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必須推動中朝對話？

3月25日至28日，應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邀請，朝鮮勞動黨委員長、國務委員會委員長金正恩對中國進行非正式訪問。

在半島局勢經歷了2017年的劍拔弩張之後，2018年半島穩定「喜事連連」。為實現半島無核化，中國支持部分聯合國安理會涉朝決議；為推動半島局勢向好發展，中國的「雙暫停」倡議也發揮著改善半島相關方對話環境、凝聚共識的作用。

新階段下，中朝關係該如何發展？對此，盤古智庫學術委員會名譽主任委員、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原副部長於洪君

在3月11日

接受「財新網」記者採訪時表示，「中國一如既往地希望鞏固、發展中朝之間的傳統友誼。關鍵是，在朝美關係、半島南北關係改善的新形勢下，如何能找准中朝兩國利益的契合點，恢復原有的對話機制和渠道；同時也不排除建立新的對話機制和渠道，尋找對話的新話題。」

本文是盤古智庫學術委員會名譽主任委員、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原副部長於洪君接受「財新網」記者採訪時的採訪稿，文章首發於3月12日「財新網」。

財新記者：如何看待近期朝鮮半島局勢發生的重大轉變，這種戲劇性的變化從何而來？

於洪君：半島局勢最近的發展，確實有些超乎人們的想像。不過，這些積極變化是各方綜合施力的共同結果，看似突然，實則必然；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從美國方面來看，特朗普從競選總統到入主白宮，都曾多次表示可以和金正恩見面。因此在朝核問題上，特朗普從一開始就具備兩種態度：一方面持續對朝鮮高壓示強、威脅和恫嚇，另一方面，則始終表現出一種開放的心態。

而韓國總統文在寅在2017年5月上台後，便立即對朝鮮釋放出積極友好的信號，這與前兩任韓國保守派政府的做法截然不同。應該說，朝鮮捕捉到了這些信號，這段時間它一直在認真地研究和觀察。

隨著美國不斷施壓，國際社會對朝鮮制裁的力度也越來越大。而無論中朝關係如何發展，中國堅持半島無核化的立場始終如一，執行聯合國對朝制裁決議時也不打折扣。中國這種堅定不移的立場，旗幟鮮明的態度，也是朝鮮不得不改弦更轍、迎合國際社會要求的重要因素之一。

從朝鮮內部來看，近些年，朝鮮的許多表態顯得十分矛盾：它一方面將擁核寫入憲法，另一方面也多次提及父輩的無核化立場，將無核化這個金日成留下來的政治遺囑當作國家意志。

但關鍵問題在於，朝鮮在什麼時候打哪張牌？就看它認為用哪種方式維護自身的國家安全和體制安全更加有效。

冷戰結束二十多年間，國際社會風雲變幻，特別是中東、北非近年的事態發展，使朝鮮深刻感到：手裡沒有一張「硬牌」，和美國、韓國周旋不下去。所以它選擇克服困難，頂住壓力，千方百計把核武器搞出來，把導彈射出去。

現在可以說，朝鮮已基本達到它的目的，其核武計劃對美國構成了不大不小的現實威脅。在這種情況下，朝鮮到了「可以喘一口氣、舒緩一下緊張關係」的時候。它可以用手裡的牌和美國討價還價，換取更多利益。

另外，如果朝鮮繼續頻繁進行核試驗，恐怕在技術上已經變得不太可行，他們還有多少核原料呢？而從經濟上講，一個國家的發展也不能光靠軍事實力，還要靠經濟社會發展。現在國際上的制裁，特別是包括中、俄都贊成的聯合國安理會制裁，確實讓朝鮮越發難以為繼。

