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紅樓夢》詩詞的精神家園

【作者】姜志軍

《紅樓夢》詩詞,像一座萬紫千紅、流金溢翠、蝶戀蜂愛的大花園,有道不盡的色彩與芬芳。不論從文藝學、文化學、宗教學,還是美學、哲學方面,它的內蘊均極其豐富,既符合詩詞本身的內在規律,又對優秀的中國傳統詩詞有所創新,同時對當代詩歌又具啟迪借鑒作用。

筆者曾從文藝鑒賞學、文化學、宗教學、美學等視角對《紅樓夢》詩詞進行過審視與剖析①平議了它的精粹所在,本文旨在哲學範疇,論析《紅樓夢》詩詞的精神屬性。

詩與詞這兩種文學樣式,都很重視內在精神的表現,注重抒發性靈與神思。雖然它也述社會之事、繪自然之景,但都將人的精神、情感與之融為一體,達到互含互融,契合渾然。它以心理生活為根基,注重對生命歷程的體驗,對社會生活進行自悟,對自然物象寄寓情意,使天地人合一,客觀物象主體化,進而包容進精神韻致。

《紅樓夢》中的詩詞,它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是為刻劃人物性格服務的。當它出自不同的人物之口時,便表現了不同人物的精神世界,表現了不同人物對社會、人生、理想、價值的感悟與希翼。如果從《紅樓夢》詩詞的真正作者曹雪芹看,則是曹公內心世界感情的渲瀉和精神的尋覓,他在虛構的不同生活境遇中尋找哲學的依託,構建超脫而溫馨的精神家園,進而達到真善美相統一的理想人格境界。

在《紅樓夢》詩詞的精神家園裡,蘊含著多種精神精華,如儒家世俗哲學精神,道家生命哲學精神,佛家宗教哲學精神,《周易》陰陽哲學精神,中華民族文化精神,論理求真的科學精神等。

就整部《紅樓夢》而言,其心路伸延的軌跡是「思凡、悟道、遊仙」,「在哲學指歸上,思凡、悟道、遊仙三重複合模式分別對應於儒家世俗哲學、佛道宗教哲學與道家生命哲學」。「最終又歸結於《周易》陰陽哲學」。②《紅樓夢》詩詞的精神顯現卻不是如此順序,它呈現著交叉性和獨立性。

曹雪芹目睹體驗了封建社會的衰敗現實之後,深感心灰意冷,自覺「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這種惋惜與懷戀,不是對封建社會制度的依戀情結,而是對人類社會的一種心靈關照。他希望社會的進步,人民生活的安定,人類生存環境的優化。這種儒家的入世濟人、有所做為的理想無法實現時,他便在肉體的心靈深處構建精神的家園。

由於精神家園帶有一種朦朧性、夢幻性、多義性、複雜性、不確定性,故理解起來就很困難。再加上作者的藝術表現形式婉轉含蓄,所以這一精神家園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輕紗。故此作者自雲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人生活在世上,除了滿足外在肉體的健康和與他人交往的社會生活外,還要滿足內在的精神需要。這種精神需要,就是對生命意義的尋求。這種精神需要得不到滿足,人就會覺得生活的乏味與空虛。宗教、哲學、道德、藝術、科學等均屬於精神活動領域。當人們對這些問題疑惑不解時,便要尋求靈魂的底蘊、生命的意義,進而達到覺悟人生觀、生存論、倫理學,使主觀精神超拔失落、獲得解脫、得到滿足。曹雪芹正是通過詩的沉思、哲學的探索,營造了一所屬於心靈的精神家園。

一、匡時濟世的儒家精神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儒家的一些思想進行了否定和批判,如對「讀書-科舉-做官-立業」這種實現人生價值的模式,作者是深惡痛絕的。但是,作者畢竟生活在儒風甚盛的封建社會生活當中,他又是封建社會統治者的子孫,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對他不可能不產生影響。他對封建社會末世的衰敗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所以對封建社會的精神統治——儒家思想,處於一種矛盾心態之中。

