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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翠

 山西文學2017年11期

妥駿第一次將衣服拿到裁縫鋪修改時,那櫥窗里的一排長得轟轟烈烈的玻璃翠吸引了他,翠綠到欲滴水的葉,細碎的花朵像古書里女人額頭上一點桃花紅。

單位舉行文藝演出,妥駿是合唱隊的。統一的服裝發下來,他因為太瘦,上衣套在身上沒了形,褲子也不合適,一個褲腿短一個褲腿長,直堆到腳面。

站在鏡子前傻呆著眼,這也太奇怪了,他笑。突然想起在步行街的花店旁邊有一個裁縫鋪,外面的招牌上寫著縫紐扣、修理褲邊之類的文字,路過的時候見過。

「麻煩改裁一下這件衣服。」

在那個裁縫鋪明亮的燈光下,妥駿將衣服從袋子里拿出來,還未展開,「改衣服二十。」就聽店裡的女人說,她低著頭正沿著尺子用畫粉在一塊兒布料上面規劃。一塊深棕色的布料,上面畫的應該是衣服的後片,兩個臂彎很明顯。她都沒看妥駿的衣服,妥駿想反正就是一件極不合格的西服,湊合著改一改,文藝演出一結束,也就不要了。他從錢包里掏出五十給女人,女人放下手裡的畫粉和直尺接錢,然後捲起那塊布料,背朝著他,手伸進一個小盒子裡面吱吱啦啦地找什麼。

長長的工作台上零散著各色碎布,地上也有,妥駿將衣服放在工作台的一角,在縫紉機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椅子應該就是為客人準備的,上面是用碎布拼接縫製的墊子。環顧了一周這個小店,非常別緻,牆壁上掛滿各種衣樣,擺滿玻璃翠的櫥窗緊挨著花店,若不進來看還以為是隔壁的花店的櫥窗。心想,隔壁花店可能都沒有這麼多玻璃翠,同一種植物擺一排真好看。

有走過去細看,再聞一聞的衝動。那個女人轉過來,看了妥駿一眼。

「請把外套脫下來。」一邊將手裡的軟尺拉開,一邊說道。

「啊?」妥駿沒太明白。

「量一下你的尺寸。」

妥駿脫下外套,站在女人面前。她量了他的肩寬、臂長,又讓他將手臂抬起來,量他的胸圍和腰圍,又讓他轉過去,脊背也要量。他一時像是被這個女人操作著的機器人,去醫院體檢都沒有被如此按量過。

然後女人轉過去在工作台上鋪開妥駿的衣服,在上面用畫粉打了不少標記。妥駿提醒女人,褲子也不合適。女人拉開褲子看了一眼,說:「看這樣子,腰也是太大了呀,來,過來我再幫你量一下。」他又走近了點讓女人量臀圍。神態並不輕鬆,綳直了胸膛。

女人沿針腳拆開衣服,附在工作台上剪下不少零碎布頭,然後坐在縫紉機前一隻手按著畫粉的痕迹一隻手移動著衣服送到針底下,噠噠噠地將衣服重新縫在一起。全程樣子全神貫注。

「好了,你穿上試試。」

妥駿站在鏡子看自己的同時看到身後的女人,一大把黑髮隨意地用夾子夾在腦後,很年輕,面容白皙,大概不是本地人。附身幫妥駿抽線頭的時候,能從領口看到她脖子的肌膚,在燈光下閃爍出淡淡的光澤。

看上去剛剛好,脫下來之後,女人用濕毛巾擦掉了衣面上的畫粉印子,穿了針線給褲腳縫了邊兒,又用熨斗熨平疊好之後給了他。

「衣服二十,褲子十塊,共三十。找你二十。」

從女人手裡接過衣服,又接過找的錢。發現外面下雨了,空曠街道已經被雨霧籠罩,他道了聲:「謝謝!」走出店門,用衣服袋子蓋住頭,三步並作兩步到車前,開車回了家。

同一辦公室的馬鑫抱怨發下來的衣服嚴重不合格,褲子拉鏈上連拉鎖都沒有。

馬鑫個子矮,寬大的衣服套在身上,肩膀大大地落下來,搞怪在腰間系了條腰帶,說這樣是不是可以做短裙。

「拿我們的錢給不合格產品做銷路。」馬鑫說著從腰間拿下腰帶扔在辦公桌上,哐當一聲。「這樣的衣服怎麼穿上台唱合唱,你看我的褲子。」

妥駿從辦公桌後面抬起頭一看,一條腿從膝蓋那裡就縫扭了,像是褲子穿歪了一樣,哈哈,真夠滑稽的。

「我的衣服我昨天下班拿去修改了,現在穿著沒毛病。就是步行街花店旁邊的那個縫紉店,專給人做褲邊,縫紐扣。」

「哪家?」馬鑫問道。

「店面不大,櫥窗里擺了一排玻璃翠。」妥駿說,「去步行街就能看見,很顯眼的,那女裁縫手藝特別好,也挺快的。」

「哦,就那個玻璃翠啊,我知道。」

馬鑫叫那個女裁縫玻璃翠,之前是馬鑫家的隔壁鄰居。

她是外來人口,是跟一個去外地做小生意的本地年輕人來這裡的,那個年輕人的父親長年在四川做生意,一年只回來兩三次。年輕人是由母親一手拉扯大的,母親是個很傳統的人,根本無法承擔兒子突然悄無聲息給自己帶回來這麼一個兒媳婦,也無法理解一個異地女子,是怎樣誘使她兒子上的當。雖然她的兒子沒本事,性格也懦弱,但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

