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卧東山:《夏鼐日記》中的陳夢家(2)
06-02
當考古所里的一切都布置、安排停當之後,陳夢家的噩運就到來了。 5 我們禁不住要提出疑問,為什麼考古所把陳夢家定為右派?為什麼不是別人?讓我們暫時扮演一下所里年輕的積極分子,穿上中山裝,別起兩隻鋼筆,用他們的思維方式來分析一下這個問題。 首先我們必須了解右派的標準是什麼。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五日中共中央發出的《關於劃分右派分子標準的通知》里是這樣規定的:(1)反對社會主義制度。(2)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反對民主集中制。(3)反對共產黨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領導地位。(4)以反對社會主義和反對共產黨為目的而分裂人民的團結。(5)組織和積极參加反對社會主義、反對共產黨的小集團;蓄謀推翻某一部門或者某一基層單位的共產黨的領導;煽動反對共產黨、反對人民政府的騷亂。(6)為犯有上述罪行的右派分子出主意,拉關係,通情報,向他們報告革命組織的機密。 根據此項通知,我們可以展開豐富的聯想,深入陳夢家言行的縫隙,提煉出一個大致的批判提綱: 一、社會關係和生活經歷。陳夢家出身基督教家庭,父親是個牧師。他本人畢業於中央大學法律系。年輕時曾是資產階級色彩濃厚的「新月派」詩人。岳父趙紫宸是基督教活動家、燕京大學宗教學院的院長。他和妻子趙蘿蕤四十年代都曾在美國學習、工作。以上這些生活背景,對於陳夢家的政治形象,全是負面因素。每一項都使他成為社會上的少數派,成為群眾的對立面和深度挖掘的對象。 二、個性孤高,口無遮攔。陳夢家這種愛憎分明、絲毫不加掩飾的詩人氣質,很容易遭人忌恨。一九四七年春在普林斯頓大學二百周年紀念會中,曾舉行過一次國際東方學術會議,內容分社會科學與藝術考古兩類。這次會議曾於事先請陳夢家去籌劃並布置一銅器展覽,陳夢家因與當事者意見衝突,認為當事者對自己傲慢無禮,拒絕出席並作演講。後經此人再三道歉,他才改變了主意。他評價自己「在階級敵對的形勢中,常常以個人的利害,個人的自尊心來作去取的標準」。 對於師長,他常常顯得不夠謙虛,意氣用事,甚至狂妄。《夏鼐日記》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日記載「上午赴所至馬市大街,晤及陳夢家君,為了昨天鄭所長拒絕讓他到洛陽去,而大生其氣」。他批評當時學術界的行政領導是「外行領導內行」,曾當面質問所里的一把手夏鼐「你是否有職無權?」反右中有人揭發,他在西大講學期間,「惡毒攻擊我們敬愛的郭院長」,還攻擊自己的老師,革命烈士聞一多「不洗澡,不換衣服,身上臭的要命」。一九七八年夏鼐出訪義大利時,同行的錢鍾書告訴夏鼐「聞一多先生曾對他說起陳夢家在《平民》上發表文章,開頭說:『請教於聞師一多,師曰……,余以為非也。』批判老師,抬高自己,拿老師的未成熟的口頭意見,作為靶子來攻,深致不滿,此與偷竊老師見解作為己見,為另一種利用老師的方法。」 對待同事和一般群眾,他常常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一種難以接近的「名士」氣。他自己曾檢討說「抗戰期間我住在農村,一般同事瞧不起農民,我也瞧不起這些同事,自以為我總高他們一頭。……我們的態度與根本輕視農民的,也沒有很大不同,都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的。」《夏鼐日記》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記載在北京召開的考古工作會議「晚間彙報,並討論分別負責起早決議、籌備下次會議及預備總結,知下午陳夢家的發言得罪了長沙的代表。」同年六月十三日又有「下午周永珍同志來談其投考研究生計劃,陳夢家同志來,不贊成其考研究生,加以申斥。」 三、收入高,易引發「仇富」心理。