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有多少個繁體字在內地合法復活了?
(錢鍾書生前使用的名片和他寫在名片上的簡繁字並存的手跡)
楊絳逝世,各種悼念和追思,免不了要提到她已故的夫君。
楊絳的夫君叫什麼名字?以下三項請選擇:
(1)錢鍾書;(2)錢鍾書;(3)錢鐘書。
選擇3的同學零分。
(程老漢看到楊絳逝世後的那段時間,有繁體字電視台的好些個節目都把楊絳丈夫的名字寫作「錢鐘書」,連名牌欄目的graphic都這樣出,醒目的題版,來一條他的語錄,底端來個破折號,破折號之後一本正經跟著「錢鐘書」三個字。真痛心。)
選擇1「錢鍾書」,100分。
選擇2「錢鍾書」,100-1=99分。
為什麼?
1950年代實行漢字簡化改革,本來沒多大關係的「鍾」與「鐘」被合併為「鍾」,所以簡化字寫作「錢鍾書」沒錯。
但為什麼扣1分呢?因為2013年「鍾」字已經恢復使用。
2013年6月5日,國務院公布了教育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組織制定的《通用規範漢字表》,恢復使用了幾個繁體字,其中就包括「鍾」字。按此規定,2013年6月之後,該用「鍾」字的「姓氏人名」就該用「鍾」字。此其一。
觀錢鍾書本人手跡,多用繁體字,有時也用簡化字,但無論寫繁寫簡,他總是將其名字的第一個字寫作「鍾」而不是「鍾」,更不是「鐘」。此其二。
雖然國家語委2013年才公布恢復使用「鍾」字,但1998年逝世的錢鍾書生前的名片就已經印成「錢鍾書」了。(請參考題圖)此其三。
程老漢十分擁護簡化字。但程老漢認為,簡化字千好萬好就一個不好,把本來沒有多大關係的同音字強行合併硬性捆綁,造成許多混亂。
比如,「後」與「後」。「後」是指王、王后,「後」是指方位、時序、順序等。
比如,「面」與「麺」。「面」指臉,「麺」是食物。
比如,「舍」與「捨」。「舍」是名詞,指居所;「捨」是動詞,指放棄。這倆被拉郎配之後,不僅字義上造成混亂,而且存活下來的這個「舍」字還很意外地變成多音字(多音字),造成讀音上的混亂,比如,「舍利子」的「舍」應該讀去聲shè,許多人都錯誤地將它讀成上聲shě。
比如,「干」取代「乾」與「幹」,一字兼三職,既是「天干」之「干」,又可「干預」到「乾杯」,還可「干涉」到「幹部」,基本上就是領導一切。
程老漢從小學簡化字長大,這些合併字對程老漢的思維還真產生過干擾。
比如,讀「商之先後,受命不殆」,還以為是「商的前後都承受使命不怠惰」,而其實人家是說「商的先王承受使命不怠惰」。「後」=「王」。
又比如,程老漢曾長期認為皇帝的大老婆之所以叫「皇后」,是因為她是皇帝後面的那個女人。這固然是「皇后」之稱謂的原因之一,但寫成「皇后」而不是「皇後」的主要原因同上,還是:「後」=「王」。
《說文》:後,施令以告四方,發號者。
但學習簡化字的我輩,認字之初並沒有接收到這樣複雜的信息。
不過話說回來,文字是約定俗成的,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推行使用,這些捆綁夫妻漸漸被大家接受。
如今,我們寫出「後面」,別人不會以為我們在講「皇后的臉」;寫「吃面」,不會被認為是「吃臉」;寫「乾爹」,不會被認為是「幹掉爸爸」。
只是在從簡化字轉換回繁體字時,許多人會蒙圈。比如「皇后」變成「皇後」,「岳飛」變成「嶽飛」,程老漢還見過書法家把「舍利子」寫成「捨利子」,阿彌陀佛!那位書法家是一流的大書法家,程老漢看到他這樣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也不敢說他的姓名。阿彌陀佛,古時候「舍利子」就寫作「舍利子」,世上沒有「捨利子」。
也許你可以認為這也無傷大雅,反正大家知道那個意思。
但用於人名,可能就有傷大雅了。不要講像錢鍾書這樣的文化名人,一輩子用了他自己的方式告訴我們他是「錢鍾書」而不是「錢鐘書」,就算是個路人甲,當他告訴你他的名字是這個「鍾」字,你卻用了那個「鐘」字,然後你就很難跟那位叫「鍾」的人繼續聊天了。
「鍾」作為名詞指盛器(chéng qì,讀如「成器」),比如「書中自有千鍾粟」;盛器具有集納的功能,故「鍾」引申為動詞,是「聚集」、「集中」的意思,「鍾愛」、「鍾情」、「情有獨鍾」就是這個字。
而「鐘」是響器、計時器,比如「敲鐘」、「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時鐘」,都是這個「鐘」。
「鍾」與「鐘」在作為樂器時,是通假字,「鍾」通「鐘」,「鐘」也通「鍾」,從古代就混用了。比如編鐘,在古籍里,有的作「編鐘」,有的作「編鍾」;「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也有古籍作「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程老漢猜測,這可能就是1950年代進行文字改革的前輩們將它倆合併的理由吧?