那位母親牙尖嘴利,說話挺刻薄,「這女人就是有心計,玩兒著心眼兒拿我兒子當飯票來我家過不勞而獲的日子。」在心裡先看輕。他們結婚,沒有父母出面,沒有陪嫁,沒有聘禮,沒有婚宴,沒有祝福,除了各領的一本結婚證之外再什麼都沒有。這樣將就草率的婚姻,受到蔑視也理所當然。她很勤勞也很能幹,但就是融入不了家庭生活,也不會與婆婆斡旋,天天都能聽見她婆婆用「娼婦」之類的言語罵她。結婚是安身立命,但對她來說頂多是有了一個棲身之所,她在那個家裡住了近半年,最後可能也是受不了言語的侮辱和寄人籬下的寒苦,就出去給自己找工作,起初什麼都干,在商場給人擦鞋,縫褲邊等等,幾個月之後,租房子開起自己的縫紉店。一年後,她從婆家搬出來租房子單住,好像已經離婚了,在獨立維持生活和開銷。

「也挺可憐的哦!」馬鑫說完這麼嘆了一句。

妥駿點點頭,心想原來是個來古鎮努力求生存的孤身女子。

「她的名字叫什麼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她玻璃翠。」馬鑫說。

「就因為她養了很多玻璃翠?」

「玻璃翠好養活啊,折一段插在水裡幾天就生出鬚根,種哪兒都能活,是不是跟她有點像。」

妥駿看著馬鑫,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這不她已經在古鎮站住腳了嗎。endprint

「而且玻璃翠枝青葉翠,花瓣妖艷濃郁,是實打實的美人啊。」說這話時馬鑫臉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馬鑫得到這個消息,走去其他辦公室問還有沒有人衣服不合適要拿去修改。妥駿從辦公室的窗口眺望遠處矗立的高樓,就彷彿指尖伸過去就能碰到,輕輕一觸,立馬如灰塵般潰散。微微泛起一絲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我的衣服也修改好了。」

第二天上班時,馬鑫特意到妥駿的辦公桌前來告訴他。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比以前胖了點,皮膚也比以前白了。」

「你說什麼?」妥駿不解地問。

「就那個玻璃翠呀,我去修改衣服時,看見她比之前更漂亮了。」

「那個女裁縫啊,她長什麼樣我都不記得了。沒怎麼細看,我一修改衣服的盯著裁縫看也不合適。她很漂亮嗎?」

「當然啊,以前做鄰居的時候,我幾乎從沒見過她化妝或者穿明亮顏色的衣服,衣服一直都很舊,但她的五官很乾凈也很漂亮,讓人眼前一亮。

馬鑫繼續述說著那個女人——那種家庭可能拖得她心灰意懶,現在出來了,可能心情好了,就比以前更加漂亮了。她現在胖得剛剛好,以前是太瘦了。她的頭髮也很黑,一直那麼黑,不像是染過的。誇讚女性是男人的美德,可這馬鑫也太過了吧,也不知道他明裡暗裡觀察了這個女人多久。妥駿在大腦里回憶著那個女裁縫,突然感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的臉,只想得起來髮夾夾起的黑色的凌亂頭髮。

「想不起來了,我就覺得她皮膚比本地人白一點,好像也沒化妝。」

「是沒化妝,但她看上去也比以前堅強多了,臉很平靜,目光有點冷。」

「目光有點冷這個我注意到了,她話少,很寧靜,不過她的縫紉技術是不是很好?」

「要說技術嘛,還行。」馬鑫站著收拾整齊辦公桌上的一堆資料,然後給自己接了一杯開水。「但要我說一個人能否干好一件事,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我覺得她很認真。你看這褲邊都是用手縫的。」

馬鑫將腿抬到椅子上,翻起褲邊的針縫讓妥駿看,褲邊都是仔細用針挑著縫好的循環三角線。褲筒也不扭了,看不出是不合格產品改良過來的。

「你已經穿上身啦?我的褲腳她也是這樣縫的。」

「嗯,這褲子穿身上還挺舒服的。你說是不是態度問題,以前除了自己的親媽哪有人這樣縫褲腳的,都是機器噠噠噠一條線踏過去的,再好的褲子一做褲邊兒,就成下等貨了。」馬鑫放下褲腳,邊擦著椅子上的鞋印子邊說。心滿意足的樣子 。

妥駿一直在等下班,暮色已經籠罩過來,他沒有開車,特意從步行街走回家,從裁縫鋪前經過時駐足了。

他就想看看馬鑫眼裡的漂亮女裁縫究竟有多漂亮。年少的輕狂早已過去,一顆心臟早就被現實擠扁裝在胸膛里跳得似有似無。不過,這一天他內心被馬鑫的話語撩撥出各種細微本能的念頭。女裁縫黑色的頭髮,像寂靜而溫柔的潮水,一絲絲一縷縷盪在他眼前。

