔離與禁戒來和世俗加以區分。信仰與儀式如果把依從的人們聯合起來,成為一種單一道德社群,那便是『教會』」。塗爾干所謂的「教會」,就是指一個由一群特定的信奉者所組成,並有規律的執行儀式典禮的組織。塗爾干對宗教立下了一個有名的定義:它是「一個與神聖事物相關之信仰與儀式的聚合體系,.這些信仰與儀式將所信奉的人,融聚在一個被稱為教會的道德社群中」(Giddens,1989:185)

    從這裡來看,我們可以看到,巫術多半是處理個人的事務。宗教,所處理的多半是集體的、社區的、道德性的事物。當我們討論社會性的事務時,主要是和宗教有關。我們也可以這麼說,人們因為聚在一起,因此而有宗教情操的誕生。每個成員也都分享其團體本身的宗教性。成員之間的那種互相認同,緊密的結合,相互的加強彼此的宗教性。一群人藉著彼此分享的符號、信念或經典,表現出他們的認同。他們之間甚至構成某種程度的團體性,他們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我認為巫術、宗教的行為,兩者都牽涉到其背後所持有的世界觀。巫術所指的是,企圖以操弄一個世界的邏輯,來影響另外一個世界的結果,例如修改一個大門,而企圖改變某一個公司的業績或者進行某種儀式作為,而企圖影響自然界的變化,如下雨。這種以操縱「人與自然的關係」這個世界的邏輯,企圖影響「人與人的關係」這個世界的結果,或反之,可以視為一種巫術的基本原型。此處要討論的人間佛教,或者慈濟功德會會員的活動,也牽涉到兩個世界的邏輯思考,一個是此生此世在生活世界的作為,另一個是彼岸或者人間凈土,所不同的是巫術行為著重在操弄儀式過程,人間佛教的宗教行為著重在日常生活的實踐。

    我認為人間佛教與社會的關係,最主要的是從經懺儀式到社區服務儀式的轉變。Pals(1996:107-110)認為塗爾干把崇拜的儀式分為三個形式,除了正面的和負面的主要崇拜儀式外,就是贖罪的儀式。負面的崇拜儀式,其主要任務:就是使神聖和世俗分開。主要是由禁制和禁忌的方式所構成,此時只有神聖的活動可以進行,壓抑個人的需要,甚至要個人忍受痛苦,都是為了團體的理由,拒絕享受性、美食和奢侈。他認為沒有自我的犧牲氏族就無法繁榮或生存。

    至於贖罪性的儀式通常是在悲劇的事件和有人去世之後舉行。塗爾干對這個儀式所作的社會解釋是,一個人的死亡不只使得一個家庭變弱;整個氏族也失去了成員。在這個時候,成員們需要通過崇拜儀式,重新再結合、再打氣、再肯定他們自己。他認為儀式的舉行並非針對什麼神和神靈。這些關於超自然存在的信仰是後來才發展的,而且只能夠當作是儀式的結果。本來,沒有神來掌控儀式,而是儀式本身創造了神(Pals,1996:109-110)。對塗爾干來說,宗教信仰和儀式乃是社會實體的象徵的表現。儀式的力量把氏族的所有成員結合在一起。

    一個人的生活世界可分為四個世界:第一個世界,個人與自己的內心世界;第二個世界,個人與他人的社會世界;第三個世界,個人與自然的世界;第四個世界,個人信仰的彼岸世界。太虛法師提倡人生佛教之前,佛教的重點在於第四個世界,強調經懺的儀式或鬼的世界。其活動和塗爾干所說的贖罪的宗教儀式非常接近,不能說這些活動對於社會的團結與重新結合沒有意義,但因為過度強調第四個世界的重要性,反而比較接近巫術的性質。人生佛教,與後來印順法師所提出的人間佛教,則把重點從第四世界轉移到第二個世界,把對於凈土的追求從彼岸轉移到人間。這個詮釋所產生的改變,和新教改革中提出以「職業」作為救贖的符號,具有相同的理論意義。人間佛教強調的重點,從第四個世界轉移到以社區、社會為核心,以人與人為核心的第二個世界。

人生佛教

    太虛大師對於現代漢傳佛教有一個扭轉方向的大貢獻:人生佛教。人生佛教,照太虛大師的說法,「即由人乘進趣大乘的佛法」﹝1﹞,換言之,就是「直依人生髮達成佛」﹝2﹞的道路。

    他認為,「現在講佛法,應當觀察民族心理的特點在何處,世界人類的心理如何,把這兩種看清楚,才能夠把人心中所流行的活的佛教顯揚出來。」﹝3、太195﹞他以為「小乘佛法,離開世界,否定人生,是不相宜的。大乘頓教,也有與現代思想不相合的地方。」﹝4、太196﹞不合的地方在那裡?「現在世界人心注重人生問題,力求人類生活如何能夠得到很和平、很優美。所應用的工具乃科學的;所實行的方法乃社會的、有組織的群眾生活。」﹝5、太195-6﹞所以他認為「能與現世的中國民族、世界人類最相宜的,以大乘漸教為最。」﹝6、太196﹞因為「大乘漸教以人類為基礎,進一步有一步的實證,就是大乘漸進之法,與科學化、組織化漸得完美之法相近。所以在此時顯揚佛法,應該提倡大乘漸教。」﹝7、太196﹞

    既然是漸教,其次第為何呢?簡單的說,第一階段在「完成人生,成為孔丘、王守仁一般之人聖」﹝8、人8,太209﹞;第二階段則由菩薩到佛,這也是他四十八歲述懷詩中「人圓佛即成」的意義所在。

    人聖之所以不究竟,是因為「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所以對於「一切法、一切眾生,不能深切明徹」﹝9、人9﹞。因為孔子「敬鬼神而遠之」,所以對於「超人之三界天人,三乘之聖者,菩薩境界,及究竟之佛境界,皆未之聞也。」﹝10、人29﹞那麼太虛大師對於佛境界是何看法?他說「佛法中有種種不思議事,要人修學若不到成佛境界,則不能證知此種事實。如說此經佛當時在龍宮宣講,與稱佛在大光明中演說:又說華嚴經由龍宮誦出,及大日經為南天鐵塔取出等說。」﹝11、太173﹞以此他批評考據佛學,他說:「若無果覺之仰信,佛教持凡夫之知見以考據佛學,於此種事必成懷疑。以懷疑故則不能信受,無信受則永無成佛之希望。」﹝12、太173﹞他又說:「學佛之人若修養未到,於佛說種種神變境界既不能有實地試驗之能力,於佛說又不能取仰信之程度,則亦終於疑惑而永淪生死已。」﹝13、太174﹞

    所以人生佛教,可說針對儒家及針對考據佛學家而發。針對儒家,他說:「向來儒家亦謂佛法厭世,忽略人生,今則特提倡此人生佛教,注重人生的因果業報,繼善成性,達佛之極果,一面又指明儒家的道理不及佛法的宏廣高深也。」﹝14、人29-30﹞

    針對實證論佛學家則如上所述。太虛大師以華嚴境界實有,唯證相應,但曾與太虛大師約談的胡適之,則認為《華嚴經》是想像文學。胡適之因太虛大師之提示,搜集《壇經》及各種禪錄研究﹝15、自74﹞,日後和太虛之舊識鈴木大拙因禪宗的解釋問題打了一場筆戰﹝16、年210﹞.胡適之可以當成是考據佛學家或歷史實證論佛學家的代表,自太虛大師觀之,自是無法契入東方文化的根本。

    二、東方的內學

    因此人生佛教是要人先作君子以至於聖人的,其原理是「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因為「人生中最重要者是善,須假繼善之功,成完滿善性的人生,即是依繼善成性之行為,作五戒十善之行,以此善的人生因果律,成人生完全之善性,此屬成立人生果報,繼續修善,完全以人為中心,其它一切環境,全以人的用功緻力而達其美善。這種道理是儒家的特長,而佛教向來將此忽略了,尤其是中國佛法,因儒家已有詳細的發揮,以為佛法不須重視。」﹝17、人28﹞太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就是要配合中國民族心理及世界人類心理,扭轉中國佛教向來的方向,依大乘菩薩行的本懷,響應宋明及新宋明儒學的對於佛家的批評,每每著重於佛家毀棄人倫,不治生產,在宇宙論上偏於空幻。新宋明儒對於佛家的批評,又可分為:以梁漱溟為代表的實踐派及以熊十力為代表的哲理派。梁漱溟認為佛家是要取消人生,為現階段中國所不宣,所以他特別提倡儒家的人生態度與實踐以救中國。熊十力則以大易生生之義,扭轉佛家溺寂滯靜之反人生傾向,太虛大師皆嘗著文響應之。此三人皆曾從事清末明初的革命運動,梁的「鄉村建設」,太虛的「人生佛教」,及熊的「儒家形上學」皆可謂是對於革命之實質失敗的痛定思痛之反應與轉出,重新在思想的深處提出解決中國問題的辦法來,皆可謂「生命的學問」。如今當代新宋明儒家幾有將被收納於太虛大師開啟的新佛家之內的趨勢。此因思惟不深,證量不足,踐履太少所致?或有其它因素?話說回來,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確是以「繼承儒家並超越儒家」為職志的。因此他說:此為人生的樞紐,故凡作佛以此為轉折點,而人生佛教之重心亦在此。﹝18、人28﹞

    那麼儒家是如何成賢成聖的呢?大師說:「中國的儒家說人性是善的,將此善性繼續而擴大,成賢成聖皆由此也,孟子說『人異於禽獸者幾希?』二者的距離相差不遠,看能否繼善於此「幾希」中擴充之,以完成人性,建立完滿的人格,故繼之者善而成之者性也。」﹝19、人28﹞

    這儒家繼善成性的方法,太虛大師把它歸入「內心之修養」。他說:「東洋文化注重內心之修養,其言論皆修養內心所得之經驗。今之佛學,即佛當時修養內心之結果。孔、老二家所發明之道,亦因修養內心而證於高出常人之心境。」﹝20、太166﹞他說,「佛學,則為根本無分別智所流出。」﹝21、太170﹞,而「宋、明儒之從事靜坐,與參究未發之性,皆是冀以離言而契入實相之明證。」﹝22、太170﹞

    所以太虛大師肯認「內心之修養」法的重要性,認為這是東方文化的特色。對比於西方文化,則有所不同,他說:「西洋文化,偏重客觀之經驗,其所自翊為西方人獨得之科學,亦不過藉宇宙萬有現象為經驗之基本,使前五識對於萬有之作用起感覺,意識更從而加以歸納及演繹之工作,使成為有系統有部分之知識。此西方人研究學問之通義,故其學說皆由五官感覺而發明者,故雖有哲學,亦皆近於科學之哲學。」﹝23、太166﹞