作者對儒家通過八股文科舉進行沽名釣祿,不講實際,不重真才實學是否定的。但對於儒學中的勤奮進取精神,治國濟民精神,忠孝互愛的道德精神、家國一體、無國便無家的政治精神,他還是比較推崇贊成的。只是當社會現實無情泯滅了他這些理想,使他的個人價值無法得到實現時,他才去尋找其它的精神家園,為自己的靈魂尋找歸宿。

《紅樓夢》第三回評價賈寶玉的兩首詞《西江月》,從某種程度上對寶玉進行了批判:「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很明顯,這是對不能研讀儒家精典,無法匡時濟世之人的諷刺。而下一首的上半闕「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更是對不能「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無能之人的憤然和失望。(當然,也有的學者認為這兩首詞是曹雪芹「模擬封建正統派的口吻,運用明貶實褒,似嘲實歌的筆法,為賈寶玉譜寫了一曲情調激昂的讚歌。寄託了作者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同時對封建正統思想進行了辛辣的嘲諷」。③對於同一問題,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探討過程,仁智共存,亦可不求定論。)

賈探春雖為女性,但卻關心著賈府的興衰,她對一味消費、浪費錢財的大觀園進行改革,興利除弊、大膽圖新,取得了較好的效果。她的行為是在「治家」,而在儒家看來,家是國的縮影,「天下國家,本同一理」,治家亦是治國的一種形式,因此,作者對於這種齊家行為和價值取向,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在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中,唯獨給賈探春以較高的評價:「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才」就是指探春的匡時理家之才,「志」就是指探春挽救末世賈家頹運的理家之志。同時對賈探春生於末世,有意濟世、無力回天,最後遠嫁他鄉的不幸給予了深切的同情:「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這裡作者在讚賞賈探春,實質上是對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精神的一種認同。

對「機關算盡」,心狠手辣的王熙鳳,因她具有治家的才華,作者在判詞中也給予了她較高評價:「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說她是只鳳凰,可惜生在了末世,但她的治家才華,還是令人愛惜羨慕的。對王熙鳳的讚賞,即是對儒家「家國一體」、「入世有為」儒家哲學精神的肯定。

「治國齊家」,本應是男人的責任,但賈府的男人卻沒有一個勝任和敢作敢為,所以作者曹雪芹只能讚頌賈探春和王熙鳳之女流輩了:「金紫萬千誰治國,裙衩一二可齊家。」

作者對傳說故事中「風流雋逸,忠義慷慨」,為國效力,戰死沙場的林四娘,推崇備至,熱烈讚頌。作者濃情重墨,連賦三首詩,《姽嫿詞》以謳歌她的「補天」意識,「濟世」情懷和不惜犧牲自己、為國盡忠效力的儒家精神。

賈寶玉寫的一首長長的七言古詩,洋洋洒洒,竟長達46句,322字。長詩讚美了林四娘在國家危難時挺身而出,不怕犧牲的壯舉:「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積桃臨戰場。綉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厥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對那些只知吃喝玩樂,不思國事,昏庸無能,貪生怕死的文武官吏,給予了辛辣的諷刺和鞭撻:「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作者又通過賈蘭的七絕《姽嫿詞》和賈環的五律《姽嫿詞》歌頌林四娘的忠義之習,報國之志:七絕詩為,「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五律詩為:「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綉幕,抱恨出青州。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讎?難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作者借「石頭」之口,道出無力補天的悲嘆:「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做奇傳?」這種補天意識正是儒家的匡時濟世使命感,是一種安邦立業、成就功名的哲學精神。遺憾的是,封建社會末世的男人已喪失了治國濟民的英雄之氣,變得軟弱無能,作者只好將自己的匡時濟世的願望寄託到女性精英身上,如賈探春、王熙鳳、林四娘,但他們也是失敗的英雄,儘管有「補天」之志,卻無「回天」之力,結果仍未挽救得了封建社會滅亡的命運。為此,曹雪芹不得不再尋找另一種精神家園。

二、悟道出世的道家精神

曹雪芹對搖搖欲墜的封建社會大廈已無力支撐,為此,他開始尋求生命本體的價值與意義,通過淡泊世俗功利之心,使人與社會保持一定心理距離,超拔於紛擾的世事,擺脫於功名利祿的誘惑,使精神得到解脫。通過人與自然的親和,使心與物協調統一,在審美化的理想境界中,尋求人的主體意識的逍遙超拔與精神追求的自由馳騁,進而營造真善美相統一的理想人格境界,演示主體生命的哲學意義。