步行街上空蕩蕩的,只有柳樹的枯葉在地上迴旋,風中有塵土的味道。他沒有走近,只站在馬路對面眯起眼睛遠望,天陰著,櫥窗裡面有寂靜的白色燈光,一排茂盛的玻璃翠的枝葉間嵌滿粉紅的小花朵。那個女人身影忙碌。穿著一條棗紅色的連衣裙,系著黑色圍裙,在工作台上裁剪,再到縫紉機前。旁邊花店裡面有兩個女孩子各抱著一大束花出來,穿著標緻的衣裙,水光瀲灧的眼睛笑得顫顫的,並排走過擺滿玻璃翠的櫥窗,有一瞬間窗里窗外的影子合在一起,分開的時候,窗子裡面的影子似乎不受任何驚擾般的安靜,也顯得暗淡。

他望著女人伏在縫紉機上的身影,縫紉機發出單調的響聲,噠噠噠的一路響過去。她個子不高,看上去很瘦、單薄,如同少女的輪廓。但馬鑫說她胖了,不知她以前究竟有多瘦,他想。依然是他印象中的白皮膚,站的遠看不清楚她的臉,一大把黑色頭髮依然用一個大夾子潦草地夾在腦後。

有一個肥胖的男人提著袋子進入店裡。妥駿注視著這一幕。女裁縫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挺直脊背跟男人說著什麼,又點點頭,朝櫥窗外面掃了一眼。

妥駿慌忙轉身,快速移動腳步往家的方向走。他想,她應該沒有看見他。怪尷尬的。

那個男人如果是要修改衣服的話,想必她也會給他量尺寸的吧。也許可能還會發生點別的什麼。妥駿想起馬鑫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妥駿在這裡,在這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每天與很多陌生人擦肩而過,為了給單調的生活找點色彩,他常常會注意他們的細節,猜測他們的人生。有時開車穿越雨季漫漫的街道,覺得每一絲空氣裡面全都是故事。

看過之後他心裡有些許失望,覺得那個女裁縫並不漂亮,側臉輪廓扁平。這個西北地區典型的古鎮,是一座保守的體面的堅韌的古鎮,也是一座狹隘的無情的勢利的古鎮。生活在其里的喧囂人群有極其麻木的享受姿態,但因為信仰轄制,所以並不令人感到肆意,沒有醉生夢死。它負載斷裂的歷史,被鬥志昂揚的人們無限浮誇,散發出波瀾起伏無限大的但並不真實的光和熱,吸引很多不知情的飛蛾終結舊日生活飛過來。就如女裁縫,現在她的感情和心靈可能就像玻璃翠水中的鬚根一樣在尋找合適的土壤。

周五下班的時候,馬鑫跑到妥駿車跟前說:「單位星期天去聚餐的地點比較遠,我車開去修了,到時搭你車啊。」

為了緩解工作壓力,調和同事之間的關係,他們單位每月末的周末都會進行一次聚餐。

「我可能去不了聚餐了,得去車站接個朋友。」

「是去接蘇婷吧?」馬鑫一臉狐疑地壞笑。

「是,她星期天到。」

「這個事的確比聚餐的事重要,祝你好運。」

「好運什麼呀?只是接個同學。」

「接個同學?那我也是同學她怎麼沒要求我去接她?」

「我去看過你說的那個女裁縫。」

「啊?你現在口味變得不會是喜歡那種類型吧。」

「又不是粘合劑,見誰都喜歡。只是鑒定一下有沒有你說的那麼漂亮。看上去很一般啊。」endprint

「可能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吧。不談這個了,這次蘇婷來就主動一點,可別再錯過機會了。個人的事是大事,我覺得吧,蘇婷也挺不錯,跟我微信聊天說她辭了外地的工作,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嗯,她在這邊已經找工作了。」

「我直覺她這樣做十之八九是沖著你來的。」

後面的車子打喇叭,提醒他們擋著了車道。馬鑫轉過身向後面招了招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向後退了幾步。「你先走,有事電話聯繫。」妥駿點點頭,發動了車子向前開去。

蘇婷是妥駿和馬鑫的同學,他們三個在高中時同一個班級,蘇婷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外地工作,上個星期突然在班群里說要回古鎮了,一個人在外面工作壓力實在太大。

在這樣一個太陽如同心臟般跳動的午後,妥駿突然有心情,開車沿著街道一直向前走。很長的時間,他都像是冬眠的青蛙,覺得沒有動一動肢體的必要。

窄窄的街道,灰土沉重,街邊是落滿雨跡的民居,穿著偏襟盤紐扣齊膝長衫的老人在陽台上安閑地曬太陽,眉目溫柔。店鋪都是一小間一小間的,從外面望進去,裡面一片幽深。這個小鎮一直在變,但底蘊里的懶散一直也未曾改變,富庶和貧困一起泛濫成災,生活在內里,需要慎重和勇氣。

