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歐洲歌唱大賽韃靼悲歌:政治犯規的〈1944〉
烏克蘭的賈馬拉(Jamala)贏得冠軍後與觀眾互動 Jamala fr?n Ukraina firar segern. Foto: Martin Meissner/AP
When strangers are coming. They come to your house, they kill you all and say: 『We』re not guilty … not guilty.』
當陌生人來臨。他們進到你屋裡,他們殺光你全家,還說:「我們無罪,無罪。」Where is your mind? Humanity cries. You think you are gods, but everyone dies. Don"t swallow my soul, our souls.你的良知呢?人性是在悲泣。你們自詡為神祉,殊不知為人終將一死。只別吞噬我的靈魂,我們的靈魂。Ya?l???ma toyalmad?m, men bo yerde ya?almad?m. Ya?l???ma toyalmad?m,men bo yerde ya?almad?m.(克里米亞韃靼語)故鄉沒有我的童年,都因你們奪走我的平靜。——〈1944〉,歌詞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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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soundcloud.com/jamala/1944a
克里米亞的韃靼裔歌手「賈瑪拉」(Jamala)所獻唱的英文歌曲——〈1944〉。 圖/Jamala官方Facebook:Jamala | Джамала
一年一度的——《歐洲歌唱大賽》(Eurovision Song Contest)——在上屆冠軍獲得者瑞典首都劃開序幕,這一場由歐洲廣播聯盟(EBU)所主辦的國際音樂盛事,於瑞典的斯德哥爾摩隆重展開,本屆參賽43個國家,在3月15日前,遞交各自的參賽歌曲——但在眾競爭者中,本年度的烏克蘭參賽曲〈1944〉,在場外卻引燃了歐俄之間延燒數百年的鬥爭情緒。當陌生人來臨。他們進到你屋裡,他們殺光你全家,還說:『我們無罪,無罪。』這首由出身於克里米亞的韃靼裔歌手「賈瑪拉」(Jamala)所獻唱的英文歌曲——〈1944〉——痛苦歌詞中,敘述的是1944年5月,蘇聯強人史達林在克里米亞強制遷徙、清洗韃靼人的悲慘記憶:二戰末期,蘇聯紅軍從納粹手中「光復」烏克蘭後,遭紅軍指控「與納粹勾結」的克里米亞韃靼人也被貼上了「潛在敵人」、「反動份子」的族群標籤,整個族群——超過25萬韃靼人——因而被惡名昭彰的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清算,集體流放到了中亞與遠東地區。而強制遷徙的過程中,飢餓、寒冷、虐待與疾病,亦奪去了近半數流放者的生命。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這些被流放的韃靼人才陸續回到了克里米亞的故鄉,而〈1944〉一曲,也是原名蘇珊娜.賈瑪拉迪諾娃(Susana Jamaladynova)的賈瑪拉,在聽聞自己曾祖母的流放故事後,心有所感的記錄。
「唯有理解過去,我們才能防範未來。」
「這首歌希望傳達的訊息,是希望這段故事被記住、了解——唯有理解過去,我們才能防範未來。」賈瑪拉對《路透社》表示,在2014年烏克蘭衝突以來,她就再也沒辦法回克里米亞,被迫與仍在半島上的親人遙望分離。而她的動情表演,不僅成為了2月21日直播選拔會的高潮,感動了評審、觀眾,也讓自己被記憶觸痛而在舞台上落下眼淚。