    「西洋文學所包含之智識,皆生於五官感受之經驗;有感覺社會之現象為經濟所壓迫者,則發表其經濟之學說;有感於經濟為資本家所壟斷者,則提倡社會主義之學說。」﹝24、太168﹞

    也就是說,西方人大體上是感官經驗論的認識論立場,因此決定了其趨向唯物論的本體論。而東方聖人因為在認識上,主要以「內心的修養」為手段,所以每每得出超乎形而下的本體論立場,儒家、道家、佛家都以他們的體驗,證得物質以上的存在境界。太虛大師尤推尊佛陀:「仰止唯佛陀」。

    因為佛陀以「無上正偏覺」,「對於宇宙萬有生滅變化之真理,無一剎那間不徹上徹下徹內徹外完全明了覺知」﹝25、太167﹞。所以他說:「故佛學所以可寶貴者,在乎使人得以實證,而佛學所應注重者,則又在依教修行。」﹝26、太157﹞

    這「內心的修養」、這「實證」、這「依教修行」,太虛大師給予一個名稱,稱為「廣義科學瑜伽方法」或「瑜伽的科學方法」。﹝27、人203﹞

    三、廣義科學的瑜伽方法

    太虛大師對於科學方法,有一份合乎內學,異乎現代唯物科學的見地。他說:科學之方法,當以擴充感驗的能力為最要。而今於視覺、聽覺雖已有擴充方法,然於嗅覺、嘗覺、觸覺之擴充方法極短缺,而於意覺,又有論理訓練之一法--概念推論。……論理訓練既不能施於意覺發動幽微之際,而分解修繕之以擴充其純正感覺之力量,則於增益意覺等純正感驗之方法,豈可不謀有所改進乎?此則佛教之瑜伽學--或曰止觀學、靜慮學--所由尚。而余認「瑜伽方法」加入於現時狹義的科學方法,即為佛教廣義的科學方法。以之得成由純正感驗所獲之明確理知,即為廣義的科學,亦由乎此。﹝28、年188﹞

    所以廣義的科學即以五官感覺(西方科學所本,特重視聽二感)再加上意覺(manas)之鍛煉(東方「內學」所本,在印度之共名為「瑜伽」(yoga),在中國佛教稱為止觀、靜慮,英文譯為meditation,contemplation,intuitional practice者所得。所組織的知識)。後者最高階段稱為「無上正偏覺」,能知「萬法真理」、「宇宙萬有諸法緣生之真實理」。這是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認識論基礎,他稱為「廣義的科學方法」、「瑜伽的科學方法」、「廣義科學的瑜伽方法」。

    四、太虛大師的內證經驗

    太虛大師即然有此一認識論的主張,那麼他的認識論之實踐成果為何呢?或者反過來說,他為何採取瑜珈方法的認識論立場呢?「有釋迦心理上之證明,乃有佛學」﹝太166﹞同理,太虛因為有自己心理上之證明,乃敢於提出「人生佛學」來﹝29、太﹞

    他自述有三次入定的經驗,皆是在閱藏閉關期間發生的。

    第一次是發生在十九歲(1907)於在慈溪汶溪西方寺閱大藏經時發生。這是因為道階法師曾閱全藏並稱讚閱藏經的利益,以及圓瑛法師介紹他去西方寺的因緣促成。他說:秋天住藏經閱看藏經,那時喜歡看憨山集、紫柏集,及其它古德詩文集與經論等。如此經過了幾個月,同看藏經的有一位老首座告訴我:「看藏經不可東翻西找,要從頭依次的看到尾」。當時我因找不到閱藏頭路,就依他的話,從大藏經最前的大般若經看起。看了個把月,身心漸漸的安定了。四百卷的大般若尚未看完。有一日,看到「一切法不可得,乃至有一法過於涅盤者,亦不可得﹗」身心世界忽然的頓空,但並沒有失去知覺。在這一剎那空覺中,沒有我和萬物的世界對待。一轉瞬間明見世界萬物都在無邊的大空覺中,而都是沒有實體的影子一般。這種境界,經過一兩點鐘。起座後仍覺到身心非常的輕快、恬適。在二三十天的中間,都是如此。大般若閱後改看華嚴經,覺得華藏剎海,宛然是自心境界,莫不空靈活潑;從前所參的禪話,所記的教理,都溶化無痕了。﹝30、太266﹞

    第二、第三次是發生在二十六歲、二十八歲(1914、1916)於普陀山錫麟禪院閉關時。由了余法師請印光法師來封關,他說:歐戰爆發,對於西洋的學說及自己以佛法救世的力量發生懷疑,覺到如此的荒棄光陰下去,甚不值得,遂到普陀山去閉關。閉關二三月後,有一次晚上靜坐,在心漸靜時,聞到前寺的打鐘聲,好象心念完全被打斷了,冥然罔覺,沒有知識,一直到第二天早鍾時,才生起覺心。最初,只覺得光明音聲遍滿虛空,虛空、光明、聲音渾然一片;沒有物我內外。嗣即生起分別心,而漸次恢復了平凡心境。自此,我對於起信、楞嚴的意義,像是自己所見到的,所以我當時就開始著成了楞嚴攝論。經過這次後,繼續看經,著書,坐禪。這一年中專看法相唯識書。當時其它的經論雖亦參看,但很注意看唯識述記。述記中釋「假智詮不得自相」一段,反覆看了好多次,有一次又入了定心現觀。這與前兩次不同,見到因緣生法一一有很深的條理,秩序然絲毫不亂。這一種心境,以後每一靜心觀察,就能再現。﹝31、太267-8﹞

    太虛大師這三次的定境,有兩次是知識瑜伽定(jinana yogasamadhi)由思維的集中而生定,即般若經定、華嚴經定、禪話定、唯識論定等。有一次是「勝王瑜伽定」(rajayoga samadhi)由冥想而生定,即楞嚴經--起信論定。所以說是「瑜伽方法」所致,是不錯的。那麼這三次定境,對於太虛大師起了什麼作用呢?

    五、定境之作用

    第一次般若定以後,他說:我從前的記憶力很強,只要用心看一遍就能背誦。但從此後變成理解力強而沒有記性了。我原沒好好的讀過書,但從那一回以後,我每天寫出的非詩非歌的文字很多。口舌筆墨的辯才,均達到了非常的敏銳鋒利。﹝32、太266﹞

    換言之,太虛大師自從入了般若定以後,直覺、靈感等形而上的能力加強了。這對於推展人生佛教頗有助力,因為他展現了「文字般若」相,並能「知言」。使頑者生畏怖,使敬者生信仰。在《自傳》相中提及的斥駁姬覺彌的例子,即其印證﹝33、傳63﹞。他說:我遇此類毀謗,立致辯斥,不惟在筆端,而在舌底亦每每如此。雄辯所及,敵鋒鮮有不摧﹗﹝34、傳63﹞

    但人亦有妒心在,亦有惱羞成怒一事。佛陀之有提婆達多(Devadatta),正如太虛之有反對他的人。即使有「無上正遍智」的佛陀亦不能免,因為這是因緣法,佛亦不能自外於因果。

    第一次閱藏時,太虛大師忽然得了近視。不知是用力太勤,或光線不足,或營養失調,或其它原因所致。

    三次定境對他的影響,他回憶起來,認為:自從經過第一次後,我的記憶力便沒有以前好,但理解力很深。那年頭髮已變白,眼已近視。但後來頭髮轉青了,眼睛到現在未變。經過第二次後,起信、楞嚴的由覺而不覺的緣起相,得了證明。第三次現觀唯識的因果法相。古人所謂不昧因果,實在一一皆有條理、秩然而不紊亂的因果。﹝35、太268﹞

    六、觀因果

    關於因果,太虛大師對於因果,確有一番異於常人的認識,例如他認為他的弟子:

    尤可惜的為大慈,受戒未滿三年即逝,他的病根種於未聞佛法前的同善社靜坐。起初他不說,及至病深,已無從挽救,迄今思之嘆息不置。﹝36、傳72﹞

    同善社的靜坐,種下了大慈(俗名黃葆蒼)受戒末滿三年即逝的因子。這是一則有關個人生死與修習法門的例子,另外可以舉世界和平與人生佛教之關係的例子。

    七、救世佛法

    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運動,在民國十二、三年時,有了一個大的變化,就是開始思考世界佛教的課題,即世界佛教運動,或佛法救世運動。所以在佛法的判攝上,將巴利文系佛教、藏文系佛教及歐美文系佛教納入,不再限於中國既有的宗派。在實踐上,先有寰游考察。他到過日本、錫蘭、印度、緬甸、法國、德國、英國、美國等地考察;推動世界佛學苑之建立;關心西藏的佛教、政治、文化,派員去西藏學習,設漢藏教理院。這種種的作為,其原因為何?大師的分析如下:當今的西洋人具有轉動這個世界的力量,可是西洋人不但不了解佛法,而且與佛法不相應。﹝37、太300-301﹞

    而且他說:「今日的中國,只會跟著這世界的潮流跑,一點自主都沒有了;不但政治、經濟等是這樣,乃至思想以及各種平常的見解都失卻自主了。」﹝38、太300﹞由於國家沒有一定的政治和社會制度可依據,想復興中國佛教,整理中國僧事,是不可能的。中國各派政治的興仆,都是受了國際思潮的遷動,故我當時有應先著手世界佛教運動的理想。﹝太26﹞先使歐西各國優秀人士信解於佛法,把他們做人立國的思想和方法都有所改變,中國的政治和社會才可安定,中國的民眾亦因歐美的信仰佛法而信仰,如果這個從大處著手的運動成功,那麼建立中國的佛教就有辦法了。﹝39、太26﹞

    這國際思潮有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民主主義及達爾文主義等,他認為都有一共通特色,即總是「利己」,總是一種「發展自己而統制他人」的「鬥爭」﹝太27﹞。他說:故今世之大亂,其餘原因皆屬助滿之業;若基督教與工業發達及科學知識等;故科學知識於歐戰雖不負直接主要的責任,然為所利用以讓其勢焰,亦免間接旁助的責任--而達爾文等以發揮營己蕃類之食慾,令激烈競爭以求進化,實為最高原因之引業力。﹝40、太226﹞

    這裡指斥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以其為戰爭的根源,對治之法是人生佛法,反對「競爭進化」而主張「互助進化」。因為歐美的思潮未變而有待改變,「以這種真理去感化世界人心,感化有思想學問的領袖,改變他們做人立國之道路,從這做人立國的思想,解險世界紛亂的因素,取得真正的世界和平,中國才可以安寧,佛教才有昌明的日子。」﹝41、太28﹞,所以太虛大師在1935年時便認為,世界大戰隨時有爆發的可能:我們試一觀現在國際的形勢,列強與列強的大戰爭,真是迫切到有一觸即發的可能了﹗﹝42、太91﹞ 