而在2013年6月國務院公布《通用規範漢字表》之後,《通用規範漢字表》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王寧教授專門解釋了國家為什麼恢復使用「鍾」字,他說:姓「鍾」和姓「鍾」,本屬於兩個姓氏家族,取消「鍾」字後,給這兩個姓氏造成混亂。因此恢復「鍾」姓。
王寧這話也帶出一個信息:從2013年6月起,「鍾」只是「鐘」的簡化字,不再代表「鍾」字。
錢鍾書的「鍾」字,是無錫錢氏族譜里排給錢鍾書他們這一代的輩分字。錢鍾書老爸錢基博有個孿生弟弟叫錢基厚,錢基厚有個兒子叫錢鍾韓,是工程熱物理學家。
就是說,錢鍾書他們這一代是「鍾」字輩,他們的父輩是「基」字輩。
從宗族禮法上講,輩分非常重要,亂了輩分是宗族之大忌。
這可能就是錢鍾書堅持寫了一輩子「鍾」字的原因。
這事上,跟錢鍾書有一拼的是朱鎔基。
1956年的文字改革,「鎔」字被作為「熔」的異體字而廢止。但朱鎔基堅持將自己的名字書寫為朱鎔基而不是朱熔基,道理跟錢鍾書的堅持是一樣的:鎔字是他們朱氏族譜里表示輩分的字,朱鎔基有個堂弟就叫朱鎔墨。朱鎔墨就是朱經冶,有興趣的讀者自己搜索一下朱鎔基、朱經冶。
二三十年前,朱鎔基已經當了很大的官,但計算機里簡化字的字型檔還很初級,根本沒有這個「鎔」字,媒體遇到朱鎔基的大名都非常頭痛,程老漢見過媒體以這種形式來報導他:朱(金容)基。
1992年10月,朱鎔基當選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1993年3月,朱鎔基出任國務院第一副總理,這個「鎔」字成為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避無可避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國家這麼高級的領導人這麼堅持這個字,國家語委你好意思不搭不理嗎?
當年9月,國家語委發出《關於「鎔」字使用問題的批複》,其中說到:「『鎔』字的另外幾個義項是『熔』所不具備的,因此,當人名用字中『鎔』表示『熔化』以外的意思時,『鎔』不是『熔』的異體字,可繼續使用,並按偏旁類推簡化原則,『鎔』字應作『鎔』。」
國家語委還真能給自己找轍。
這裡,「偏旁類推簡化原則」的意思是,在簡化字版本里,金字旁要按簡化字的來,「鎔」寫作「鎔」。
就這樣,「鎔」字王者回歸!
真叫做官大一級壓死人,狹路相逢勇者勝!
事實上,1950年代的文字改革是相當激進的。按照最高指示,簡化字要做到:形體簡化、數量精簡。這可能就是當時合併了大量同音字、諧音字的根本原因。程老漢推測,毛老爹大約是為了在基層迅速掃盲吧,說來也是用心良苦。
那次文字改革不僅目標激進,而且用上霹靂手段,敢於妄議者鬥倒斗臭。
當時的國家文字改革委員會主任吳玉章曾在1958年2月舉行的全國人大一屆五次會議上做專題報告,其中有這樣的話:「一些右派分子利用共產黨整風的機會,對文字改革進行了惡毒的攻擊,說漢字簡化搞糟了,要國務院撤回漢字簡化方案。簡化漢字是符合廣大人民利益的好事,反人民的右派分子自然要反對,把它說成壞事。我們從廣大人民利益的立場出發,應該肯定:漢字簡化確實為億萬兒童和文盲辦了一件好事,是搞好了而不是搞糟了。」
你瞧,原來搞簡化字是為「兒童和文盲」辦事。
吳玉章講話里,「惡毒攻擊」、「反人民」這些詞,當時和現在都是相當要命的措辭。
為什麼文字改革要使出如此霹靂手段?回看一下歷史也許有幫助。
距這次文字改革剛好20年前,當時的中國政府也曾進行過一次文字改革,也是將文字進行簡化。1935年8月中華民國教育部公布《第一批簡體字表》,收簡體字324個。但是4個月之後,1936年2月,教育部奉行政院命令,訓令「暫不推行簡體字」。這次文字改革以失敗收場。
程老漢猜測,1950年代的文字改革之所以用了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霹靂手段,應該就是不想重蹈20年前文字改革失敗的覆轍。
文字,歷來就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大的政治。
(以下三張圖片是1935年8月的《第一批簡體字表》,那次文字改革只維持了半年就被廢止)
經過半個多世紀之後,當年霹靂手段矯枉過正而埋下的一些疙疙瘩瘩開始越來越硌腳了。
比如,口語詞「尅kēi」的使用頻率很高,被簡化成「克」後,造成讀寫分裂,人們見字而讀kè,無法理解「挨kè」是挨了個啥。
就這樣,2013年的《通用規範漢字表》讓4個繁體字復活了:「剋」、「鍾」、「噁」、「硃」。
「鍾」字的復活跟「鎔」字的復活一樣,都採用了「偏旁類推簡化」,就是它們的「金字旁」都按簡化字的規範進行類推,而不是整個字恢復到繁體字。
「氾」、「仝」、「谿」、「缐」、「甯」,這些字曾被視為「泛」、「同」、「溪」、「線」、「寧」的異體字或繁體字,但它們其實代表了不同的姓氏,也在2013年恢復了合法地位,以姓氏用字的身份,被保留在三級字表中。
1980年代以來,中國內地已陸續恢復使用被合併掉的異體字約30多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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