但這些歌詞、背景、話語,也讓〈1944〉被解讀為激情的政治宣傳:在烏克蘭人眼中,曾經的蘇聯壓迫者,如今成了「惡鄰」俄羅斯;歌詞故事的克里米亞,也在2014年「被公投」而回到俄國的懷抱;回返故土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再一次地與不共戴天的俄羅斯,相互糾纏在一起。
〈1944〉或許象徵著烏克蘭對克里米亞,那神聖而不可分割的歷史記憶;但歌詞中,被影射是「進到你屋裡」、「殺光你全家」的——同樣也是 Eurovision 參賽國的——俄羅斯,卻被這些「反派角色」的形容激怒。俄國堅稱〈1944〉的泛政治化歌詞,明顯違反了歐洲歌唱大賽「去政治化」的內容規則,除了對「針對性內容」表示遺憾外,亦準備向歐洲廣播聯盟提出違規抗議,以阻止這首「政治歌曲」的宣傳攻擊。對此,歐洲廣播聯盟則以「審慎考慮」作為回應,並承諾將在3月15日,所有參賽歌曲都出爐後,再對〈1944〉的爭議進行裁決。場內、場外,〈1944〉讓烏俄之間再掀波瀾,但克里米亞的韃靼人故事,更是在地族群綿延數百年的血海故事。
克里米亞的血海深仇
目前克里米亞半島上的200萬居民中,約有18%的克里米亞韃靼人,但在18世紀俄國人入侵之前,韃靼人卻佔了半島上8成以上的人口。
作為歐亞游牧的突厥部族,克里米亞韃靼人也曾隨著蒙古入侵、鄂圖曼土耳其的崛起,馳騁於中世紀的歐亞草原。13世紀,在蒙古人所建立的金帳汗國覆亡後,原本帳前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在鄂圖曼土耳其的支持下,以「克里米亞汗國」之姿,繼承了黑海北岸的統治。憑藉著驍勇善戰的韃靼騎兵,克里米亞汗國於西力阻波蘭的基督教勢力,於東也與滲入烏克蘭的斯拉夫人爭奪地盤。在14世紀末期,在平原上燒殺擄掠的克里米亞汗國,不僅多次劫掠莫斯科,韃靼人更習慣於「定期入侵」深入俄國捕捉斯拉夫人,作以支撐其經濟的奴隸貿易。
不過這樣的榮景,卻在17世紀中後段結束。隨著土耳其人在歐陸的敗退(1683的維也納戰役),克里米亞汗國頓失後盾而遭到新興俄羅斯的反撲與征服,大批韃靼人因而撤到南方加入鄂圖曼土耳其,其他族群則以少數民族的姿態,成為俄羅斯帝國的一部份。在俄羅斯轄下,克里米亞韃靼人雖然旁居少數,但也因黑海貿易的繁榮而讓曾經的游牧民族轉成為了都市商業階級,其穆斯林的認同身份,亦讓克里米亞韃靼人獲益於土俄貿易之中。不過族群間因文化歷史的不信任感卻仍舊存續,像是在拿破崙戰爭時期,克里米亞的韃靼騎兵就曾受到拿破崙的「加入禁衛軍」的號召,一度要轉投法軍麾下,但隨後卻遭到沙皇報復的強力清洗與鎮壓。直到1917年「紅色十月」的來臨,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後沙俄帝祚告終,半島上的韃靼人趁著共產黨人羽翼未豐,宣布獨立為「克里米亞人民共和國」(Crimean People"s Republic)——只不過這個國家維持不到半年,就遭到黑海艦隊與布爾什維克的勐攻而消亡。隨後,克里米亞更成為俄國內戰中紅軍、白軍之間的殺戮戰場而苦不堪言。
與哥薩克人交手的克里米亞韃靼騎兵(持弓箭者)。 圖/維基共享
草原上的韃靼商隊。 圖/維基共享
在蘇聯共產黨的統治下,韃靼人作為少數民族或穆斯林的認同,都受到官方——特別是惡名昭彰的NKVD——排擠針對,在1930年代斯大林主導的「大清洗」(The Great Purge)中,也有不少韃靼領袖被判勞改、甚至處決。不過斯大林對克里米亞的肅清還未結束,1941年納粹入侵、蘇聯的「衛國戰爭」開打之後,烏克蘭連同克里米亞半島也都很快地被軸心國佔領。大戰之中,韃靼人反而意外地度過平靜的短暫時光。