    果然,二次大戰的亞洲戰場開始於1937年,歐洲戰場則始於1939年。此一預言與大師所晤之印度國民大會領袖波士(Subhas Chandra Bose) ﹝43、年456﹞在戰前間的預言一樣,言中了。

    波士和太虛大師一樣,皆為行瑜伽方法之人﹝44、tantra,p33﹞,亦皆為社會主義者。﹝45﹞當時密切觀察歐洲局勢的人,對於二次大戰爆發亦能預測到。但從做人立國道路來分析戰爭之原因者,則不多見。說到宗教、科學、工業,都有助於「營己蕃類之貪慾」的人更少。所以太虛大師之人生佛教、人生佛學已經具備了文化社會學,文明哲學的旨趣了。

    八、定境心得與大乘三宗

    太虛大師的入定經驗,不僅加強了他形而上的能力,觀因緣之特勝,同時也影響了他對大乘佛法的分類。太虛大師第三期佛教分判,認為大乘佛法分為三宗:1·法性空慧宗,2·法相唯識宗,3·法界圓覺宗。

    太虛大師這大乘三宗的分判,講於1940年夏天四川重慶的漢藏教理院暑期訓練班﹝46、年480﹞。後來印順法師1941年在四川合江法王學院,寫了《印度之佛教》一書1942年出版,書中亦有大乘三系說。「性空唯名論」相當於「法性空慧宗」;「虛妄唯識學」相當於「法相唯識宗」;「真常唯心論」相當於「法界圓覺宗」。太虛大師大乘三宗的說法早於此講,迭有異名,然大旨不變。目前漢語佛學界流行的分法,是印順法師的說法,而不是太虛大師的見解。前者的人間佛教似有取代後者的人生佛教之勢(太虛大師有時也稱他的新佛教為人間佛教,但仍以人生佛教的稱呼為主)。但是兩者的認識論基礎不同,這是本文的要旨所在。我們再回到太虛大師的說法:法性空慧宗說的是「了知一切法的自性皆空」的「般若」。太虛大師在第一次入定經驗中,已印證:「忽然失卻身心世界,泯然空寂中,靈光湛湛,無數塵剎,煥然炳現,如凌空影像,明照無邊」。﹝47、傳23﹞太虛大師未明言,但印度中觀宗,漢地三論宗是建立在此一見地之上的。

    法相唯識宗,說的是「因果相關,種現相續」、「諸識所緣,唯識所現」,太虛大師在第三次入定經驗中,有所印證:真覺無量情器,一一根塵識法,皆別別徹見始終條理,精微嚴密,森然秩然﹝48、傳52﹞

    吾人知道印度的唯識宗、瑜伽行派及中國的法相學屬此。法界圓覺宗,是指「正遍覺」的「圓滿覺知」,「一剎那間就能夠周遍了知諸法性相」。這包括了天台、華嚴、禪、凈、密等。他的印證有兩次,分別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大般若閱後改看華嚴經,覺得華藏剎海,宛然是自心境界,莫不空靈活潑;從前所參的禪話,所記的教理,都溶化無痕了。﹝49、太266﹞

    是冬每夜坐禪,專提昔在西方寺閱藏時悟境作體空觀,漸能成片。一夜,在聞前寺開大靜的一聲鐘下,忽然心斷,心再覺,則音光圓明無際,從泯無內外能所中,漸現能所內、外、遠近。久暫,回復根身座舍的原狀,則心斷後已坐過一長夜,心再覺系再聞前寺之晨鐘矣。心空際斷,心再覺而漸現身器,符起信、楞嚴所說。﹝50、傳51﹞

    然而印順法師在他編的《太虛大師年譜》中,對於太虛大師是否悟入楞嚴心境有所置疑﹝51、年85-6﹞。此一公案,待明人蔘究。

    所以太虛大師是基於自己的「實證」體悟而分大乘三宗的。他以大乘諸宗融攝人間兩般文化﹝52、中p148-181﹞,也是以他的體悟所生的見地.因此他說諸法實相,是「無可言n思,唯證相應」﹝53﹞的,這句話他做到了。

    九、禪定與菩薩行

    他是否以此自滿呢?不然,他說:

    經過這三次的定境,每一次心理生理都有改變,並曾偶然有過天眼、天耳、他心通的徵兆;六通可能,則建基天眼,宿命通的業果流轉相續亦決可信。因為悲願心太重,未能向禪定去繼續深進。所以沒有次第,可為別人修證的依止。﹝54、太268-9﹞

     太虛大師雖說「無求實時成佛之貪心」,但「仰止唯佛陀」,佛陀是有「無上遍正智」的,所以太虛大師仍有遺憾,有詩為證:

身世今盈四十九,勞勞役役何為生?

願得無上遍正覺,願度無邊苦有情﹗

我今修學菩薩行,我今應正菩薩名。

願人稱我以菩薩,不是比丘佛未成。

    人生佛教的創建者太虛大師,確特重視「實證」佛菩薩的境界,以完成不斷進化的菩薩行大乘佛法世界。他曾說「佛法建立在果證上」,故而亦曾從九世班禪喇嘛受金剛阿闍黎灌頂,欲進一步證得密咒乘之果﹝56、年368﹞。直可謂通達無礙而精進勇猛,確是知行合一之人生佛教倡導人。

    十、結語

    太虛大師之「人生佛教」並非無根之玄想,亦不止於悲願所出,他將悲心化為禪之行動。深入心經,得定境了悟。以細微的體驗親證佛法,這並非概念玄思或考訂經籍之佛學家可比。既非演繹家,亦非歸納家,乃直證家。定有所得,故慧有所進,依此開出融攝佛宗,平章宗教,含蓋世學,深入因果的人生佛教。人生佛教之形成固然有種種的外緣,但人生佛教之確證,乃瑜伽方法之功,無先前瑜伽禪定之體證,便無後來人生佛教之果敢、精微而廣泛之發展,人生佛教之成立,足以破斥「內聖」無關於「外王」之俗見。這也是他在〈人生觀的科學〉一文中,再三致意者。走人間佛教之路,而無深入之禪定修持,慧必不深,將同俗學,被因果所縛,非能力轉乾坤者,非宗佛教者,亦可從太虛大師之生平與志業中得到深入的啟示,將人生之境界,提升至更高處,畢竟近世以來悲智雙運的哲人,能與世上各思想家、行動家平張諸法而助益之人實屬鳳毛麟角。值此西力壓迫言論、見解、感覺都遭熏染西無以自覺、自拔之際,再度回顧太虛大師之人生佛教,真覺其為警世之宏鍾,救世之良藥。有志之士,當循其意趣,向前推進,完成他所未能完成之志業。既不偏於自了的證悟,亦不偏於慈悲的善行。

人間佛教的理論基礎

學佛從何處下手,怎樣才能成佛,這是佛教理論所要回答的一個根本問題。就其主要內容而言,可以歸納為四個字.智慧、慈悲。佛為福慧兩足尊,是智慧與慈悲的高度體現。唯有修福修慧,才能成佛。

  關於修福即是廣修菩薩行,要求在人的本位上從事有益眾生的事業,促進人類幸福。對此,正果法師在《人間佛教寄語》一文中寫道:因為人類的社會,是互助互賴的,衣食住行,事事都必須依賴他人的幫助供給,才能生存,沒有任何一個人不依賴他人的幫助而能單獨生存的。自己的一切既需要靠他人的協助,自己也有義務為他人提供方便。人類社會的互助互賴,形成了彼此互依的人類社會之網。每個人都是這個網的一環,每一環都不能脫離整體的網而獨立。離開了整體的網,個體的那一環便不存在了。我們知道了人類社會互助互賴而共存的原理;就應該盡到自己作為整體之一環的責任,以酬報他人給予自己的助力。這是每個人的義務,也是每個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的道德觀念。對自己,應潔身自愛,不苟且,不偷生,不自私以損人。對社會,應積極工作,自強不息,見義勇為,以熱情坦白的心情助成他人有益的事業。這是每個人在自他兩個方面應具備的私德和公德。完成公私二德,亦即人格的完成。學佛應該從這裡下手,充分做到完成人格的修養,學佛的基礎也就奠定了。(見《法音》1984年第5期)正果法師運用佛教緣起說的觀點.說明人與人的關係,個人與社會的關係。這種關係是關係復有關係,條件復有條件。從豎的方面來推尋,是無始無終,從橫的方面來推尋,是無邊無際。一、事物是一切事物的緣。一切事物是一事物的緣。就個人來說:一切人,一切物,乃至整個宇宙,都是生起個人的緣。就社會來說:我一個人,即是一切人,一切物,乃至整個宇宙的緣。因此,個人的一呼一吸,與一切眾生息息相通,休戚與共。如果從這種胸懷出發而對一切眾生產生同情心,救護心,佛經稱此為同體大悲,或平等大悲。《華嚴經》說: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從根本上說.有了眾生,才有菩薩。所以說:若無眾生,一切菩薩終不能成無上正覺。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花果,以大悲水饒益眾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花果。正因為如此,每個學佛者對待眾生都應具足五心:

  1、不舍心:時時處處,不舍一切眾生,不舍菩薩行,菩薩的一切自行都應尊重眾生的利益。助成眾生的幸福.為了眾生的福樂而工作,奮鬥,無有止息。

  2、平等心:菩薩將眾生當成父母和諸佛一樣看待,以菩薩心平等故,則能成就圓滿大悲。

3、無畏心: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誓願弘深,難行能行,難捨能舍,難忍能忍。

  4、同事心:佛經上說的同事,指的是菩薩應與眾生共同生活,共同工作,共同思考,共同奮鬥。菩薩只有在言行上與眾生同事,不分彼此,打成一片,才能真正救度一切眾生。

  5、學習心:菩薩為了服務眾生,助成眾生幸福,要悲心懇切,學處廣大。難學能學,盡一切學。學習一切知識,向一切人學習。像《華嚴經》上說的善財童子五十三參那樣,不知疲倦地學習。

  釋迦牟尼在為太子時,為了救度眾生,捨棄王位而行乞食;脫下瓔珞寶農換上賤民的服裝;丟開高貴的梵語,採用通俗的摩竭陀語;不顧等級制度的森嚴走到平民大眾中去,破除神我的執著,闡明緣起的理論。他的一生,犧牲個人的一切,面向群眾,面向社會,在人間創立了佛教。佛陀明白的告訴我們;不僅他個人是在人間成佛,三世諸佛都是在人間成佛。

  值得一提的是,佛陀還給人間留下一個類似近代民主制的僧伽制度。規定僧伽中一切事務,由僧眾會議決定之後再進行處理,不許個人或少數人獨斷獨行。對於會議的程序、工作的檢查、僧團個人行為的評判等等,均有詳細的規定。美國塞德蘭侯爵在《印度的遺產》一書中寫道;我們今天的議會制度,竟可以從兩千多年前,印度佛教會議見到,真是令人驚奇的事。

