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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迷宋詞:煙花散盡在何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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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迷宋詞:煙花散盡在何處(下)《古詩十九首》里寫道:「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脈脈,乃是兩人眼神相視之貌,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也就是你懷念我,我懷念你。那麼後面的念兩處風情,也就是從這「脈脈人千里」而來了。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盡無言、誰會憑高意。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雲誰寄。雨過天開,遠處的十二座翠峰一一顯現,我思念的你,是天上的仙女,應該在這巫山翠峰里,但是我卻沒有望到你的身影。人千里,相思更萬里。這裡的翠峰十二出自於巫山十二翠峰,相傳巫山十二翠峰住著「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神女會隨著天晴雨停而變幻莫測。李義山的詩歌《楚宮》里寫道:「十二峰前落照微,高唐宮暗坐迷歸。朝雲暮雨長相接,猶自君王恨見稀。」李詩在《深宮》里也寫道:「豈知為雨為雲處,只有高唐十二峰。」柳永在這裡也是以神女來比擬送別自己的三兩個歌妓。這也是我很喜歡柳永的原因,大凡女子在他心目中都是異常高貴的,不管她的身份如何。盡無言。登高,對著你遙遙思念,已經是傷心,何況這情感無人應和,想必此時你也一樣,滿懷思念卻無人可傾訴,沒有人可以理會。可嘆你我情深義重,卻無法在這實境里相聚,現在我這詞寫得再怎麼離情萬種,又怎麼能夠寄去告你知曉呢?如果秋胡能夠給他的妻子這般思念與記掛,恐怕就不會出現悲劇了。歷史上還有一個女子苦苦等待的著名故事:王寶釧在寒窯苦等薛平貴十八年,好不容易等回來了,那個時候的王寶釧早就不認識薛平貴。或許她是等麻木了,等得只剩下等,自從薛平貴走後,她等的一直是時間。因為他,她和自己的父親斷絕了關係,後來他一去不回,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只有他,他不在,她只有等他。她只有等,她只有堅守,她的愛情逼迫她如若不這樣做,勢必會受到萬人嘲笑,因為當初她對他的選擇是那般的堅決,綵球當砸他薛平貴。離開她十八年的日子裡,他和一位公主早已成婚。他回來了,她已經認不出他。他卻還要帶著一絲懷疑,看看這個被自己遺棄了十八年的女人有沒有生二心,要以她丈夫朋友的身份調戲她。真是難為她了。如果她對陌生人真是生出了一點點的風情,那麼十八年的等待,在他的眼中一定要被鄙夷。他驚異於她的貞烈,於是讚賞她十八年的等待,賜她一頂鳳冠。擅長於無怨無悔等待的女子,必定福薄,她受不起他給予的恩寵,戴上鳳冠十八天後就死去了。如若柳三變也是女子的話,我相信他斷不會選擇用十八年的等待去換取十八天的鳳冠霞帔。他明白如果是愛情,就需要在一起的可貴。我想起了婁燁拍的電影《頤和園》中,余紅說過的一句話:「什麼叫道德?兩個人在一起才叫道德。」所以,柳三變的離愁最摧人心肝,因為他明白等待之苦。何處認郎蹤一叢花令張先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這首詞寫的是一個女子在她的情人離去之後的等待,獨處深閨的相思和愁怨。女人最痛苦的不是被男人拋棄,而是等待。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牢役之災,滅其心志,磨其容顏。思君令人老。更有人說等待是慢性自殺。一絲希望吊著愛情的命,等待的時間太長,命被吊得太久,命若遊絲。「傷高懷遠幾時窮。」古代女子思念之時總是喜歡登上高山,遠遠眺望,邊望邊懷念那個遠在天邊的愛人,追憶以前相聚時候的甜蜜浪漫。無窮無盡的思念和惆悵,在你走後,赤裸裸地從我的心中生長出來。它們生長得如同雨後的草,亂七八糟,遇見你之後的歲月脫離了少女的天真無知,猶如一把火,燃燒起來了,所以它生氣盎然,盎然得叫人快不能承受。摸不著觸不到的想念,飄飄搖搖的,卻又是牽牽引引,都沒有方向。而這些都是我對你的愛情。不要嫌棄它吧,儘管它已經俯下身來。愛情。因此,「無物似情濃。」也許,天下女人大凡最熱衷的就是愛情,如果一個人太過於熱衷一件事或者一種情,就會完全被這件事、這種情所牽制,最後失去自己。早在《詩經》里就有這樣的句子,「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登上高處,看不到自己的情人,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傷心不已;望見自己的情人來找自己,心情愉快,急忙迎上去和情人有說有笑。大抵女人在自己所傾心的男人面前永遠是沒有出息的。深中情花毒的女人不需要出息,因為她們猶如那隻驕傲的狐狸,雖驕傲,但早已被馴服。不要怪罪,沒有辦法。有什麼辦法呢?張先說了的,「無物似情濃」。元好問在《摸魚兒》里說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句話被金庸先生引進小說里,成為李莫愁臨終遺言,在火海里的李莫愁至死還吟唱著這兩句。至死,這個女人也忘記不了那個男人,儘管他早就背叛她,辜負她。凄厲的一雙眼,艷麗的一張唇,一夜就開放的玫瑰,散落一地的凋謝。愛情有時候真是一種病,並且是無葯可醫的病。它是一個缺口,卻無法填補。它是一個訴說,卻無人可訴。湯顯祖在《牡丹亭》就說:「世間只有情難訴。」它只有兩個人知道,哦,不,有時候,它僅僅就是一個人知道,有誰可以傾訴呢?《紅樓夢》中有一副對聯是這樣寫的:「厚底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風月債難償,其實也不難償,你的一個回眸轉身,一切愁怨俱消;你的一個明眸淺笑,恩情峰迴路轉;你的一個深情擁抱,贏回了所有的失去。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你離去的愁情,猶如我的萬千青絲凌亂。去年我在東邊為你折柳送別的樹枝,如今已經飛絮濛濛,而你不見。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馬兒馱著你嘶叫著,漸漸地走遠了。路程上揚起的灰塵,淹沒了你的身影,也淹沒了你離去的蹤跡,無法再辨認。所以,我再也尋你不到。你帶走了我所有的愛情,留給了我一生的等待。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看這沼水溶溶,鴛鴦雙雙在池中。看這小河清清,船隻南來北往過。草青青,楊綠綠。依舊是不見你。悠悠心事,幽幽等君回。織步翩躚,想起以前盈盈的相會。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望穿秋水,你依然不見。我早早地站在高處望你,現在已是黃昏後,只有等待我下去的樓梯橫在畫閣。斜出的月亮,半櫳的窗帘。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你依舊不見,我夜夜獨坐,夜夜獨眠,整日無心整日閑,百無聊賴,唯有思念你,同時,我還怨恨你。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有著這般的思念,有著這般的委屈,所以才有這四字「沉恨細思」。怨恨是不起作用的,是愛你,才怨恨你的狠心,叫我在幽閨自憐。越是怨恨,日子就越是難過,只有將怨恨沉澱下來,需要排遣,細細思量他物,不要將自己的世界只變成一個你。其實,說到不再怨恨,也是一個安慰自己的幌子,除非不再愛著。四字,字字是愛,字字是怨,字字是血,字字是情,是情就註定千轉百徊。依舊是情濃。情濃,怨恨相思之極。這情是濃,細細思量,卻是苦,無法言說。春天的桃花杏花已經開在枝頭,東風了解她們的心思,縈繞這美麗的芳華。我若是這艷麗的桃花杏花,一定要嫁給東風了。李益有詩寫著:「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埋怨終歸是一句戲言,玩笑話里藏真心,戲言里是對青春逝去的惋惜。我的美好時光,因你不在,一切都變得無聊。一切春光,與我無關,只因你不在。心思君,君不歸。痴痴等安慰,等君歸。問人兒,胡不歸?怎麼你還不回?情人啊,我從不曾變心,也不怕等待,唯恐的是芳華老去。等待太長,夜晚太短。長是歲月,短是年華。苒苒物華休八聲甘州柳永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似乎那悲戚戚的愁情,在詞中永遠是屬於女人的。難得柳三變,在如此理解女人的同時,自身卻有著這樣一番恬淡的愁情。內心愁濃如血,讀起來卻如同飲茶,淡淡的,還是雋永的回甜。其實,真正的愁情,我們在讀起來的時候,它並非是驚天動地的。它只是波瀾不驚,卻靜水流深。女人是花,噴香濃烈;男人是葉,搖擺不定。柳永是花中常客,只是他天生是個浪子,飄搖輾轉,與諸多紅顏知己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偏又愛生愁情。他知道離愁是苦的。宦遊他鄉,春暮懷歸的時候,他的詞《安公子》中有「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剛斷腸、惹得離情苦」。一生落魄飄零的他,愁苦與他如影隨形。儘管如此,他亦是怡然自得。這樣的心態很可貴,人一般面對苦難的時候都是快樂不起來的。煙花散盡在何處苒苒物華休但是柳三變可以。說到倒霉的話,宋代著名的詞人中,柳三變算得上是嚴重的一個。第一次趕考和第二次趕考他都落第。才華橫溢的人都是很清高的,年輕氣盛、才華橫溢、不可一世的柳永自然覺得不服氣。他寫了一首《鶴衝天》,其中有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才華成就了柳永的名氣,才華也造就了柳永一生窮困潦倒的心酸。因為,那首著名的《鶴衝天》傳到了宋仁宗的手裡。《鶴衝天》是柳永噩運的開始,柳永第三次終於考取功名,花名冊本來已經被交到宋仁宗的手裡,當他看到柳永的名字的時候,心中嘲笑道:這人不是不要浮名么?於是宋仁宗就批道: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遂將其名字抹去。要是平常人的話,一定會懊悔不堪,自責不已。但是,柳永卻笑嘻嘻地接受過來,並且美其名曰:「奉旨填詞。」然後四處遊走,以填詞作為自己的謀生手段。不需要去指責宋仁宗的小氣,因為,我們在這裡看到的是柳永內心的豁達和壯闊。相信像柳永這樣的人即使是從政了,那麼在官場上以他這樣的性格,估計很快就會被排擠出去。那麼也許「奉旨填詞」才是他人生中最正確的選擇。歌妓、美酒、漂泊,一生為伴。只是,落寞和惆悵總會有的,正如美人會喪失美麗的容顏,英雄會遲暮一般。離愁,在任何人的心中相信都別是一番滋味。宋詞從整體上說就是軟的,柳永的詞更是以柔軟、委婉、艷麗著稱,但是這首詞卻頗有唐詩的味道。詩庄詞媚,柳永這首詞跟自己以前的詞完全不同,雖說仍是柳氏風格,卻少了詞的細膩,頗有唐詩的大氣。長期混跡於妓院的柳永,很多詞總是為了歌妓而作的,那麼這首詞就可以看做柳永內心男人血性的真實流露。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詞的第一句,就顯出豪邁之情,「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中的「灑」字用得太漂亮了,漫天雨滴,恰似詞人拋出去漫天的愁情。這愁情卻「一番洗清秋」,經過這番雨的洗滌,那麼這秋天就變得更加清亮了。厚重的哀愁帶來的是滿目蕭條與凄涼。秋霜慘白,秋風凄冷,關河冷落,太陽正照在我的樓上,可惜的是,它要掉下去了。蘇軾一向看不起柳永,但是當他讀到這三句的時候,卻深愛不已,心悅誠服地說:「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從蘇軾的話中可見,其實柳永是善於藏匿的,不顯山,不露水,因為早就被皇帝把一生定了任務——「且填詞去」,那麼只能做這個事情。但是做這個事情,也要做得漂亮無比,從此柳永混跡於歌妓之間,男歡女愛,羈旅愁思,名聲大振。可是,這時的柳永的愁情與別時是不同的。登高所見,所見儘是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一片蕭瑟。他感慨美好的事物總是這麼容易就消失。唯有那日夜奔騰的長江水,一聲不吭地往東流去。東流水永遠和時間一樣一去不回,古代的詞人總是喜歡把流水逝去比喻成為美好事物的逝去。高蟾《秋日北固亭晚望》中就寫道:「何事滿江惆悵水,年年無語向東流。」江水東流如同時光過,如同愁情苦。「聞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韓綜曾經寫過《暮春滻水送別》:「綠暗紅稀出鳳城,暮雲宮闕古今情。行人莫聽宮前水,流盡年光是此聲。」江水不語,時間無情。歲月易老,年華難回。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本是登高,可現在的心情完全變成了對自己的悲憫。望著故鄉的方向,故鄉的影子越來越模糊,遙想起當年那個還是風華少年的我,已經不復存在,時間改變了一切,一切過去了再不回,可是為什麼這個時候人卻生出了那麼多的思念呢?嘆息我的以前,而現在我站在這個地方,高處明闊,流水東逝,未來的不知道如何能去,過去的卻一切早已過去,還有什麼事情值得苦苦淹留的?一切皆是空。只是,我這疲憊之身無處歸,何處往?「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念利名、憔悴長縈絆。」畢竟是文人,猶如女人沒有美麗的容顏,商人沒有萬貫家財,文人沒有功名利祿作為裝點和憑證,在別人眼裡,怎麼都是窮酸相、書獃子。儘管柳永豁達,但是這豁達間也有懷才不遇的苦楚。雖說是看得淡,可還是要硬著頭皮去追求。寫過一首馬屁詞《望海潮》,詞寫得漂亮異常,結果官沒有做成,卻引來了大金國的兵馬。這件事情,可以看作是柳永一生中最丟人的事情了。很少有人理解柳永,最喜歡他的人都是妓女,但是她們的愛也不是持久的,更不是專一的,儘管那也是愛,除開了他的妻。妻,在任何男人心目中,總是有任何女人都難以企及的地位。在外是少有人理解自己的,那麼這個時候最牽掛我的人是誰呢?是我的妻。我的妻,我最終的歸宿,我最終的家,我永遠的母親。「想佳人妝樓凝望」,想必這個時候,你一定是盛裝以待,和我一樣登樓凝望。我漂泊得太久,不知道你是否還能夠識別出我的模樣。你在閣樓上,痴痴地望著歸來的江帆,好幾回,你都以為是我歸來的船隻,可惜,千帆過盡皆不是。千帆過盡皆不是,我們總是在追求一些錯誤的東西,等到明白的時候,才發現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溫庭筠在《夢江南》中寫道:「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娘子,你在期盼我的歸期,而我此時卻是萬般愁苦。