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的喜劇之路。
「我從小就成長在小人物的世界裡,這是我最熟悉的。我不能去拍一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的劇本。因為沒有天分,所以我只能多留意身邊的人和事,把覺得有意思的東西記下來,總有一天會有用的。」——周星馳
演員的執念
一個瘦小的背影,面對大海站定,緊繃著身體,大喊:「努力!奮鬥!」等他剋制地走開,海依舊是海,浪連著浪。這是《喜劇之王》的開場,男主角尹天仇的勵志。懷揣演員夢的街坊福利會小管理員,在片場屢次碰壁受辱,回到只有老弱婦孺和街頭混混為伴的市井日常,被旁人的不修邊幅無所事事卻自得其樂映襯著,他的西裝革履和內心焦慮就像是一個笑話。
面對柳飄飄的取笑,尹天仇說「其實,我是一個演員」,這實在太像是周星馳自己的人生獨白。不管周星馳是否願意,《喜劇之王》已經貼上了「自傳式」標籤——小人物的演員夢和奮鬥史。尹天仇不合時宜的執著,與周星馳多年的龍套生涯,本身也是一種暗合。在成名前的漫長等待里,周星馳經歷了怎樣的內心煎熬?影片里的尹天仇似乎也給出了一種描摹——負責片場臨時演員管理的霞姐又一次惡狠狠地掛斷了尹天仇的電話,他回到福利會狹小逼仄的宿舍里,一面貼滿海報的牆,靠牆擺著一張紅條紋單人摺疊床,窗檯下支著一個髒兮兮的盥洗台。他呆坐在床邊,扭過頭去看海報,坐在椅子上吃飯,也盯著滿牆的海報;吃到一半看了看錶,又去打電話,像從沒被拒絕過一樣試圖熱絡地套近乎,話筒里傳來的卻是忙音。他回到屋子裡,路過鏡子,變換各個細微的角度審視自己黯淡的臉,最後躺在床上捧起那本著名的《演員的自我修養》。關了燈,天黑下去,又亮起來。
尹天仇平凡落寞的一天,就這麼心有不甘又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同樣悄無聲息的日子,1982年從TVB(無線電視)藝員訓練班畢業的周星馳,過了六七年。尹天仇這種晃蕩在片場尋求機會的臨時龍套演員,在香港俗稱「茄哩啡」,如果放在周星馳入行的年代,根據TVB資深電視人黎文卓的回憶,他們被抽取傭金之後,「時薪不足10元,比學生到快餐店兼職還要少」,也看不到任何前途,「鏡頭永遠不會對著你的正臉,對白永遠不會輪到你說,你的作用和一塊布景板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現實里的周星馳倒不至於這麼落魄。他怎麼說也是有TVB名分的藝人,只是畢業之後,並沒有如願進入TVB的戲劇部,而是被分去主持少兒節目「430穿梭機」。這個TVB每天下午16點半播放的兒童節目,始於1980年,以太空生活為背景,包含卡通片、「星仔兄弟好介紹」和趣劇「黑白殭屍」等幾個環節,欄目主題曲由林子祥主唱,後來張國榮和陳美玲分別也唱過,並不是冷門節目,藝員訓練班的其他新人,梁朝偉、龍炳基、曾華倩和藍潔瑛等都分別來當過主持。只是,他們的時間都比較短,梁朝偉只待了4個月,而周星馳,一待就是5年,直到1987年,才有機會調去戲劇部。
這5年里,周星馳的本職工作就是在節目里跟小朋友互動,除了偶爾在電視劇里跑個龍套,演個露臉幾秒的群像甲乙,唯一可以打磨演技的,只有「黑白殭屍」環節。這個趣劇,講述的是來到地球的最後兩隻殭屍,龍炳基演白殭屍,周星馳演黑殭屍,他們與同在屋檐下的古生物研究會主席曾華倩和鄰居譚博士發生了一系列故事。周星馳和他的搭檔,展現著各種機智和喜劇才能,讓這部趣劇情節起伏,笑料不斷,成為一代人的童年記憶。
周星馳成功營造的第一個小眾的搞笑形象,或許就是這一隻喜歡吃棒棒糖的黑殭屍。成名之後的周星馳自嘲說:「我當時沒有戲演,好凄涼,雖然是『黑白殭屍』,但都是劇來的,雖然不是正式的話劇,但也是劇啊!」就像尹天仇不肯放棄演戲,面對小混混和風塵女,都要一本正經地闡釋演技一樣,對待黑殭屍,周星馳也是一板一眼,他說:「我就依照訓練班學回來的動作形體、角色性格去創造角色。」
成名之後,免不了常常被問起這段時光,周星馳回答:「那時我認為是一個打擊,但現在回想起來又不是那個樣子,那時我有些好朋友,天天我都對他們談論表演方法,好萊塢男影星艾爾·帕西諾、羅伯特·德尼羅什麼的,我的好朋友都說我很努力,戲都知道很多,可惜做的是『430穿梭機』,用儘力量都是沒什麼人來看。」這段話真誠又戲謔,倒也很符合周星馳式的「無厘頭」標籤;如果沒有成功,他或許依舊是尹天仇,躺在逼仄小屋裡,表面黯然神傷,內心痴狂囈語。
不管成功與否,影片里的尹天仇與現實里的周星馳,在執著於演戲這件事情上,倒是完全形成了共鳴,就像周星馳自己說的:「你知道嗎,在那種狀態下很享受,別人都認為你不行,你偏偏去研究,完全陷在裡面,感覺很孤獨,但也很浪漫。」
從電視到電影