  關於修慧,此即要求學佛的人必須學習知識,尊重知識,具備高度覺悟、高度文化修養和道德修養。例如釋迦牟尼為太子時,完成了語言、文學、哲學、數學、天文、科技、軍事等學科的學習,成績優異,但他那時對人生為什麼會有生老病死、人生和宇宙的真理是什麼等一系列問題常常縈迴在他的腦際,百思不得其解,追求真理的強烈願望,使他毅然離開王宮,參訪了當時的著名學者,如跋渠(宿命論)、阿邏弗蘭(神意論)、郁頭弗蘭(無因論)等人。前二者持常見,認為宇宙人生的道德、禍福,皆是命中注定或神意安排,否定了人類的智慧和力量,後者持斷見,認為宇宙的一切都是偶然形成的,人的善惡禍福也屬偶然,人類的奮鬥似乎沒有什麼用處。釋迦認為這三種觀點,都不能正確說明宇宙人生的實相。經過六年的參訪和苦行生活,他心頭的疑問依然如故,找不到正確的答案。最後他在菩提樹下,靜坐思維,洞徹宇宙人生是一系列無窮無盡的緣起現象,從而豁然開悟什麼是緣起?《阿含經》中佛常以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定義,說明一切事物都是互相依存,沒有單獨和絕對的存在。從時空縱橫的重重因果關係上視之,彼此互為因果,如因陀羅網,目目相關,無量無邊,無始無終,不可窮盡。以緣起觀透視世界,絕對沒有第一因的存在,也沒有最後的終結。

  以緣起論觀察事物和處理問題,自然會得出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的道理。佛教以此為檢驗印證一切法是否合乎佛法的標準,故名三法印。

1、諸行無常:宇宙間一切事物永遠處於緣聚幻生,緣散幻滅的變動中,沒有少許法是永恆不變的存在,諸行無常的法則在生理上是生、老、病、死,心理上是生、住、異、滅,物理上是成、住、壞、空。一切法都處在剎那剎那永不停息的急速變遷中,變化密移是物質與精神存在的唯一形式。掌握了諸行無常的法則,能使人奮發向上。因為用變化和發展的觀點看待一切事物,打破凝固、僵化的觀點,愚者通過學習可以成為智者,眾生經過修福修慧可以成佛,菩薩認識了諸行無常的法則,明瞭無常故苦,故能勇猛精進,發大悲心、處生死海,普度眾生。學佛人掌握諸行無常的法則,身居逆境,心得寂靜,不為憂怖,待人接物,即無執著,隨遇而安,當下解脫。

  2、諸法無我:梵文我之含義有。(1)實體義,即單獨實在的個體,不依其它因素而存在。(2)常住義,不為時間空間的變化而消失。(3)主宰義,能主持本身,不受外界干擾。但世間一切事物都要藉助於種種條件的組合,沒有單獨的實體。皆隨因緣的聚散而生滅,沒有自在的常住,皆受因緣條件變化的制約,沒有自我任意的主宰,故說無我。掌握諸法無我的法則,能喚醒人跳出我執的藩籬,開發健康和諧的新的生命世界。佛教認為以此為前提,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再是以自私自利為出發點,文明幸福,友愛互助,和平融洽的人間凈土就會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3、涅槃寂靜;涅槃意為止息,指各種貪慾、瞋恚、愚痴等煩惱止息的境界。

佛教的涅槃,是在現世生活中證取的,而非死後的境界。如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洞見緣起實相的真理,遠離一切煩惱和怖畏,當下便現證涅槃。涅槃是深觀緣起性空,從無常,無我中體悟一切法不生不滅的寂靜狀態,不再為幻想所迷,於順逆諸境不再有貪愛取捨之念,心地寂靜、安詳、解脫。解脫不是離群索居,不食人間煙火。真正的解脫是深入人世間,深入人群,度化眾生。地藏菩薩有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大願。能體會涅槃寂靜的法則,便能體證無常、無我的深義,具有積極熱忱的服務精神。觀無常而克服凝固不變的執著,可以激發人們轉識成智、舍染趣凈的進取思想和不怕困難、勇往直前、救度眾生的無畏精神。觀無我而捨棄我執,與眾生渾成一體。涅槃是永生,不是死亡。涅槃具有積極進取的精神,大乘佛教稱這種境界為無住涅槃。

  佛的智慧就是緣起觀和以緣起觀為核心的三法印。這是佛教觀察宇宙人生的根本教義。在佛教發展史上雖然有許多變化,但都沒有離開緣起觀這一根本教義。如部派佛教主張業感緣起。大乘真常家主張真如緣起和如來藏緣起,中觀家主張性空緣起,唯識家主張賴耶緣起,密教主張六和緣起,天台宗又有性具緣起,華嚴宗有法界緣起。把握了緣起的深義,即能掌握佛法的真諦,攀登智慧的高峰。

二、人間佛教的基本內容

佛陀一生從人文主義出發,引導人們趨向道德的解脫生活,所以學佛要先學做人。成佛的基礎,在於人格的完成,所謂人成即佛成。人格的完成,必須對自己嚴格要求,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見義勇為,助人為樂。人間佛教的內容,是奉行五戒、十善以凈化自己的思想,廣修四攝、六度以利益人群。

  五戒、十善是人類的道德規範。每條都有正反兩個不同側面。不該做的做了是犯戒,該作的不做也是犯戒。佛教主張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是承認世間法律保護與制裁兩方面的作用。每條戒都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辯證的統一,作惡是犯戒,不行善也是犯戒。不殺生是這樣,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各條戒,莫不如此。佛教的道德非常重視動機與效果的一致性。如果一個人的言行,其動機是為了社會進步和人民幸福,並取得了效果,不論他說什麼和做什麼都是對的。反之,如果私心雜念蔭發、不管他說得多麼娓娓動聽,都是錯誤的,這是佛教衡量道德的基本原則。

  十善是五戒的開展,從思想、語言、行為三方面止十惡而行十善。思想方面有三:不貪、不瞋、不痴。語言方面有四:不妄語欺騙,不是非兩舌,不惡口傷人,不綺語譏笑人。行為方面有三:不殺、不盜、不邪淫。五戒側重於止惡,十善側重於行善。因此,十善必須在意業上:以不凈觀離貪慾,以慈悲觀離瞋恚,以因緣觀離愚痴;在口業上:以誠實語離妄語,以和合語離兩舌,以愛語離惡口,以質直語離綺語;在身業上;以救生離殺生,以布施離偷盜,以凈行離邪淫。

  佛教的五戒十善,以社會公德為依據,體現了人類社會道德的普遍意義。人們能做到五戒十善,即能達到思想美、語言美、行為美,人與人的關係就會和睦相處。

  四攝和六度是指佛教徒對社會應盡的義務。四攝是團結群眾,開展工作的方法,而六度則是捨己為人,一心為公的精神。度,音譯為波羅密;意譯為度到彼岸、圓滿究竟。度和到彼岸的意思是:布施度能使人從慳吝自私的此岸,度到捨己為人的彼岸;持戒度能使人從放蕩無羈的此岸,度到約束身心的彼岸;忍辱度能使人從瞋恨報復的此岸,度到以德報怨的彼岸;精進度能使人從懈怠放逸的此岸,度到勤奮不懈的彼岸;禪定度能使人從動搖散亂的此岸,度到意志堅定的彼岸;智慧度能使人從愚昧無知的此岸,度到知識淵博的彼岸。圓滿究竟的意思,是說彼岸世界的人們,精神是充實的,行為是高尚的。佛教說此岸與彼岸,實際上是善與惡、染與凈的異名,改惡從善、離染顯凈,即是從此岸到達彼岸,也就是通常說的回頭是岸,或放下屠刀(此岸)、立地成佛(彼岸)的意思。

三、人間佛教的意義

1、人間佛教為五乘佛教的基礎。成佛先當做一個好人,在人乘五戒、十善的基礎上,才能建立聲聞、緣覺、菩薩、佛四乘佛教。成了佛果之後,仍然要大權示現,回到人間,普度一切眾生。眾生界的有情世間,即是三乘人的正覺世間,佛菩薩的實報莊嚴土,不離五濁惡世。人間佛教為佛法之大總持法門,一切佛教,不離人間佛教。這正是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有出世之修養、有入世之精神。

  2、人間佛教是佛教教義的真髓。小乘教的基本教義: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等,是教人如何認識人生,凈化人生。大乘教的基本教義:四攝、六度等,是教人凈化世界,莊嚴世界的利他行願。唯有提倡人間佛教,才能恢復佛教的本來面目,滌瑕盪垢,使寶鏡重光,法燈再耀。

  3、人間佛教使愛國愛教的原則更加明確,更加具體。當前愛國的主要內容:佛教徒要積極投入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創造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盡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愛教的主要內容:要像玄奘、鑒真諸大師那樣誠重勞輕,求深願達,在佛教學修方面獲得成就,對佛教、對社會做出應有的貢獻。

  4、人間佛教思想要求僧團去掉悲觀、厭世的消極成分,發揚慈悲濟世、覺悟人群的積極成分,使佛教同社會主義相協調,揭開佛教歷史的新篇章。

首倡「人間佛教」理論的有印順等人,印順主張用「人間佛教」代替「人生佛教」,使佛教徹底回歸到現實的人間社會。他說:「虛大師說『人生佛教』,是針對重鬼重死的中國佛教。我以為印度佛教的天(神)化,情勢異常嚴重,也嚴重影響到中國佛教,所以,我不說『人生』而說『人間』。希望中國佛教能脫落神化,回到現實的人間。」在太虛大師反對重『鬼』重『死』的佛教,提倡重『人』、重『生』的佛教的基礎上,印順進一步反對重『天』、重『神』的佛教,提倡重現實人間的佛教,從而大大淡化了佛教的宗教色彩,這是其對「人生佛教」的發展之處。印順的「人間佛教」在台灣地區得到了成功的推廣,將台灣地區的佛教由傳統形態推進到了現代新形態。