韋莊寫過「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正是你的「想君思我錦衾寒」惹得我萬般愁苦。本應是如花美眷,似錦華年,卻成了杜甫的《月夜》中的「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是我的不是么?還是你的等待根本就不值得等待?良辰美景總是辜負。時光容易流逝,人生聚散真容易。苒苒物華休,何事苦淹留?故鄉多少傷心地。寸書不寄,魚浪空千里。憑仗桃根,說與凄涼意。愁無際。舊時衣袂,猶有東風淚。思念往往在最不經意間去襲擊人的心靈,那時候的襲擊往往是要人命的,因為那個時候你的心是空的,任憑什麼都不能夠裝滿。只有在那個時候,你才會記起你的曾經,和她有著多麼多麼深厚的愛情,而這愛情足以慰藉你的一生,如酒般溫暖。周邦彥,古代的才子,他的身邊是從來不缺紅顏知己的,當然,這種特殊情況和才子這個特殊種類有關。什麼樣的男人才會得到女子特殊的青睞和記掛呢?古代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條件使得無才的女子因為自身自卑的原因,見到才子就會自然生出一種仰望的眼神。又加上古代的才子大多因為官場混得不開,落下了清高、桀驁不馴的美名,美名叫這些才子臉上自然而然就生出一些懷才不遇的凄楚。這些凄楚猶如女子臉上的青澀和純真叫人憐愛。什麼樣的女人會對這樣的男人感興趣呢?歌妓、青樓女子往往對這樣的才子都感興趣,他們的遭遇在很多地方都有相似之處,說穿了,都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主兒。當然,愛情從這樣的背景開場,沒有什麼地方能夠批評的。其實,這人生,不管你是達官顯貴,還是地位低賤,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被時局和事情左右的時候,我們無法做真正的自己,猶如在黑夜中看不到光,在白天里卻暈頭轉向。用雙手能夠摸到自己心臟跳動的位置,卻無法明晰自己內心最真的需要。困惑、失落、迷茫、焦慮、不安和緊張。這些癥狀都是因為孤獨,看不清方向,不明生死,不知進退。聖人無煩惱,他們說的人生箴言頭頭是道。但凡是在人間塵世經歷過的人都知道真正能夠拯救自己的永遠是自己。是人怎會無煩惱,聖人怎會不孤獨,只不過是他們能言善辯,大智若愚,假裝看穿了。我們不是聖人,我們寂寞,我們孤獨,愛情或許是人生中最能療救孤獨的東西。我們追尋愛情因為孤獨,愛情消失後又孤獨,因為孤獨又去尋找,這是一個永恆的話題。你是否會在一個無關緊要的時刻,最最思念一個人,思念得肝腸寸斷,無藥可救?因為,在我們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能夠給予慰藉的,仿似那扇能夠合啟的門一樣,它只有一個軌跡,並且只有一顆星能夠滑至這條路徑。這首《點絳唇》說的就是如此。如果以明星的身份來相比擬的話,周邦彥無疑是當時的天王巨星。風流的人,他的感情其實是最豐富的。相傳周邦彥在蘇州的時候,喜歡一個名叫岳楚雲的官妓。岳楚雲對周邦彥也是一見傾心。有時候人就是那麼奇怪,天生會對某個人產生好感並且要萌生親近的想法,難不成人真是受到了孤獨的詛咒?有種感情,兩人相互都已經知道結果,於是就看淡結果,因為看見太多人沒有結成好果。那麼有了這一絲清醒在裡面,就更為珍惜,這和我們普遍的逢場作戲是不一樣的,它更具有智慧和珍貴。周邦彥和岳楚雲的感情就是這樣,不似夫妻,更勝夫妻,少了我愛多你情少的計較,多了相遇相知的惺惺相惜。這便猶如兩個神仙在談戀愛,他們只愛,從不牽絆。愛時極濃,分時極痛,沒有幽怨,唯有祝福。祝福,是因為在相愛的時候已經充分享受了對方付出的愛情。後來,周邦彥調到另外的地方去任職,岳楚雲含著眼淚和他離別。明白真相,並不妨礙傷離別,它只介乎一個人面對離別的態度。周邦彥走後,岳楚雲很快就恢復了以往的生活,她是官妓,日日縱情在歡樂場。我想她一定知道,愛情燦若煙花,寂寞也是如同煙花。我喜歡雄赳赳氣昂昂的女人,對生活中的各種狀況都能夠找出辦法去應付。有些東西,你越去計較,你就越得不到,比如愛情。愛情猶如一隻害怕被束縛的貓。它神秘靜謐,悄然而至,翩然而去,如雪化,如煙散,如花開花謝,想捉在手心、掛在腰間是不可能的。於是,有些事情發生又過去,日日月月又年年,沒完沒了的愛情,沒完沒了的憂傷,空餘那去了就不回的青春。周邦彥和岳楚雲這段感情的再次召回已經是數年後。一次闊別,匆匆數年,周邦彥有公務再次路過蘇州,此地太守設宴招待他。對飲三盞後,周邦彥對太守提出,希望能夠安排自己見一下官妓岳楚雲。太守笑著看看周邦彥,說岳楚雲已經嫁給他人了。周邦彥聽到這個消息,端著酒杯的手顫抖了一下,悵然有所失。太守見到周邦彥如此傷感,於是就告知周邦彥,岳楚雲的妹妹此時正在酒宴上,為了一解周邦彥對岳楚雲的相思之苦,太守將岳楚雲的妹妹介紹給周邦彥。望著面前這個一胞所生的妹妹,她羞澀的笑意里浮現著情人昔日的艷麗。因為是故人的妹妹,周邦彥對岳楚雲的妹妹非常熱情,也算是在抒發自身對岳楚雲的牽掛和寬解因思念而帶來的寂寞。愛情不是一個女子容貌的美醜可以代替的,不是心頭所愛,哪怕面對的是傾國傾城,也難真正心動。岳楚雲的妹妹畢竟不是岳楚雲,昔日的感情更不是隨便一個美麗女子就可以找尋回來的,哪怕兩人身上流著一樣的血液。傷心莫傷盞。周邦彥在酒醉後,寫了《點絳唇》,托其妹轉交給岳楚雲。「遼鶴歸來,故鄉多少傷心地。」遼鶴本指的是遼陽人丁零威到外地學仙,後化鶴回來。這裡周邦彥以遼鶴自比。雖說已經是將內心修鍊得如同仙人一般的寵辱不驚,但是一回到故地,這些熟悉的景色,引起自身很多很多的傷心事。「寸書不寄,魚浪空千里。」這句里有幽恨之情,相別如此之久,想聯繫的心情肯定是有的。我們很多時候,內心最想做的事情,總是被自己心中的一句「這樣做是否妥當」而生生阻絕。到如今,空餘恨。「憑仗桃根,說與凄涼意。」桃根指的是東晉時期的王晉之娶來姐妹倆作為愛妾。姐姐叫桃葉,妹妹叫桃根。這裡周邦彥所寫之意,意在強調自身通過遇見了岳楚雲的妹妹而產生了對岳楚雲的思念。只是,這思念只剩下凄涼意。凄涼意,「愁無際」。「舊時衣袂,猶有東風淚。」所有的悲傷都在最後一句里,以前的衣服袖子上,猶有東風起時,你送別我而流下的眼淚。多年的思念,不過是東風淚。當岳楚雲從妹妹手中接過這詞,細細讀之後,不禁悲從心來。一道從未好的傷口,此時它再次流出鮮紅的血液。這場悲傷猶如一場戰役中的突然襲擊,所有塵封的情感泉水般從傷口湧出,她這次是被徹底擊潰了。一連傷心了好幾天,眼睛哭得跟爛桃子一樣。她已是嫁作他人婦,而他浪跡天涯不歸路。一種安慰早就找到,早就找到也就意味著轉眼失去,轉眼的失去,如不跟輕煙般散去,就是化成了不朽的愛情。這愛情百轉千回,肝腸寸斷,於萬般磨難、岌岌可危中化險為夷,終於呈現它鮮嫩的笑容。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最最要命的思念,也代表著最最真摯的赤誠。愛情,往往達不到我們對它所期望的程度。但如若放寬了心,再去細看,原來也並不是如我們想的那麼難,一點都無法掌握。愛,猶如猛烈燃燒的柴火,邊燃燒邊發出幸福的叫聲,烘得臉龐紅撲撲呵,越是猛烈就越是短暫的,燃料的填充抵不上它消逝的速度。愛情可以將兩人化為利刃,也可以將兩人綿成汁液。想像一下周邦彥和岳楚雲的愛情,這麼多年在各自的懷裡揣著念著,等待一個一觸即發的導火線,便可燃燒成漫天彩霞。如若兩人不是相互還記掛著對方的好處,銘記著刻骨的愛情,怎麼會多年後還要如此懷念?這懷念來得如此深厚,好似潮水襲來,爆發得無葯可解。真正的愛情是經得住時間的考驗的,秦觀就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孤獨寂寞時,期待愛情,卻又因為孤獨自卑了太久,而在愛情來臨之時又失去了勇氣,失去勇氣於是懷疑、不安,懷疑、不安便玷污了愛情的純凈,於是又失去,失去又找尋下一段自以為是的新愛情。這樣的尋找,終將一無所獲。愛情本是安慰的吳儂軟語,放在心中,好好珍藏釀造,期待能夠散發出迷人幽香。珍藏的時間太久,開啟之時會叫人迷醉,叫人心碎,但是那樣的酣美是值得付出的,宛如流星劃破蒼穹時的絢麗光芒,值得人一生去守候。讀大學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有關師生戀的愛情故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在妻子死後,他的一位學生立刻放棄了事業和家庭,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老教授在七十歲的高齡再婚後,身體在這幾年變得出奇的好,以前要靠別人背下樓,現在居然能夠拄著拐杖輕鬆地下樓。我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女子嫁給垂暮之年的一個男子,是懷著怎樣的一顆付出和奉獻的心。我明白的只是,他們之間一定已經愛了很久很久。多年之後,愛情依然具有叫人起死回生的力量。等待是漫長的,等待也是殘酷的,等待更是慢性自殺。但是,有的時候,等待的結果卻是因人而異的。比如你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去煲一鍋湯,經過一番久煮的湯此刻是回味無窮的。堅持就是勝利,這裡同樣適用。我們一生中要遇見很多事情,雖說事情不一樣,但很多事情的類型是一樣。比如愛情,很多時候,我們在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同時,仍需要在愛情里保持一顆從容淡定之心。因為愛情,我們才更開心,既然已經得到了,為什麼不把這愛情中的美麗一直保持下去。計較的都是自己的內心,內心欲求得不到滿足,其實與愛情是無關的。愛情原本就漂漂亮亮地擺在那個地方,天生麗質,是你自己模糊了它的容顏。《泰坦尼克號》中的露絲,在傑剋死後,結婚生子,幸福一生,而在年邁之時,內心對傑克的情感從不減當年。明白愛,更懂得生活的女人,才具有享受愛情的資格,所以上天給予了她一段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愛情。《廊橋遺夢》中的已婚女人,懂得愛情和生活的關係,為了生活而放棄了愛情。雖然她放棄了愛情,卻永遠地獲得了愛情,這個男子對她至死不忘。其實,愛情是很容易得到的,只是較少有人能夠真正地享受到它。那種飲之如飴的甘甜潤滑,置之如酒的深厚醇久,一生永遠的牽掛和得到之後就會露出滿足微笑的臉龐,足以抵擋一生的孤單和空虛。這才是愛情。不要再切膚割肉了吧,相逢本不易,相知卻更難。儘管,它始終和悲傷如影隨形。即便是流淚,這一切也是值得的。燈影兩愁人虞美人周邦彥廉纖小雨池塘遍。細點看萍面。一雙燕子守朱門。比似尋常時候、易黃昏。宜城酒泛浮香絮。細作更闌語。相將羈思亂如雲。又是一窗燈影兩愁人。這裡寫周邦彥,是為了寫宋朝的妓女,或者說周邦彥和妓女之間的情趣之事。綜觀宋詞,很多詞人的悲歡離合都和當時的名妓有關。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宋朝的文人,出名的詞人,最了解他們的人不是老婆,更不是當朝的政府,而是當時的名妓,她們對文人最為關懷體貼,是他們的紅顏知己,是他們手中最溫醉的那杯酒,是他們案頭最清新的那杯茶。妓女的繁盛是宋朝的一大特色,儘管宋朝的理學思想對婦女禁錮得比較嚴重,可是唯獨對妓女沒有特別的約束。她們往往長相美麗,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安撫了宋朝一代又一代文人寂寞空虛的心靈。所以說一個有著偉大才華的男人身後必定有一個或者多個善解人意、溫柔如水的女人。可以說,宋朝如果沒有那麼多的有情有義又有才的妓女,不知道有多少文人的才華會爛死肚中。宋朝很多詞人都和妓女有染,並且關係一直保持得非常之好,他們和妓女早就超越了純粹肉體關係——妓女既是詞人們最熾熱的情人,又是最包容的母親。比如我們所熟知的柳永,死後就是妓女們湊錢將其安葬的。在和妓女交往的詞人之中,最得妓女們歡心的是柳永,柳永的地位在妓女們的心中比皇帝還高。在妓女們中流行著一句話: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這真是太有趣了,這些妓女們不愛帝王愛柳郎。而能被宋代最有名的妓女李師師看得上眼且為之付出真愛的卻是周邦彥。當初,周邦彥見到李師師的時候,已經是六十歲的高齡。但是周邦彥精通音律,詞又填得好,而李師師正是一個唱小唱的歌妓。《東京夢華錄》就有記載:「李師師本角妓也。」「角妓」,就是歌妓,李師師喜歡唱「小唱」。在宋徽宗時期,她的小唱在東京是最棒的。其實「小唱」就是長短句,也就是詞。從周邦彥和李師師兩人的職業來說的話,他們要成為知己,外在條件便已具備了。一個善於填詞譜曲,京城的妓女無不以唱周邦彥的詞為榮;一個已為當時的天王歌后,京城的才子無不以李師師唱了自己的詞而為榮。雖說周邦彥已當高齡,卻是風流不減當年,而李師師也是早就仰慕周邦彥的才華,兩人相見恨晚。這位年近花甲的老才子,立刻發揮自己的才情為李師師獻上她最為傾心的禮物,那就是一首聚集了自己華麗才情的一首詞《玉蘭兒》:鉛華淡佇新妝束,好風韻,天然異俗。彼此知名,雖然初見,情分先熟。爐煙淡淡雲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賴得相逢,若還虛度、生世不足。裡面寫得最妙的是「雖然初見,情分先熟」,恰似《紅樓夢》里賈寶玉第一次見到黛玉的時候說的那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眼前雖是外來客,心底卻是舊時友。看來情聖追女都有相通之處。(註:不過,這招已經用得爛熟了,現在如果還有男生去向女生說,哎呀,你好面熟啊,好像我的表妹啊之類的,估計是早已經行不通了。所以,沒有才華的渲染,千萬不要再用這招了。)這位老人,當時就傾倒在了李師師的石榴裙下,好在李師師也是崇拜周邦彥已久,於是兩人你來我往,漸漸的,就越來越好了,他們像一對小情人一樣惺惺相惜地談起戀愛來。宋人陳鵠在《耆舊續聞》中記載:美成至注主角妓李師師家,為賦《洛陽春》雲,「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欄愁,但問取亭前柳」。從中可以看出周邦彥其實對李師師是有想娶之意的,即使自己不能娶李師師,也希望自己所愛之人能夠有個好歸宿。一個男人能夠如此大度地為一個女人著想,也說明他們之間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不僅僅是這樣,他們之間還有件聞名天下的事情。李師師原來是汴京一所染房王寅的女兒,很快她的母親因為生病過世,四歲的時候父親也因犯罪被關入大牢,很快就在牢房裡病死。後來她被妓院的老鴇收養,十三歲登台,掛牌接客,不久就名滿天下。高俅和楊戩一日隨著宋徽宗出宮解悶,高俅就想到了李師師,想皇帝每日在宮裡面對那些正兒八經的女人肯定會煩,於是要皇帝開開眼,嘗嘗另一種味道。李師師本就是冰雪聰明,她以前就認識高俅,今日看見高俅在此人面前馬首是瞻,就知道今天的客人是個不一般的人物,於是使盡渾身解數,把宋徽宗弄得神魂顛倒,以至於宋徽宗常常一個人偷偷跑出來找李師師幽會。在蒙受皇帝寵幸的同時,李師師也正和周邦彥愛得如痴如醉。但是由於周邦彥和皇帝的地位懸殊,所以李師師都是趁皇帝不在的時候才把周邦彥找來,以慰兩人的相思之苦。有天皇帝對李師師說身體不適,就不出宮了。這件事情正叫李師師高興,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周邦彥這個老情人幽會了,趁這個機會,她連忙把周邦彥叫了過來。誰知兩人正在恩愛的時候,突然皇帝就來了,外邊一聲一聲地催著接駕。