財新記者：如何評價韓朝、美朝首腦會晤的意義，以及兩次會晤的前景？

於洪君：即將於4月底舉行的韓朝首腦會晤，是朝鮮半島分裂70多年以來的第三次南北領導人會晤，其意義不容低估。雖然不能說一經這次會晤，半島的緊張局勢就能立刻得到緩解；但文在寅政府應該會進一步加大對北方的開放力度，為朝鮮提供更多物質和技術支持。會晤過後，雙方也可能就離散家屬團聚、恢復開城工業園區等問題作出具體安排。這樣做，一方面有助於提高文在寅政府自身的威望，緩解其在韓國國內遇到的切實困難，另一方面也能為半島局勢帶來積極影響。

至於美朝會晤，則更加意義重大。目前，美國和朝鮮沒有建立外交關係，仍處於嚴重的、根深蒂固的對立狀態。若會晤成行，對特朗普而言將是一項不小的外交成就。而朝鮮也能改變國際社會對它的刻板印象。金正恩打破自身外交慣例會見特朗普，也能展現出一種開放型、有創見、有活力的領導人形象。

因此，特朗普和金正恩的會面，很可能是改變東北亞地緣政治格局和安全形勢，甚至是改寫各方利益架構的一次會晤。當然，不能排除特朗普─金正恩的會晤，在最後一刻遭到推遲甚至流產的可能性。但從目前的態勢看，如果南北會晤能夠成功舉行，美朝會晤便會順理成章地舉行。

從某種意義上說，半島南北領導人的會晤，是美朝會晤的一次預演，但不能完全代替美朝元首會談之前，美朝雙方的直接接觸。因此，在兩次會晤之間，美朝雙方一定會有多次工作層級的接觸，以便確定日程、會晤地點、參與人員、議題、共同文件等。要在領導人見面前達成一些大致的意向，這些政治上、技術上的準備必不可少。

財新記者：針對半島問題上的中國立場和角色，目前中國輿論有兩種常見看法：一種是認為隨著朝鮮和美國走向直接對話，所謂的朝鮮問題「中國責任論」終於可以休矣；另一種擔憂，則是若美朝之間直接達成某種戰略默契，是否會導致中國的利益被邊緣化，甚至遭到犧牲。在你看來，未來中美朝三者關係會如何發生變動？在半島局勢的發展過程中，中國究竟能發揮怎樣的作用？

於洪君：中美朝三角關係和當年的中美蘇三角關係不一樣。首先，中美朝的三角關係僅涉及東北亞地區，當年的中美蘇三角則涉及全球的戰略格局關係。

另一方面，中朝關係極為特殊，雙方山水相依，歷史上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中朝兩國曾共同抗擊日本侵略，在上世紀50年代的朝鮮戰爭中也曾並肩戰鬥，因此當時用「唇齒相依」來形容兩國關係並不過分。雖然在冷戰結束後，中朝關係確實朝向正常方向發展，但二十多年來，兩國經濟政治關係相比其他國家更為密切，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事實上，冷戰一結束，東北亞地區「中國和蘇聯支持朝鮮、美國和日本支持韓國」的格局就已經打破。特別是中俄兩國均平行承認半島南北雙方後，確實已打破了冷戰思維。但美國一直到現在，都不承認朝鮮政權的合法性。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如今半島危機因素猶存、敵對情緒得不到化解，責任確實在美國方面。

過去中國一直講，半島問題的核心是朝美問題。是朝鮮和美國之間根深蒂固的矛盾和嚴重的互不信任，導致半島局勢長期緊張，最終才推動朝鮮走上擁核道路。「解鈴還須繫鈴人」。中國多次提出希望朝美之間實現直接對話，這是我們多年來一直推動和期望的目標。

所以不存在朝美之間真的實現對話後，我們反而覺得「失落」、覺得被邊緣化、利益受到損害的情況。因為中國是從戰略全局、從我國的長遠利益和根本利益出發，來看待東北亞局勢的變化發展的。因此，對於當前的事態發展，中方應該是樂見其成的。

