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錢鍾書「孔融論鄭玄」 - 文學編年 - 國學論壇
讀錢鍾書「孔融論鄭玄」
——胡不歸 《管錐編》第三冊《孔融論鄭玄》一條云:「孔融《與諸卿書》:『康成多臆說。……若子所執,以為郊天鼓必當騏驎之皮,寫《孝經》本當曾子家策乎。』按袁枚《續新齊諧》卷五《麒麟喊寃》:『奏曰:臣麒麟也。……必待聖人出,臣才下世。不料有妄人鄭某,孔某者,生造註疏,說郊天必剝麒麟之皮蒙鼓,方可奏樂』云云,即以孔融之旨而出以嘲戲;孫星衍《平津館文稿》卷二《隨園隨筆序》考『麟皮』即『牝鹿皮』,姑妄聽之可也。如融此《書》全佚,而祇存其《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繕治鄭公宅教》,則世必以為融於玄悅服無間;脫此《書》僅存,而兩《教》都佚,則世必以為融於玄鄙夷不屑。今三篇俱在,官《教》重玄之時望,私《書》薄玄之經學,立言各有所為。公庭私室,譽毀異宜,蓋亦平常情事。然脫好行小惠,或責孔融兩舌後言,『當面輸心背面笑』;或謂兩《教》一《書》,作有先後,欽敬經久而衰,知見與年俱進,『文章藻鑒隨時去』,甚或疑三篇非出一手,容有贗托誤編,『卻笑旁人被眼謾』。鼓怒浪於安瀾,震鳴條於靜樹,當不乏喜事者耳。」
按錢氏引文,多不完整,故易誤後學,為免此失,今不憚繁瑣,備引之。其論雖巧,然考之《孔北海集》,似有未符者,暫撰短文,以請教於「錢學」者。 《後漢書·孔融傳》曰:「融為北海相,……到郡,收合士民,起兵講武,馳檄飛翰,引種菘ぁ!丈⒈V焯摽h。稍復鳩集吏民為黃巾所誤者男女四萬餘人,更置城邑,立學校,表顯儒術,薦舉賢良鄭玄﹑彭璆﹑邴原等。郡人甄子然﹑臨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縣社。其餘雖一介之善,莫不加禮焉。郡人無後及四方遊士有死亡者,皆為棺具而斂葬之。」 《三國志·魏書·崔琰傳》注引司馬彪《九州春秋》曰:「融在北海,自以智慧優贍,溢才命世,當時豪俊皆不能及。亦自許大志,且欲舉軍曜甲,與羣賢要功,自於海岱結殖根本,不肯碌碌如平居郡守,事方伯﹑赴期會而已。然其所任用,好奇取異,皆輕剽之才。至於稽古之士,謬為恭敬,禮之雖備,不與論國事也。高密鄭玄,稱之鄭公,執子孫禮。及高談教令,盈溢官曹,辭氣溫雅,可玩而誦。論事考實,難可悉行。但能張磔網羅,其自理甚疏。租賦少稽,一朝殺五部督郵。奸民汙吏,猾亂朝市,亦不能治。」 袁宏《後漢紀》卷三十:「年三(中華書局版張烈點校本誤作「二」)十八,為北海太守。先是黃巾破青州,融收合夷民,起兵自守。購堭N等過青州,融逆擊,為其所敗,收餘兵保朱虛。稱詔誘吏民,復置城邑,崇學校庠序,舉賢貢士,表顯耆儒。以彭璆為方正,邴原有道,王修為孝廉,告高密縣為鄭玄特立鄉名曰『鄭公鄉』,又國人無後及四方遊士有死亡皆為棺木而殯葬之,使甄子然臨配食縣社,其禮賢如此。」《通鑒》卷六十二:「北海太守孔融,負其髙氣,志在靖難,而才垡鈴V,訖無成功,髙談清教,盈溢官曹,辭氣溫雅,可玩而誦,論事考實,難可悉行。但能張磔網羅,而目理甚郟齏文艿萌誦模鎂靡嗖活姼揭病F淥斡茫酶g取異,多剽輕小才,至於尊事名儒鄭玄,執子孫禮,易其鄉名曰『鄭公鄉』;及清儁之士左承祖、劉義遜等,皆備在座席而已,不與論政事,曰:『此民望,不可失也。』」 其推敬鄭玄即此時也。諸史所言雖異,謂其禮賢則一也。鄭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漢末以經學通博,為世所重。《後漢書·鄭玄傳》:「國相孔融深敬於玄,屣履造門。告高密縣為玄特立一鄉,曰:昔齊置『士鄉』,越有『君子軍』,皆異賢之意也。鄭君好學,實懷明德。昔太史公、廷尉吳公、謁者僕射鄧公,皆漢之名臣。又南山四皓有園公、夏黃公,潛光隱耀,世嘉其高,皆悉稱公。然則公者仁德之正號,不必三事大夫也。今鄭君鄉宜曰『鄭公鄉』,昔東海於公僅有一節,猶或戒鄉人侈其門閭,矧乃鄭公之德,而無駟牡之路!可廣開門衢,令容高車,號為『通德門』。」 此文《全後漢文》作《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後孔融又作《告高密縣立鄭公宅教》曰:「鄭公久游南夏,今艱難稍平,倘有歸來之思,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藩垣林木,必繕治牆宇,以俟還。」此條《全後漢文》作《繕治鄭公宅教》。《教髙密令》曰:「髙密侯國箋言:鄭公増門之崇,令容髙車結駟之路。出麥五斛,以酬執事者之勞。」