兩人驚慌失措,差點從床上摔下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見無處躲避,李師師只有像所有偷情的女人一樣,在皇帝進門的時候把周邦彥藏在床底下,還好沒有被也是懷著一腔思念的宋徽宗發現。為了讓自己藏在床底下的情郎不被發現而殺頭,李師師百般討好宋徽宗,親自為宋徽宗剝橘子。宋徽宗和李師師溫存了一陣後,就要擺駕回宮,李師師為了做戲做到底,於是假惺惺地表示挽留之意,說:「城上已傳三更,馬滑霜濃,陛下聖軀不愈,豈可再冒風寒?」宋徽宗答道:「朕正因身體違和,不得不加調攝,所以要回宮去。」這廂是李師師為周邦彥在虛情假意地做足戲,那床底下的周邦彥卻聽到心裡去了,便在床底下開始吃醋了。宋徽宗一走,李師師將其抓出來,周邦彥便填了首詞《少年游》:「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箏。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雖說寫的是李師師對皇帝的情意,但裡面已有醋味開始散漫了。因為是周邦彥寫的詞,李師師也十分喜愛,更何況這首詞情真意切,纏綿悱惻,李師師很快就唱會了這首詞。一個人如果沉浸在真情裡面,不知不覺地就會流露出來。不久,宋徽宗又來找李師師,要李師師唱一曲,李師師還沉浸在對周邦彥的思念之中,張嘴就情不自禁地唱了《少年游》。宋徽宗聽後就問李師師:這詞是你自己寫的嗎?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連閱人無數的李師師也是如此,聽到宋徽宗這樣問,她就驕傲地回答:這詞啊,就周邦彥特意寫給我的呢。宋徽宗一聽就明白了那天周邦彥躲在屋裡的事情,心想:李師師這個女人,雖說我沒有接到宮裡去,但是全天下無人不知李師師是我的女人。這個周邦彥真是膽子不小,敢動我的女人,這還得了?不嚴懲周邦彥這個老傢伙,不知道以後有多少人還要打師師的主意!於是宋徽宗以周邦彥亂寫艷詞之名,呵斥周邦彥老而不尊,就是說你這個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整天想這些花花綠綠的事情,寫這些淫詞艷曲,真是不要臉,你這種老色魔還當官,不僅自己不要臉,國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還是滾出汴京吧!宋徽宗把聖旨發下去之後,心想這個眼中釘終於被拔掉了,放鬆了心情,當天就屁顛屁顛地去找李師師了。結果來到李師師的住處,李師師根本就不在,據說一早就出去了。宋徽宗就痴痴地等啊,直到初更,李師師才回來,而且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臉上的淚痕還未乾。宋徽宗就問李師師為何珠淚盈盈的。李師師哭著地說是去送周邦彥了。宋徽宗於是帶著酸味問:那這次他又寫了什麼詞呢?你也唱來給朕聽聽。李師師就撫琴開唱,唱的正是《蘭陵王》:「柳蔭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李師師邊唱邊哭,當唱到「酒趁哀弦,燈映離席」這句,突然失聲痛哭,怎麼也唱不下去了。見到這個樣子,宋徽宗頓時生了憐香惜玉之心,也覺得自己用這種方式來對付情敵有些卑鄙,聽了這詞自己也有了些感覺,心下便生出幾分凄然,於是第二天就降旨召回周邦彥,並且和李師師一樣開始仰慕起周邦彥的才華,不僅常常和李師師廝混,還經常和周邦彥混在一起,一起推敲如何填詞。《虞美人》和《蘭陵王》一樣都是送別之詞。但是我讀周邦彥的贈妓之詞,最喜歡的還是開始這首《虞美人》。《蘭陵王》是寫給李師師的,《虞美人》據說也是贈妓之作,但是不知道是贈給哪一位佳人的。「廉纖小雨池塘遍」,一下筆就是一副凄涼之景,小雨或者正是心情淅瀝之形容,引用了韓愈《晚雨》「廉纖小雨不能晴」之意。分別之際,這心裡下起的雨也是不能停的。「細點看萍面。」細細地看著水面之上萍藻周圍,出現了萬點水花。寥寥一筆,寫這些不相關的景物,正是源於心中不忍,猶如一個女子在分手時那不忍對視的雙眼,瞥向窗外。「一雙燕子守朱門。比似尋常時候、易黃昏。」燕子守在朱門,下雨天留人,燕子都不肯離去。這小雨連綿不斷,比起來尋常時候,天色就更昏暗,似乎黃昏來得早了。「宜城酒泛浮香絮。」宜城酒,是漢代出名的美酒。泛浮香絮就是指酒香醇!因為詞句化用的是《周禮·天官·酒正》中的「泛齊」。鄭註:「泛者,成(指酒釀成)而滓浮,泛泛然,如今宜城醪矣。」那麼釀這美酒為何呢?為了「細作更闌語」。「相將羈思亂如雲。又是一窗燈影兩愁人。」一剪紅窗,燈影搖搖,一對愁人,淚眼相望。所以,和妓女之間感情再深,也是長久不了的,終要分別。正是因為即將要分別,所以這情感才更顯得彌足珍貴,離別才更斷人心腸。相將就是相共的意思,羈思就是遠別。即將分別,這紅窗之下又添了一對愁人。李商隱就說過: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而此時的雨天,卻是分別天,相比起來又是何等的寂寥和孤苦。詞中未寫分別相思之淚,其實淚也就是這滴滴答答下著的小雨吧。《蘭陵王》里就這樣寫著「沉思往事,似夢裡,淚暗滴。」有多少往事在夢裡,有多少淚水暗自滴。我想最傷心還是那個女人,因為她的淚水是流不盡的,她的分別也從來都是留不住的。燈影兩愁人,正是宋朝所有妓女愛情的惆悵。幾多恩愛暌離。頻凝淚眼望鄉畿,客路迢迢千里。顧我風情不薄,與君驛邸相隨。參軍雖死不須悲,幸有連枝同氣。其他文學作品,都沒有詞所能承載的那樣濃重的紅塵味道、煙花味道。濃重的愛欲與情慾,杜絕人間的矯揉造作,上演赤裸的愛恨情仇。在宋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卷上引《麗情集》裡面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陳敏夫隨兄任廣州參軍,其兄無妻,專寵一妾,名越娘,美貌能詩。兄養不起她,便讓敏夫帶越娘回家。路過洪都時,越娘吟詩:「悠悠江水漲帆渡,疊疊雲山緩轡行。」敏夫應聲和之:「今夜不知何處宿,清風明月最關情。」這天晚上二人對飲,餘興無盡。越娘問敏夫:「今夜何處睡?」答:「廊下可以看月。」晚上敏夫聞廊下有腳步聲。越娘過來與他盡歡,並吟《西江月》:「一自東君去後,幾多恩愛暌離。頻凝淚眼望鄉畿,客路迢迢千里。顧我風情不薄,與君驛邸相隨。參軍雖死不須悲,幸有連枝同氣。」即便現在讀起來,都是一個多麼叫人心驚肉跳的事情。講的是叔嫂偷情之事,故事發展得風生水起,寫的筆調卻處理得波瀾不驚。陳敏夫本是應該帶著自己兄弟的妾室越娘回家的,但是在路上卻情不自禁地相互交歡。兩人先是在吟詠間相互勾引,之後越娘直截了當地問陳敏夫:你今晚在哪裡睡?真是一點羞澀都沒有,她的眼裡此時一定只有情慾。陳敏夫相比起越娘還要含蓄一些,但也是暗示:你來吧,我在走廊下假裝看月亮,其實在等你。煙花散盡在何處今夜何處睡果然,兩人一相見,猶如乾柴烈火,事後,越娘還要吟一首《西江月》。大凡在宋朝,情愛之事總是要用詞的方式記錄下來,方顯得此事不再齷齪,而變得高雅。越娘在《西江月》里說:今天能和你做愛做的事情,真是我的幸運啊。似乎在情愛面前,所有的道德都失去它的威信。前面已經說清楚了,越娘是陳敏夫兄弟的妾室,並且陳敏夫這位兄弟是沒有正妻的,而且對自己這位妾室是寵愛有加,疼愛不已,但是由於囊中羞澀,只好叫陳敏夫幫其送回家。小叔子應該好好地照顧嫂子,但是在半路上卻和嫂子做起苟且之事。做就做吧,兩人都還覺得做得理所當然。其實,情慾產生的機制就是理所當然。再說了,誰無七情六慾,你能滿足你的七情六慾,為什麼我就要受到束縛?本身愛情就是變幻不定的,你的還是我的,不過是個先後發生的問題。憑什麼越娘你可以和我的兄長發生感情,我就沒有資格去發生感情了呢?這是一種絕對超前和挑戰傳統道德觀念的想法,從這首詞的故事,我想到了古希臘神話里那放縱自由的愛情。但是,這樣的愛情觀念,也算得上是好運氣了,很多時候愛情需要因緣巧合,更多地還需要一些外在的情況撮合。所以,愛情發生的條件得要靠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地利人和的人和又是最重要的。多少急風驟雨似的愛情靠的正是兩人交匯時候肯定的眼神,才敢放心地下手。但是在宋陳元靚《事林廣記》癸集卷之一三中記載的故事,那個多情多愛之人就不妙了。愛情中的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一樣是利於他的,但是有趣的是這位主人公卻是個多情的主。首位從職業來說,這位仁兄談愛情還真是叫世人都不能接受。他是一名靈隱寺的和尚,名叫瞭然,是個花和尚。一般的花和尚的愛好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但這個花和尚不是一般的花和尚,他的愛好是嫖妓,經常去找當地的娼妓李秀奴睡覺。但是日子久了,瞭然又沒有錢,於是李秀奴漸漸地就嫌棄他,不再和他睡覺。但是瞭然卻在長期的睡覺年月中愛上了李秀奴。有天瞭然喝醉了,又去找李秀奴,李秀奴不僅不熱情接待,還冷言冷語地諷刺他的窮困。瞭然大怒,抓著李秀奴便打,誰知隨手一打,竟將李秀奴打死了。很湊巧的是,斷這個案子的知州是大名鼎鼎的才子蘇軾。蘇軾最是一個憐惜美人之人,聽說了這件事情後勃然大怒,要對瞭然嚴加審訊。但是在審訊的時候,發現瞭然的手臂上刺著「但願同生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之句,看到這句蘇軾便開始同情這個和尚,想必他也是個性情之人,太過喜歡李秀奴才失手殺人,於是即興判成一詞:「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雲山頂上持齋戒。一從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空空色色今何在?這回還了相思債。和尚做的事情固然是大逆不道,但手臂上的刺青生生顯出他是一個多情之人,如此多情之人在重情之下犯罪,是否足以能夠原諒呢?更有趣的是,和尚都應該是六根清凈,不沾染半點紅塵之人,卻因為一個娼妓對自己的冷落而殺人。和尚在殺人的瞬間,是丟失自尊而惱羞成怒導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還是真正因為愛情漸漸冷淡受不了從而遷怒於這可憐的娼妓呢?真相是從來不曾被還原的,我們看到的表象也不過是一個和尚和娼妓的故事。和尚是花和尚,死去的女人是娼妓,似乎都是不值得同情之人。其實,這樣的不值得同情之事在我們凡塵俗世中每天有很多次的上演。濃艷的世情,偏巧的交歡,誤會的愛情,錯手的獻身。或許,這原本就是一場無所謂的糾葛,何須要這愛情的附麗。僅僅因為手臂一刺「但願同生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便叫蘇軾硬生生地流露出這些同情,感慨良久,賦詞獻歌。這和尚是徹底地投生了極樂國,不在今世受相思之苦,可又留給世人一段口舌。這個和尚的手臂上所刺之句,其實他自己也是悟不透的,如若是真悟透了,他定是在今生來世或者陰曹地府都不會再生這相思之意了。一個娼妓以他有沒有錢財來作為接待他是笑臉相迎還是冷若冰霜的前提,這樣的女人,在他面前,不是他的愛人,更不可能是那個叫他人間地獄都要生相思之人。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個簡簡單單,靠著銀子,操著皮肉生意的娼妓。既是娼妓,嫖客無錢,自然不做他的生意了,有什麼好奇怪的。但是這個花和尚,也是個傻和尚,卻要把這生意誤會為愛情,做下了這殺人的蠢事。所以說,愛情多麼具有欺騙性啊,花和尚不過就心存了一個愛情的念想,並將這愛情念想寄予在一個娼妓身上,明明是娼妓,卻在心中奉若女神,按照自己的意願一廂情願地付出,並且還要這個娼妓按照自己的想像變成心目中的女神,這怎麼能行呢?一個花和尚,迷戀愛情,犯下大罪,如若沒有手臂上的刺字,或許是絲毫不能引起蘇軾同情的,僅僅就會成為世人茶餘飯後的一個笑柄。又所以說,愛情總是存在於理想之中,現實中能夠遇到真是少之又少,在現實中遇見愛情並且能夠珍惜的更是少之又少。不知道蘇軾是不是有些這樣失落無奈的感覺。儘管紅塵如夢,愛情若洪水猛獸,但是俗世之人,依舊是迎難而上,並且樂此不疲。若能洒脫輕鬆對待,那麼享受也變得乾淨;如若一再地貪戀痴嗔,那麼痛苦其實是自己招來的。據宋龐元英《談藪》記載,有個叫謝直的人,平時比剛才提到的那個花和尚還要花和尚,他的愛好就是狎妓。有次在杭州嫖妓的時候,被他的老師理學大師陸九淵當場抓住。陸九淵說:「士人君子朝夕與賤娼混在一起,這不壞了名教嗎?」謝直見老師已經直接批評自己了,就覺得不好意思,認錯說以後再也不嫖妓了,保證做一個思想健康、為國獻身的好青年。結果,等他的老師一走,他就立馬為娼妓造了一棟鴛鴦樓。陸九淵聽說了,火冒三丈地來找他。這次,他老實了。的確該老實,上次認錯可以了卻事情,難不成這次又認錯?萬一認錯之後,陸九淵要求他放棄這鴛鴦樓怎麼辦呢?他交代說:「師傅啊,我是真的迷戀這個事情,改不掉啊。我不是單單造個樓,還為這樓寫了個記。你指點一下吧。」陸九淵一向喜歡自己徒弟的文章,便問樓記是怎麼寫的。謝直說開頭一句是「自遜、抗、機、雲之死,天地英靈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夫人」。而謝直說的遜、抗等都是陸姓前朝英雄,陸九淵一聽自己的弟子這樣侮辱自己,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奇怪的是,看到老師被自己氣成這樣,謝直一下子翻然悔悟,對娼妓不辭而別。娼妓知道了此事,便追到江邊,眼淚汪汪地看著謝直。謝直取出圍巾寫了一首《卜運算元》詞給她: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謝直這詞寫得絕情,就是說我回家啦,你也快回家吧。我絕對不會費心思來想念你的,你也不要想念我!你就將以前給我的那顆紅撲撲的心,給別人就行啦。再見啦!還是謝直這人爽快,愛就愛,分就分,從來沒有把自己的情情愛愛當回事,就更不會做出像那個瞭然和尚做的糊塗事。世人都喜歡把愛情在自己的心目中誇張成一件特別神聖的事情,都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在真摯地愛,只有自己受的傷最深,只有自己是個情種,辜負自己的那個人應該千刀萬剮。其實,不是這樣的,有多少愛情不過是一次偶然的邂逅。為什麼你允許別人跟你邂逅發生感情,就不允許別人跟其他人邂逅並發生感情?所以,我絲毫不覺得謝直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反而,這是一個清醒享樂之人。不過,這裡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謝直所交往的女子是娼妓。對於這種沒有地位更沒有資格談愛情的女人,謝直應該是比較容易洒脫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恐怕真正說出這句話的人,在邊說的同時,也是在痛苦掙扎的。今夜何處睡?該在哪睡就睡哪!為君瘦一半御街行秦觀銀燭生花如紅豆。這好事、而今有。夜闌人靜曲屏深,借寶瑟、輕輕招手。可憐一陣白蘋風,故滅燭、教相就。花帶雨、冰肌香透。恨啼鳥、轆轤聲曉。岸柳微風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鏡中消瘦。那人知後,怕你來僝僽。題目的那句話,秦觀的詞里是沒有。題目的那句話,是一名箜篌女與秦觀一夜情後,對秦觀親口所說的留戀之語。秦觀為了紀念這個事情,才寫下來這首詞。因此,題目是詞的來源。