  新中國成立後,趙朴初作為我國佛教界領袖,在祖國大陸同樣開始了建立「人間佛教」的偉大實踐。1983年12月,在中國佛教協會成立三十周年紀念大會上,趙朴初明確提出了建立「人間佛教」的主張,並強調「人間佛教」建設是當代佛教的發展方向,當代佛教的一切活動都應在這一理論指導下進行。從中國佛教發展的內在邏輯來看,趙朴初的「人間佛教」與太虛的「人生佛教」既一脈相承,又有重大突破;同印順的「人間佛教」相比,形式相同,內容簇新,它蘊涵了太虛「人生佛教」和印順「人間佛教」所沒有的精神。它的建立及其對中國佛教現代發展之實際影響的發揮標誌著中國佛教現代化歷程的開始,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趙朴初的「人間佛教」弘揚了去惡行善、平等慈悲的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一種關心人之所以為人的精神,是一種關注人的生存與發展、強調人的價值與需要、關愛個體生命和人類命運的精神,是求善、求美、求自由、求和平、求平等的精神。趙朴初「人間佛教」的人文精神首先體現為:它繼承了傳統佛教「去惡行善」之基本教義,致力於改良社會、凈化人心的道德教化工作。趙朴初說,佛法的總綱是戒、定、慧三學,「三學」中的「戒學」是有關倫理道德的規範,「定學」是有關調劑身心關係、促進身心健康與凈化的方法,「慧學」是能夠正確地區別善惡、明辨是非的思維能力和判斷能力。這種去惡行善的道德追求正是人文精神在道德層面的體現。其次,趙朴初「人間佛教」的人文精神還表現在,它繼承了傳統佛教「平等慈悲」之基本教義,在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上表現出一種超越個體小我的博大之愛。趙朴初指出,佛教的核心思想是緣起論。如果用佛教的緣起觀點來理解我們人類的現實生活,就不難看出,我們人類原來是一個因果相續、自他相依的整體。正因為如此,國家與國家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都應一律平等,互相尊重,互相信任,和睦共處,共同致力於全人類的和平與發展事業。這種人文精神正是現代社會所缺少的、所急需弘揚的精神,彰顯人文精神正是中國現代佛教所應該選擇的發展方向。

  第二,趙朴初的「人間佛教」強調了普渡眾生、利樂有情的利他精神。佛教有所謂五乘教法,即修持五戒的人乘、奉行十善的天乘、言教聞法的聲聞乘、獨自覺悟的緣覺乘和普度眾生的菩薩乘。五乘教法中,前四乘均屬於注重個人解脫的小乘佛教,只有菩薩乘將自覺與覺他、自利與利他高度統一起來,體現了慈悲濟世的大乘佛教基本精神。趙朴初在建立「人間佛教」思想體系時,明確選擇菩薩乘作為佛教徒的修行法門。他的「人間佛教」與太虛的「人生佛教」雖然都體現了自利與利他相統一的大乘佛教基本精神,但兩者的著眼點是不同的。太虛認為學佛要從做人開始,人成即佛成,故提出「止仰唯佛陀,完成在人格」,強調的重點在於個人的人格完善,而非普渡眾生。趙朴初的「人間佛教」則不同,它將自我解脫寓於普渡眾生的利他實踐中,強調只有利他才能自利,只有度人方可度己。因此,同太虛「人生佛教」相比,趙朴初的「人間佛教」更加突出了「普渡眾生」、「利樂有情」的利他精神。

  第三,趙朴初的「人間佛教」凸顯了莊嚴國土、凈化人間的實踐精神。趙朴初「人間佛教」同太虛的「人生佛教」一樣,將西方凈土拉回到現實人間,將對彼岸世界的嚮往轉化為對此岸世界的改造,將佛教的理想主義建立在現實主義基礎之上,表現出了強烈的現實品格。但兩者又有很大的不同:太虛用以實現人間凈土的手段是一方面把資產階級的民主、自由、博愛、平等的口號輸入到佛教教義之中,另一方面把佛教的理論灌輸到社會之中,以人生佛教的理論追求人間凈土的理想。這實際上只是在思想上和理論上實現了佛教的人世轉向,卻並未將這種人世的思想和理論轉化為實踐活動。而趙朴初的「人間佛教」則不同,它不僅提出了「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人世口號,而且將建立人間凈土的理想推進到了實行階段,推向了當代的社會實踐,落實於扶貧濟弱、賑災救苦的慈善活動和社會福利事業之中,落實於推進對外友好交往、維護世界和平、促進祖國統一的具體行動之中,落實於佛教徒禪農並重、亦禪亦農、在參禪悟道的同時積极參加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建設的活動之中,落實於佛教界弘揚佛教道德、凈化社會風氣、開展學術研究、舉辦僧伽教育、加強自身建設等積极參加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實踐之中。因此,與太虛「人生佛教」相比,趙朴初的「人間佛教」不僅具有更加濃厚的現實關懷,而且具有更加強烈的實踐精神。

  第四,趙朴初的「人間佛教」高揚了「愛國愛教」、「護國利民」的愛國精神。作為傑出的愛國宗教領袖,趙朴初在建立「人間佛教」的過程中,將愛國與愛教高度統一起來,反覆向佛教徒宣傳愛國主義思想,告誡佛教徒要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要用弘法利生、愛國愛教的實際行動報國家恩、報眾生恩,積極為社會主義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做貢獻;要將佛教的利益與人民的利益結合起來,以普渡眾生的大乘佛教慈悲精神去熱愛人民;要注重開展國際交往,以民間外交的形式推動國際和平交往。不僅如此,趙朴初還注意闡發佛教教義中所包含的愛國內容,使之為維護社會穩定、祖國統一和世界和平服務。他認為佛教提倡道德、發揚智慧的積極精神,對於制止戰爭、維護和平,無疑是有所裨益的;佛教的「四諦」教義實施於社會的原則是以慈悲、平等、智慧為主的利他精神,如果用慈悲為懷的同情心、眾生一體的平等觀、明辨善惡的如實觀對於改善人際關係,促進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尊重與和睦共處是有所裨益的。

  第五,趙朴初的「人間佛教」體現了與時俱進、順應潮流的時代精神。趙朴初的「人間佛教」與太虛的「人生佛教」都強調了佛教與時代相適應的思想,但由於兩者所處的具體時代不同,因而他們所反映的時代精神也就不同。太虛所處的是舊民主主義時代,因而他強調「人生佛教」要與三民主義相適應,明確提出要「依三民主義文化,建由人而菩薩的人生佛教」。趙朴初則不同,他所強調的佛教與時代相適應指的是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從意識形態上說,包括佛教在內的宗教與社會主義分屬於兩種不同的思想體系,前者以唯心論為基礎,宣揚有神論;後者以唯物論為基礎,宣揚無神論。這兩種尖銳對立的思想體系在社會主義社會裡能否協調在一起,可以說既是一個理論問題,又是一個政治問題。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摯友和傑出的愛國宗教領袖趙朴初,經過長期的思考和探索,以大無畏的膽識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提出了這樣一個重大而嚴肅的時代課題。他首先強調了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適應的客觀必要性和極端重要性,指出由於我國社會將長期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宗教存在的主客觀基礎也將長期存在,因而兩者並存於整個社會主義乃至更長時期便是不可避免的,如此就有一個處理好兩者關係、使其相互協調的問題。佛教只有同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才有自己的生存和發展空間;社會主義社會只有接納佛教,保護佛教徒信仰佛教的權利,才能得到廣大佛教徒的擁護和支持。接著,趙朴初以其深厚的佛學功底和卓越的思想見識論證了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的可能性。第一,他認為佛教教義中某些具有普世性的思想內容與社會主義之間具有相通性,如佛教的利生思想、資生事業和禪農並重製度與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建設是相通的;佛教的五戒、十善、四攝、六度等基本教義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也是相通的。第二,他認為佛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具有堅實的法律基礎,黨和國家不僅從政策上尊重和保護宗教信仰自由的權利,而且把這一政策寫進了憲法,從而為佛教與社會主義的協調與適應提供了法律保障。第三,他指出佛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在我國已成基本事實,表現為佛教與政權相分離,不干預國家的行政、司法、教育,不進行反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宣傳;佛教不受外國勢力的支配;佛教徒愛國守法,擁護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在充分論證佛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的必要性、重要性和可能性的基礎上,趙朴初闡述了佛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的具體內容,這就是他的「三圓融」、「四適應」的思想。所謂「三圓融」,就是主張將佛教教義圓融於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之中,圓融於維護民族團結和國家尊嚴、捍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促進祖國和平統一的偉大事業之中,圓融於促進中國佛教界與世界各國佛教界友好交往、維護世界和平的偉大事業之中。所謂「四適應」,就是要求佛教要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要與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相適應,要與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相適應,要與廣大人民群眾相適應。這樣,趙朴初便很好地解決了佛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這一重大的時代課題,這是其「人間佛教」最根本、最鮮明的時代特色。

  最後,趙朴初的「人間佛教」完成了統一中國佛教發展方向的歷史使命。眾所周知,佛教傳人我國之後,形成了許多宗派。漢語系佛教於南北朝時形成了三論學、地論學、攝論學、涅架學等眾多學派,於隋唐時形成了天台宗、法相宗、華嚴宗、凈土宗、禪宗、律宗、密宗等各大宗派;藏語系佛教分裂為寧瑪派、格魯派、薩舉派等不同教派;傣族馬利語系佛教也分為,多利派、擺庄派等不同派系。如此眾多的派系對佛教的基本教義都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形成了一源多流的發展態勢,長期以來無法統一發展方向。趙朴初成為新中國佛教界的領袖以後,不僅提出了建立「人間佛教」的理念,而且把這一理念提升為中國佛教協會的指導方針,確定為我國佛教工作的指導思想,並得到了佛教各宗各派的廣泛贊同和廣大佛教徒的;熱烈擁護,從而統一了中國佛教的發展方向,這是此前任何一種佛教理論都無法做到的。趙朴初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除了他主觀上深厚的佛學素養和客觀上有利的政治地位以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倡導的「人間佛教」順應了時代發展的潮流,開闢了現代佛教應有的發展方向。

  總之,趙朴初的「人間佛教」與太虛的「人生佛教」雖僅一字之差,卻有本質的不同:它強調了太虛「人生佛教」所不曾強調的利他精神,凸顯了太虛「人生佛教」所未曾凸顯的實踐精神,弘揚了太虛「人生佛教」所未及弘揚的愛國精神,體現了與太虛「人生佛教」內涵不同的時代精神,完成了前人無法企及的統一中國佛教發展方向的神聖使命。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佛教之所以能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我國佛教事業之所以能和現代化建設事業相協調,我國佛教界各宗派,各團體之間之所以能和睦相處,我國佛教徒之所以能積極投身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都是與趙朴初提出「人間佛教」的理念並將其作為中國佛教事業的基本指導思想分不開的。這一切均表明,趙朴初的「人間佛教」開啟了中國佛教現代化的新形態,趙朴初無愧為中國佛教現代化歷程的開拓者。

 在理性化觀點中,宗教作為一個非理性的現象,必將逐漸退隱。如果理性可以用科技理性、工具理性和經濟理性作為代表,這些年來宗教在台灣的發展,可以說是和這些理性化的趨勢朝相同的方向發展,沒有出現式微的現象,宗教及其儀式之發展,對台灣社會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社會凝聚力量的一個介面。