陳夢家除了工資以外,稿酬也相當優厚,他的生活水平遠高於一般的同事。在以「無產」為榮的時代,這很容易招來非議。據《夏鼐日記》記載,當時陳夢家家中已經有電視機。他「幾乎每天都看電影、電視,有時還加評語。」一九五六年他斥資買下錢糧衚衕的十八間平房後,大家更是議論紛紛,一時之間謠言四起,舉報信不斷。除此之外,他還有閑錢搜羅明式傢具,逛琉璃廠的舊書店。 四、簡化字問題。陳夢家反對推行簡化字,這與毛澤東的意見相左。簡化字和繁體字孰優孰劣,本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很難說得清楚對錯。但與領袖的主張不一致,這就從一個單純的學術問題,上升到複雜的思想認識問題,政治立場問題。這也因此成為他的同行們,容庚、唐蘭等聲討他的口實。 至此,把陳夢家定為右派的依據已經足夠充分了。一個無論於公於私都跟時代精神如此格格不入,「個人英雄主義,作風惡劣」的人,看來沒有理由不受到批判。 6 江平教授說「中國的政治批判,一般說來是分四步走:揭露、批判、鬥爭、認罪。」「首先是揭露。要揭露的徹底,你說的每一句話、寫的每一個字都要查,你的檔案、你的日記、你向組織寫的彙報、交心材料都要查,你的歷史、你的家庭出身也都要聯繫起來,揭露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上述各種資料中的蛛絲馬跡,來證明你本來就不是一個好人,一直要揭露到你『原形畢露』。……其次是批判。要批判的體無完膚,上綱上線。……再者就是鬥爭。面對面的鬥爭會,鬥爭會是「刺刀見紅的」,任何人在鬥爭會上,都要亮出自己的『立場』,能不能劃清政治立場,這是組織是否信任你的關鍵。……最後當然是認罪,把別人罵你的東西,用自己的話再罵上自己一遍,這就是低頭認罪,這就是態度好。如果你敢於反駁的話,那鬥爭會不僅要升級,而且要無期限地延續下去,直至你啞口無言、「低頭認罪」時為止!」 把別人罵你的東西,用自己的話再罵上一遍,對於陳夢家來說,也許太難了。所以他的檢討總是很難令人滿意。 對他的批判從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考古所第一次反右運動大會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了兩三個月。在此期間,鬥爭的溫度是逐日升高的。 在八月九日的日記中,夏鼐寫道「下午開始大會,鄭所長亦來,陳夢家做自我檢討,然後由王世民、石興邦、王仲殊同志發言。」日記里提到的三個發言人,當時還都是不到三十五歲的年輕人,血氣方剛。其中王世民一九五六年才剛從北大歷史系畢業。我們現在看到的十卷本《夏鼐日記》,王世民和王仲殊就出力甚多。王世民參與了謄抄、錄入,並由他匯總通讀,核對原件。文革後曾任考古所所長的王仲殊則為此書撰寫了開篇的《夏鼐先生傳略》。石興邦學術成果累累,如今也已被稱為考古學界的泰斗。可見當年科研院所反右大會上義憤填膺的進步青年,實在都是一代人中的精英。但在領袖的運籌帷幄的股掌之間,在綿延千年的忠君報國思想籠罩之下,他們只能糊裡糊塗地做一名過河卒子,一路向前。事實上,這三個年輕人在後來的歲月里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衝擊。文化大革命中,王世民、王仲殊都成了考古所里的牛鬼蛇神。陳夢家自殺之前,發生在考古所的那次戴紙帽示眾遊行,二人也都在列。 這篇日記里的「鄭所長」,就是鄭振鐸。當時他還擔任著文化部副部長。恰好,鄭振鐸的日記里也記錄了這次針對陳夢家的大會,他是這樣寫的「下午二時半,到考古研究所,參加對右派分子陳夢家錯誤的討論會。首先由我說了幾句話,然後由陳夢家作初步檢討。瑣碎得很,全無內容。王世民加以比較詳細的揭發。石興邦予以根本的駁斥。大家一致不滿陳的檢討。近六時,我先走,因為要招待外賓也。(熱,晚上有大雷雨)」 鄭振鐸有文學家氣質。如果說夏鼐的日記枯瘦如柴,那麼他的日記就可以說是血肉豐滿的。他給陳夢家的檢討,王世民的揭發,石興邦的駁斥都加上了相應的形容詞,有了這些形容詞,會場上的氣氛一下子就面目清晰了。三個當事人特有的氣質也被鄭部長一語中的。