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嘈雜喧囂的揚州,永遠是心靈寂寞之人的皈依之所。此時劉太尉府上是歌舞昇平,觥籌交錯。來了一名翩翩男子,白衣飄飄,輕步遙遙。聽著台上一個歌女生澀的演唱,他不覺皺了皺眉頭,獨自品酌著美酒,或者與身旁的人交談幾句。他的話不多,眼色也不多,連臉上的神色也不多,他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喝酒,喝酒的次數很多,但是每次喝的量並不多。或許是平靜的吧,要不為何僅僅是憑藉這酒,就已經將他撫慰。更或許是期待的吧,他有著一種並非叫人焦躁的執著,他不過在安靜等待,猶如靜默的流水,他擁有的是這樣一種悠閑的觀望。煙花散盡在何處為君瘦一半觀望的是一個人,一個能夠相互懂得的人,你可以來,也可以不來,你來了,我欣喜,你若不來,我將繼續持著一種等待的姿態。第一個歌女的出現,秦觀只是笑了笑,依舊低頭喝酒。第二個歌女的出現,秦觀只是低頭不語,依舊小酌清談。這個時候,一名手持箜篌的女子出現在酒宴上,姍姍來遲,端坐在席中,開始演奏。她剛走出來端坐在眾人面前,秦觀的眼睛動了一下,微微的,猶如風吹蝶動,直到箜篌的聲音從她的指中緩緩飄過來,他的耳朵從酒精中醒來了。他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看到的是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眼中秋波早已隨風而至。他微微地笑了笑,看著她的玉指翻飛,一個一個的音符好像一條一條的金鯉奔躍進龍門。他不再笑,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耳朵里滿是這美妙的箜篌聲。這聲音,如此熟悉,好似一位認識很久的老朋友在召喚;這聲音里隱藏著溫情,好似母親的子宮般的安全與溫暖;這聲音似乎又在訴說,她說我在尋找,我一直在尋找著一個可以懂得的人——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他看見她手中的箜篌小巧玲瓏、手指在箜篌的映襯下精緻漂亮,不知道這美妙的聲音到底是她的手指撥弄而出,還是這箜篌與眾不同。他想著想著,不覺痴了,身體有些輕飄,隨著這箜篌聲,靈魂緩緩翻轉,真是醉了么?她呢?只是看著他笑。笑我什麼?笑我痴,笑我傻,笑我呆?秦觀也笑了,自嘲卻又是親切的。一曲已畢。音樂停止,她卻還對著他笑意盈盈。「你來。」他喚她。你來你來你來。她聽見他喊,於是她就過去了,她離他不過幾步路程而已,她的腳步卻是加快了。這加快的腳步有些暴露她的心思了,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來了。「坐在這裡。」他指著給她騰出的位置。她聽話地坐下去,有點像被主人愛撫過的寵物,想要幸福地撒嬌。「把你的箜篌給我看。」他說,眼中放出欣喜的光芒。她馬上把箜篌遞給他,依舊也是不說話。他拿著箜篌細細地看著,他是一直就愛這樣的樂器的,愛這樣孤芳自賞的聲音。她看見他注視著這箜篌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竟然生出來一些心疼。這些疼惜叫她的心緊起來,她像是一位母親,或者是他的姐姐那樣,想去輕輕地撫摸一下他的頭髮,他的額頭,他的臉龐,他的嘴唇……但是,她最終沒有這麼做,只是緩緩地移動自己的身體,叫自己的身體與他的身體靠緊了些。她其實只是希望暖著他、煨著他。他哪裡知道,她今日乃是為他而出現。她早就知道他愛好箜篌,為君等待已久。他卻是不知道她的來歷的,只是覺得今晚突然出現了一個可以交心的人,一個可以細細品味的人,於是相談甚歡,飲酒更甚。酒逢知己千杯少。已經是三更了,其他的歌女和客人都陸陸續續地離席而去,唯有這兩人還在親昵地交談著。劉太尉也起身去內宅更衣。一陣清風來,吹滅了房間中本就不太明亮的蠟燭。黑了。心卻亮了。一切阻礙兩人最直接交流的外在枷鎖一下子不見了。只是漆黑一片,叫人看不見一切,那麼能夠感受的就是心,心裡卻全是你。她直直地坐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她溺在水裡,一層一層地被淹沒,他此刻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抱住了他的身體,是冰冷的,於是,嘴唇湊了過去,他的味道,是散發著淡淡酒味的醇香混合著墨水的清香。舌頭,這個時候舌是訴說的話語,緩緩地滑將進去,一直滑進心裡。他先是一驚,再是喜,慌忙地接受她了。直到第二天拂曉,她穿上衣裳,整理頭髮。蒙君愛憐,頰兒緋紅。她起身準備離去,他無法挽留。她輕聲在他耳邊吐氣若蘭,輕聲細語:「今日為君瘦一半。」之後,她的離去沒有聲音,好似落花的破碎。他寫道:銀燭生花如紅豆。這好事、而今有。蠟燭燃燒的樣子是紅豆,紅豆寄相思。但是這以解相思之苦的好事,今天它確實發生。夜闌人靜曲屏深,借寶瑟、輕輕招手。可憐一陣白蘋風,故滅燭、教相就。夜闌人靜,真是好時辰,曲屏幽深,恰好是偷情的遮蔽之物。幸虧我輕輕地招手,向你借你的箜篌。這陣可愛的夜風,一定是知道原因才吹滅了蠟燭,成全了兩人的相互愛撫。寫到這裡,不覺嘴角浮現笑意,真正是性情中人,雖說行為未免輕浮,但畢竟是沒有辜負這番可喜的情意。花帶雨、冰肌香透。恨啼鳥、轆轤聲曉。岸柳微風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鏡中消瘦。那人知後,怕你來僝僽。他已經是沉醉進去了,他感受她這如花帶雨的冰肌玉體,香透面頰。還未盡興,可恨這啼叫的鳥兒,這轆轤的聲響,預示著天明。楊柳風吹來,吹醒這殘醉酒醒。不能再醉了,即使想醉也是不被允許的。每次的分別都是一次斷腸。她輕聲軟語在耳邊吐露:今日為君瘦一半。這句話溫香軟玉一般,真是艷麗之至,繾綣之至,纏綿之至,深情之至。那麼以後,若要回想起這些事情,恐怕也是會使人感到惆悵的。讀完全詞,其實從「恨啼鳥、轆轤聲曉」中就可以知道,秦觀和箜篌女同床而眠,這樣的詞寫的的確是一夜情。拋開這一夜,難得的是情。這情大方自然,相慕相知,相撫相親,相愛不相害,相掛不相怪。問愁何處來無愁可解陳慥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裡。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歡游勝如名利。道即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裡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陳慥就是宋朝歷史上那個最害怕老婆的陳季常。如果大家還記不起來,就是張柏芝演過的電影《河東獅吼》中的那個老是受氣挨打的男主角,大帥哥古天樂演的。宋朝的詞人一向以風流聞名,陳季常更是這樣,年輕時候為人放蕩不羈,不僅在風花雪月場合如魚得水,更是許多人的偶像。這些人對陳季常的崇拜,迷茫的情感中有些微微迷醉。因為陳季常的風流里很有老莊的感覺,有些神仙的韻味。這個高大英俊頗有才華的男人在年輕的時候走的是瀟洒奔放路線。他離開家鄉到洛陽一帶遊歷的路途中,一般的打扮是這樣的,身著戎裝,武士打扮,騎著高大幹凈的白馬,身後帶著兩個漂亮姑娘。三個人一路上談笑風生,遇到景色好的地方就停下來住幾天,一起去尋訪幽壑,一起去叢林賞靜,一起去看朝陽升起,春暖花開。陳季常的清雅淡薄,融情于山水之間,世人只要看見陳季常的高頭大馬遠遠而來,就會稱這是人間的神仙來了。其實,傳統意義上的神仙只有融情山水的雅興,是不會對女色感興趣的,但是陳季常年輕時候的私生活卻是和女色時時刻刻脫不了干係。可是人們偏偏還是稱陳季常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可見深陷在紅塵煩惱中的世人羨慕的是陳季常的這份洒脫和清逸。人們總是去羨慕一些外在的表象,內在的,真實的,僅憑一雙肉眼是分辨不清的。那些內心自卑總是羨慕別人的人們怎麼會明白陳季常正是因為內心也有著抹不開、散不開的愁情,才會用這種表面上無所顧忌的方式來排遣。猶如很多人羨慕陳季常的風流一樣,而其實陳季常也不過是借縱煙情之地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無助和空虛。年輕時候的陳季常以風流聞名,但是中年之後,他娶了歷史上著名的河東獅吼之妻後,在男女之事上收斂了很多,在家裡修身養性,甚至還練起氣功來,有時候還要煉一煉丹藥,以求延年益壽,並且對自己的妻子柳氏甚為害怕,連在妻子面前大聲說話都是不敢的。大名鼎鼎的蘇東坡是陳季常的好朋友,他被貶謫黃州的時候,特意去拜訪已經結婚的陳季常,發現如今的陳季常比起以前已經是性情大變。而蘇東坡的人生也是大起大落,內心的唏噓感慨和陳季常也是差不多,兩人這一見真是相談甚歡。後來,兩人經常一起出去聊天。有時候柳氏也在,蘇東坡看到以前風流成性的陳季常,現在夫人面前馬首是瞻,覺得非常有趣,於是寫了一首《臨江仙》:臨江仙龍丘子自洛之蜀,載二侍女,戎裝駿馬。至溪山佳處,輒留,見者以為異人。後十年,築室黃岡之北,號靜安居士。作此記之。細馬遠馱雙侍女,青巾玉帶紅靴。溪山好處便為家。誰知巴峽路,卻見洛城花。面旋落英飛玉蕊,人間春日初斜。十年不見紫雲車。龍丘新洞府,鉛鼎養丹砂。詞在最開始就說明了以前陳季常是個騎著白馬,帶美女,著戎裝,跟神仙一樣的奇人。十年後,他卻在黃岡成為了一名靜安居士。因為蘇東坡驚奇這個事情,所以寫下這首詞來紀念。不僅僅是蘇東坡,還有秦觀的詩詞也可以作證,秦觀曾有詩云:「侍童雙擢玉,鬢髮光可照。駿馬錦障泥,相隨窮海嶠。暮年更折節,學佛得心要。鬻馬放阿樊,幅巾對沉燎。」於是有人又從秦觀的詩歌里推論出其實陳季常在中年後是和妻子放馬販馬為生。不管是如何為生,反正陳季常再也不是年輕時候的風流少年郎了,已經是一個被柳氏管得服服帖帖的妻管嚴。據說老年的陳季常害怕老婆更是變本加厲,蘇東坡還寫詩調笑陳季常道:「突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就是說陳季常一聽到老婆的怒吼聲,嚇得拐杖都掉到了地上,心裡茫然一片,不知所措。我們想像一下這個曾經迷倒了眾粉絲的大帥哥,老年的時候卻要受到一個女子如此地驚嚇,怪不得說結婚後的女人都是可怕的。當時有人非常同情陳季常,評價說:「季常載侍女以遠遊,及暮年甘於枯寂,蓋有制而然,亦可憫笑也哉!」其實,從這些似真似假的傳聞中,我覺得陳季常並非是人們想像中的那般風流成性,最後終於栽在一個惡婦手中,方才收心養性。在陳季常的那個時代,一個男子要風流的話,妻子是管不住的,除非是他自己不願意。當然,我們並不排除陳季常對自己妻子感情的深厚程度,或許陳季常一生花心,但是遇到柳氏才覺得真愛難尋;更或許陳季常有受虐傾向——人們說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但是,我依然不覺得這是陳季常失常的行為,這些都是陳季常正常的反應。不管是年輕時候的瀟洒風流,還是中老年的修身養性,他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在表達著自己的孤獨和失落。大家只要讀到這首《無愁可解》就明白了,這首詞是陳季常晚年所寫的,並且這還是陳季常唯一留下來的一首詞,上面還有蘇東坡的序言:國工范日新作越調解愁,洛陽劉幾伯壽聞而悅之,戲作俚俗之詞,天下傳詠,以謂幾於達者。龍丘子猶笑之。此雖免乎愁,猶有所解也。若夫游於自然而托於不得已,人樂亦樂,人愁亦愁,彼且惡乎解哉。乃反其詞,作《無愁可解》雲。無愁可解,正是因為一生都置身於愁海之中,早已難識愁滋味了。談何愁言,解何愁情,有何愁解?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人生百年光景,冷眼看這一世蒼涼,我生來豪放不羈,從來不知曉愁的滋味。哪裡知道我這高騎白馬,遊樂山水之際,正是這愁情的消遣之處。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試問這人生的愁情是從何處而來的,我好憑藉自己的悟性將這愁情的謎底一一開解,讓眾人明白愁苦的來源,這人生就不必受這苦難的折磨了。詩人就是詩人,詞人也一樣,這樣的問話不禁讓我想到了當代的大詩人顧城。他一生寫詩,詩的所有內容就是期望在詩歌的王國中,找尋到一個光明的真理,這個真理能夠放之四海而皆準,能夠療養所有人的悲傷和痛苦,好像佛祖呼出的仙氣一樣,一呼出,所有的一切都完美了。對於這樣的詩性的理想主義,我曾經也有過,總是喜歡把一切理想化。但是現在,我應該像北島一樣大聲喊出:「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理想主義的顧城不僅自身在理想化,也將世界的所有都理想化,當自己的妻子要離開自己而去的時候,他理想的王國一下子傾倒崩潰,於是用鐵鎚將自己的妻子殺死。而這個妻子曾經還為了幫助顧城把他的情人英兒接到他身邊而費盡心思。或許,生性軟弱的詩人也的確需要一個河東獅吼般的女人來將其軟禁,否則,他們可能瞬間變成魔鬼,因為他們的心對美的渴望太強烈。可是陳季常雖說是個理想主義者,但是他並沒有一顆如顧城般痴狂的心。他更多的是失落,失落的悲傷,失落的孤寂,失落到對社會失望。上層社會從來看不起他,他也早早地將自己與那扇門脫離關係,更是不願意在仕途上屈尊自己,只有騎著白馬,帶著侍女,裝扮成為神仙眷侶,保持著自己那顆高傲的心。只是這如此的高傲中總是含著委屈的吧。於是他說: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裡。所有的事情,一切興衰榮辱,不過都是在耳邊停留片刻,在風中就瞬間消逝了,哪裡還需要從心裏面去排遣呢?其實,萬事也真是這個道理,人生猶如草木一枯榮,你能得到什麼?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此理。快快將眉頭舒展吧,愚蠢的東西,即便是榮華富貴,顯貴身赫又何如呢?一樣的百愁千煩,無處釋放自己的身心。不就是一個悟字么?多少人認得這個字,卻是無法會心將其讀出。此理天下人皆知,天下人卻都不懂。當然,這個寫詞之人也是不懂的,他的瀟洒飄逸,都是逃避遁世。哪怕是這般時刻,老死將至。本不通言,何曾道、歡游勝如名利。道即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曾經歡游大好河山,把這些雲遊的快樂拿來填補對名利的追求之心。如若真是填補的話,這歡游便是一個謊,在歡游的同時卻時時惦記著功名利祿,猶如在娶來妻子之後,時時對妻子說著甜言蜜語卻心中想著外面百花齊放的春天。這哪裡算得上是神仙般的自由?如果將心思一一細細挑明的話,哪裡有什麼正確的道,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佛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但是如此凡人,不說怎會明白?說了之後也不一定會明白。這裡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這裡本就是沒有我和你的,物情之外何苦受此煩惱,也便知道所有的煩惱都是自尋煩惱。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這些自尋的煩惱必定要等到酒醉之時,才能一一消退,那麼這一世的愁情也便能解開它的淵源了。只是這人生已經到了無酒之時,哪裡還有醉意能盡興?沒有死乾淨的人生,沒完沒了的憂傷,沒完沒了的愛情,沒完沒了的嘆息。不知道後來的陳季常只是鍾情於柳氏,是不是因為嘗盡百花,享盡情愛,會不會也是因為失望?