在藝員訓練班裡發著明星夢的周星馳只有20歲,這個夢或許開始得更早。待他成名,嚮往光影世界的時間線被追溯到了童年時期,一個內地移民的後代,成長於離異、窘困家庭,不善言辭的少年,看完李小龍功夫片之後內心澎湃,由此立下了練武和演戲的人生志願。周星馳用不同的表述,表達過同一種堅定:「有的東西是自己知道的,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有沒有興趣我總會知道吧。」
這種宿命般的毅然,看起來就是《功夫》里黑白鏡頭閃回的那個少年,用全部零花錢買下一本《如來神掌》的秘籍,開啟自我沉醉的神秘世界的大門,直到意氣風發的見義勇為,被徹底欺凌羞辱,才如夢初醒。不只是《功夫》,在周星馳個人意志越來越清晰的所有影片里,對弱者的窘境,展現手法都是拒絕憐憫,直白得近乎殘酷。比如《少林足球》里開場的兩場戲:黑白鏡頭裡,少年時代的黃金右腳雖然接受了打假球的賄賂,依舊要囂張地把腳踩在少年強雄的頭上系鞋帶;回到彩色畫面,多年後風水輪流轉,落魄的黃金右腳討好著跪倒在強雄面前搶著給他擦鞋,而強雄拂開他的手,把腳踩在他頭上,自己撣了撣灰塵。這個小細節的對照呼應,直白冷酷刻意,卻又坦然得理直氣壯。
這難免讓人穿鑿附會,要把影像中的殘酷與周星馳的現實打拚相對應。他在《射鵰英雄傳》里的龍套故事,被追問得多了,已經成為懷才不遇的經典細節,他在這部風靡了一代人的金庸劇里,跑了好幾場龍套,家丁或者士兵,都是一閃而過的群像。其中一個,是被扔去給梅超風練功的金兵,出場就被一掌拍死。周星馳回憶:「導演本來設計我被人一掌打死,但是我認為這樣有點不太真實,於是自己設計了反抗的動作,我設計成第一掌用手擋了一下,直到挨第二掌才倒地死去。我去和副導演商量,但導演馬上說,快點拍戲,不要話那麼多!」後來還有資深星迷考證推斷,說當時的導演,或許就是杜琪峰。
可是,放到香港的影壇沉浮里,這些實在算不了什麼,周潤發、黎耀祥,個個都有一肚子的龍套故事。周星馳雖然成名晚,卻也沒有那麼不如意。至少他在27歲,已經憑藉《霹靂先鋒》拿到了人生里的第一個電影獎項,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時間是1989年,轉入TVB戲劇部不過兩年。資深監製蕭笙在《舞台春秋》里回憶:「周星馳雖然起步慢,但是他的運氣相當好,進入戲劇組後就被派演《生命之旅》的一個頗為突出的角色。同時,星仔自己也說,幸運地遇到了與他一起演出的萬梓良,因為星仔初演戲劇,有好多東西都不懂,經常不知道怎麼去表達某一個表情或動作,萬梓良都對他悉心指點。」很巧,周星馳也是因為這部電視劇,被導演李修賢看中,才出演了《霹靂先鋒》。
初期的周星馳,並沒有選擇角色的權利。這張不好歸類的面孔,確實也在電視劇中遇不到合適的角色。他得到了一些機會,嘗試過不同風格,跟日後的幾個老搭檔,演員吳孟達、吳君如,導演李力持等等,有了初步合作。他在演技上的進步,已經有目共睹,TVB藝人經理馮美基回憶:「此時的周星馳,其實已經對演繹角色有自己的一套見解,很有計劃地去塑造角色的性格與形象……他也不時在戲中加入小動作,很刻意地演起來,但效果卻很自然,不著一絲痕迹。看起來好像是演回自己,其實他是在演戲。」
可是他的戲路,究竟應該往哪個方向延展才能聲名鵲起?看起來並沒有清晰又堅定的答案。相比那個時期的周星馳,可以兼顧編劇和導演的李力持,似乎更有洞察力,他編導的《蓋世豪俠》和《他來自江湖》這兩部劇集里,周星馳的角色,開始充分展現出喜劇天賦,這種喜劇感是突破常規的。比如在吃完神丹之後突然像電視廣告一樣說出推銷台詞;接管了江湖掌門人放話說要做江湖上最有錢的門派;抱著見死不救的官差的大腿號啕大哭,甚至扯下對方的一隻鞋;總是念著唐詩,逼得旁人只好上吊的書生……這些情景,與周星馳後來電影里的搞笑元素一脈相承。
周星馳自己後來也承認,當時的心態就是搏出位。「我也猜不到觀眾會罵我神經病罵成什麼樣,但我覺得沒關係啊。」「如果一開始就給個主角給我演,我不會想得那麼要緊,我不需要這樣來搏,不用走這一著險招。」還好,李力持和周星馳的探索成功了,《蓋世豪俠》轟動一時,《他來自江湖》則創下TVB收視新紀錄,後來被評為無線歷史上最受歡迎五大電視劇集之一。
周星馳為搏出位而豁出來的喜劇感,很快全數都用到了電影里,1990年,他拍完劇集《龍兄鼠弟》就離開了TVB,沒有再接拍電視劇,完全投入電影界。進入電影作品的密集期後,他的喜劇表演,開始被統稱作「無厘頭」。他的票房號召力,讓「無厘頭」從一個俚語貶義詞,變成了一種可以被深度解讀的風格:「周星馳可以從粵語長片時代借鑒再衍生出一套自己的語言,那套語言包含了自作聰明、不屑、無聊和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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