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體呈現「大先生」形象性情 ——評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
24日《文匯讀書周報》再薦張夢陽老師的《魯迅全集》。
作者認為,這部《魯迅全傳》最深刻之處在於:在一個與守舊傳統進行果敢決絕抗爭的文化鬥士身上,不僅展現出我國傳統知識分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擔當與使命,而且袒露出人類知識精英普遍存在的難以克服的人性弱點,以及由此演變而來的現實與理想、拯救與自救、超越與制約等各種因素永遠相互糾纏的人性死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的所有痛苦與絕望,他的一切選擇與奮鬥,在這部傳記中幾乎都得到了呈現和詮釋。
立體呈現「大先生」形象性情 ——評張夢陽《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
劉金祥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張夢陽先生是國內從事魯迅研究的專家,其耗費十幾年心血寫就的一百餘萬字的《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是近年來「魯學」領域的重要成果之一。也許由於自己讀過多部魯迅傳記,比較關注海內外關於魯迅研究的動向和趨勢,對這部體量龐大的《魯迅全傳》所表現出的心路梳理和精神剖析、歷史考察與時代超越,有著一種特別的敏感和特殊的在意。質而言之,我被張夢陽先生這部巨著深深打動和強烈震撼了。
作者長於宏觀架構和細節抉發,尤擅心理向度分析和精神層面挖掘,文筆激越酣暢,情感深摯凝重,使得由《會稽恥》《野草夢》和《懷霜夜》三部作品構成的《魯迅全傳》恰似一部靈魂跋涉的長詩,極富思想震怵力和審美衝擊力。作者對傳主——「大先生」的深入探索和獨特發現,對時代的深度切入和熱切回應,連同其對自身的審視和超越,一起幻化匯聚成「激情之流」,堆積於胸中傾注於筆下。而這股激情之流又為作者找到了獨特的語言表達策略——豐贍而富有力感,沉靜而充滿熱情,直觀而直逼本質。
作者始終正視傳主靈魂中的深刻矛盾,既深切描繪其憤懣、激切的一面,又重筆狀摹其寬厚、溫婉的一面,把「大先生」亮色與陰柔的二元結構寫成文化性格多重兼容的統一體。的確,魯迅的性格和氣度,歷來是文化界議論最多的一點,這與許多當事人的記載與暗示密切有關。曾經對魯迅謙恭執弟子禮而後反戈一擊的現代作家高長虹,在《走到出版界》一文里,以親炙者的口吻貶抑魯迅為人刻薄、難以相處。而對魯迅褊狹性格發出同一聲音的,又不止高長虹一人。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文化,實乃處於十字路口的大變動大轉折的文化,如同歷史上發生任何文化遷變的時段一樣,必然地將彼時全部重大矛盾與主題凝聚在某一特殊歷史人物身上,魯迅是極為罕見地跨越了傳統文化、啟蒙主義、民主主義直至革命思潮的獨一無二的人物,正因如此,中國現代文化的聚光燈便符合邏輯地聚焦在魯迅身上,引來眾多紛雜的操持各種觀點的人們與之進行抵牾、辯詰甚至衝撞。魯迅與當時文壇上很多人所發生的恩恩怨怨,究其根本是一個時代在文化上的裂變和重構所必然導致的精神價值的衝突,只不過這種衝突以較為戲劇化的方式表現出來而已。試想,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風雨如磐的政治環境下,魯迅置身於天地之間,幾乎是獨立地抵禦和支撐著身外重負與身內重壓,雖然至為窘迫與極其艱難,終究卓然屹立、巋然不倒,如果沒有信念力量的依託和希望盾牌的護持,是絕難獨撐下來和堅守下去的。