其次，中方也要積極推動當前半島局勢已形成的良好勢頭繼續發展，防止其發生倒退。中方應該積極推動朝核問題，最終納入到多邊機制中去解決。因為這不僅涉及朝美兩家的利益，也涉及東北亞地區多個國家的利益，更是國際社會的利益關切所在。中方還應積極利用聯合國安理會的機制，促進當前事態朝著有利於各方利益的方向發展。

朝核問題的解決，最終要回到國際核不擴散的體制中來，中方應推動朝鮮重返國際核不擴散條約，並敦促其配合國際原子能機構對朝鮮的核設施進行核查驗證。在這些通過聯合國多邊機制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中國都將繼續發揮角色，不會「被邊緣化」。

第三，面對半島局勢的繼續發展，中國也要有措施進行妥善應對。一方面，要防止意外變故，要對良好勢頭一旦發生逆轉做好準備。

另一方面，一旦局勢繼續好轉，包括如果出現朝鮮承諾用無核化換取美國的幫助，那麼放鬆制裁便可能發生。一旦對朝制裁開始放鬆，中國也應該有步驟地恢復與朝鮮的貿易關係。這將有利於朝鮮政權、半島局勢的穩定，也有利於中朝之間形成新的經濟貿易關係和務實合作機制，長遠來看，還有利於中國圖們江流域、東北地區的開發，以及俄羅斯遠東地區的開發。這些地區開發都需要大量藉助朝鮮的勞動力。中韓朝、或者中朝俄之間的三方經濟合作，也將具有更為廣闊的前景。

未來朝核問題的繼續解決離不開中國。無論是制裁還是無核化層面，中國都參與了相關的國際機制，都具備發言權。因此，我們沒有理由對當下的事態發展感到失望和失落，沒有必要抱有「中國被邊緣化」的想法，這不是我們應有的大國心態。如今，中國所期望看到的局面出現了，只是發生得太快，民間輿論可能還有點不適應。但中國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定位，以適當方式發揮中國的作用和影響。

財新記者：在當前的半島形勢下，應如何理性看待中朝關係的變化？

於洪君：中朝關係下一步如何發展，目前看，還不能完全與美朝關係的發展相掛鉤。但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希望鞏固、發展中朝之間的傳統友誼。關鍵是，在朝美關係、半島南北關係改善的新形勢下，如何能找准中朝兩國利益的契合點，恢復原有的對話機制和渠道；同時也不排除建立新的對話機制和渠道，尋找對話的新話題。

近年來，中朝關係遭遇一定阻力的原因在於，朝鮮過去幾年來，對中國堅持的半島無核化立場以及中國在聯合國框架內參與國際制裁，感到無法理解和忍受。

其實一直以來，中國在半島問題上都沒有私利可圖。我們推動半島無核化，推動半島和平穩定，推動以對話方式解決問題，都是充分考慮到各方立場和關切，也符合國際關係的基本準則。就算是在聯合國安理會形成制裁決議的過程中，中國也為保障朝鮮的基本民生需求作出了斡旋。這些朝鮮也都看在眼裡，我們與朝鮮改善關係的基礎還是存在的。

應當看到，隨著半島局勢繼續向前發展，恢復中朝之間的正常經貿交往，對中朝雙方來說是互利共贏的。因為，一個長期封閉、遭受制裁，貧窮、徘徊於危機邊緣的朝鮮不符合中國利益，也不符合東北亞各國的利益。如果未來，半島局勢真正出現全面緩和，中國也可以順勢而為，推動貫通半島和整個東北亞地區的經濟開發計劃落地，甚至和「一帶一路」倡議對接。

當前，美朝相向而行的每一步，中方都應有相應的措施跟上，以顯示中國在東北亞地區的話語權，顯示我們的獨特作用和影響。我們應藉助半島局勢的轉折，積極推動改善中朝關係；在朝美對話期間，也要積極尋求中朝對話。我們要尋找中朝之間新的利益、對話、合作的契合點，不能讓中朝關係的發展恢復，長期滯後於東北亞的形勢變化和美朝關係的發展。

作者：於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