在《紅樓夢》詩詞中,有大量的詩詞具有道家的思想境界,詩詞對人的生與死,有情與無情,入世與出世表達了作者的見解與認知。在追求生命主體精神解放的同時,對世俗社會人生作了無情地批判。

《紅樓夢》第一回中,一個瘋狂落拓、麻鞋鶉衣的跛足道人吟念的《好了歌》,就是對世俗人生求功名錢財、戀姣妻兒孫思想的諷嘲與批判。「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是道家對誤入塵世凡人的一種點化:人應該脫離紅塵,追求仙境,忘卻功名利祿,擺脫兒女私情,使精神得到解脫。道家認為,在塵世的爭鬥拼搏中,及至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這種悟道出世精神,正是老莊道家無為、虛無思想的表現,他們把人生的「成敗、存亡、福禍、古今之道看得都特別透徹,因而都顯得非常冷峻。」④道家的「道」沒有確切的定義,總體上說,含有「虛」、「無」、「一」、「大」、「逝」、「反」等義項,「道」是無限的、深奧的,甚至是神秘的。人要掙脫世事的困擾,不被功名利祿所惑,道家認為就要悟道,對人生的終極目的有所悟解,才能擺脫物累,保持心靈的恬淡與寧靜,使人的意識達到逍遙自得和自由快樂。正如司馬談所云:「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執,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⑤道家主張,人應尋求更大意義的人生目的,趨向真善美相統一、無拘無束的理想人生境界,書寫天機流蕩的人生藝術哲學。

《紅樓夢》中的《好了歌解》,寫出了無情政治的風雲變幻,險惡社會的滄海桑田,無定人生的窮達禍福,紅塵戲台的荒唐可笑。這種看破紅塵的虛無主義,實際是在尋求一種精神的解脫。

《紅樓夢》中的十二支曲子,都不同程度地宣揚了一種道家虛無思想精神。如「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畫梁春盡落香塵……宿孽總因情!」「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以上是從十二支曲子中每支里抽出的一句詞句,可見道家精神的蘊含與呈現。

《紅樓夢》中的燈謎詩,表面是在猜謎遊戲,實則另有新意。這些燈謎詩托物寓意,一方面刻划了人物的思想性格、生活命運,一方面又表達了一種哲學思想:窮通有定、盛衰歸空、珍視生命、幸福今生。如:「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這表面是在說「算盤」,實則不是在說「賈迎春」和人生嗎?言釋「更香」的謎詩亦別有深意:「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這首詩說明了:人生如更香,日見其短,焦首煎心,日日年年。在流水歲月中,應超拔自得,尋得一份洒脫與滿足。

莊子的宇宙觀是萬物歸一,自然觀是天人合一,人生觀是生死如一。人在躁動的生活中尋找寧靜,對紛雜的世事進行默悟,使豐富的自然和多彩的生命都在心靈中化為空靈。人不能被社會異化,也不能成為自然的奴隸,要與自然相融合,要追求自由與歡愉。在悟道出世的同時,更注重生命的價值,追求人生生活的幸福,所以曹雪芹在《紅樓夢》詩詞中對此進行了熱情的讚頌和執著的追求。

人的生命過程體現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兩個方面,缺少其中任何一面都是生命的缺憾。道家不把幸福寄托在來世,而是在今世努力實現美好的願望和理想。道家不注重社會政治,不追求名利地位,而是傾情於自然,傾情於主體幻想出來的仙境。曹雪芹正是通過用道家的這種思想,把自身與社會現實的矛盾、對立消融在幻化的仙境中,在夢幻中構建精神家園,使煩亂的意緒得到梳理,使苦悶的精神得到解脫。