陳夢家的檢討「瑣碎」、「全無內容」(仍然不肯「吃屎」,不肯「把別人罵你的東西,用自己的話再罵上一遍」);王世民的揭發「詳細」(王世民後來在考古所掌管圖書、資料,做事一定是條理非常清晰的);而石興邦的駁斥則是「根本」的(石興邦年輕時就表現出勇於任事的精神,《夏鼐日記》一九五四年五月七日載「石興邦君似有單幹作風,想在寶雞立功」)。 作為部級官員,尤其是考慮到鄭振鐸還是陳夢家的朋友,此時此刻,他對陳的處境是否感到同情?我想,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的。因為從建國到反右,鄭振鐸已經歷過無數次這樣大大小小的思想討論會,早已見怪不怪了。他自己也曾在這樣的討論會上被人批得體無完膚。如《夏鼐日記》一九五二年八月六日所記「上午所中開會,先對鄭所長提意見,先由東區郭寶鈞、蘇秉琦二人,其次為西區尚愛松、曹聯璞、徐旭老三人,西區意見頗尖銳,近代史所榮孟源提意見,語言所羅所長亦對鄭攻擊,接著吳曉鈴提意見,並提及燕京大學於1934年冬驅逐鄭先生事,此時鄭感情衝動,近代史漆俠提意見,鄭已停筆下淚,主席劉桂五即宣布休息,鄭凄然離席返辦公室……」 鄭振鐸本來和陳夢家關係是不錯的。他們都愛好收藏。鄭振鐸每次到考古所,總要找陳夢家聊一聊,有時還結伴去看畫展,逛琉璃廠或者隆福寺,他也到陳夢家家裡吃過飯。《鄭振鐸日記》有多處記載了二人的交往。例如就在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鄭振鐸還「到考古所,陳夢家云:琉璃廠藻玉堂近得書不少。即偕之赴該肆,果有新至之書數十箱。其中,僅張君所選的勞校數種及明刊《三謝集》為佳耳。但無意中,卻得到某人托售的《弁而釵》一部。此「不登大雅」之物也,卻索價絕為昂貴。予以久未收小說,且前僅有半部,故仍收之。」 但五七年八月九日的這場反右大會,顯然徹底改變了兩個人的關係。因為從這一天起,陳夢家這個名字徹底從鄭振鐸日記里消失了。他們再無來往。成為右派的人,從政治上說是人民的敵人。一般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身為右派者,自然要識相點,少給別人惹麻煩。法學家江平教授在回憶錄里寫自己成為右派以後:「組織上作了處理之後,組織上對我的講話永遠印在我的腦海中,那就是『要夾著尾巴做人!』」 次年陳夢家的太太趙蘿蕤女士受刺激得了精神病,被送入協和醫院。協和醫院欲將其轉到精神病院。陳夢家想托鄭振鐸設法,使太太能留在協和。但此時他已經不敢直接去找鄭振鐸,只能托夏鼐居中傳話。夏鼐有沒有傳這個話,鄭振鐸幫沒幫這個忙,已經無從考證了。(有可能沒幫,因為幾天後陳夢家又找了一次夏鼐「謂其愛人神經病仍未痊,可能由協和轉神經病院」)這年十月,鄭振鐸乘坐的飛機在蘇聯楚瓦什共和國墜毀,兩個人再也沒有機會一起逛琉璃廠了。 陳夢家和老上級夏鼐的關係也同樣疏遠了。兩人年齡相仿,夏鼐愛才,對陳夢家很器重,陳夢家對所長也非常尊敬。以往每逢春節,陳夢家都要到夏鼐府上拜年。有時夏鼐還會請所里要好的同事到家裡吃飯,這種時候總會請上陳夢家。當了右派之後,陳夢家不能去了。直到一九六三年一月份陳夢家「右派摘帽」,我們才重新在夏鼐日記里看到陳夢家上門拜年的記錄。 被打成右派的人,只剩下一個信念支撐自己,那就是「活下去!」江平說自己當時想的就是「要堅強地活下去!」無獨有偶,陳夢家在給趙蘿蕤寫的信里也有這句「我們必須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寬一些。」他既是在安慰患病的妻子,又是在安慰自己。 7 一九五八年底,陳夢家被下放到河南農村勞動。一年多以後,由於夏鼐的關照,考古所把陳夢家派到蘭州,協助甘肅省博物館整理剛剛出土的武威漢簡。六十年代初期的「小陽春」中,他又重新被調回考古所。右派的帽子摘掉了,陳夢家如釋重負,他積極投入工作,脾氣也有所收斂。但很快,文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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