根據倫敦大學皇后學院的俄羅斯專家雷菲爾德(Donald Rayfield)教授的研究表示,韃靼人在納粹佔領期間態度溫和,但並不積極;然而,當1944年希特勒的部隊由東線潰退、紅軍重返烏克蘭後,俄國社群間卻指責「韃靼人是納粹幫凶」,在佔領期間陪同屠殺俄裔克里米亞人的謠言。這亦可能是莫斯科的宣傳,但最終史達林一聲令下,1944年5月——也就是賈瑪拉歌曲中的〈1944〉——克里米亞的韃靼社群被連根拔起,強制遷徙到中亞的烏茲別克共和國內,以作為「族群戰略」以及「戰時背叛」的懲罰。1944年的族群迫遷中,克里米亞的韃靼人並不是受到迫害的唯一民族,但像車臣人、亞美尼亞人等,都在史達林逝世、赫魯雪夫掌權後被莫斯科「平反」或特赦,唯獨克里米亞韃靼人始終未被允許返鄉——這或許是因為此時的半島故土,已成為蘇聯官方特許的「渡假天堂」,這些韃靼人的財產、土地、聚落,都被紅軍的將領與共產黨的高官所「接收」、改建,克里米亞韃靼人也因此成為了不被承認的境內難民。即便蘇聯瓦解、韃靼人陸續返鄉,接續的烏克蘭政府,亦不承認、也不曾保障過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政治或歷史權益。而今天,歷史中最為諷刺的「重演戲碼」也重新在克里米亞上演。2014年3月,在俄羅斯的支持下,克里米亞宣布將從紛亂的烏克蘭獨立,並藉由公投,再度與俄羅斯「團圓」。在地的韃靼社群雖對重新成為「俄國人」一事大表反對,但終究仍抵擋不了國際政治的現實,但隨著烏克蘭東部的緊張依舊,烏俄矛盾亦讓半島上的韃靼人再次被形容成「激進叛徒」、「不軌者」,持續活在焦慮之中。
戰爭中的斯大林:是俄羅斯衛國戰爭的英雄,亦是滅絕克里米亞韃靼足跡的屠夫。
回歸祖國?克里米亞又重新成為了「俄羅斯」。
不談政治的歐洲歌唱大賽
回過頭來看,這回歐洲歌唱大賽的爭議,俄羅斯與質疑者方面也將焦點鎖定在〈1944〉泛政治化的犯規,但烏克蘭方面卻主張這首歌反應的是文化記憶,它或有其創作的意識背景,但歌詞中去已經去掉主從位置的辨識,否認〈1944〉意圖「藉古諷今」。
但公說公有理,假若主辦的歐洲廣播聯盟最終仍認為〈1944〉涉指政治,那麽烏克蘭方面也將被要求「改歌詞」或「換歌」;若烏方堅持不從,那麽主辦單位也只好撤銷今年度烏克蘭的參賽資格。歐洲歌唱大賽舉辦從1956年以來,雖然規則內明定不能「唱政治、唱團體、唱宣傳」,但各國邊邊角角的擦邊球,亦出過不少爭議,近年來幾起「政治染色」的風波,也都好巧不巧地與「東方」有關,像是2015年亞美尼亞的參賽曲〈正向陰影〉(Face the Shadow),就遭受到如今〈1944〉類似的責難。
Don』t deny. Ever don』t deny. Baby don』t deny, you and I.
別否認,千萬別否認。你和我,寶貝千萬別否認。——〈正向陰影〉,歌詞大意2015年是亞美尼亞大屠殺開始的100周年祭,而歌詞聽來像是一般曖昧口水歌的這首〈正向陰影〉,不僅在MV中強烈暗示遭受種族滅絕的悲劇,原始的歌名更尖銳地主打〈別否認〉(Don』t Deny)。音樂一出,關係惡劣、曾在90年代打過一仗、同時也站在土耳其一側否認亞美尼亞曾被種族滅絕的亞塞拜然,也就急著跳腳提出抗議。為免節外生枝,亞美尼亞才悻悻然地更改歌名(這首歌最終在決賽投票裡只拿到第16名,比亞塞拜然的12名還差)。更神秘的政治爭議還出現在2009年的賽事,在前一年8月份才與俄羅斯就南奧塞梯問題打了一仗的喬治亞共和國,在歐洲歌唱大賽上竟然推出了政治神曲——〈我們不要人踏咖〉(We Don』t Wanna Put In)...:
We don"t wanna put in the negative move.