走了幾公里之後他放慢速度悠閑地欣賞著窗外的高原山野和穿著花哨的藏族女人,平靜的午後,廉價的紅色屋頂,陳舊的藏族寺院,曬滿衣服的院子,牆壁上豐茂的植物,白楊樹的葉片閃爍著陽光。路邊的鄉下男人全身透著貧乏頑固的生存意志,在陽光下面微微眯起眼睛,面容生硬,神情冷漠。

何曾熟悉的景與物,從小到大,一年又一年,激烈地與鎮內三尺窄街作著對比,拍打著鎮內生機勃勃的假相。

車窗外的景物過了又過,馬蹄形的道路,一個拐彎又一個拐彎。秋末發黃的草原流露出沉沉死氣。遠處經歷百年的寺廟持有肅穆意志,他看著它的時候,呼吸的空氣在寒冷中擴散成白霧。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之後的這幾年的安靜生活,對他而言,是靜守和分辨,不免略有些頹唐。努力工作,按揭買房買車,偶爾與人相親,或者消沉。

在一種難以言說的混沌和清醒之中,度過時日。

生活說白了就是一堆邏輯矛盾的結構。一面嚮往美好,一面又原地不動。很多時候他警惕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充滿相對意識論的問題,想來想去,不過在徒勞掙扎。

蘇婷跟他在微信語音聊天時,一面跟他說好久不見,一面委婉地問他是否有房有車。

好久不見,真的已經好久不見了。

「想像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拿著你給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條街,只是沒了你的畫面,我們回不到那天,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

很長時間他都不太願意聽陳奕迅的歌曲,一聽就會想起蘇婷,他高中時的戀人,落拓純真的女孩。上大學之後,鬧矛盾、爭吵、分手,丟掉彼此信息,他以為他再也不會見到蘇婷了。

仿似意識到了點什麼,回微信時說:「好久不見。我父母住在鄉下,給我在縣城交了房子的首付,我自己按揭買了輛車。」他想真誠和耐心最終都會有回報的吧。

他感覺自己早就被現實奪去意識,情感沒有著落,討厭的同事不得不相處,討厭的朋友不得不維持,討厭的工作不得不繼續做下去,討厭的生活像是別人生硬草率地箍給自己的圈套,在黑暗的沼澤地里摸爬滾打,沒力氣浮出,狀態麻木不仁,早已對生命失去敬仰,對自己失去尊重。

活在一間陰暗的屋子裡,不是盲人般的黑暗,是陰暗而又安全的,將自己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裡面,一具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殘骸軀殼和一顆苟延殘喘的心臟。

但現在蘇婷要來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早過了結婚的年齡,與其隔三差五地相親,或者跟一個不太相識的人結婚,那還不如再努力一點,跟蘇婷在一起。熟悉的好過陌生的,何況他覺得自己對她還有感情。蘇婷在微信里說:「我星期天就到了,你來車站接我啊。」他笑著回答她:「好啊。」手機暗下去,屏幕上映出他的臉,有浮起的笑容。

他對有這樣的機會,對自己這樣的決定,不勝感激。

周六,他一個人去商場給自己買了新的衣服褲子和鞋,順便去理髮店理了頭髮。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到萬一蘇婷來暫時沒地方去,去了他的家呢。儘管他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蘇婷是潔凈收斂的女孩子。但他還是想將家裡弄得好一點,準備去花店看看,琢磨著買什麼花泡在花瓶里會更合適一點。

大概因為是周末吧,步行街上人很多。花店裡也有很多人,地上堆滿大束花卉,碰碰撞撞走不開,還能聽到隔壁裁縫店縫紉機不時傳來的噠噠聲。花店的女孩將一束純白的百合花用白棉紗包裹起來遞給他,非常香。他抱著花出來不由自主地往裁縫鋪的櫥窗裡面看去,先入眼帘的依然是花開得繁盛的玻璃翠。那個女裁縫附身在工作台上進行裁剪,凌亂鬆散的黑色頭髮在燈光下閃爍光澤。縫紉機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婦人,慈眉善目,雙手搭在拐杖上。妥駿放慢了腳步,這次離這麼近,應該能看清楚她的臉吧。

他盯著櫥窗裡面活動的背影,等著女裁縫轉過身來,但直到最後走完櫥窗,也沒見女裁縫轉過來。他用百合花擋住臉,聞到濃烈的香氣。老婦人走近女裁縫,女裁縫幫她量尺寸,就像上次量他一樣,量完前身再量後身。老婦人嘴裡說著什麼,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看著女裁縫認真的樣子,妥駿想起自己的工作,他不喜歡他的工作,但他每天都幹得一絲不苟,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差錯,領導笑著誇讚他,每年年末都會得到一筆獎金和優秀工作者的稱號。

這時,量完尺寸的女裁縫突然轉過身來,看見站在門口的妥駿,並不在意,坐在縫紉機前繼續做工,小半部分側臉,從額頭直到下巴的線條像一筆畫出來的。妥駿回過神來,這一次他終於看清楚了她的正臉,眼角稍稍挑起,不僅很白,而且還有一種不動聲色的荒涼。這樣的臉走到大街上應該很難給人留下什麼印象。

很多時間妥駿也是這樣,為了給自己留一分餘地,對周圍的人也不怎麼在意。他覺得成年人的生活就像是沙漏,一邊漏完了,倒轉過來又繼續漏,反反覆復,封閉漏斗內的細砂一縷不少,有熱情但使不出來,有夢想但覺得已經過時,處處受限。年少時還有人性深處的那麼點隨意和自由。對一點點細微的感受,就會做出回應。感覺不自在時會有反抗的心思。現在他只感覺自己是個沙漏,消耗的是看不見的時間。endprint

那個女裁縫是不是也覺得現時的自己是只沙漏呢?