    在生活世界裡,一般人通常不將巫術、宗教作清楚的劃分,將鬼神崇拜的一切活動都視之為宗教活動,或者將許多宗教活動當作是巫術。事實上最近幾年來,巫術、宗教在台灣社會都有明顯增加的趨勢,宗教與巫術並沒有呈現你消我長的現象,這可能是因為巫術、宗教各有發展的領域。最近幾年巫術因個人的需要有增無減(參見瞿海源,1997),而宗教也另有存在的空間。

    通過宗教和巫術的對照,將有助於釐清宗教的性質。過去這些年來台灣社會中的巫術、宗教活動都有復興的現象。關於巫術與台灣社會的言行邏輯,已另外文發表(參見張維安,2000),基本上我認為從演化論或傳統/理性的架構,傾向於把巫術視為落伍和非理性的觀點,值得反省。就巫術的性質來看,其實是相當入世的,而且具有支配現世的態度。許多學者提及早期的科學甚至與巫術同源,所不同的是科學使用一種機械式的因果論,可重複驗證,巫術則使用一種有機的、主觀邏輯連帶的因果解釋,一種神秘的因果解釋。這種差別與其所擁有世界圖像具有密切的關係。台灣社會的巫術言行如此普遍,首先,在社會性格方面,實用性使巫術具有當的發展空間,在人神關係方面,以神或鬼作為人的工具的思考方式,是巫術得以開展的重要因素;其次,世界觀的壓縮,自然世界社會化或社會世界自然化的現象,都是有助於巫術存在的基礎;再其次,巫術作為日常生活策略的一種慣習,與個人或社會長期使用的熟悉資源有關,這個和有意識的、計算理性的決策不同,它受到社會澄淀的慣習所左右(張維安,2000)。關於巫術的討論,基本上都是牽涉到私人的事務、個人的利害關係,巫術通常並不管轄社區和社會的事務,人類學家在台灣的田野觀察證實了這一點,波士頓大學的Robert Weller(1992)指出他在台灣觀察的一些巫術行為牽涉到的都是非常個人性的行為,很少和社區以及整個社會的議題有關。也就是說,巫術與宗教屬於不同的領域,雖然兩者之間並非截然二分,但也並非取代、消長的關係,這方面本文認為巫術與宗教在現代社會中是可以並存的。

    巫師,就像醫生一樣,治療我的病或者把符咒放在我的敵人那邊;但這類純粹是個人的事務。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巫師也幫助你,因為我們是分開去找他,滿足分別的、私人的需要。宗教儀式和信仰卻是面對集體的關心,神聖的功能就是那些影響整個社區的焦點。宗教和巫術,可以舒服的同時存在;其中一個在私人的空間,另外一個是在社會的領域。如塗爾干所說,一個巫師擁有他的顧客,卻沒有會眾。

   「教會」是一個說明宗教的關鍵性概念,Raymond Aron(1986:45)指出,將「教會」的概念加入神聖的概念與信仰的系統中,是為了劃分宗教與巫術。塗爾干認為「沒有一個宗教沒有自己的教會(church)」,同時成立的是「沒有巫術的教會」(Durkheim,1915:44)。宗教與巫術的根本差別,在於巫術處理的多是私人的事務,很少或根本不處理神聖的、公共的事務。從塗爾乾的宗教社會學角度來看,「宗教是一種關於神聖事務之信仰與儀式的相互依賴的系統。神聖藉由隔離與禁戒來和世俗加以區分。信仰與儀式如果把依從的人們聯合起來,成為一種單一道德社群,那便是『教會』」。塗爾干所謂的「教會」,就是指一個由一群特定的信奉者所組成,並有規律的執行儀式典禮的組織。塗爾干對宗教立下了一個有名的定義:它是「一個與神聖事物相關之信仰與儀式的聚合體系,.這些信仰與儀式將所信奉的人,融聚在一個被稱為教會的道德社群中」(Giddens,1989:185)

    從這裡來看,我們可以看到,巫術多半是處理個人的事務。宗教,所處理的多半是集體的、社區的、道德性的事物。當我們討論社會性的事務時,主要是和宗教有關。我們也可以這麼說,人們因為聚在一起,因此而有宗教情操的誕生。每個成員也都分享其團體本身的宗教性。成員之間的那種互相認同,緊密的結合,相互的加強彼此的宗教性。一群人藉著彼此分享的符號、信念或經典,表現出他們的認同。他們之間甚至構成某種程度的團體性,他們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我認為巫術、宗教的行為,兩者都牽涉到其背後所持有的世界觀。巫術所指的是,企圖以操弄一個世界的邏輯,來影響另外一個世界的結果,例如修改一個大門,而企圖改變某一個公司的業績或者進行某種儀式作為,而企圖影響自然界的變化,如下雨。這種以操縱「人與自然的關係」這個世界的邏輯,企圖影響「人與人的關係」這個世界的結果,或反之,可以視為一種巫術的基本原型。此處要討論的人間佛教,或者慈濟功德會會員的活動,也牽涉到兩個世界的邏輯思考,一個是此生此世在生活世界的作為,另一個是彼岸或者人間凈土,所不同的是巫術行為著重在操弄儀式過程,人間佛教的宗教行為著重在日常生活的實踐。

    我認為人間佛教與社會的關係,最主要的是從經懺儀式到社區服務儀式的轉變。Pals(1996:107-110)認為塗爾干把崇拜的儀式分為三個形式,除了正面的和負面的主要崇拜儀式外,就是贖罪的儀式。負面的崇拜儀式,其主要任務:就是使神聖和世俗分開。主要是由禁制和禁忌的方式所構成,此時只有神聖的活動可以進行,壓抑個人的需要,甚至要個人忍受痛苦,都是為了團體的理由,拒絕享受性、美食和奢侈。他認為沒有自我的犧牲氏族就無法繁榮或生存。

    至於贖罪性的儀式通常是在悲劇的事件和有人去世之後舉行。塗爾干對這個儀式所作的社會解釋是,一個人的死亡不只使得一個家庭變弱;整個氏族也失去了成員。在這個時候,成員們需要通過崇拜儀式,重新再結合、再打氣、再肯定他們自己。他認為儀式的舉行並非針對什麼神和神靈。這些關於超自然存在的信仰是後來才發展的,而且只能夠當作是儀式的結果。本來,沒有神來掌控儀式,而是儀式本身創造了神(Pals,1996:109-110)。對塗爾干來說,宗教信仰和儀式乃是社會實體的象徵的表現。儀式的力量把氏族的所有成員結合在一起。

    一個人的生活世界可分為四個世界:第一個世界,個人與自己的內心世界;第二個世界,個人與他人的社會世界;第三個世界,個人與自然的世界;第四個世界,個人信仰的彼岸世界。太虛法師提倡人生佛教之前,佛教的重點在於第四個世界,強調經懺的儀式或鬼的世界。其活動和塗爾干所說的贖罪的宗教儀式非常接近,不能說這些活動對於社會的團結與重新結合沒有意義,但因為過度強調第四個世界的重要性,反而比較接近巫術的性質。人生佛教,與後來印順法師所提出的人間佛教,則把重點從第四世界轉移到第二個世界,把對於凈土的追求從彼岸轉移到人間。這個詮釋所產生的改變,和新教改革中提出以「職業」作為救贖的符號,具有相同的理論意義。人間佛教強調的重點,從第四個世界轉移到以社區、社會為核心,以人與人為核心的第二個世界。

人間佛教與人生佛教

   「人間佛教」作為專有名詞首次出現,源於釋太虛(1890—1947)《怎樣來建設人間佛教》一文。這是他作於1933年10月的講演稿,刊於1934年1月出版的《海潮音》第十五卷第一號。該號主題即為人間佛教,又稱《人間佛教號》。20世紀30、40年代,太虛弟子大醒、慈航等分別在自己主持的雜誌中都出過《人間佛教專號》,說明至少這一名詞在當時的「新僧」中已流行。但由於太虛把自己闡述人間佛教思想的文章結集定名為《人生佛教》,而其弟子印順對人間佛教的論述更為精到,且與其師的依據有所出入,影響也很大。

    當代大陸有些僧俗學者為了有所區隔,就把太虛思想核心簡稱為「人生佛教」,印順主張的核心簡稱為「人間佛教」。

    在太虛來說,他是把人間人生兩方面打通的。簡言之,講人生是為了糾正佛教信眾在對佛教認知上的偏差,是針對著大部分當時的佛教徒都認為學佛就是修行,而修行可以脫離現實人生;或者學佛就是躲進學術象牙塔,研究佛教哲理。而這兩者的共同點就是逃避世間。對人生佛教,一般都引用太虛著名的「人成即佛成」的著名偈語,並以為僅是對治民俗佛教的偏於「死」與「鬼」,而沒有注意到太虛強調:「(中國)從來為佛教徒者,大都只知以『享受福樂』或『靜定理性』為果……無論重理解或重證悟到如何圓妙(境地),都只空理,不成事實,至近(世)乃更厲行。(學佛的)一般知識階級中,或認佛法為達到本體的哲學,或則但認一句禪謎,或則但守一句佛名,或則但以佛的經書、形象、數珠、木魚、蒲團等項為佛事。而不悟盈人世間無一非佛法,無一非佛事……不知一切有益人群之行為皆佛之因行。」他大聲疾呼:「吾人學佛,須從吾人能實行之佛的因行上去普遍修習。盡吾人的能力,專從事利益人群,便是修習佛的因行……廢棄不幹,便是斷絕佛種!」[3]太虛這裡講「人世間」,就是要信眾轉變僅追求個人果報的態度,學菩薩行,投身於社會公益,而其起步就在「做人」。佛教史學者江燦騰認為:「太虛大師的佛教思想,是以中國佛教為核心,以適應現代社會為目標,在態度上是『人生的』,在範圍上是『人間的』」[4]。這裡他對首先要端正個人行為態度的理解,是符合太虛本意的。筆者認為,太虛對佛教教理的革新就個人言是「人生的」,就社會言是「人間的」。

    總之,為通俗起見,在「人生佛教」與「人間佛教」之間有所區分也並非不可。但不能忽略太虛作為人間佛教思想理論創立者的歷史事實,應重視太虛提法的針對性。

   1981年,趙朴初撰寫的《佛教常識答問》首先在《法音》上發表,其最後一節即《發揚人間佛教的優越性》,這是大陸重新提倡人間佛教的開始,也表明了趙朴初對太虛思想的繼承。1983年12月,趙朴初在中國佛協四屆二次會議上作了《中國佛教協會三十年》的重要報告,強調提倡人間佛教思想,但從其內容闡述來看,主要是五戒十善、四攝六度等,即太虛講的人生佛教。1987年3月,中國佛協第五屆全國代表會議正式把「提倡人間佛教積極進取思想」列入會章與宗旨。1990年1月,為紀念中國佛協會刊《法音》創刊十周年,該刊開始把「提倡人間佛教」列於刊頭,作為辦刊宗旨之一。這些,都體現了趙朴初的人間佛教主張,蘊含著太虛與印順共同的一些理論前提,而把重點放在適應當時形勢與社會需要方面,以促進佛教迅速復甦。同時,也從邏輯上理順了「人間佛教」與「人生佛教」的關係,即人間佛教是中國佛教發展的方向,是大局與全體;「人生佛教」只是其特定的方面,對個人而言當然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因為個人是社會的一分子,而現代社會的細胞是個人(這與在中國古代宗法社會中,個人缺乏起碼的獨立性,依附於家庭與家族不同。那時社會細胞其實是家庭)。同時,也內含著「人間」特指現代社會,「人生」即指現實人生。