大觀園題詠詩,一共有11首,每首的意境都極佳,都具有世外桃源之仙氣,表現了作者對精神家園的嚮往。

賈元春詩中稱大觀園為「天上人間諸景備」;賈迎春則直言「誰信世間有此境」;賈探春則贊曰「風流文采勝蓬萊」;「未許凡人到此來;」賈惜春稱之為「園修日月光輝里」;薛寶釵評為「華日祥雲籠罩奇」;林黛玉譽為「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這些詩句表明,「大觀園」本身就是仙境,是一個聖潔神妙的虛幻世界。作者正是想通過描寫這樣的仙境,來與現實世界形成對照,借虛幻的自然景物來化解胸中的塊壘,在「仙境」中尋獲慰藉,進而委婉地批判社會,感悟人生,享受生命,為精神營造一片自由的天空。

《警幻仙姑賦》描繪了一位絕美女神形象。這是一位「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願男痴」的女神。「她沒有作為神的『玉皇』的威嚴、『閻羅』的兇惡和『菩薩』的金光;卻有著作為世俗人的美麗形態、熱烈感情和親切的語言。與其說警幻仙姑是超現實的神的形象,還不如說是作者理想的現實社會生活中的人的形象。」⑥是她引導寶玉遊歷了太虛幻境,進入了迷津,步上了「滅天理、存人慾」的道路。這種對美女的歌頌,是對「男尊女卑」封建思想的反撥,是對「人性」美的化身的一種讚美。

林黛玉如泣如訴的《葬花辭》,是對桃花凋謝,香逝美消的哀憐,更是對人的生命短暫易亡的悲悼,她希望大自然中,春光常駐,百花常開,美好的景物永不消逝;希望人類社會,人生不老,生命長存,生活幸福、精神愉快。天地人融為一體,使其中的主宰人實現其生命價值,達到生命的自由與永恆的精神超越。

三、人生如夢的佛家精神

在冷酷的社會現實中,曹雪芹想讓他筆下的人物享受生命、悟道成仙都不能夠長久。如:賈家這塊花團錦簇的富貴場日漸衰敗,物質生活夕不如朝,幸福生活已無法延續。賈寶玉的溫柔之鄉——人間仙境大觀園日漸衰落,成了昨日黃花,賈寶玉的女伴知己亦死的死,嫁的嫁,下場凄慘。正如魯迅所說:「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屬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夭逝;自己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譴,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⑦生活的殘酷,人生的不幸,使賈寶玉等人失去了精神寄託,在此情況下,作者開始為他的人物尋找另一種精神家園。

佛家認為:紅塵人生是苦海,不管是「富貴場」還是「溫柔鄉」,都是朝花夕露,過眼雲煙,人生在世,就是一場夢幻。「百年瞬息,人生有幾何哉?而其間離合五十年之富貴功名無非幻境,槐樹枝邊數十載之榮華福澤儘是空花。腰金衣紫之榮,夫且如是;偎玉憐香之樂,詎亦不然?」⑧人生若想得到解脫,就要跳出三境外,不在五行中,捨去一切慾望,停止一切追求,空虛心靈,修成正果,以便來世進入西方極樂世界。

《紅樓夢》貫穿了一系列夢與幻的組合,暗示了人生如夢、到頭來萬境歸空的意念。

寶玉的《參禪偈》,完全是佛家的思想精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這是對人生苦海的厭倦,對超凡入聖的渴求,他願心領神悟,靜心修行,明心見性,立地成佛。

古人張炎云:「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發,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實之說。」⑨這種「清空」,實則是言詩要注重一種精神性,情志兼具,以情為主,意趣高遠、風格柔婉,有一種弦外之音,畫外之境。

林黛玉的《葬花辭》,就有佛家的清空出世、看破紅塵的色彩。如「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還有悲吟桃花薄命的《桃花行》:「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這些都帶有佛家的讖意,以植物的生長衰亡預示人的命運,警示紅塵迷者,人生如夢,四大皆空,表現了人生的悲觀與失望,表現了內心的苦悶與渴望精神解脫的祈求。佛家認為:世界是空幻的,人生是苦難的,人要想得到超脫,就要皈依佛門,拋卻七情六慾,一心向善,修心養性,死後進入西方極樂世界。《紅樓夢》中帶有佛教思想的詩詞,並不是在真心實意地在推崇信奉佛教,而是借佛教思想反叛社會現實,爭得精神的解放。這是一種藝術的美,這是一種人性的善,這是一種哲學的真。它給人一種幻想,一種慰籍,一種永遠的憧憬和追求。它以佛教思想為工具,來審視人生,關注人生,反思人生,展示一種精神情理和精神境界。