在裁縫店裡養一排玻璃翠,每天開著燈,面無表情地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為了生存,為了物質,每天面對不同的人,反反覆復地量尺寸、反反覆復地裁剪,精益求精地做好。

妥駿想,大概所有獨自生活的成年人都是這樣的吧。獨自生活,與外界不甚融洽,從商場大鏡子前經過時,看見很多人跟戀人跟家人或者跟朋友結對行走。妥駿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有朋友了,在某種意義上馬鑫也不算他的朋友,他們以前是同學現在是同事,時間和環境安排給他們常相見的關係。女裁縫來這裡大概也是沒有朋友的吧,她去逛商場的時候有沒有從大鏡子裡面關注過自己的身影?妥駿隨意地遐想著,青黃色樹葉在他眼前紛紛揚揚,像是陽光縫隙中蕭條冷落的舞蹈。

回到家,先在花瓶里接了清水,將花插起來。然後穿上從商場里買來的衣褲重新在鏡子前審視起來,青春早已被大風颳走,買的衣褲卻是青春年少時的款式。本想打扮成高中時的模樣去接蘇婷,可恨歲月又曾饒過誰。

他從衣櫃里重新找衣服出來試穿,穿來穿去都覺得不稱心。只好拿出之前買的沒沾身的兩套西裝,一套藏藍,一套灰的,套在身上這才來了感覺,對著鏡子前前後後看了一遍,都合合體體的,人也精神。只是兩套西裝的褲子都有點長了,這也是他長放著沒穿的原因。

拿到裁縫鋪改一下吧。那個女裁縫應該不會毀了這兩套價格不菲的西裝。

一看時間還不到八點,開車過去裁縫店不過是十來分鐘的路途。遠遠看見櫥窗里的燈亮著,還沒有打烊,但走近了才發現玻璃門上掛著鏈鎖。

隔壁花店的女孩子從窗子裡面看見妥駿站在裁縫店的門口,出來說:「她應該是去吃飯了,你稍微等一會兒。」

妥駿提著裝著兩條褲子的塑料袋子,弓下腰隔著玻璃細看櫥窗裡面的玻璃翠,一盆一盆地看過去,他感覺自己喜歡這種植物,茂盛但不張揚。

街道燈光昏昏暗暗,此時只聽見轟的一聲,雷電閃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點拍打在窗玻璃上,妥駿迅速地後退背貼在玻璃上,但依然被雨水淋到。

「你到我的花店裡來等吧。」花店的女孩出來匆忙地搬擺在門口的花盆。

「謝謝!」妥駿在女孩搬過來的凳子坐下去的時候塑料袋子跟著發出響聲。

「天已經黑了,你做什麼?要的急嗎?」女孩往妥駿的袋子上看了一眼。

「兩條褲子改一下褲邊,明天用。」

「我給她打電話。」

還不及妥駿說什麼,女孩撥通了手機。

「你在哪裡?……你店裡來了顧客……你先吃吧,吃完再過來……有傘嗎?……哦……」女孩掛了電話,說:「她正在吃飯,吃完就過來了。」

白日里逼仄狹小的花店,此時顯得空落,只有最裡面的桌子上放著一盆梔子花,開得雪白,花瓣硬朗。

「那麼多花都已經賣完了嗎?」妥駿問道。外面大雨滂沱。

「賣掉了一些,剩下的傍晚被花圃公司收回去了,明天再送新鮮的過來。」

「這樣啊。」

「嗯,鮮花都是很敏感的,這樣的季節里更不宜久放。記得你今天下午買的是百合花,應該是送給喜歡的女孩子吧。」說這話時女孩臉上露出暢快的笑容。

玫瑰好像才是送給喜歡的人的花吧,妥駿心裡想。「只是拿來裝飾屋子的。」微笑著回答她。又覺得有些說不過去,就又補了一句——「經久未見的老同學要來。」

他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經久未見的同學應該是女孩子吧?」女孩問。

妥駿笑了笑沒說話。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對人沒有多少耐心。

「我感覺是個女孩子哦,呀,你是不是準備穿西裝迎接她,西裝太正式了點,而且還是這種顏色。」女孩子說著,眼睛看向妥駿的塑料袋子,袋子是透明的。

妥駿自然是吃驚的。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擅長猜心。他想起高中時蘇婷常愛講星座,也常常猜得八九不離十。正在這個時候,聽到高跟鞋發出的聲響,比大雨的聲音更響亮。一探頭就看見女裁縫回來了,腳上穿的是方口的高跟鞋。將雨傘架在肩膀上站在店鋪門前開鎖。