銷魂當此際滿庭芳秦觀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銷魂當此際,這首詞是蘇軾的學生大才子秦觀所寫,之所以要引入這首詞中的此句,主要是覺得用這句話來概括宋朝的文人才子與妓女之間的關係是最恰當不過了。銷魂當此際,宋朝的文人才子與妓女之間結下了不解之情緣,沒有人能夠在信任與情感上替代妓女在詞人心目中的地位。歌妓們往往是容貌上美麗非凡,才藝上精通某項,在性格上溫柔體貼,在人品上有情有義。煙花散盡在何處銷魂當此際但是這裡引入秦觀這首詞不是為了讚美秦觀,儘管當時秦觀因為寫這首詞曾被蘇軾贊稱為「山抹微雲秦學士」,而是為了讚美一位歌妓的才華,她的名字叫琴操。雖然琴操姑娘的名字現在聽起來俗了點,但是當時歌妓的名字和現在歌星的名字一樣,都希望找個好聽點的、通俗點的藝名,好讓別人記住,歌妓們得靠名氣吃飯,所以有這樣的名字也不稀奇。更何況古代歌妓的名字一般包含著自身的本事,像叫「琴操」那一定是琴技非常了得,才敢如此叫的。小女子今日引入了秦大學士的詞,並且將之與一名歌妓來相提並論,並非又是在尋找這兩人之間的緋聞而加以評論。我想說的其實是:宋朝的歌妓之所以在詞人心中有著那麼高的地位,跟自身的條件是分不開的。首先美貌就不需要說了,這個世界上有男人初見一個女人不漂亮卻還打心眼裡往死里愛的那個女人百分之八十都是這個男人的母親。但是,也有些女人一開始不漂亮,後來男人通過了解和相處,也漸漸愛上了這些女人,那麼這些女子靠的就是才氣和智慧。如果一個女人美麗又有才華,那對於男人來說,就更具有吸引力了。以色取悅,猶如一枝繁盛的花,看久了,看煩了,一段情也就淡了。曾經,嬌滴滴的武媚娘在唐太宗面前暫時失寵便去問徐才人原因。當時徐才人正在撫琴,見武媚娘怯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喊自己為姐姐,詢問失寵的原因,徐才人斜著眼睛上下打量了武媚娘一眼,不無蔑視地吐出一句:「以色取悅,能得幾時啊?」當時的徐才人哪裡知道,這個能來向自己詢問事情緣由的小女子,內心的聰明勁不知道比自己強到哪裡去了。徐才人的才氣是表現在自己的技藝和品行上,而武媚娘的聰明是在心機和靈氣上。其實,徐才人給武媚娘的建議,反而叫武媚娘的修為更上一層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以才色雙事君者則無敵。以才色雙事君則無敵,這正是宋朝歌妓的特色,也正是以她們卑賤的身份卻受到詞人及達官貴人尊重的原因。在才華上,宋朝歌妓們除了能歌善舞,精通音律之外,她們在詩詞歌賦上比起那些大文豪也是不遜色的。所以,宋朝的歌妓們愛慕著宋朝的才子詞人們,而這些才子詞人們也憐惜著這些紅顏知己。拿琴操來說,她和秦觀有著一定的緣分,她欣賞秦觀的才華,平時常常誦讀秦觀的詞。琴操本是江南杭州的名妓,有一次,受到本府知州的邀請參加宴會。在宋朝呢,流行在宴會上唱詞人的名作,就跟我們在KTV唱明星的歌一樣。當時那些詞人和我們現在的流行明星也很像,因為在宋朝的宴會上,每每要唱詞的時候,他們選擇的都是當紅詞人的詞,比如柳永、晏幾道、歐陽修、張先、秦觀、蘇軾等等。在琴操參加的宴會上,一名官員清清喉嚨,張嘴就唱起秦觀的《滿庭芳》。結果這名官員並不是秦觀的忠實粉絲,有些歌詞就記錯了,頭兩句就唱錯了,唱出來就是這樣:「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斜陽……」這個時候,飽讀各名家之詞的著名歌手琴操姑娘聽到這位官員一開口,就開了黃腔,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諒那個時候琴操姑娘的不禮貌,因為那個時候明星還未平民化,也不流行對明星惡搞,那時候對才子尊敬著呢。知州坐在琴操的旁邊,見琴操在笑,於是很好奇地問琴操在笑什麼。琴操抿抿嘴角,笑著說:「大人,這人啊,把詞唱錯了,詞都是講求押韻的,把韻腳唱錯了,他該怎麼繼續唱呢?」果然,秦觀的這首詞開頭是「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跟後文的「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是押韻的。這人一開始就把韻腳唱錯了,古詩詞對韻腳是非常講究的,即使下面他能記住,唱起來也是非常生硬的,沒有了原本詩詞的柔美。甚至,這樣的東西也不能夠稱之為詞了。那人在準備繼續唱的時候,自個也覺得彆扭,於是現場明星秀模仿節目表演的信心就漸漸降下來。這時琴操好心提醒這位官人說:大人,剛才您唱錯啦。不是畫角聲斷斜陽,而是畫角聲斷譙門。其實,那人對自己唱錯詞,已經有所察覺,這時遭到一名妓女的提醒,更是覺得羞愧難堪,丟盡了顏面。本來作為一名歌妓來說的話,是不應該傷客人面子的,但是她有膽子去指出客人的錯誤,而且這名客人還是官員,說明這位歌妓的才華與她受寵的程度是成正比的。這個官員覺得傷了面子,但是又想找個台階下,於是就急中生智,順水推舟說:「對啊,琴操姑娘,你說得不錯。但是,你可知道,我是故意唱錯的。老是唱以前的韻腳有什麼意思,我想故意押這個韻才唱錯的。被琴操姑娘這樣一打斷,我把下面的韻都忘記了。據說琴操姑娘是這方面的高手,不知道姑娘能否替在下繼續將這韻押下去呢?」這招順水推舟運用得好啊,自己丟了面子,還要強詞狡辯,並且還要別人也跟著丟面子。但是,中國人向來是喜歡看熱鬧的,聽了這位官員的建議,都拍起掌來,連連叫好,希望能夠看琴操大展才華——即使琴操做不到,看這個平時風光的美人出醜也是很稀罕的啊。琴操見此情此景,自己是推辭不過了,微微笑了一下。一個人犯錯時及時認錯是多麼簡單的事情,但是如果愛面子死不承認,到時候真相捅出來,會更沒面子。她微微笑著,示意樂隊開始演奏,輕啟朱唇,唱道:「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徵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空回首,煙靄茫茫。孤村外,寒鴉萬點,流水繞紅牆。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樓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余香。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昏黃。」琴操姑娘剛一唱完,四周的觀眾紛紛給她鼓掌尖叫。我們與秦觀的原版相對照:秦觀押的韻分別是:門、尊、紛紛、孤村、分、存、痕、昏。而琴操押的韻分別是:陽、觴、茫茫、紅牆、囊、狂、香、黃。精妙之處:秦觀的是「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而琴操就直接置換位置改為「輕分羅帶,暗解香囊」,其韻押得准準的,並且還沒有改變詞的意境——此詞是秦觀於元豐二年在會稽地別離情侶之時而作,上片寫餞別,下片寫思念。就算秦觀親臨此境,也會讚歎此位歌妓的才華。像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這只是展現歌妓們在詩詞上的才華,還有更妙的事情。很多歌妓僅憑著自己的表演就能夠讓這些才子動心,紛紛為她們寫下熾熱的詩詞。這種事情還曾發生在黃庭堅的身上。黃庭堅在塗州任知州。在塗州有一名年齡很小的歌妓,名叫楊姝,長得如花似玉,彈得一手好琴,一雙含情淚眼,楚楚可憐,在彈琴的時候叫人更增幾分憐惜,而且她在彈琴的時候感情非常投入,常常是邊彈邊唱,唱到動情處,眼淚就流了出來。要是在現代的話,楊姝同志早就丟掉了歌妓的帽子,已經被確立為藝術家了。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才會為其悲喜,為其生死,像《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他的整個生活都投入到了戲裡。像一直喜歡唱崑曲《牡丹亭》的商小玲,以色藝著稱於崑曲界,每次唱杜麗娘的《尋夢》、《鬧殤》都是用盡心思。有一天,在演《尋夢》的時候,她唱到「使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盈盈界面」,頓時倒地,不省人事。扮演丫鬟的春香上前一看,商小玲已經斷氣。為什麼給楊姝這樣高的評價呢?因為她有一次演奏的時候,正好黃庭堅也在場,觀賞了她的表演後,特別感動,於是當場吟誦了一首《好事近》給她。吟誦就是我們的詞人現場靠嘴巴把肚子里的墨水吐出來,如此赤裸的詩詞再現,要被多美好的事物所驚嘆啊。詞曰:一弄醒心弦,情任兩山斜疊。彈到古人愁處,有真珠承睫。使君來去本無心,休淚界紅頰。自恨老人噴酒,負十分蕉葉。上片寫的是楊姝彈琴的魅力,把人心都喚醒了,讚美楊姝在彈琴的時候,情感投入,連眼淚都出來了。下片寫的是我對你的美麗和才華雖然十分欣賞,但是我對美人如對花一樣只有欣賞之意,卻無摘采之心,真是辜真是辜負你的多情。這裡的「蕉葉」就是「嬌靨」的意思。雖說黃庭堅整首詞充滿對楊姝的讚美之意,但也有隱含自己已經配不上楊姝的感覺。所以,從這首詞也可以看出,歌妓呢,在這些文人心目中是非常有地位的。即使這個地位比不上妻子,但是歌妓在詞人心靈里佔據的是那一片最溫柔最孤獨之地啊。歌妓們總是在這些才子們最需要的時候,獻上自己的一片柔情,這如水的溫柔,可以化鋼。不僅僅是黃庭堅,連他的哥哥黃遠明都發自內心地讚美過歌妓。一次黃遠明參加宴會,自己官帽的巾帶脫落,一名叫楚翹的官妓幫助他縫了起來。黃遠明看著楚翹玉指纖纖,穿針走線,好像天上的七仙女一樣,當他從楚翹的手中接過已經縫好的官帽,望見楚翹羞澀的笑容,不覺怦然心動,立即賦詞一首:畫堂銀燭明如晝。見林宗、巾墊羞蓬首。針指花枝,線賒羅袖。須臾兩帶還依舊。勸君倒戴休令後。也不須、更漉淵明酒。寶篋深藏,濃香熏透。為經十指如蔥手。上片寫自己官帽壞後的窘意,讚美楚翹女紅優秀。下片寫自己對楚翹的感激,為珍惜楚翹為自己縫官帽的情意,自己以後要把官帽倒著戴,以便能夠看到巾帶的縫線處,而且回家後還要好好珍藏這頂官帽,因為它經過了楚翹纖纖雙手的撥弄與縫綴。所以,宋朝的文人是最幸福的,伴在他們左右的都是如此標緻溫柔的歌妓,難怪這些人整天才思若泉涌呢有一種遇見與風月無關,她只是叫人欣喜。據說女人最美麗的年代是她的少女時期。杜牧就寫過:「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故事發生的時間是春天,春天萬物更新、百花盛開,是最美麗的季節。而主人公是一位正處在豆蔻年華的女子,在她這個最美麗的年紀,她最喜歡的事情,並非是為了追求愛情而苦惱,而是鍾情於一個很大眾很普及的遊戲——鬥草。鬥草也叫鬥百草。最開始的時候,就是以花草名相對,如狗耳草對雞冠花,以應答工整精巧者為勝,原為端午習俗。端午踏青歸來帶回名花異草以為比賽對象,此習早在南北朝時已形成,後世由此衍生出不用實物而以花草名相對的風俗。南朝梁宗懍在《荊楚歲時記》中說:「五月五日,四民並踏百草,又有鬥百草之戲。」《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有熱鬧場面的描寫:「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人,都在園中頑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枇杷記》里的枇杷果。」唐代的時候,鬥草的遊戲已經漸漸演化。民間還有這樣一種有關「鬥草」的定義:一種是比試草莖的韌性,方法是草莖相交結,兩人各持己端向後拉扯,以斷者為負,這種可以稱之為「武鬥」;另外一種則是採摘花草,互相比試誰採的花草種類最多,這就是「文斗」。不管它怎麼改變,鬥草一向是風靡於民間的遊戲。唐朝的白居易《觀兒戲》詩:「弄塵復鬥草,盡日樂嬉嬉。」明朝的賈仲名《金安壽》第二折:「佳人鬥草,公子妝幺,鞦韆料峭,鼓吹游遨。」儘管鬥草從南北朝就在民間開始流行起來,但是它發展得最熱鬧的時期是宋朝,所以宋朝有關它的描寫是最多的。柳永寫有「盈盈鬥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李清照寫有「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鞦韆」。范成大在其《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之一寫道:「庄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滿地花狼藉,知是兒孫鬥草來。」辛棄疾《一枝花》:「百計千方久,似鬥草兒童,贏個他家偏有。」其實,鬥草這樣的遊戲,本是小孩玩的,詞中的女子不過是十四五歲的樣子,正是童心未泯的時候。宋朝的老百姓可以說幸福指數很高。有時候我們說幸福,可以無關風月,幸福與任何東西都無關,它有時候就是一種心情。對於這個單純的女孩子來說,這個時候的幸福心情就是一個簡單的鬥草遊戲。遠遠走來的姑娘,笑意從雙腮邊升騰起來,宛如天邊的紅霞,這發自內心的微笑叫人覺得這個女子無限美好。這就是一種簡單的美麗,這種女子的美麗纖塵不染,而眼前男子的欣賞也是不沾紅塵。這個時候男子欣賞的眼睛變成一種顏色,應該會像我們喜歡看的流行的韓劇那般呈現的粉紅色。萬丈紅塵叫人墮落,而你的美早已超脫世俗之外。這種美麗能夠散發出女子體香的魅力,宛如鮮花盛開的第一聲脆脆的呼吸。讓我們對這樣的清淡高貴如名酒的美麗細細來品: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社日是祭社神,也就是祭土地神的日子,有春、秋兩社。「新社」在詩歌里是春社,是在春分前後的戊日。古代的女子,每逢社日就可以出去遊玩,社日對她們來說應該是最值得期待的日子了,好像我們童年時期盼望過年可以穿新衣得到壓歲錢一樣的美好。張籍在《吳楚歌詞》里就寫過:「今朝社日停針線。」燕子歸來的時候,正是新春來臨之際。梨花開落後就是清明節,鳶飛草長。池塘里三四點的青苔好像飄著翡翠,而嫩葉子下的黃鸝突然叫了一兩聲,打碎人寧靜的思緒。春光無限好,只是這無事消遣的日子卻嫌忒長,無聊的來看這空中的柳絮飄去飄來。春天已經徐徐地來了,美好的食物一一陳列在眼前。曼妙的少女也剛剛長成,猶如春天裡剛剛長出的翠生生的葉子。這一切美麗的事物在這個季節開始發生。沒有故事,只在乎感覺。不發生感覺,只生長快樂。那麼快樂的事情是什麼呢?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女孩望著一片一片飄落下來的柳絮,越是美麗的春景,無所事事越是難以消磨時光。有時候總覺得一個女子開始思春便是髒了一些最最純粹的情感,這樣的感覺很怪,在少女時期一直如同夢魘般地困著我。女孩子就應該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但是她總會長大,隨著身體第一次月經的來潮,她一天天地長大,她會思春,她會憂傷,她還會和男子發生關係,她會生兒育女。這便是一生了。這裡耐不住寂寞的,卻並非是少女思春。如何能排解呢?兒時的煩惱是最容易解決的。記得我的童年,如果不高興,父親只要給我買一支冰糕或者棉花糖,我就會很響聲地笑出來,在晚上睡夢中臉上都會浮出甜甜笑意。那時候的開心就是棉花糖的甜味,還散發著冰糕的牛奶味道。詞中女子排解時間的方法也很簡單,她只是要去找東邊鄰居家的女孩玩一種叫鬥草的遊戲。路上開滿了各種名目的小花,女孩邊走邊欣賞,邊欣賞邊採摘花朵。我都可以想像出她邊走邊哼著歌曲的可愛樣子,叫人禁不住想去捏她紅撲撲的喜氣洋洋的小臉。叫人覺得更驚喜的是,在這條小路上,女孩要去找的那位姑娘也正笑眯眯地走過來,碰個正著。兩人站住了,東邊那位女孩「巧笑」。