《全後漢文》附《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後,此即錢氏所謂「二教」也。又《告高密僚屬教》一條,《全後漢文》未收。其文曰:「昔周人尊師,謂之尚父;今可咸曰『鄭君』,不得稱名也。」 錢氏所謂「一書」者,乃《與諸卿書》,曰:「康成多臆說,人見其名學,謂有所出也。證案大較,要在《五經》四部書。如非此,文近為妄矣。若子所執,以為郊天鼓必當騏驎之皮,寫《孝經》本當曾子家策乎!」此文見《御覽》卷六百八。 按《鄭玄傳》:「門人相與撰玄荅諸弟子問《五經》,依《論語》作《鄭志》八篇。凡玄所注《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大傳》、《中候》、《幹象曆》,又著《天文七政論》、《魯禮禘祫義》、《六蓺論》、《毛詩譜》、《駁許慎五經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凡百餘萬言。玄質於辭訓,通人頗譏其繁。至於經傳洽孰,稱為純儒,齊魯閒宗之。」所謂「通人頗譏其繁」者,明其所著不似他人解《五經》之簡約也。此處,「臆說」一詞,需加註釋,《論衡·案書》:「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說,子雲無世俗之論。」又《感虛》篇云:「太史公書漢世實事之人。」則所書非實事可徵信者,皆為臆說也。丘光庭《兼明書》卷二:「《齊風·猗嗟》篇云:『美目揚兮。』《毛傳》曰:『好目揚眉也。』孔穎達曰:『眉毛揚起,故名眉為揚。』明曰:『《經》無眉文,毛何得以為揚眉,孔又以為眉毛揚起,是其不顧經文,妄為臆說。蓋揚者,目之開大之貌。《禮記》雲『揚其目而視之』是也。」可知「臆說」亦有非「妄為」者。《明史·藝文志》一:「王守仁《五經臆說》四十六卷。」又:「李盤《中庸臆說》一卷。」此處之「臆說」,乃謙辭也。 孔融之後,亦有言鄭玄「臆說」者。《舊唐書·禮儀志》二引顏師古《明堂制度議》曰:「審夫功成作樂,理定製禮,草創從宜,質文遞變。旌旗冠冕,古今不同,律度權衡,前後不一,隨時之義,斷可知矣。假如周公舊章,猶當擇其可否;宣尼彝則,尚或補其闕漏。況鄭氏臆說,淳于謏聞,匪異守株,何殊膠柱?」此「鄭氏」即鄭玄也。《宋史·曾肇傳》:「太常自秦以來,禮文殘缺,先儒各以臆說,無所稽據。」鄭玄解經,多至百餘萬言,先代禮文殘缺,其斷而難續之處,不無推測之辭,所謂「臆說」,即自出胸臆,無從徵信之說也。從某種意義而言,「臆說」乃機智與創造力之體現,凡為學者,若沉思不出胸臆,論述不具個性,必易為他人所代替,古往今來,凡卓然獨立,高出儕類,自為一家者,豈能置胸臆於事物之外哉! 《鄭玄傳》:「大將軍袁紹總兵冀州,遣使要玄,大會賓客,玄最後至,乃延升上坐。身長八尺,飲酒一斛,秀眉明目,容儀溫偉。紹客多豪俊,並有才說,見玄儒者,未以通人許之,競設異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辯對,咸出問表,皆得所未聞,莫不嗟服。」此「所未聞」者,必不見於經傳,謂之「臆說」,不亦可乎!「臆說」有妄為者,亦有非妄為者,此不可不別,若康成之「臆說」雖多,然非妄為也。觀下可知。 「名學」,非先秦之「刑、名學」之「名學」,乃指自成一家之學。《後漢書·伏湛傳》:「伏湛,字惠公,琅邪東武人也。……父理,為當世名儒,以《詩》授成帝,為高密太傅,別自名學。」李賢註:「前書《儒林傳》曰,伏理字君游,受《詩》於匡衡,由是《齊詩》有匡、伏之學。故言『別自名學』也。」《鄭興傳》:「世言《左氏》者多祖於興,而賈逵自傳其父業,故有鄭、賈之學。」贊曰:「中世儒門,賈、鄭名學。」按此謂人見鄭玄以經學名家,謂其所言,皆有所出也。 孔融雖曰鄭玄「多臆說」,然非曰其「妄為臆說」,故繼之曰:「證案大較,要在《五經》四部書。」此謂鄭玄所言,雖有自出胸臆者,然與「妄為臆說」者有別,蓋證案其言,大較在《五經》四部書也。「如非此,文近為妄矣」云云,謂鄭玄所言,若非根底於《五經》四部書,則近於「妄為臆說」者矣。「騏驎」,錢氏引文作「麒麟」,二詞相通,瑞獸也。然「騏驎」亦指駿馬。《屍子》卷下:「馬有騏驎、徑駿。」《後漢書·崔駰傳》李賢注引《說苑》:「所以尚騏驎者,貴其立至。」此處當指瑞獸。《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曾參,南武城人,字子輿。少孔子四十六歲。孔子以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作《孝經》。」《孝經》先儒以為出自曾子。策者,竹簡也。 按孔融《與諸卿書》,文旨甚明,無隱晦曲折處,意諸卿謂康成語或近妄,故為之辯耳。