「她來了。」花店的女孩說。

等女裁縫進入店裡面,收了傘,妥駿才說:「我的這兩個褲子改一下褲邊,兩條都太長了。」

從袋子里往外拿褲子的時候,隔壁花店的燈已經關了,女孩子用長竿子往下拉捲簾門,發出一連串哐啷啷的聲音。妥駿心想,原來她是在陪自己等人,真是個善良又熱心的女孩。

女裁縫停頓了一下,先將鏈鎖放在工作台上,拿軟尺量了妥駿的腿長,用畫粉在褲腳做標記,她的手也很白,微微地骨節突起,靜脈很明顯。

「明天來取。」

「明天?這會兒不能做嗎?我等一會兒沒關係。」外面大雨瓢潑而下,街道上空無一人,燈光將兩個人的影子印在牆壁上,一高一低。

「天已經晚了,我得關門回家,下這麼大雨。」

上次修改衣褲就用了一會兒時間,所以,妥駿覺得改兩條褲子也應該是很快就能完成的事。心裡突然閃過一絲鬱悶,但看著女裁縫冷淡的臉,他什麼都沒說。心想,蘇婷明天中午到,早上來拿應該趕得及。

「那我明天早上來拿,麻煩你了。」

妥駿淋著大雨,跑進停在路邊的車子里,在心裡嘀咕:「 這麼冷的女人,馬鑫說她漂亮,不知道漂亮在哪裡?」

從車玻璃上能夠看到櫥窗裡面活動的女裁縫。雨點沉重地打在車玻璃上,暈黃的路燈與雨跡交織在一起變成閃爍的光影。她的單薄身影在此中晃動,收拾工作台,收拾縫紉機,再沿著櫥窗給玻璃翠澆水,沉默、緩慢、仔細。再然後掃地,他安靜地看著她。直到她出來拉下捲簾門上了鎖。她是這樣的認真,但認真的她將善待顧客這件理所當然的事做成了我不願意我就不做的事。他是大雨天上門的顧客,等了她那麼久。

雨已經停了,高原的秋季就是這樣,大雨時至時歇。夜色是地面上的河流,倒映著千萬盞燈火,被汽車輪胎破得水花四濺。有人腳步零亂地挑著撿著在燈光昏暗的狹窄街道走過。妥駿停了車,額頭抵著方向盤,感覺到深深的疲憊,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吃晚飯。打著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街對面一間男士服裝專賣店發出白喇喇的燈光。可能真的如花店女孩兒說的,穿西裝去接蘇婷,不免有些正式了。他下車走向通往店面的台階,一陣冷風吹過來,脖子上冷得汗毛直豎。endprint

店裡除了一位女售貨員之外再一個人都沒有,他轉了一圈兒,溫和的燈光之下可選的那麼多,彼此也都差不多。幾年的獨居生活,不間斷地匯聚在柜子里的那些衣服,任何一件拿出來,都能在這家店裡找到差不多相同的款式。視野狹窄,他並無太多挑選的餘地,他若真的想買只能再在這些衣服裡面挑一件。他覺得自己這次買衣服只是為了填補說不清楚的一種空缺。

一轉身看到打折區里的一件藍色毛衫,這種打折區一般不會有人專門來注意。毛衫是翻領,細細的純羊毛,開襟,很樸素也很單調。但有一種別的衣服所沒有的特點,與他內心所持的某種期待完全契合。

「先生,這是我們打折的衣服,現在打五折,您可以試試。」女售貨員走上前跟妥駿說。

妥駿沒有試衣服,只告訴售貨員自己穿多大號,讓她給自己包一件。

開車等在汽車站的門口。這一天妥駿既沒有去裁縫店拿修改的褲子,也沒有穿新買的衣服或者毛衫。穿的是他平時上班時所穿的衣服。下著冷雨的下午,蘇婷推著行李箱子從裡面走出來,穿著白色風衣,黑色的高跟鞋,披肩長發,在人群里像白色的花朵般亮麗盛放。妥駿將頭從窗口探出去跟她招手,心裡一陣歡喜。

下車接過她的行李箱,說:「蘇婷,歡迎你回來。」靠近的一瞬間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的味道。

在汽車裡蘇婷摸出一塊紙巾,擦拭落在長發上的雨絲。她說:「這些年你一點都沒變呢。」妥駿用力捏著方向盤,安靜地笑了,其實兩個人都已經變了,蘇婷說的一點都沒變的意思可能就是他一直在這個小城原地打轉。

妥駿發覺自己的心情是愉悅的,就在接蘇婷回家的路上,先帶她去吃飯。蘇婷脫掉外衣,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碩大的深粉色的牡丹花。嘴唇深紅,容顏精緻。她依舊很美。

他讓蘇婷點想吃的東西。他們相對而坐,邊吃邊輕鬆愜意地聊著這些年各自的起伏。

「回來打算繼續住在父母的家裡嗎?」妥駿問。

「是的。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始地。」蘇婷將一塊燒魚夾在面前的小碗裡面,用筷子撿出魚刺,然後送進嘴裡。每夾一塊烤魚,都重複這樣的動作。一桌子菜,她只吃魚,喝些許銀耳湯。她的指甲上塗著一層淡淡的粉色甲油。耳朵上乾乾淨淨的兩枚鉑金小耳釘。她畫了妝,眼尾有上翹的眼線。十七歲時吻過的額頭上沒有脂粉——妥駿想到這句話,低下頭微微地笑了笑。多少年前他們在小餐館裡這樣頭抵頭一起吃一碗麻辣燙,多少年後竟然又這樣一起吃飯,感覺像是換了身裝扮,畫了個妝,在演同一場獨幕劇。