為什麼會巧笑呢?心有靈犀一點通。這裡的靈犀通得純粹,通得叫人那麼的賞心悅目。於是兩人坐下來就開始了遊戲,詞人並沒有寫兩人怎樣遊戲,寫兩人的遊戲就俗氣了。詩詞講求的是意境,鬥草能給人帶來的快樂,莫過於能贏得痛快。果然,女孩贏了。因為,笑從雙臉生。如此自然毫不做作的微笑,必定是純潔無瑕的心靈才能夠表現出來的。然後,這個天使還恍然大悟地想到:「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怪不得昨晚做了一個好夢,原來是今天鬥草要贏的好兆頭!這般的快樂,比愛情帶給女子的快樂要純粹得多了。大凡女子遇見鍾情的男子後,整個精神面貌就改變了,幽怨好像一種情結一樣貫穿這個女子的一生。她們都忘記了她們曾經最初始的快樂,她們最開始的快樂不依賴於任何人,僅僅是一個簡單的鬥草,就能帶來無窮的樂趣。愛情叫少女成長,也會讓她迷失。愛情叫少女迷失,也會讓她的心靈受苦。對於受苦的心,神仙也無能為力。當心靈高貴的時候,它是不可能墮落的,它不會孤獨,更不會絕望。何為心靈的高貴?當一顆心靈不受外界的干擾,不受俗世的束縛,不受愛情的折磨,她做任何事情都是快樂的,因為她追求的目的已經變得非常簡單,她做這個事情就是為了快樂。那麼她做這個事情的過程,也是一個快樂的歷程。可惜人的成長都會引來煩惱。我有個學生就因為一些困惑常常地來詢問我。很多時候,我總是發現她一臉愁容。這愁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愁情,就好像是一陣氤氳的霧氣,隨時會散開,但隨時又會聚攏過來。我讀她寫的周記,裡面小困惑叢生。她們的小困惑總是來自於別人對自身的看法。我明白這種感受,在少年的成長階段,很多時候她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要以何種方式來成長,或者說沒有一個成長的標準來供他們參照。她們在父母的管教和老師的要求下,表面上都是些懂事聽話的孩子,其實她們的內心空虛懦弱得要命。她們拚命表現想證明自己的存在,越是表現越是弄巧成拙,弄巧成拙的結果帶來的是對自尊心的傷害,於是,煩惱就來了。面對煩惱要麼過激,要麼就是消極。她來找我的時候,臉色上有一種自卑的黯然。我望著她笑了笑說:每個人的成長總是會伴隨很多痛苦的,這很正常,因為每個人都曾希望過自己能夠做好一件事情來達到一種永恆的平衡和快樂。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可能很希望別人認同你,希望自身完美無瑕。其實,你在希望自身完美無瑕的時候,你並非是在為了提高自身的素養,而是希望沒有人對你缺點進行指責或者攻擊。所以,你的痛苦是來自於他人對你的看法。學生抬頭不好意思卻又略有所思地笑了笑。那是自卑在作祟,所以,很多自卑的人,他本不是別人說的那樣,但是他不能正確地面對這些蜚語,他也就漸漸地真變成了別人說的那樣。這種人一輩子都找不到自己,自己都找不到,自己需要什麼更是找不到,談何快樂。很多孩子在成長中都漸漸丟失了自己童年的快樂,其實他們丟失的是那顆純粹的心,迷失在黑暗中,摸索的儘是心靈中那些因為照射不到陽光而產生的灰色的黏液,黏糊糊髒兮兮的,生出些叫人絕望的氣息。其實,所有外在的環境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覺,生命就是一段感覺的長長路程,應該最漂亮地抓住。明白了生命的真諦,真心享受自己內心的一個個善良的小慾望,這才會有快樂衍生出來。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是一樣,如若用這樣的態度去做便是享受,不然則是折磨。有個閨中密友,經常和一個男子廝混,有時候兩人一起住一天,有時候兩人一起吃飯聊天。我問她何時結婚,她告訴我那名男子已經是有婦之夫了。我震驚。她說她對他的愛情,從來沒有想過佔有,她只喜歡他們兩個人偶爾在一起的快樂。或許對於傳統來說,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結合,但是我覺得這樣的方式比名正言順在一起卻從無快樂的情況要讓自己舒心多了。快樂其實是「笑從雙臉生」的純粹,正是因為這樣的純粹,它將永遠不會受苦。笑從雙臉生,多麼簡單卻又叫人羨慕萬分的幸福。不記來時路點絳唇秦觀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在宋朝著名詞人的排行榜中,總覺得秦觀和柳永是屬於同一類型的人。他們最開始都想在仕途上激流勇進,但是有著懷才不遇的幽怨和苦心。柳永的原名叫柳三變。野史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雲:「柳永,字耆卿。為舉子時,多游狎邪,善為歌詞……永亦善為他文詞,而先以是得名,始悔為己累。後改名三變,而終不能救。擇術不可不慎。」原來,我們的柳大才子是為了圖吉利、改頭換面以及為了自身以後的前途順利,才改成「永」字這麼一個吉利的名字,希望名字能夠給自己的前途帶來好的運氣。儘管柳永在當時各大妓院有著大名聲,妓女把柳永對自己的青睞看得比什麼都重,但是最能安慰柳永的卻永遠不是妓女們的崇拜,而是皇帝對自己的垂青。文人就是文人,熱心功名,希望通過仕途改變自己的命運,當上高官提升自己的地位,但是偏偏卻是屢試不中。柳永被打擊了,卻依舊認為自己是非常不錯的。自戀是文人大忌,過分的自戀也是自卑的源頭,於是他就一時衝動,寫下了或許會叫自己後悔一世的《鶴衝天》:煙花散盡在何處不記來時路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首詞的確寫得漂亮,掩蓋了自己一直考取不中的失落和嫉妒,粉飾一下,把自身的失落和嫉妒變成了視功名如糞土的鄙視。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何等的大度和清高。柳永寫了《鶴衝天》痛快了,卻把仁宗皇帝得罪了。仁宗皇帝一眼看破柳永在詞里使的小性子,心想:你又不是我的後宮佳麗。是我的後宮佳麗,被朕冷落,跟朕鬥鬥氣還挺可愛的;你一個大男人,考試前不認真複習,考不上還要嘰嘰歪歪地看不起別人,看不起考試,要你來做官,不是對朕和所有已經考上功名之人的侮辱嗎?於是,柳永被永遠地排除在金碧輝煌的大門之外。皇帝不喜歡柳永,那仕途中人也不能喜歡柳永了。所以柳永總是流連於煙花市井之地。在功名上無法得到滿足,他只能到受到尊重的地方去,在妓女的溫柔體貼和崇拜歌頌中,柳永才能夠暫時找到自我。柳永雖說在仕途上的性格不太成熟,但是對於草根的歌妓,他卻是非常尊重的,或許這跟自己總是不被高層社會所接受的遭遇有一定的關係。同命相憐嘛,歌妓中藏著太多的民間藝術家、歌唱家,卻依然淪落風塵,這跟柳永的蓋世才華不被上層社會所承認如出一轍。張舜民《畫墁錄》卷一載有柳永被宰相晏殊當場鄙視的證據:柳三變終於中了進士後,因為仁宗皇帝不喜歡,所以在吏部沒有得到官職,千辛萬苦中了進士,但是跟沒中進士一樣。對於功名孜孜不倦追求的柳永一定不會放棄這次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他決定去求政務總理晏殊。因為晏殊也是他們詞壇的大明星,都是明星,或許會給點面子,更何況晏殊已經提拔了很多才子。但晏殊其實很鄙視柳永,就問:「賢俊作曲子么?」暗含之意就是說你呀,作的那些詞都是淫詞艷曲,別在這裡顯擺了,我根本就看不上,你還是在詞里少表現你的那些花天酒地吧,你那就根本不叫曲子。但是柳永根本就聽不出來晏殊的意思,心想明明我們的愛好都是一樣的,你現在卻跟我裝蒜,什麼意思呢?於是,柳永帶著疑惑的眼神,很傻很天真地問:「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就是說,你這個大官也作曲子啊,你怎能看不起作曲子的人呢?既然我們都作曲子,為什麼你做大官,而我流落街頭呢?晏殊聽到這個經常逛妓院,並且在詞里恬不知恥地描述自己在妓院里是如何得風順水的癟三竟然敢拿他跟自己相提並論,勃然大怒,馬上跟柳永劃清界限,申明道:「我雖然也填些曲子詞,但從來不寫那些"綵線慵拈伴伊坐』之類的淫詞俗曲。」就是說,我們都是詞壇的明星,但是我絕不會跟你這個色情狂一樣,平時即便填詞,也是高雅之作。我是悉心於國家建設之功臣,你這個癟三想在我這裡謀官職,我看你還是滾回你的妓院去,給那些妓女做新郎官吧!這個時候的柳永羞愧惶恐,夾著尾巴舔著流血的自尊心,離開了晏殊的相國府。但是,柳永並沒有因為這一次的打擊就在馬屁事業上止步不前了。從他奉承兩浙轉運使孫何的詞來看,可見其實柳永也有為官的潛力,只不過就是有點任性。我們來讀一下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這首詞一改柳永婉約的風格,硬是擠上了豪放派,整個詞的調子以無比崇拜和讚揚的激情,將杭州的繁華若錦一一呈現。其中「羌管弄晴」三句寫老百姓安居樂業,「千騎擁高牙」三句寫州郡長官勤政愛民;「重湖」三句描繪西湖美景,其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如此漂亮的句子描繪出一幅人間仙境,竟引得金主完顏亮揮鞭踏宋。但是不管柳永之後如何去尋求仕途的機會,都沒用了,因為最大的老闆皇帝不喜歡他。秦觀相比起柳永就幸運多了,儘管也在仕途上屢遭坎坷,但是秦觀有蘇軾,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中最被蘇軾欣賞的一個。民間還相傳蘇軾因為特別欣賞秦觀,於是把自己的妹妹蘇小妹嫁給秦觀,後有蘇小妹三難新郎的故事。馮夢龍在《醒世恆言》中云:「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世間無。」但據史實考證,蘇軾並沒有妹妹,那麼也就不存在蘇小妹和秦觀的愛情故事,但是由這個民間傳說也能看出蘇軾跟秦觀的關係密切。秦觀能夠成為蘇軾的弟子,並不是偶然為之,也是處心積慮得來的。秦觀先請求李常、孫覺給蘇軾寫了一封引薦信。後從孫覺處得消息知曉他們要到揚州玩耍,於是就先到揚州最有名氣的寺廟模仿蘇軾的書法和風格題詞。蘇軾一看,覺得從這詞里讀出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就問這個模仿明星臉的小子是不是秦觀。這個事情過了之後,秦觀才緩緩現身,懷裡揣著引薦信去拜謁蘇軾,並渴望拜蘇軾為師。蘇軾在一個美酒滿斟、仙樂飄搖的良辰吉日正式收秦觀為徒弟。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在《秦少游字序》中這樣形容當時的拜師盛宴:「揚秦子過焉,豐醴備樂,如師弟子。其時余病里中,聞其行道雍容,逆者旋目,論說偉辯,坐在屬年,世以此奇之,而亦從此奇之,惟公以為傑士。」於是秦觀還未中功名,就已經名噪天下,在他快去考試的時候,還對蘇軾肉麻地寫了一首《別子瞻》:人生異趣各有求,繫風捕影只懷憂。我獨不願萬戶侯,惟願一識蘇徐州。好像樹大招風,很可惜,這次秦觀並沒有考中,但是他比柳永收斂多了,他只在《掩觀銘》這樣掩飾自己的失意:「退居高郵,杜門卻掃,以詩書自娛。」多風雅,多高尚的清風淡雅之士。此後幾年,他與蘇軾的來往日漸密切。元豐二年(1079),秦觀前往越州探親,適逢蘇軾由徐州知州改任湖州知州,於是他便搭乘蘇軾的官船一同南下。分別之際,秦觀寫下了他揚名天下的《滿庭芳》。這首詞被無數官員和歌妓傳唱。「燈火已黃昏」,真是意猶未盡,叫人流連忘返,情不自禁讚歎他的高雅清秀。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蘇軾的大力幫助下,秦觀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終於成為進士,準備赴任。宋神宗在這年逝世,小皇帝執政,高太后攝政,舊黨很快在朝廷得到了重用。秦觀本以為蘇軾在得到朝廷重用後,自己也離飛黃騰達不遠了。可惜的是,好不容易重返光榮的舊黨,不僅不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反而不爭氣地起了內訌。秦觀因追隨蘇軾,對熙寧變法頗有肯定,對洛黨盡廢王安石新法的做法不滿,因而屢遭洛黨人士的排斥。蘇軾的敵人右諫議大夫朱光庭向朝廷誣陷秦觀,「新除太常博士秦觀,素號薄徒,惡行非一」,說秦觀經常和歌女廝混,是個輕薄的浪蕩子,根本不配做官。這次,差點沒把秦觀害死。可正是因為柳永和秦觀在仕途上的不幸,所以才成就了詞上的瑰麗。他們的第二個相同點是有才華,擁有眾多歌妓美人的傾慕,受到萬人迷醉眼光的崇拜。柳永的詞雖說受到上層社會的鄙視,但是無不流露出男歡女愛的真情厚意,柳永不過是一個面對愛情強調濃墨重彩的畫師,將其渲染得沁人心脾。曾被晏殊羞辱的《定風波》是這樣寫的: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綵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讀起來,猶如見到一個嬌羞幽怨卻又滿目春情的女子在盼郎歸。而《斗百花》則寫的是自己與一名年幼妓女交往的經歷: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卻道你但先睡。還有他聞名經典的《雨霖鈴》,也是與歌妓的分別之作。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把一場與歌妓的分別寫得肝腸寸斷,把對一個下層社會女子的感情寫得如此厚重,這也是柳永在妓女心目中地位如此之高的原因。而秦觀,比起柳永來,在多情上收斂了些,但是在愁情上卻一點都不輸給柳永。秦觀的敏感細膩、多愁善感在他的詞里總是如一個性壓抑者發泄般地層出不窮。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風流子》)尊俎風流戰勝,降春睡、開拓愁邊。(《滿庭芳》)……越是在詞里愁情,越是說明了兩人內心的壓抑;越是與妓女們狂歡縱飲,越是說明了兩人在仕途上不得重用,只得以此解悶;越是頻繁地和歌妓發生一夜情,越是說明仕途上的心理壓力帶來的是性苦悶和性壓抑。這兩個人是充滿了悲情和幽怨的,但是文採的掩飾,使兩人變得清麗和叫人理解的。他們的愁情充滿了抱怨和遺憾,隱藏了一顆雄心勃勃的野心。他們的愁情遠遠不如晏幾道來得真,來得痴。晏幾道在骨子裡就是一個風花雪月之人。若拿《紅樓夢》中的人物來比的話,晏幾道的痴與風流猶如賈寶玉,而秦觀和柳永的風流更多的是賈璉的好色與霸道。所以拿秦觀的《點絳唇》來定義兩人最好不過: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兩人都是誤入凡塵,卻真被凡塵所誤。到不了,更回不去。詩詞雖美,悲心可碎,卻是早已不記來時之路了。花謝月朦朧訴衷情張先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古往今來讀過張先之詞的人都熱衷於他的「三影」,所謂「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押殘花影」、「柳徑無人、墜飛絮無影」。而張先也有了「張三影」這個美稱。而我讀詞猶如看電影一般,在未看這部電影之前,有關這部電影的宣傳和評論,我是一概不看。好的詞在最開始讀來,猶如看嶄新的電影一般,要自己一口口地去品嘗才能夠感受深刻,否則就有自己的心愛之物被別人隨意蹂躪之後再歸還自己般的失望。任何詞人寫的任何詞,在不同的人眼裡看來是不一樣的,在不同人的心中所搖漾出來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我讀張先,最開始吸引我的句子是「無物似情濃」,「何處認郎蹤」。