    二、人間佛教的現代性

    無論太虛,還是印順,都認為人間佛教是契理契機的。契理就是符合佛學基本原理,契機就是適應時代需要,就是其現代性。契理的依據在於《增一阿含》等經典上明確地闡述了釋迦牟尼「生於人間,長於人間,於人間得佛」,「諸佛皆出世間,終不在天上成佛」等。

    印順、星雲等就以此為據,提出人間佛教為原始佛教本有。另外還有學者則相反,在社會調查的分類中,把主張人間佛教的現代佛教團體,如中國台灣的慈濟基金會、國際佛光會、法鼓山教團等,以及並不公開贊成人間佛教的中台山教團都列入現代新興宗教[5]。

    這兩種說法都不無所據,但都不夠周全。筆者認為,「人間化」的傾向是原始佛教本有的,但佛教的人間化與人間佛教應有區別,其理由有三:

   1、宗教的入世與出世相對。佛教自其誕生以來,就內在地蘊有這兩種傾向。其中,出世導向既是宗教對社會的超越性體現,但如果脫離作為佛學根本的「緣起」、「中道」,也容易滑向消極避世,甚至厭世之偏。一般而言,在社會黑暗時代,例如中世紀,全球宗教主流無不從出世走向了避世、厭世。傳統天主教就以升天國作為教徒的主要追求,但韋伯認為,新教與古代基督教的區別在於「『今生來世兩個世界都要,兩全其美』的原則」「佔了上風」。實際上,這是新教適應「有著上帝賜福恩譽意識的資產階級生意人」與「節制樸實的、善良的和通常都很勤勞的工人」精神需求的結果[6]。中國古代佛教也同樣從出世轉向了避世、厭世。現代佛教則應既重入世,以糾正中世紀過重出世,以至不問社會,被社會棄於一隅的偏向,而出世精神不但保留,而且更顯超越博大,高懸為人的終極追求,以提升大眾的信仰與道德。

   2、所謂入世的「世」,即世間,其外延比人間廣泛,不但包含人間,而且有多層次,其核心雖在人類社會,但包容從有情眾生到一切生命體,甚至「器世間」。由於入世傾向為原始佛教本有,人間化自然寓於其中,而與神化、梵化相對。我認為,入世傾向乃佛教以至任何宗教,只要它意欲在社會中生存,都內在地固有。《增一阿含》證明的並不比這點更多[7]。但佛教固有的人間化趨向雖曾在大乘佛教興起之初得到強化,但在東方特別漫長的中世紀被淹沒了,中國禪宗強調「不離世間覺」實為其初步的發掘。只是至近現代,它才被重新強調。這與15—17世紀的西方新教與文藝復興思潮有著深刻內在聯繫———以復古倡改革相仿,強調佛教本有的「人間化」,有助於減輕固守中世紀過於偏重於出世傳統的人們之反對佛教改革的阻力。至於人間佛教,則體現了佛教本有的入世化傳統之創造性轉換,它確是新興的現代的,但並不屬於完全悖離傳統的「新興宗教」之列。正如基督新教中的大部分教派也並非新興宗教一樣。

   3、迄今為止,人間佛教還主要限于海峽兩岸佛教及其影響所及的範圍內,只能解釋為漢傳佛教特有的現代形態;而人間化趨向則在東亞佛教中普遍浮現,例如創價學會早年提出的「人間革命」等,但不能因此勉強把有人間化傾向的佛教教派都納入人間佛教之列。對人間佛教,教界與學界存在著多種詮釋,筆者也曾對人間佛教做過一個簡明扼要的概括:「人間佛教的『人間性』就是適應現代社會、關懷現代社會、凈化現代社會」[8]。但斯里蘭卡學者阿難陀?古魯格在引用了星雲關於佛教宗派融和的言論後認為:「人間佛教並不是佛教的一個新形式。」「參與社會的佛教即是人間佛教。」[9]「參與社會」也是歐美對「人間」的譯稱。然而如古魯格所述,參與社會的思想乃自佛陀以來,在佛教史上、佛教經典上縷縷可見。但有人同樣也可以認為,這只是說明了佛教歷來就有人間化的一面。但佛教人間化的一面就是人間佛教嗎?那麼,為什麼古代就沒有「人間佛教」的提法呢?歷史上各佛教形態例如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大乘與密乘,都有輕重不等的參與社會的思想與實踐,她們都屬於人間佛教嗎?且假定如此,那麼現代對人間佛教的提倡還有什麼意義?所以,問題又回到了那時的各宗派所參與的社會與現代社會有何不同?此外,居士一向本來就生活在社會上,參與著社會生活也不言而喻,如果僅僅以參與社會作為核心理念,那麼人間佛教的提法對他們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所以,人間佛教適應、關懷進而要求凈化的主要是現代市民社會或公民社會,而不是其他社會,而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尤有其特殊的意義。

    三、人間佛教是佛教的「世俗化」

    歷來,批評或意在從根本上否定人間佛教的議論就綿綿不絕。當下對人間佛教理論與實踐的爭論則集中在人間佛教就是佛教的「世俗化」的命題上。海峽兩岸都有像貝格爾一樣的「對傳統的宗教性的持守」[10]者以為傳統的宗教性是一成不變的,並以此來評估現代宗教的論說。他們認為人間佛教是佛教被現代社會「世俗化」的產物,而太虛、印順的人間佛教思想「最為鮮明地體現出世俗化在佛教中的影響」[11]。

    所謂「世俗化」也是宗教學界爭論最大的命題之一。美國學者斯達克在其名著《信仰的法則》中專辟一章,指出西方「世俗化」理論的鼓吹者「逃避堆積如山的證據」,他引用托克維爾的觀察說:其「命題從一開始就跟普通事實不相符」,自托克維爾以後150多年在美國進行的許多社會調查案例,「對世俗化教條造成致命挑戰,而且世俗化命題在歐洲也是失敗的」。他非常贊同社會學家戴維?馬丁的建議:「把世俗化這個概念從社會科學論述中清除,因為它只起了意識形態和攻擊性的作用,而不是理論的作用。」[12]他指出:「最著名的中世紀宗教歷史學家們現在一致認為,從來沒有一個『信仰時代』」,並引用他們的成果證明,過去人們對基督教的普遍虔敬本來就是個「神話」。相反,基督教的皈信「只是……在佔有了老的『胚根教』(筆者按:即土著信仰)迷信和使用,並且允許它們在新的偽裝下存在時」才實現的。世俗化論者將這類編造出的神話與現代人的宗教信仰程度對照,以證明其論點,是根本站不住腳的[13]。

    中國宗教史也同樣證明了古代並不存在什麼「世外桃源」,自然無所謂來自世間對「世外」污染的「世俗化」。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那「世俗化」也與佛教的傳播並行。大體上,包容性很強的佛教每流傳到一個地區,就與當地民俗信仰結合,在大多數地區還逐漸被本土文化所同化,這就是世俗化嗎?毫無疑問的是,這應屬外來文化本土化的過程,與基督教的傳播頗相似。但儘管基督教對民俗信仰與多神信仰的否定比佛教更為堅決,但恐怕也難以避免與佛教被當地社會文化同化類似的情形,正如德國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恩斯特?特勒爾奇所指出,基督教的中心思想和價值觀「若不與世俗社會相調和,是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實現的」,要了解基督教教會的歷史,最好從與世俗社會的妥協和對世俗社會的抵制入手[14]。如果一定要說世俗化的話,佛教傳播到中國後被宗法社會「世俗化」的事實更不可否認,子孫制的傳承就是其典型體現。當代大陸佛教在很大程度上還保留著其被「世俗化」的面貌,深入研究了原始佛教的印順法師,就是從這一角度談佛教的「俗化」的。然而,仍有人把已被「俗化」的佛教,當做佛教的本來面目。當然,筆者承認這一過程具有內在合理性。

    斯達克駁斥了種種似是而非的世俗化定義,但保留了一個,認為如果「這是指宗教制度的社會權力衰落,使得其他社會制度、特別是政治和教育制度,避免以前那種宗教統治」,那也就沒什麼好爭論的了[15]。但恰恰是這點勉強可承認的「世俗化」現象,在包括漢傳佛教在內的所有非主流宗教(從來未在社會體系中占統治地位的宗教)中都不存在。對以往套用世俗化概念描述的一些現象,其實可借用德國社會學家盧曼提出的「分殊化」概念,並與韋伯提出的理性化概念結合起來,形成一對更有說服力的範疇,對這類現象作出更好的解釋[16]。中國哲學歷來有「理一分殊」的表述,在此,「理一」可借用為各大宗教對真善美的追求相似,「分殊」則體現出各宗教及其教派的分化並各有其特殊性。更重要的是,「世俗化」概念難以解釋近代以來儒家「社會權力衰落,使得其他社會制度、特別是政治和教育制度,避免以前那種宗(儒)教統治」的現象。雖然把儒學也納入宗教可以避免此尷尬,但在中國人眼裡,儒學從來就是入世的、世俗的。因而說近代儒家的衰落是「世俗化」,恐怕很難被接受。而「分殊化」概念則也能解釋這一現象。

    在宗教社會學學說史中,迄今能追溯到的最早提出「世俗化意味著宗教的終結」的人物是英國的托馬斯?伍爾斯頓(1670—1731)。而法國社會學家塗爾干則以其「世俗與神聖」兩極對立的宗教定義,為之奠定了理論基礎[17]。以後如寇克斯和貝格爾都以西方宗教為背景,認為世俗化是社會文化從宗教制度、宗教思想控制下中解放出來的狀態。貝格爾指出:「世俗化意指這樣一個過程,通過這種過程,社會和文化的一部分擺脫了宗教制度和宗教象徵的控制。」[18]奧戴等則認為世俗化是由人類思維中兩個轉變構成的:「第一個轉變是對人與物的看法的『非神聖化』———即存在於宗教反應和對神聖物的反應之中的那種情感捲入狀況的消失。第二個轉變是思想的理性化———即在對世界進行思考時對於情感介入狀況的抑制。」[19]其次,才是宗教本身的世俗化。席勒爾更概括出「世俗化」的六種含義:一是宗教的衰退,宗教象徵、教義和制度喪失重要性;二是注意力從超自然者轉向指與「此世」的急切的問題;三是與社會的分離,宗教退回自身領域,不再對外在於宗教本身的社會產生重大影響;四是宗教信仰和制度轉化為非宗教的形式;其五指世界的非神聖化,對世界的解釋不再依靠超自然者;其六指神聖社會向世俗社會運動或變化,將所有的決定和行為建立在理性和功利主義的基礎之上[20]。