「那工作呢?就決定去移動大廳做話務員嗎?」妥駿又問。

「嗯,回來就是想一切從頭再來,工作不好找,先隨便干點什麼,等安定下來之後再慢慢找。」蘇婷臉上的表情是愉快的。

沒有一絲氣餒或者悲觀的神情。妥駿看著她,心想:「她的心態比我年輕多了。」外面已經黃昏臨近,透過玻璃窗,街道上車水馬龍,一片喧囂。

要來的一壺茶,青醇溫潤,被妥駿已喝到見底,只感覺身心筋脈都被打通。等蘇婷吃好之後,他直接對她說:「蘇婷,做我女朋友吧。」 蘇婷點頭答應。

寂靜,安然,一如妥駿的期望。

「我跟蘇婷開始交往了。」

周一上班的時候,妥駿告訴對面辦公桌上打電腦的馬鑫。

「你這速度……嘖嘖。」馬鑫笑著翹起了大拇指。

「中午你有時間嗎?我有兩條褲子在那家裁縫店裡面,你路過時麻煩幫我取一下,帶來辦公室就行。」妥駿想到中午要跟蘇婷一起去吃飯,怕是沒時間去裁縫店。

「是玻璃翠那兒嗎?抱歉,我不想去,我正在相親。」

「哦,那我自己過幾天再去拿。」

「我勸你既然有了女朋友,以後也少去玻璃翠那裡,那個女人怎麼說呢?名聲不好,周圍鄰居都說去她店裡的往往也不是什麼好人。」

「名聲不好?」

馬鑫繼續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地打著字,說:「一個女人,單憑給人縫紐扣,修改褲邊哪能有錢既開店又租房。瞧她的樣子,可能就是以一間店面做個掩蓋從事不正經的行業。」馬鑫好像對女裁縫的看法完全變了。

「我常從她鋪子前經過,她一直在做縫紉,沒覺察什麼不正常的啊。」

「笑話,她能讓你覺察出不正常?」

妥駿想起那天坐在裁縫鋪里的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莫非說,那個老婦人也不是什麼好人。本想反駁:「她若真不正經,讓人覺察出來才是她應該做的吧。」但又擔心讓馬鑫誤會了什麼,就沒有作聲。他曾提醒過馬鑫要改一改這人云亦云的毛病,這傢伙嘴上答應的好,但並未改變什麼。

「哪天有時間,我請你跟蘇婷一起吃飯啊。」

「可以,難得你大方一回。」

「這都多少年沒見了,她是不是跟以前一樣漂亮?」馬鑫問妥駿。

「她啊,沒怎麼變。」

馬鑫說蘇婷漂亮。那天也說那個女裁縫漂亮,今天又將她說得一文不值。妥駿搞不懂馬鑫眼裡的漂亮是什麼概念。只是看臉蛋還是包括內在美?比起臉蛋當然是蘇婷更勝一籌,但又覺得女裁縫身上具備一種蘇婷所沒有的……怎麼說呢?對,面無表情,意志堅韌。妥駿一邊在電腦上計算著報表上的數據,一邊東碰一下西撞一下想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關鍵還是將自己的女朋友跟女裁縫做比較。勾起嘴角微笑了一下,自己也真夠無聊的。

突然覺得這一次跟蘇婷交往,比高中交往時稍微靠近了一些。他們開始以成年人的方式相處,蘇婷完全介入他的生活,他獨住在按揭的房子里,不開灶,也不怎麼收拾。蘇婷看過之後,幫他換了窗帘,進行了大掃除。冷清寂然的房子有了人氣,有了煙火氣。每個周末蘇婷都會過來,幫他洗衣服,將白襯衣和襪子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拖地板,擦玻璃,在餐桌上用瓶子插著花束。做完之後再在廚房裡做飯來吃。黃昏時告辭離開。

通常會一起去超市買食材回來。廚房的小木桌上放著筆記本電腦,蘇婷就照著網路上做菜的視頻慢慢做出一道又一道的菜。妥駿有時候會進廚房幫忙,有時只是坐在電視機前看球賽。兩個人在一起話不是很多。他們會提及自己的過去,但也並不敞開心扉。儘力避開一些雷區。對啊,都是過去的生活,有什麼理由去深究呢?endprint

一些事有人共做,其間的體會是不盡相同。只是妥駿突然感覺非常疲倦。他自己明白,一切都並非如此。現在的這已經不是愛情,只是在經歷。也許這個年紀裡面不會再有愛情,彼此適應最後結婚就夠了吧。他看著她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覺得陌生。

平常朝九晚五地工作,周末又跟蘇婷在一起或者待著在家裡或者去外面,吃喝玩樂的日常細節在他們的生活中持續鋪陳。沒有去裁縫店取褲子。有時上班的時候會想起來,可是到了下班的時候就忘了。有時即便沒忘,路過裁縫店的時候,也懶得下車進去取,而是直接開車回家。