張夢陽先生多年來一直從事魯迅研究,諳熟魯迅的身世遭際、文化身份和性格特點,因而在《魯迅全傳》中對傳主的記述更為客觀和全面,對傳主的評價也更為公允和中肯。正是通過持之有故的敘述和立論堅彌的闡釋,使讀者認同魯迅的憤世緣於用世,魯迅的決絕來自希冀,其精神世界令人心靈顫抖的悲憤與蒼涼,是由異乎尋常的堅韌與高冷所催生所成就的。作為一位詩人氣質的思想家,魯迅令同時代人難以企及的深邃和奇崛在於此,易遭他們誤解和曲解亦在此,令後人覺悟和警醒亦在於此。
《魯迅全傳》對傳主的理解和言說也許有技術性的缺憾與不足,但卻無法否認這部傳記的精警與深刻。迄今筆者還沒有讀到哪一部研究魯迅的專著,能如此酣暢淋漓地刻畫出魯迅活脫脫的形象和活生生的靈魂,如此精準地描寫出魯迅骨子裡「血脈僨張」與「溫情脈脈」抵死相纏的一面,如此深透地狀寫與魯迅呼嘯戰鬥的英姿似乎截然相反而實際卻是重要動因的一面,這使讀者不僅惶然震驚於魯迅靈魂的博大與高潔,而且又詫然驚詫於魯迅內心的深邃與複雜。通讀這部傳記,讀者最大的收穫無疑是真正把握了作為弱者與強者的魯迅,真正領略了魯迅身上那帶有陰柔色彩的人性光輝。作者對魯迅的通體打量,折射出一種健全而從容的現代文化心態,反映在傳記中,作品氤氳著作者對傳主的摯愛之情,充溢著作者對傳主那憤激而絕望的靈魂的深深理解;而對傳主的推崇敬重之情,即使是在對魯迅作過高要求時也沒有隨處流露。文藝心理學表明,理智上對主人公的過高要求,正是情感上的不自覺認同,這是一種與人性對接的深層共鳴。昔時令魯迅憤激和絕望的一切,在當下中國很難說已經完全絕跡了。在改革開放近四十年後的今天,許多國民的人文素質還是如此低下,金粉迅速剝落,內囊依然醜陋,沉渣伴隨市場大潮泛起,舊貨披裹著新妝登場。面對這些魯迅當年曾針砭批駁過的亂象,但凡真心關注人文生態環境的知識分子,是很難心平氣和、從容淡定的。張夢陽先生身處社會轉軌之交,為了像魯迅一樣籲求現代文明儘快到來,深感必須在思想觀念上超越魯迅那個時代的標準,在這本傳記里,明顯感覺和體會到作者強烈的反思意識和濃郁的人性觀念,體現出作者思想傾向趨於更高境界的努力。
歷史選擇人和人選擇歷史往往相輔相成。在看不到希望之光,或者說在得不到價值確認的情況下進行反抗,是最為彌足珍貴的,比如魯迅在失望苦悶中彷徨時,依舊沒有放下手中武器,依舊用筆為槍頑強搏擊,如同其在詩中所寫:荷戟獨彷徨。如果說前面是什麼尚未得到確認,那麼後面是什麼對於從「待死堂」出來的魯迅來說則異常清楚。所以,即便無路可走還是必須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魯迅最終追隨中國共產黨,歷史地看其選擇的正確性無庸置疑更無可厚非,但,究竟是在一種什麼樣心態下促使他作出這種抉擇,卻很少有人洞悉和知曉。在彼時彼境,這是一種對孤獨絕望處境的本能突破,也是一種對反抗黑暗的同盟的刻意尋找,更是一種對自身奮鬥價值的現時證明。筆者認為這部《魯迅全傳》最深刻之處在於:在一個與守舊傳統進行果敢決絕抗爭的文化鬥士身上,不僅展現出我國傳統知識分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擔當與使命,而且袒露出人類知識精英普遍存在的難以克服的人性弱點,以及由此演變而來的現實與理想、拯救與自救、超越與制約等各種因素永遠相互糾纏的人性死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的所有痛苦與絕望,他的一切選擇與奮鬥,在《苦魂三部曲——魯迅全傳》這部傳記中幾乎都得到了呈現和詮釋。
來源:文匯讀書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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