故曰雖多臆說,然證案大較,要在《五經》四部書也。末二句責諸卿之拘泥,若郊天鼓必用騏驎之皮,寫《孝經》本用曾子家策,則事必難濟矣。此與《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繕治鄭公宅教》一脈相承,教以令腥耍瑫詡魎接眩咧g,並無抵忤。錢氏所言,非誤讀融書,即有意立奇,正所謂「鼓怒浪於安瀾,震鳴條於靜樹」者也。 又按:孔融本人亦喜「臆說」。《孔融傳》:「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三國志·魏書·崔琰傳》注引《魏氏春秋》:「袁紹之敗也,融與太祖書曰:『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太祖以融學博,謂書傳所紀。後見,問之,對曰:『以今度之,想其當然耳!』」《正S詩話》:「歐陽公作省試知舉,得東坡之文,驚喜,欲取為第一人。又疑其是門人曽子固之文,恐招物議,抑為第二。坡來謝歐,歐問坡所作《刑賞忠厚之至論》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 』,此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歐退而閱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滅袁紹,以袁熈妻賜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紂,以姮己賜周公。」操驚,問何經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堯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歐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蘇軾於古人多譏諷,其推尊者惟孔融、陶淵明數人而已。《孔北海贊敘》曰:「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 (《蘇軾文集》卷二十一)所謂「龍」者,貴其矯捷騰空且能變化也。《樂全先生文集敘》:「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於世,然英偉豪傑之氣,自為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之姿,綜練名實之意,自見於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裏,非秦漢以來以事君為悅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見其全。」(《蘇軾文集》卷十)將其與孔明並舉,贊之可謂至矣。《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孔北海與曹公論盛孝章云:『孝章,實丈夫之雄者也。游談之士,依以成聲。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稱歎。』吾讀至此,未嘗不廢書太息也。曰:嗟乎,英偉奇逸之士不容於世俗也久矣。雖然,自今觀之,孔北海、盛孝章猶在世,而向之譏評者與草木同腐久矣。」(《蘇軾文集》卷六十四)《後漢書·孔融傳》論曰:「昔諫大夫鄭昌有言:『山有猛獸者,藜藿為之不採。』是以孔父正色,不容弒虐之鄭黃街倭⒊屑偙I齊之望。若夫文舉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動義槩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跡,事隔於人存;代終之規,啟機於身後也。夫嚴氣正性,覆折而己。豈有員園委屈,可以每其生哉!懍懍焉,皜皜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孔融立身之節如此,安能作面喻背詆之事哉!錢氏引文既缺,論亦偏險,子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三復此言,可為太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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