    中國學者對「世俗化」有不同的理解:一些人傾向於以非神聖化來界定世俗化,認為一是社會的變化,即社會各個領域逐步擺脫宗教,日益理性化;二是指宗教自身不斷調整以適應社會向世俗的變化[21]。另一些學者則吸收了韋伯的理性化觀點,認為「世俗化乃是世界祛魅或理性化過程,這一漫長的過程既導致宗教象徵、思想、實踐和制度的社會重要性的貶值乃至喪失,使得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逐漸擺脫宗教的影響,從而產生結構性的社會變化,也導致宗教本身或者不得不適應世俗的價值,或者僅退回到私人的精神生活領域,更導致個體性結構中的宗教性的衰退。」[22]鑒於「世俗化」概念本身的模糊不清,國內外學者中爭議極大,而以分殊化與理性化這一對概念取代「世俗化」,已經完全可解讀宗教史上的主要趨勢。具體而言,理性化更適用於解釋精神價值方面的現象及其演變過程,分殊化則偏重於解釋制度等領域的演變。

    我們認為,宗教的理性化一是相對於神秘化而言,而這並不意味著自身超越性的喪失;二為韋伯所謂倫理化,在現代,宗教諸功能中的倫理功能相對於它的其他社會功能而言更顯突出;三即褪巫,古代宗教難免蒙有的巫術色彩隨著現代化的展開與深入,已經或行將褪去,宗教與巫術之間的界限將愈見分明。

    總之,分殊化與現代化、理性化是緊密聯繫的,是人類社會向現代化邁進過程中的突出現象。此外,依據佛教史實,對神聖性概念,我們也有著自己的理解:因為佛教本為無神論宗教。就佛教而言,可作為其內部價值評判參考系的唯有根源性。中國台灣佛教史學者早已對神聖性與世俗性的兩極對立說提出質疑[23]。當然,佛教的根源性與基督教的神聖性之共通處在都具有超越性。在宗教社會學的理論上,人間佛教就是佛教的「世俗化」的論點完全是站不住腳的,所有疑點不過是依世俗與神聖兩極對立的陳說之推論而已。

    當下關於人間佛教的爭議的焦點在於:人間佛教與現代宗教同步的理性化趨勢是否淡化了宗教的核心———信仰本身?印順的人間佛教思想,的確企圖既對治傳統的偏於「死」、「鬼」,又對治西方宗教的「偏於神與永生」[24],既體現了佛教信仰重理性的本色,又體現了佛教相對於西方宗教的特色。如果把超越性而非「神」性(「聖性」也歷來為東方宗教所強調,因而為東、西方共識)作為宗教本位的話,那麼,人間佛教在宗教學理論上也是無疑義的。但是,信仰不但是理論問題,更是實踐的問題。從實踐看,海峽兩岸人間佛教教團不管是中國台灣慈濟、佛光山、法鼓山、印順門下各道場,還是河北柏林寺等等,其僧團與信眾的信仰不是淡化了,而是更堅定了。正如江燦騰教授所言:人間佛教已經成為「歡欣快樂,突破守舊形象的宗教,致使台灣的(這些教團的)佛教徒對自己的信仰感到驕傲,面對西方宗教的評比,再也不必退縮」[25]。對此有疑的人,只要不心懷成見,不妨到那裡去看看。

    那麼,人間佛教中最為理性化的印順思想,是否顛覆了大乘經典的神聖性,「反對大乘佛之三世說,以及十方無量諸佛說」,「使大乘思想的神聖構架隨即坍塌」[26],危及許多佛教徒的信仰呢?其實也未必。因為大眾對神或他力的信仰,歸根到底出自因個人的局限,憑經驗無法或難以滿足的本能欲求,以及實現這類欲求的希望,這與菁英的理性信仰遵從著不同的心理邏輯。只要仔細觀察,不難分辨。當今各地寺院香火鼎盛,彌陀凈土的信徒仍然最多也能證明這點。印順提出人間佛教要對治「偏於神與永生」,意蘊深遠,主要是鑒於佛教在印度的中世紀曾經喪失自身的理性特色,以至被婆羅門化,最後沒有自身特色的東西遭致落敗並被滅絕,這不應感到奇怪。借鑒歷史是為了面向未來,這一說法也是在各宗教間的和平競爭與對話中,為佛教爭取生存空間。何況,印順在其據說被某些彌陀凈土信眾焚燒的《凈土新論》中,也充分肯定了大乘十方佛的象徵意義。他晚年也對彌陀信仰表達了最大的寬容,不但接收從參禪轉向修彌陀凈土的李元松居士作為皈依弟子,還對李居士創建現代禪教團及其種種創造性探索表示肯定,親題「凈德昭彰」以為紀念,這也表明了他對凈土宗強調倫理的理性贊同立場。再者,出於本能欲求的信仰與理性信仰也並非水火不容。實際上,正是後者為前者在其欲求未能實現的時候,提供了退路與支撐。否則,單憑一句「誠則靈」的話,信佛行為與信神漢巫婆的行為何異?退一萬步說,太虛、趙朴初、星雲乃至證嚴、聖嚴等的人間佛教思想,其實都直接繼承了大乘的中國傳統信仰。

    所以,從實踐看,人間佛教之「世俗化」論也是缺乏依據的揣測。

    儘管源出於西方學者的「世俗化」論已經疑點重重,不再流行,但不可否認,這一論點在海峽兩岸宗教研究中仍有一定市場。究其原因相當複雜。

    其一,為並未深入了解宗教與社會關係的人們自身主觀預設之誤:他們不理解宗教與社會之間並不存在一條鴻溝,從對社會污濁不滿出發,以為寺院或教堂、教會就是理想中的純潔所在。而初叩其門,的確也會感受到比社會上更多的純真。但如果沒有很大程度的「委身」[27],而進一步去作深入了解的話,就會未免失望,會似乎感到當今寺院或教會被「世俗化」了。實際上,寺院或教會從來就難免受社會影響,或者說,它們本身就是個小社會,社會上有的醜陋,在那兒也有影子。就此而言,古今並無根本差異。因而所謂「現代性」帶來的「世俗化」,或許就是人們主觀預設與實際考察比較之間的印象罷了,而並非真相。

    其二,為並未真正了解宗教史,特別是儒家「為親者諱,為尊者諱」的傳統深深浸染了中國宗教史料。如果對這點不察,史料本身就會對學者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並通過學術著作影響讀者。儒家這一傳統在宗法社會中有其必要性。對此,宗教社會學學者不難理解,因為這會影響宗法家庭的凝聚力———祖先崇拜這一信仰的主要社會功能的發揮。由於儒家系中國文化主流,這一傳統對佛教史、道教史同樣有深遠影響。所以,中國宗教史上,特別是古代宗教內部的醜陋現象被掩蓋了。

    其三,與現代性有關的官僚化、商業化等因素對宗教的影響。「官僚化」與「理性化」在韋伯的社會學理論中,同為現代性的最主要的體現。現代社會的官僚化、商業化等趨向,確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宗教。但從社會學角度看,宗教從來就是社會大系統中的子系統,相對於社會而言,處於從屬的地位。因此在中國古代,儒家固然成為宗法社會的代言人,佛、道也擺脫不了被宗法化的命運。由於中國後期宗法社會(秦漢後)已存在強烈的官僚化趨勢,所以,所謂「官本位」現象在僧人、道士中也早就存在。當然,現代的官僚化、科層制雖脫胎於傳統,但與古代的官僚制已有本質上的區別。同樣,至少自明清以來,特別是在江南商業繁盛地區,商業化對寺院或道觀經濟,也早就產生了一定影響。與傳統寺院、道觀依附宗法制及其祖先崇拜,靠「經懺」或「做道場」謀生相比,甚至不無積極意義。當然,從宗教的意義系統對社會價值觀的整合、規範等功能看,過度的商業化無疑會銷蝕宗教自身。但不管是官僚化,還是商業化,與宗教社會學中的「世俗化」涵義都並非一回事。試以席勒爾六種含義為例,只與其二、其六相關。即「注意力從超自然者轉向指與『此世』的急切的問題」,與「指神聖社會向世俗社會運動或變化,將所有的決定和行為建立在理性和功利主義的基礎之上」。對此筆者認為,宗教的現代轉型確實強調「此世」與功利,但傳統佛、道教不是也講「功德」嗎?斯達克更是通過社會調查與充分的數據分析證實:宗教徒同樣「在其信息和理解局限之內,在可行的選擇的制約下,在其喜好和趣味的引導下,人們總是試圖做理性選擇」[28]。比起今人,古人只是更多地受到信息與理解的局限罷了。更不用說與基督教信仰相比,自古以來國人信仰的功利性就特別明顯。從宗教學角度看,宗教確有其相對社會而言的超越性,也有其自主性。但宗教自身的強大力量源於信徒發自內心的信仰,制度化的東西只是其外在表現。某一宗教,即使還未成熟,未實現制度化,也仍然存在著,特別是在中華大地上。這一內心信仰,不僅藉助超自然、超社會的信仰對象,企圖使本能欲求得以滿足,或維繫其滿足的希望,也來自對社會黑暗、道德淪喪的抗議,寄託於理性的道德追求。這一追求在西方表現為使徒傳統,在中國則表現為高僧、高士傳統。如果丟失了高僧傳統,那麼在信眾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輕輕嘆息後面,難道不能體會到他們的內心失望與信仰失落?貝格爾說,「新教為世俗化充當了歷史上決定性的先鋒」[29]。但這句話也可被認為完全是表面化看問題。從16世紀的大量文獻看,如果一定要說世俗化的話,那麼,也可說是那時羅馬天主教會已被權力腐蝕,宗教的信仰本質早已失落,因而其所作所為,引發了下層教士與信徒的失望與懷疑,於是才有旨在重建「神聖」的新教改革。在這裡神聖化與世俗化間,又變為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偽問題。

    在此,筆者絕非說現代宗教的官僚化或商業化是什麼正常的現象,只是認為這與印度宗教被種姓化、古代中國宗教被宗法化在本質上並無二致。當然,也並不否認個別贊同人間佛教的教團中也存在受官僚化或商業化影響的問題,但該批評什麼就盡可批評什麼。不必在對西方宗教學理論尚未消化吸收之時,就急於套用並推論;也應當進一步深入了解宗教界內情,而少一些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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