《紅樓夢》詩詞中,許多篇章中都有佛教色彩,如懷古詩中的《鐘山懷古》,勸人應懲惡行善,修鍊自身;《淮陰懷古》,表現了佛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報應的思想條律。《紅樓夢十二支曲子》、《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飛鳥各投林》等詩詞,都或濃或淡地具有佛家精旨,用來啟悟世人心靈:世人應輕視慾念,跳出凡塵,全心向佛,自我解脫,心胸豁達,看開事理,在有限的生命中爭得精神的愉悅。

如何看待《紅樓夢》詩詞中所體現出來的儒家、道家、佛家三者之間思想關係呢?在這些詩詞中同時存在數家的精神因素與各自的主張是不是造成了思想的混亂和自相矛盾呢?不然。這正說明了《紅樓夢》詩詞的高妙所在。葛兆光先生作了較確切的說明和比照:「如果說儒家學說更偏重於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自我價值實現,佛教更偏重於人在內在精神生活中的心理滿足的話,那麼道教則更偏重於人在生命上的永恆與愉快。如果說儒家學說對於潛藏在人的意識深層的慾望力量更多地採用在社會理想上的升華、轉化的方法,佛教更多地採用在內心的壓抑、消滅的話,那麼,道教則更多地採用一種迎合的方法,使它在虛幻中滿足,在渲瀉中平息;如果說儒家學說主要使中國古典文學強調社會功能而充滿了理性的色彩,佛教主要使中國古典文學具有了縝密的肌理與空靈的氣象的話,那麼道教則主要使中國古典文學保存了豐富的想像力和神奇瑰麗的內容。」⑩

曹雪芹恰當地處理了三者的關係,營造了一座華麗舒適的精神家園。

四、求真尋美的科學文化精神

《紅樓夢》中的詩詞,不是哲學,但其有哲學精神,因為它關心了物質世界和人類生存的根本道理,它探討了做人處世的基本方式——求真向善尋美,或者說是我們現在所講的真、善、美。

「真」屬於科學範疇,「善」屬於倫理範疇,「美」屬於藝術範疇,但三者均被統領在科學文化之中,屬於科學文化精神。

科學精神是愚昧迷信的反撥,文化精神是人類進步的動力。科學精神的要旨體現在它能「開闊人的心胸,擴大人的視野,啟迪人的心智,從而成為愚昧的天敵、教條的對頭,迷信的剋星。」?它顯示了「實證精神,理性精神和審美精神,能夠潛移默化地使人樹立求實、尚理、愛美的精神情操。」?

而人類文化精神「是人的存在意義和價值的最高展現,它誘導人以真善美為旨趣,在自由創造和自我完善的過程中,逐漸逼近真善美的理想境界。」?

由此看來,科學精神和文化精神在旨歸上都追求人類最高境界真善美,在精神實質和深層底蘊上是相通互補的。

《紅樓夢》詩詞的精神蘊藉中,包容了對自由民主思想、人道主義的嚮往,對生命意義和人生價值的理解,對真善美的追求。作者希望每一個體的人,都應有獨立的人格、善良的人性和高潔的人品,體現了科學民主精神和人文情懷。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中的12首菊花詩,將被吟詠的對象菊花人格化,寫出了菊花的孤標傲世,不懼霜秋,高潔自愛,珍視自由,熱愛生命,藐視庸俗的高貴品格。如林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都有人的性格特徵,都充溢著精神的芬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以上等詩句,都飽含著民主自由思想和對真善美的追求。《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中的賈寶玉四時即事詩,雖然是吟風弄月:即景抒懷之作,但卻寫出了真情美景,表現了四季交換,生命短暫的生活規律,是一種深沉的生命價值之思;是一種純正的藝術之美。在品讀這些詩時,會得到一些人生啟迪和美好的享受。如:「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梅魂竹夢已三更,錦廚鸘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前者寫出了春天的乍暖還寒,春雨如煙,給人心理上造成的那種孤獨、空虛和凄涼之感,寫出了現實生活中的一種苦悶生命情結。後者描畫了初冬初雪後的庭院景象;梅花和青竹被夜色籠罩,白鶴在雪松下形隻影單,黃鶯不知飛到了何處,皚皚的白雪攪得人兒睡夢不成。這種如畫的詩美是令人品味和深思的。