我們不要人亂搞。It"s killin" the groove.打亂激嗨真糟糕。I"m a-tryin" to shoot in some disco tonight.今晚Disco打哈哈Boogie with you.跟我一起嗨到家——〈我們不要人踏咖〉,歌詞大意
比起〈別否認〉的義正嚴詞,或〈1944〉的情緒悲壯,喬治亞的爭議神曲從歌詞、旋律、MV劇情,在在看來都不怎麽樣——但若回到英文歌名來看,問題就大條了——〈We Don』t Wanna Put In〉離政治戰歌的距離,也只剩一個半型空格——〈We Don』t Wanna Putin〉(我們不要普丁),「Put in」對上「Putin」,針對的是誰?想想也就不難得知,無怪歐洲廣播聯盟也因此要求喬治亞方面「修改歌名」。
不過打輸了戰爭的喬治亞在正名問題上態度強硬,最終也因堅持「Put in 就是 Putin,與Putin無關」而被迫退出2009年的歌唱大賽。
政治歌曲真的不行嗎?確實連一個名字都不行。在今年的〈1944〉之前,烏克蘭就曾在2005年先起過政治爭議:
No to lies! Yushchenko, Yushchenko! Our president! Yes! Yes! Yes!
向謊言說不!尤申科!尤申科!我們的總統!好!棒!棒!——〈團結力量大,我們不會輸〉,歌詞大意當時的烏克蘭正結束撼動歐俄「橙色革命」,推出的參賽歌曲〈團結力量大,我們不會輸〉(Razom nas bahato, nas ne podolaty,烏克蘭文的拉丁化拼音),也剛好是示威中「橙衫軍」支持被下毒、惡搞作票的反對派總統候選人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的支持者戰歌。但也因為原始歌詞原封不動的程度太誇張,連特定政治人物的名稱都出現,犯規舉動馬上被主辦方糾舉。最後,烏克蘭方面把爭議的「歌詞總統尤申科」從這首橙色的主題曲刪掉,才能順利登上歐洲舞台,展示街頭人民的「橙色力量」。
時過境遷,曾歡唱群眾橙色民主的烏克蘭,如今走向的又是一局國際博奕。圖為2014年克里米亞公投前夕,一名無奈的克里米亞韃靼人。
5月見真章
過去兩年裡,深受戰亂與財政之苦的烏克蘭,舉國的氣氛並不歡快。2015年歐洲歌唱大賽前夕,更因為轉播單位「籌不出預算」提前黯然棄賽,若是〈1944〉能順利過關,也不失為提振國家士氣的一記妙方。5月份開賽轉播的歐洲歌唱大賽,今年將採用溷合投票制的方式,其中50%的分數將交由全部43個參賽國觀眾,在最終開放投票的15分鐘裡用簡訊、電話、APP投票的方式決定;但另外50%的成績比重,則將交由各國樂評代表所組成的評委會選出。主辦單位表示,這樣的作法是為了保證賽事的張力——在過去,各國的灌票數字常常在最後幾分鐘就拉出明顯勝敗,但換成溷合制之後,樂界評審團的加權或者能將緊張的氣氛推到一秒,讓公佈的瞬間更無法預測,更刺激也更經典(並能刺激收視率與討論)。回過頭來,就算無法阻止〈1944〉入場,俄羅斯也還有機透過歌藝來一分高下。目前俄國已確定將由體操帥哥賽奇·拉查列夫(Sergey Lazarev)出戰,但正式的參賽曲還得等到3月5日才會對外公開。歐洲歌唱大賽並沒有限制歌曲的語言,但為了爭取聽眾選票,許多非英語母語的國家依舊會用英文歌來參賽。在過去,俄國與烏克蘭也分別贏過一回冠軍,分別是2004年烏克蘭歌手魯斯蘭(Ruslana)的《Wild Dances》,與2008年俄國歌手季馬·比蘭(Dima Bilan)的〈Beilie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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