如此的唯美和真切,好像詞中那個痴情的妙齡女子就輾轉在眼前一般。今天再細細來回味張先的時候,卻被這首《訴衷情》中的「花謝月朦朧」所吸引。這句詞,猶如一個在暗處期待已久的微笑一般,專心地等待一個深情的或是理解的回眸。「花謝月朦朧」,如果把它理解成為一句情話,裡面的深情漫長又纏綿;如果把它定義為一段愛情,裡面的悲傷無奈卻透著堅韌的綿力;如果把它看作一個哲理,這是一個看似與愛情有關卻包含一切的期待,這是何時到來何時失去的永恆。這樣的一句話,也可以概括張先的一生。這樣的一句話,足以概括任何人的一生。花謝月朦朧難道不是么?花謝,灼熱的花朵已經凋謝,但是有些不易被別人更不易被自己察覺的細密敏感如月般朦朧,猶如與生俱來無法丟棄的希望與對美好的追求。《訴衷情》這首詞是因為張先愛情受挫才寫的。「花前月下暫相逢。」「花前月下」本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但這裡的快樂不是長久的,即便相逢卻也是暫時的。這悲傷的意味已經猶如午後斜斜的風從簾中透出,猶如盛夏在驕陽似火的天日里拉扯出的麻麻小雨。「苦恨阻從容。」滿腹詩文,讀盡聖賢書,面對天下事,本應從容不迫。可是這苦恨卻阻止了我這恬靜淡雅之心。「何況酒醒夢斷。」這裡是補充前文苦恨的內容,這苦恨不是一般的離愁別恨,而是永遠無法回去的慘淡。悲傷失去酒的麻醉,夢已斷,情已遠。「花謝月朦朧。」愛情之花已經凋謝,思念如同月般朦朧。「花不盡,月無窮。」花開不盡,願人生如花般美好常駐;皎月無窮,願與你相聚多分別少。猶如人生這無盡的煩惱,去了又來;猶如這不完的愛情,死了又生。「兩心同。」或許仍舊是兩心彼此深刻著,只是同心不同身。「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這句詞是張先的心聲所在,他願意化作千絲楊柳,融入這春風中,化在這情意里。這句看似沒有任何深意,實際卻是詞人出賣自尊的表白。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男子能夠真正地去為愛情設身處地地著想,不過就是享受與這女子交往的一時之歡。但是誰又僅僅憑藉這幾句軟綿綿的詞就能夠否認張先也是這樣的一個人呢?可是我這時候從這句詞里就似乎看到了那個為了愛情苦受折磨,此時願意為之付出一切而讓自己在愛情之中得到安撫的那顆心靈。人的情誼,總是此一時,彼一時。一個人不願意付出,或者在愛情中付出得不夠驚天地泣鬼神,也許是他的時機未到。相信愛情的動人魔力吧,越是自私的靈魂卻越是會在它的面前俯首稱臣。人的一生中需要去深愛的機會和時光處處都是。而在這《訴衷情》中正是張先為了愛情能夠付出所有之時。這首詞是張先為尼姑庵的一個小尼姑而寫的,俊俏的小尼姑好像春天裡一隻無知無畏的小鹿一樣闖進張先的心靈。小尼姑的思凡之心以及對張先才華的崇拜,對於一個情竇初開的青春少女來說,即便她身後有八匹高頭大馬把她往後拖,也是拖不回來的。五體投地的崇拜,青春清純的俊俏,如同春天陽光般明凈的女子,張先如何能夠拒絕?兩人偷偷約會。但是好景不長,這個事情很快就被尼姑庵的師傅老尼姑知道了。老尼姑的管教十分嚴格,為兩人的傾心相愛帶來諸多不便。小尼姑想來很多辦法,包括晚上給張先暗號,張先到了就給張先投下梯子,張先順梯而上。紙包不住火,就連梯子都被老尼姑發現了,於是老尼姑將小尼姑嚴加看管,每天只是叫她面對青燈古佛,不允許她與外界接觸。張先見事情敗露,無法見到小尼姑,萬念俱灰,而毫無辦法,只有在思念中折磨自己,因此而寫下《訴衷情》。這是他愛情的熾熱期。據說這一首《一叢花令》也是為這個小尼姑創作的。來看一看這《一叢花令》里張先的情感流露。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他是知道的,詞中女子每天在期盼郎君歸來,任何一個離開的人都明白有人在盼望著他的歸來,但是實際上真正能夠回去的有幾人呢?身不由己,難言之隱?做不到,還是不願意做?套一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這句話放在愛情中就不一樣了,只要在愛情中出現的問題肯定都是難事。他那麼明白她,他又是那麼深愛她,他為什麼不去接她還俗,與之成親。享受他享受的,享受不得之後,便開始追憶追思,在詞中無不吐露自己那如海深似天高的愛情,偏偏毫不付諸行動。猶如在愛情中發的一個我要為你去死的誓言,兩人真到了危險關頭的時候,發誓者逃得連狗都追不到。他只是寫著:無物似情濃。是啊,無物似情濃,沒人比你傻。你還不如去做那桃杏之物,嫁與東風呢。他連她的心境遭遇都是知道的,卻遲遲地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紙上談兵,難不成因為她是尼姑的身份?既然當初知道她是尼姑,為何要與之相愛呢?相愛之後卻以尼姑身份相棄。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我在想一個在《訴衷情》中如此痛苦的男子,在《一叢花令》中又如此細膩體貼,為何卻沒有承擔責任的勇氣。他的痛苦是真實的,詞意流露得不容懷疑。只是這痛苦不過就是擱置在岸邊如同失去水源的魚一樣,生命已經岌岌可危,它和短暫的愛情一樣,無法支持更多的時光。痛苦沒有帶給張先勇氣,帶給張先的是讚譽。他填給小尼姑的詞,為文壇很多名人雅士所追捧,張先名聲大振。不知道這個當事人小尼姑在讀到這兩首詞的時候,心裡會做何感想呢?會不會已經熄滅的凡心又要驟起,任憑這一生的吃齋念佛,都無法將這七情六慾清除乾淨呢?這是她一生的傷,這是他一生的芒。她是否會因為他的深情厚誼而對他暗生幽怨,是否會因為心中暗生幽怨而在佛祖面前長跪不起?幽怨什麼?一個人說話是說話,做事是做事。說的話不一定要做得到。如果一個人說出什麼都要做到的話,那人豈不是不敢開口了?誰叫你願意相信呢?活該。所有應該承受的,往往是那個執迷不悟的信徒,只有信徒才能心甘情願地承受一切的苦與罪,並把它當作人生的甘飴。名利是最能安慰受傷心靈的一劑良方。比如很多在婚姻中受傷害的女性,在經歷悲戚戚慘切切鬧騰騰的過程之後費力爭取的補償就是男方因為是過失方而給予的經濟賠償。歐陽修讀到《一叢花令》的時候讚不絕口,邀請張先相見。當張先來拜訪歐陽修的時候,歐陽修興奮得慌忙中竟然將鞋倒穿出來迎接,一見到張先的時候就說:「歡迎桃杏嫁東風郎中。」男人在愛情中失利的表現和女人不一樣,女人是死守,而男人是追逐。天性使然。何況是這麼一個有才情有名氣的風流文人。張先的一生仕途慘淡,喜好隱居在家填詞,並且在家中蓄養了很多歌妓。《石林詩話》中也有這樣的記載:「張先郎中字子野,能詩及樂府,居錢塘。坡公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耳目尚精詳,家猶蓄聲妓。」蘇軾還以一副對聯打趣張先在家蓄養歌妓的風流: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張先見到這副對聯,為自己辯白,便回了一幅: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意思是自己並非是個好色之徒,不過是一個寂寞之人而已。這話說對了,不過就是寂寞。用愛情的名義去打發人生的寂寞和孤獨,用愛情這個娛樂方式去填充人生的無聊和空虛。張先人到老年依舊是不甘寂寞的。八十歲的張先,紅塵之心絲毫不減,娶了一位十八歲的少女為妾。在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喜慶之時,蘇軾來祝賀,問張先今日的新郎官感受如何?張先說:「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蘇軾也寫詩打趣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張先在情慾中迷失得比蘇軾深。蘇軾也曾有一個資深粉絲溫超超,此妙齡少女見到蘇軾就認定蘇軾才是她這輩子要嫁的夫君,於是每天去蘇軾住處的窗戶外聽蘇軾填詞作賦。在她表達愛意之時,蘇軾因為自己年歲已大,當時已經六十幾歲了,害怕耽誤姑娘的幸福人生而委婉拒絕,並嘗試給溫超超介紹大好青年,蘇軾的好意被痴情的溫超超姑娘拒絕。當然,這裡並不是說張先八十歲的高齡娶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就是下流無道的行為。老夫少妻本就是古代平常之事,我們當代八十二歲的楊振寧不是還娶了二十八歲的翁帆嗎?「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想必蘇軾在打趣的同時,他內心深處也是羨慕的吧。看他後面寫的,羨慕之情真是油然而生,「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毫無色情露骨之處,反而性感誘人到了極致。老來風流,總是給人以不正經之感,那麼張先也因為這個事情,而被後人評為老牛吃嫩草的典範。我們在這個事情上有輕微嘲笑張先的意思,很多時候是因為不能接受詞中的張先和現實中的張先的區別。其實想想也是,這個世界真正能夠心口如一的人有多少?我們自身在說話的時候,哪一句話不是在為自我的行為作掩飾呢?我們在愛的時候,說盡甜言蜜語,即便是放低身份,也是為了對方不離開,要自己的內心因為對方的留下而滿足。我們在離開的時候,寫盡緬懷傷感之詞,也是為找一個合理的借口,讓自己的內心更安靜些。愛情中受苦的永遠是深信不疑的那個人,不過當她醒悟過來,她這個時候才真正失去了愛情。她的愛情遠比書寫在紙張上的詞藻、流傳在人口裡的艷詞更加純粹和明麗。儘管沒有人知道和看見。其實,真正的純粹是沒有人看得見的。猶如人看不清自己的心,摸不到前路的方向。於是才會有「花謝月朦朧」的困惑。每個人是世界上那片不與任何一片相同的葉子,而他和她的愛情在那困惑的瞬間永生,也在那裡消逝。無語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斷腸黃昏時節。倚樓凝望又徘徊,誰解此情切。何處可同歸燕,趁江南春色。如若是失去才懂得珍惜的話,那便是愛情的印跡。如若一個女子在國土淪喪、金兵屠城之時,面對侮辱,手持剪刀,自盡存節,那便是愛情的升華。北宋末年,國力衰弱,金兵好像一隻潛伏在北宋周圍,隨時伺機而動的紅眼狼,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向北宋中原選擇一個城市來侵略。主帥撒八帶領軍隊攻陷了一座城,帶領著金兵在城內盡情搶奪。在回眸之際,看見慌亂的人群中,一名女子驚慌的表情美得如此傾國傾城,美得如此不染纖塵。他騎著高頭大馬,手持金鞭,憐惜這名女子無依無靠的孤弱,於是策馬揚鞭,一騎馳騁,將她拽到馬上,絕塵而去。一直帶到了燕京,撒八把搶來的美人好吃好喝地供著,每天來看望安慰勸說,希望美人能夠委身自己。但是,這名美人從被他搶上馬的時候,就沒有對撒八有過一絲的笑意,活脫脫的一個從冰窖里出來的冷美人。這名北宋美人肯定是不會愛上這個搶劫愛情的撒八的,美人的愛情往往是精細的,細膩的,綿長的,所以難以改變。撒八這個混身上下流淌著野性血液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了自己對美人的相思之苦。一天,他在烈酒的刺激下,終於痛定思痛,決定不要再讓自己痛苦下去。而她不過就是個女人,是北宋那邊柔弱的小女人,而現在,她已經是他撒八的女人了,她就是他的奴隸!他憑什麼不能佔有她!煙花散盡在何處趁江南春色他粗暴地闖進她的帳篷,她的雙眼依舊是驚慌失措,猶如那隻從天空偶然跌落下來的雁,不甘心的,不情願的,卻又是極端怨恨的。他早就膩了她這樣的招數。不管。她知道,這是她的末日。虛弱的眼神突然變得絕決而堅韌,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了她的身上也有一股子野性,他看見她眼睛裡閃爍的光芒像一隻受盡傷痛,等待一次徹底了結的狼。他來不及後悔自己的衝動,她已經手持剪刀刺向自己的心口,血像漫天飛雪一般地噴洒出來,血紅。她不愛自己,所以,她不願意屬於他。猶如北宋,儘管外表上是極其經不起廝殺的,但內心是否也長了一顆烈女的心。她的愛情,最終獻給了她的祖國。撒八得到的是她已經冰冷的屍體,將其厚葬在燕京郊外。之後,這名女子真正的丈夫楊思厚到金國出使,於燕京郊外,為她祭拜。在墳前,吟詠了這首《好事近》。以前的美好,如今誰又能夠跟我說呢,不能再說話了,我已經孤獨得不能說話,暗自揮彈那如鮮血般的淚。黃昏時分,正是腸斷之時。久久徘徊,深深凝望,誰能了解此情的深切。什麼時候你才能像天邊的燕子一樣飛來和我同歸去?你看這江南早已經染上了春色。「趁江南春色。」可能是這首《好事近》裡面最能夠傷人心懷的一句了吧。春色如往昔,愛情如往昔,而你已經身先殉國。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其實,真是女子,卻更是忠烈的,當她們獨獨沉醉於愛情的那份痴心時便更加深刻。名妓李師師,我想她在不從金人之時,她的內心對國家懷著更深厚的愛情,因為那個時候她內心最最心儀的對象是大才子周邦彥。靖康元年,金兵破汴,當這群氣勢洶洶的金人在侵略城池之時,內心最大的念頭就是能夠領略那位能迷倒世間男子,叫皇帝神魂顛倒的李師師。當時的主帥搜出李師師,當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在被她美色迷倒的間歇,居然隱隱地生出一絲後怕:這個傳說中的人盡可夫的女子,她的臉上竟然現出那麼深的恨意。她本就是從事依靠男人的職業,而對他這個征服了北宋的人,她卻不拿正眼看他。她膽敢!他拿出他那一慣的侵略者的作風。她緩緩從頭上拔出金簪,吞食而盡。他目瞪口呆,這個性情文弱,性格卻剛烈的女子,她對他的抗爭是如此的果斷和堅決。這反抗里還有著輕視,是的,她是看不起他的,蔑視他的莽氣和悍氣,哪怕他現在擁有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討了沒趣,人死花凋,主帥悻悻地走了。李師師後來被尼姑帶到慈雲觀,在尼姑的救治下,她竟然生還。醒後,她魂牽夢縈地往南方逃竄,在一農舍歇息的時候,居然遇見了周邦彥。不知道是老天對她忠貞的賞賜,還是她的愛情塵緣未了。說是有緣,其實,這人世間男女分別之後,能夠真正重逢的又有多少。二人盡情地傾訴相思離別之苦,周邦彥撫摸她那歷經滄桑的臉龐,這位老人不禁悲從心來,老淚縱橫。我相信,李師師最鍾愛的男人一定是周邦彥,緣分是上天為她註定的,身處末世,一定要為她的愛情私定終身般地循環往複著歲月。有史料記載,李師師本想委身周邦彥,可惜正室太太不允許。周邦彥在《瑞龍吟》詞中記載:「……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緣盡於此。三年後,李師師收到周邦彥的鴻信,是一首《解連環》詞:怨懷無詫,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保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葯。汀洲浙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言閑語,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趁這江南春色,只是失去的再也尋不來了,妄留遺憾。於是,她的愛情跟隨這風雨飄搖的國家,泣不成聲。獨客此時還望江南金德淑春睡起,積雪滿燕山。萬里長城橫玉帶,六街燈火已闌珊。人立薊樓間。空懊惱,獨客此時還。轡壓馬頭金錯落,鞍攏馱背錦斕斑。腸斷唱《陽關》。這首詞是宮人金德淑送給琴師汪元量的離別之詞。