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寫出了秋花的慘淡,秋草的枯黃,秋燈的昏暗,秋夜的漫長,秋風秋雨的無孔不入,秋思秋情的寂寥凄涼!詩表是言花草的命短苦長,詩里卻是對人生的思索和感傷。這是對生命短暫的哀嘆,亦是對生命應該如春天、永遠花開爛漫的祈盼。林黛玉的《桃花行》,亦是即景抒情之作。歌詠桃花的薄命,也是悲嘆自己的不幸。

情真意切,文采飛揚的《葬花辭》,更是一首蘊含哲思,追求善美的奇作。作者不但借花喻人,寫了生命消亡的悲怨,而且寫出了人生的理想和美的追求。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這是對人間冷漠無情的斥責,是對人間丑的情感的鞭撻。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性的善和道德的美,也是一種自然的實和藝術的真。這樣的詩句寓意深刻,感人肺腑,真善美的力量不能不叫人動容。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這是一種精神的清潔,這是一種心靈純美。喜愛高潔,崇尚風流,厭惡污穢,痛恨醜惡。這也是一種難得的趨美頌美文化精神。

堪稱情景交融之絕唱的《芙蓉女兒誄》,是對美好生命的讚頌與懷戀,是對摧殘生命邪惡之人的痛恨與詛咒。晴雯的容貌如花似月,品質如玉似雪,心地善良,剛直不阿,僅僅16歲的青春花季,卻死在了惡人手下。為此,寶玉悲痛欲絕,聲淚俱下地悼念她,聲情激蕩,哀婉動人,憂憤恰切,感人至深。這是對善良的歌頌,對兇惡的批判;對人性美的禮讚,對人性丑的鞭撻。雖然晴雯只是寶玉的傭人,但她具有人類的善良與美好,為她堅貞不屈的含冤而逝,賈寶玉才無限悲哀,無限懷念,長歌當哭,長篇禮讚。陷害晴雯的惡人卻是賈寶玉的母親和與寶玉初試雲雨情的花襲人,對此,賈寶玉毫不留情,對其進行了無情的詛咒。甚至恨到了「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焊婦之心,忿猶未釋」的程度。所以他希望惡人下地獄,好人上天堂。這種嫉惡揚善,頌美斥丑的文化精神流脈,與優秀的中國傳統文化同出一源。

《紅樓夢》中的詩詞雖然有一些具有佛道的玄妙,但它決不虛假。它具有藝術的靈、科學的真,符合邏輯,具有哲學意蘊。所以我們說它具有科學文化精神,也是有理合據的。如:《警幻仙姑賦》禮讚了一位幻化出來的美女,但她並不虛玄,她是在現實美女基礎上的升華,是精神上對美的理想追求。

總之,《紅樓夢》中的詩詞,除了在小說中應起的鉤連情節,塑造人物,烘托環境氛圍,表現主題等作用外,它還起到了增強作品美感,加大思想含量,濃化哲學意蘊的作用。故此,我們說它是一座五彩繽紛,芳香四溢、美麗溫馨的精神家園。

注  釋:

①  拙文分別發表於《紅樓夢學刊》、《瀋陽師範學院學報》、華南師範大學《語文月刊》。

②  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第56頁,學林出版社,1995年5月版。

③  丁廣惠執筆《紅樓夢詩詞評註》,第37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④  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第239頁,學林出版社,1995年5月版。

⑤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

⑥  丁廣惠執筆《紅樓夢詩詞評註》第55頁。

⑦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⑧  梧桐主《空空幻序》。

⑨  張炎《詞源》。

⑩  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第30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李醒民《科學精神與人的價值》。轉引《新華文摘》1998年第4期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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