蘇婷打電話過來,讓他順路買些花束回來,說她回來時忘了買。他一看時間竟然又是星期五。兩人的生活比一個人時過得更加的混沌麻木。庸碌生活日復一日。妥駿決定下班之後去步行街的花店買花,正好順便可以將褲子取回來,這都放在那裡有三個月了吧。

走出單位的時候,外面冷風呼嘯。他看了一下微信,蘇婷在微信上打來字,說買了花就快回來,她做了很多菜,並將菜譜上的樣圖截屏給他發了過來。

車窗外已經靜靜地下起雪來,越來越大。步行街上,花店的門已經關了,捲簾門上貼著一個紙條,「有事請打電話聯繫。」下面附著手機號碼。

旁邊的裁縫鋪燈光暖融,一個小學生坐在縫紉機前的椅子上,與女裁縫面對面。他腿上穿的是校褲,校服在女裁縫的手裡,女裁縫附身在縫紉機上,噠噠噠的針腳從校服上面踩過去。看來是校服破了,來這裡縫補的。縫好之後,遞給小學生。

小學生從椅子上下來,穿校服的時候,女裁縫問妥駿:「你呢?要做什麼?」

「我來取我的褲子,兩三個月前拿來改褲邊的。」

女裁縫站起來,轉過身去工作台上面找,好多布料以及袋子都齊齊整整地沿牆壁碼了一排,層層疊疊的。手指點下去,看見妥駿的透明的塑料袋子停下來,一手按住上面的貨物,一手使勁一抽,抽了出來。

「是這兩條褲子吧?」她從塑料袋子裡面拿出褲子,抖開來讓妥駿看,褲腳已經改好了,但壓在下面壓的時間太長,上面全是褶皺。

「是這兩條。」妥駿皺著眉頭說。

「你稍等,我幫你熨一下。」

女裁縫拿過熨斗,用指尖快速地試了一下溫度,將褲子按針縫對齊,再平鋪到工作台上熨平,然後又開始熨另外一條。

「阿姨,我的拉鏈拉不上了。」小學生低著頭使勁往上拉拉鏈。

「我來幫你拉。」女裁縫將熨斗立在一旁,蹲下身幫小學生拉拉鏈,也拉不上去,轉身從工作台下面拿出一支蠟燭,來回抹在拉鏈上。「嗯,好啦。」站起來拍了拍小學生的腦袋,笑了笑。

這是妥駿第一次見這個女裁縫的笑。不似於蘇婷的笑,蘇婷的笑容模糊不清,他一直有想用手撕下那種像貼紙一樣貼在面容上的笑。

「謝謝阿姨。」

「不謝。」

小學生背起掛在椅背上的書包,走出了店門。

妥駿的手機「嘀嘀」兩聲,拿出來一看,是蘇婷的微信——「買到花了嗎?晚飯我已經做好了,等你回來。」就這樣一句話讓妥駿陡然增加了不少了負擔。他指著櫥窗前盛開的玻璃翠問道:「你這個花兒賣嗎?」

「不賣,那是我自己養的。」女裁縫說。她熨著褲子並沒有抬頭。

熨好之後,將兩條褲子重新摺疊好,裝進袋子,遞給妥駿。

「兩條褲子二十。」

正當妥駿掏錢的時候,剛才的小學生又來了,用手遮著頭。「阿姨,外面的雪太大了。」女裁縫看了他一眼,又笑了,說:「阿姨這裡有傘拿給你。」她從工作台底下翻出一把傘給了小學生。 「快回家吧,馬上就天黑了。」然後用手指將掉下來的一縷頭髮,重新撥到耳後。

「謝謝阿姨,我會還給你的。」小學生撐開傘歡喜地揚起面容。

妥駿注意著女裁縫這一連串的動作,內心泛出豐富層次。他注意著她的臉上,她的一大把用夾子任意夾在腦後的黑色頭髮。在這一瞬間,蘇婷買花的要求,蘇婷做的晚飯,跟蘇婷結婚的打算都模糊了。他感覺這些費心維持的,小心翼翼的計劃都可以放棄不要了。衝破牢籠,與內心長期積累的軟弱和無力一刀兩斷。就在此地,此一刻。

他多麼希望這個女裁縫能夠對自己的期待做出反應。這個女人獨自生存,一邊不與人交往,一邊在心裡留下一個溫暖的小小的角落,對兒童善心善意。這個女人讓他仰視。

女裁縫接他手裡的錢的時候,往他臉上看了看,然後轉身將錢放在工作台上的盒子裡面,又開始忙碌。

妥駿回過神,說了聲「謝謝」,提著袋子出來了。

開車離開的一瞬間,看到櫥窗里盛開的玻璃翠,一晃而過,在大雪天,猶如手指間捕捉到的風一樣,一瞬間滾燙的眼淚在眼眶裡燒灼,但是流不下來。

丁顏,生於甘肅臨潭,中短篇小說散見於《大家》 《青年文學》 《文藝風賞》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預科》《大東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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