南宋首都臨安淪陷,國土淪喪,家園被踐踏。昔日,金碧輝煌的南宋皇宮,變成了任人搶奪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曾經在這綢幔帷帳之下的琴師舞姬,曾經在這高床暖枕中醉生夢死的后妃宮女,像是物件一樣,都統統地被金兵押送到了大都。在這些宮人中,有位名氣很大的琴師叫汪元量,撫琴是行雲流水。元世祖聽說了汪元量的名聲,便叫汪元量進宮專門為忽必烈撫琴。汪元量聽說是元世祖忽必烈召喚他,不敢怠慢,只有恭恭敬敬進宮去給忽必烈表演。他的確是不敢怠慢的,成王敗寇,最尊貴的永遠是那個成功者。如今的君王已然換作他人,他是大金國的俘虜,能夠保住身家性命已經是好的了,哪裡還敢怠慢。或許這樣的苟且偷生會被人認為是貪生怕死,真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戀生,何懼死?他不過是一個君主的享樂工具,國家並沒有給予他家國故園的溫暖保護。為著南宋那樣一個懦弱無能的君主而死,為著那樣的一個不堪一擊的國家而殉葬,怎能對得起這大好人生?望著坐在尊位的忽必烈,汪元量內心必定湧起的是真切的悲涼,然而這委屈與失望哪裡能夠用言語來衡量。或許所有的悲傷,只有他的那隻琴能夠懂得,只有那隻琴能夠表達。煙花散盡在何處獨客此時還儘管已淪落為囚徒,卻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伸出雙手,細長若蔥,輕撫雙琴,琴聲若溫泉溪水般地散開出來。他的手在琴弦上開出一朵朵凄冷的花,一片片地散落,一片片地炫舞。他曾經以為,他到大都,不過是暫時的事情,哪裡會知道這一去就是十年。他思念自己的家鄉,思念自己在家中的妻子。他曾寫下《憶王孫》來懷念妻子:十年愁眼淚巴巴。今日思家,明日思家。一團燕月照窗紗。樓上胡笳,塞上胡笳。玉人勸我酌流霞。急捻琵琶,緩捻琵琶。一從別後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一從別後各天涯」,恐怕他的妻子看到也會落淚的吧。他的恭敬,他的謙卑,他的順從,他的隱忍,大概是感動了在他面前的這個高高在上的新君王。忽必烈對這個優雅而憂傷的男人並不因為他是南宋的俘虜而討厭他。於是,汪元量就成為了忽必烈的常客。忽必烈見他撫琴的時候專註投入,而自己在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也會心情愉快。有一天,這位叱吒風雲的君主傳喚汪元量來為他撫琴,忽必烈的心情大好,專心致志地聽著汪元量的表演。汪元量在表演的時候也看出來忽必烈開心,於是也就愈加賣力地演出。直到演出最後一首的時候,汪元量突然哭著跪倒在忽必烈面前,泣不成聲。忽必烈看見自己鍾愛的琴師,跪在自己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叩頭,忙問是為何。汪元量說,自己對塵世已無半點留戀,只想著能夠出家當道士,盼望能夠回到祖籍,回到自己的家鄉,在祖墳旁邊盡孝修道。忽必烈見汪元量如此心誠,便應許了。我想這位開明的君王一定知道汪元量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不快樂。他在異鄉為異客,一定是不快樂的。儘管,他的活和任何人的活一樣彬彬有禮。他的心不在這裡,他的身在這裡備受侮辱。到底不是他的家鄉,到底不是他的根,哪裡能夠留住他?時間總是如梭,汪元量隨宮女歌妓到北國已經是整整十年。整整十年,窗外一直下著傾盆大雨,內心的躁動猶如盛夏鳴叫的蟬。整整十年的順從和忍辱負重,換得這自由。這自由真的是來之不易。哪怕忽必烈再欣賞和喜歡他,也無法安撫他內心的脆弱。異國他鄉已十年,而今終於到歸期。只是這歸期的歸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夠歸去?一切都已經變幻。在汪元量臨行之前,忽必烈准許他在薊城酒樓舉辦告別酒會,與那些和他一起從南宋而來的宮女后妃們告別。同在異鄉為異客。相同的痛苦,使得這些人相互之間感情深重。汪元量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他們當中被上天垂愛的幸運兒,在汪元量的身上,凝聚著他們太多的辛酸和悲痛。席間,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向汪元量敬酒。一個人在向汪元量敬酒的時候,不禁失聲痛哭。他是羨慕汪元量的,羨慕他的自由,羨慕他即將回到自己的故土。一個人在向汪元量敬酒的時候,唱起「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長歌當哭。其中,一個叫王清惠的昭儀向來送行的人建議,大家可以做一首詞來向汪元量表達送別的情意。王清惠昭儀在被押往大都途中,就已經和汪元量感情甚好。當時,被押往大都的后妃、宮女、樂官等有三千多人,負責押解的元兵一萬多人。凄婉的囚徒們浩浩蕩蕩,一路北上。當到北宋首都之時,以前的繁華早已洗凈,一片荒蕪。王惠清見好好的國家破落至此,而自己卻是這昏君無能最直接的受害者,於是在住的驛站牆壁上題了一首《滿江紅》: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暉生蓮臉君王側。忽一聲羯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沾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願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上片寫得最好的應該是「繁華歇」了。下片最能表達感情的應該是「千古恨,憑誰說」了。一個女子都有如此之志,如此之才,怎不叫那些無能君臣汗顏?!遺憾只能是遺憾,現實終究是現實,已經做了亡國奴,便不再有尊嚴。而汪元量以做道士的理由請求返回,依舊是沒有尊嚴的,他真正的生活已經沒有,他要永遠在這個昏君的錯誤之下,蒙受著屈辱。但是這樣的屈辱,對於他的同伴來說已經是很好的解決方式了。他們在為他送行的時候,雙眼蘊涵的是千般滋味,萬般感慨。在向汪元量表達送別之意的同時,也是他們思鄉最濃之刻,因為日日遠望江南,於是便以《望江南》為調,因為時時思念家鄉,便以《長相思》為調。後來,這些詞被收錄起來,叫做《宋舊宮人贈汪水雲南還詞》。裡面全是故國淪喪、懷鄉思土的文字,休說「商女不知亡國恨」,字字辛酸都是血。為汪元量送別之詞,最喜歡的是金德淑的這首《望江南》。春睡起,積雪滿燕山。萬里長城橫玉帶,六街燈火已闌珊。人立薊樓間。春睡起之時,已是積雪堆滿燕山。萬里長城之上撒滿雪花,好像一條橫陳的玉帶,街上是燈火闌珊。而人,卻傾立在薊樓之間。何等的惆悵,何等的凄涼。空懊惱,獨客此時還。轡壓馬頭金錯落,鞍攏馱背錦斕斑。腸斷唱《陽關》。自己空空懊惱,他人或許更是如此,這身單影只的客人此時要歸去。這一身行頭絕塵而去。傷心的情意斷人腸,屹立在陽關依舊吟唱。這悲傷好像抽絲剝繭般地從內心一層一層地加重,這悲傷好像掉入深井的石子一遍一遍地敲打苦楚。汪元量的離去是自由的,但是一起相處了十年的其他人,面對汪元量的離去,他們的感受何曾不是挖心之痛。汪元量走後,王清惠不願意再成為元朝統治者的玩物,得到元世祖的批准,就在當地出家成為女道士。而汪元量回到祖籍錢塘之後,故京昔日的繁華只能留在記憶中,如今早已殘敗,他寫下了《錢唐》表達自己的痛苦:躑躅吞聲淚暗傾,杖藜徐步浙江行。青蕪古路人煙絕,綠樹新墟鬼火明。事去玉環沉異域,愁來金碗出佳城。十年草木都糜爛,留得南枝照淺清。對於這樣的衰敗,即便是已經回到家園的他,也不願意再次面對,在《鷓鴣天》里就表現了他的逃避和失望:瀲灧湖光綠正肥。蘇堤十里柳絲垂。輕便燕子低低舞,小巧鶯兒恰恰啼。花似錦,酒成池。對花對酒兩相宜。水邊莫話長安事,且請卿卿吃蛤蜊。之後的汪元量雲遊各地,但僅憑行走依舊無法撫平他內心的傷痛,國家已亡,遺恨不消。之後的汪元量不願意與任何人接觸,過著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沒有什麼比失心對人的傷害更大,他對當時的南宋絕望至此。他回去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這位驚世駭俗的琴師,相傳他已成仙,甚至在民間有的百姓家還供著他的畫像祭拜供奉。一位宮中琴師的愛國之情如此之深,相比起那懦弱的皇帝來,更不知強來多少倍。傳聞畢竟是傳聞,就算是羽化登仙,也帶著一種自殺般的悲壯。獨客此時還。有些地方是一輩子都回不去的,就算回去了,也已經是面目全非。道不盡的凄涼意。可憐白髮生破陣子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可憐白髮生」,再次讀到辛棄疾這首詞的時候,有英雄氣短的遺憾,如花般璀璨和鮮艷,卻又是止不住的惋惜,裡面的氣息和「趁江南春色」里的柔軟是殊途同歸的。所以,人們總是把英雄氣短和美人遲暮相提並論。南宋,國家如同在風雨之暮里飄搖,這個女人味十足的朝廷,皇帝不管是面對宮裡的三千妃嬪,還是江山社稷,沒有一天堅挺過。於是,這樣一個泱泱大國,凡事唯唯諾諾,瞻前顧後,猶如一個赳赳武夫成為被閹割後的太監,渾身上下對內對外都布滿了無能的齷齪的流氓氣。唯獨只有幾個堅決的抗戰派,他們對國家忠心耿耿,堅毅果斷,卻成為那些勢利卑鄙、目光短淺之徒的笑料。真正的英雄氣在這個陰氣十足的國家是長不了的。如同辛棄疾,如同陸遊,如同宗澤。愛國之心遭到踐踏,正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以前總是納悶那些士大夫為什麼要把自己比作女子,而把君王比作情郎,連現代的詩人艾青都曾這樣寫過:我為了我心愛的人兒,燃燒成這般模樣。這裡的辛酸,或許把它換成愛情來看待,會更容易讓人接受與感慨。這首詞是辛棄疾在四十二歲之時寫的,那時的辛棄疾剛好被朝廷彈劾,心灰意冷的他只有到鄉村隱居。若黃土是人最後的收容之所,沒落般的隱居則是英雄落難的無奈選擇。辛棄疾感慨自己身不在沙場之上,卻在這鄉村之地委曲求全,悲傷如同在身上牽絲一般地生痛。煙花散盡在何處可憐白髮生恰逢好友陳亮來訪,於是一直在農耕中消磨自己意志和苦痛的辛棄疾頓時興奮起來,親自採摘自己所耕種的蔬菜請陳亮品嘗。陳亮素來知道辛棄疾潛伏於此就是為消解朝廷上投降派給他受的窩囊氣。陳亮一來,就對辛棄疾表明來意,自己對朋友純粹只是拜訪,這次來,只和辛棄疾談談風月,談談文學,絕對不談那些國家大事。辛棄疾也是樂得清閑,朋友又久別重逢,美酒佳肴,開懷暢飲,真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誰知,酒到微醺處,陳亮失口談到了天下大事,國土淪喪,宋朝天下,大勢已去。辛棄疾聽到這裡竟然是一腔熱血湧上心頭,雙眼濕潤,在酒的迷醉下,所有的忿恨和幽怨頓時噴薄而出,抽出掛在牆上的寶劍,在月色下揮舞。矯捷的身影,傾撒的都是熊熊愛國之情,拔劍揮舞,四顧茫然,已經是悲傷到了極點的辛棄疾,舞劍並不能散盡他報國無路的憂愁,只有酒,這個時候在酒里,他才能夠真正得到安慰。這一飲,猶如萬般愁情集一身的末路霸王,一醉解千愁。陳亮見辛棄疾大醉,這樣的醉態,無論如何都不再具備安慰的能力,又因為自己一時的失口戳到辛棄疾的傷處,導致友人陷入傷心中,便在辛棄疾醉得一塌糊塗倒地不起的時候,帶著愧疚偷偷走了。等待辛棄疾醒來之時,見到一片杯盤狼藉,友人早已離去,想到昨晚自己的失態,有些尷尬,便「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寫下這首《破陣子》。馳騁戰場,不過是醉後一夢,荒唐啊,所有的抱負卻全賦予這秋夢之中。秋夢之後,卻已是白髮生。這酒里是惆悵,這白髮是惆悵,李白說過,「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其實在宋朝並非是沒有能兵強將的。從北宋開始,就用高官厚祿,美酒美女將武將們包圍起來。皇帝討厭有實權、有野心的人,在朝廷的文人只能做自身的修為,程朱理學繁榮昌盛,而武將們漸漸浪跡聲色。金兵的威脅,「靖康之難」的恥辱,讓宋朝的文人漸漸向武將過渡。時勢造英雄,辛棄疾就是在靖康年後,被朝廷以饑渴的狀態呼籲到了戰場。文人尚武,也是當時的一大時代特徵,而辛棄疾就是南宋偏安時期尚武報國的文人代表。他在求學之時,有個同學叫党懷英,兩人都很有才華,但是辛棄疾一心想南渡為宋朝謀事。當辛棄疾考上進士的時候,党懷英已經成為了金朝的大官。在南宋朝廷,辛棄疾的抗金主張得不到重用。其實,從辛棄疾很多的詞里描述的那麼多戰爭場面,我們就可以知道,辛棄疾不像其他文人做幕僚,總是自己親自領兵打仗。不然,他也不會寫出「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這樣的句子了。我看過一篇描寫辛棄疾英勇有謀的古文,他闖入金兵陣營,緝拿叛徒,將其帶去斬首示眾,這行為真有些趙子龍之風采了。他感嘆過儒冠多誤身,給朝廷寫出《美芹十論》,前三篇講虜人之弊,後七篇講朝廷所當行。他的意見得到了好朋友朱熹的贊同,但是並不能得到南宋皇帝的賞識。其實,辛棄疾若是膽子再大一些,完全可以自己打出一個天下,但他懷著一身的忠君之氣。在他受到朝廷投降派的排擠之時,他自己組建飛虎隊,準備抗戰,甚至重金買兵馬,藏匿御前金字牌。然而,就是這樣一身正氣的大英雄,卻被國家雪藏了整整十年之久,歸隱田園,種菜養花。真正的英雄眼中是沒有田園風景的,那麼和諧的景色,在他的筆下寫出來也是殺氣騰騰。北宋末南宋初以文人而為武將的還有李綱和宗澤。李綱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軍事才能,卻在危急關頭挑起了重擔,只說「臣子之義,惟當奮不顧身,死以殉國家之急」。而宗澤則大膽批評北宋只知道誇大言辭的狂妄士風,在武將的身份上卻顯示出來超強的指揮才能,使敵人聞風喪膽。然而他的抗金,朝廷依舊是不支持的,於是,他在感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之後第二日三呼「過河」而死,是一個叫人何等敬佩的愛國之文人,慷慨悲壯卻又豪邁深沉。即便是那些沒有成為武士為國報效的文人,在國破之時,也能夠保守氣節,更何況崇尚名節是宋朝文人的追求。北宋文人陳東,在國家被金兵包圍,朝廷投降派在極力投降的關頭,極力主張恢復主戰派首領李綱的職務,結果激怒了高宗,和歐陽澈一起被斬首於菜市口。而且為了保存節氣,在靖康之難的時候,很多文人都為國赴難犧牲。如果說辛棄疾是實力型的報國詞人,那麼陸遊就是一個期盼型的報國詞人。這位一出生就經歷國家悲患的詞人,到死的時候都還在期念著國家的統一,「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望告乃翁」。陸遊也是一個主戰派,在宋孝宗乾道八年的時候,他曾在南鄭前線負責北伐工作。實現抱負只有短短半年時間,很多朝廷的投降派又重新掌權,陸遊回成都待命。晚年的陸遊一直在山陰隱居,有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中自己又變成了那個鐵馬金戈的英雄,馳騁沙場……但是醒來,只見冷冷的月光照在牆壁上,自己的戰袍已經蒙上了厚厚的灰塵。陸遊看著戰袍想到自己不由得悲從心來,老淚縱橫,寫下了《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依舊是可憐白髮生。這恐怕才是宋王朝最深厚的哀殤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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