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李白與絲路文化
早在唐代,李陽冰為《李白集》作序時就說:「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蟬聯珪組,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謫居條支,易姓與名……神龍之始,逃歸於蜀。」(李陽冰《草堂集序》)中唐范傳正在《碑序》中也說:「其先隴西成紀人……涼武昭王(李暠)九代孫也。隋末多難,一房被竄於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新、舊《唐書》中也有類似記述,其中《新唐書·李白傳》中說:「李白字太白,興聖皇帝九世孫。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龍初,遁還,客巴西。」三條記載,一說謫居條支、一說竄於碎葉,一說以罪徙西域。三個說法並不相同,具體地點及古今沿革也眾說紛紜。但若說其地即絲綢之路的某個節點城市,當無大的問題。
現代學者也有不少論述。陳寅恪先生說:「夫以一元非漢姓之家,忽來從西域,自稱其先世於隋末由中國謫居於西突厥舊疆之內,實為一必不可能之事。則其人本為西域胡人,絕無疑義矣。」(《金明館叢稿初編·李太白氏族之疑問》)郭沫若先生則認為他「以武則天長安元年(701)出生於中央亞細亞的碎葉城」(《李白與杜甫》)周勛初先生說:「此時碎葉雖然還未納入中國的版圖,但東西交通還是通暢的,李白先人自可沿著絲綢之路遷徙到碎葉去。」(《李白評傳》)袁行霈總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則說:「不知由於何種原因,李白先世謫居條支或碎葉,李白就出生在那裡,大約在他五歲時,隨家從碎葉遷居蜀之綿州昌隆縣(今四川江油)。」可見,無論是原始文獻還是現代學者的觀點,大家共同認識到李白的出生地與西域、與中亞地區即後來所謂絲綢之路是有關聯性的。
葛景春先生談論李白與西域文化的關係時指出:「在盛唐的著名詩人中,一說到西域及絲綢之路,人們一定會首先想到兩位詩人,一個是李白,一個是岑參。我們知道,岑參是一位著名的邊塞詩人,他就像一個高明的攝影師,將中亞西域的壯麗風光和風土人情,生動形象地呈現在他的詩中。但李白的西域文化因子,並不完全表現在他的詩中,而是烙在他的靈魂上,溶化在他的血脈中。可以說,岑參詩中的西域文化成分,只是表現在風物和景象上,而李白的西域文化因素,卻體現在他的骨子裡。他本身就是中國文化和西域外來文化相互交融的代表性人物。」(葛景春《李白及其詩歌中的絲路文化色彩》)他敏銳地揭示了絲路文化對於李白影響的深刻性和內在性。
李白身世之謎與絲路文化
出生地之謎。李白出生地有碎葉、條支、西域諸說,諸說之間有什麼關係?幾個地名究竟在什麼地方?西域、碎葉確指何處?學界爭議很大。但它們都是絲綢之路上的節點城市。
家世世系之謎。李白身上還有一個更大的迷,即他的家世之謎。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自述說:「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右姓就是豪門大姓,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家族,做什麼官,是富商還是顯貴?並沒有說清楚。范傳正《碑序》說他「其先隴西成紀人。……約而計之,涼武昭王九代孫也。」「涼武昭王之後」,就是說李白與李唐統治者是本家,這種說法是否可信,無法考證。
卒葬地之謎。范傳正《碑序》中說:「殯於龍山東麓,……卜新宅於青山之陽,……故鄉萬里且無嗣,二女從民永於此。」李白權殯和遷葬的龍山、青山都在今天安徽的馬鞍山,這裡並不是他的故鄉。「故鄉萬里且無嗣」,李白有兒子伯禽和女兒明月奴,這裡卻說「無嗣」。「故鄉萬里」,他的故鄉在哪?我們知道,包括唐代在內的中國古代漢族士人,乃至一般家族都很看重落葉歸根、去世後安葬故鄉祖塋,像杜甫,去世後權殯在洞庭湖附近平江,四十年後其孫杜嗣業還是把他靈柩運回偃師的祖塋,和杜預、杜審言葬在一起。但李白卒於客寓,未遷歸祖塋,頗異唐代士族喪葬禮俗,雖因子孫無經濟條件歸葬,但亦當與其家久居西域,濡染胡風,中原禮俗觀念淡薄有關。
李白出生地、世系、卒葬地的無從核實,讓人迷惑難解之處,也許正是因為他這方面有一些不便道明的地方,這可能與他家族的絲路生活背景有關。
李白的行旅與作品中的絲路文化
李白一生喜歡旅遊,他自己曾說「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其實李白一生有三次與絲路文化相關的大的旅程。第一次是幼年之行,五歲時隨家人由碎葉回到內地,走的大體是陸上絲路的線路。第二次是壯年時由川出峽,由南向北,走的大體是後來茶馬貿易的路線。第三次是中年時由西向東,從中原到邊地。這次旅行是安旗等學者最早發現的,安旗先生指出李白曾到過北方的幽燕一帶。這三次大的行旅,都使他有機會接觸少數民族的文化和習俗。
《李白行吟圖》梁楷(南宋)
李白作品中所記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對民族戰爭的態度,頗有些與眾不同,超越時代之處。他在《古風》其十九中說:「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這是對安史之亂的批判,由於安史之亂是胡人將領的叛亂,所以他大力批判,態度和當時大多數詩人一樣,對導致生靈塗炭的叛軍撻伐批判。但有些詩中則可看出他的不一樣之處。如《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對哥舒翰攻取吐蕃石堡的戰爭持批判態度,與當時王維、儲光羲、高適等對此一味歌頌相比較,思想的高下深淺就顯示了出來,在這一點上李白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偉大詩人。還有《古風》其四十三、《書懷贈南陵常贊府》抒發對唐王朝攻打南詔大理國的看法,也是持大力批判的態度。
當時的文士多有「夷夏之防」的觀念,但李白卻沒有。唐太宗李世民曾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資治通鑒》卷一九八)可以說李白能夠領會唐太宗「華夷如一」的民族思想,所以能夠在夷夏觀念上超越時代的理念,他不是一個只會舞文弄墨、雕章琢句的小文人,他是一個有大中華思想、天下意識的大詩人。這是我們研究、認識李白作品時需要注意的,不應只在字句上鉤深索隱,而是要在大處領會李白超越時代的偉大之處。周勛初先生曾發現,在李白的全部詩文中,從未用過「蕃」字、「番」字或「蠻」字。只出現過「陳蕃」的「蕃」字,但是這是古人的名字,不是對少數民族的稱呼。(《詩仙李白之謎》)李白詩中用過「胡」字,但這是一個中性詞,不含有輕蔑意思。李白思想能達到這一境地,可以說和他深受絲路沿線多民族文化影響,自幼具有民族平等的意識不無關係。
李白《戰城南》詩中說:「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是《老子》中的說法和思想。李白吸收這種熱愛和平的思想觀念,主張不輕啟邊釁,不輕言戰爭,與杜甫《兵車行》中「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的反對窮兵黷武旨趣相通,思想深邃,境界高遠,值得今日世界各民族人民溫習和思考。
李白詩中還描寫了不少西域地區音樂、舞蹈等文化內容。如《前有樽酒行二首》其二說:「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葛景春先生認為,李白《東山吟》「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吹落紫綺冠」,《扶風豪士歌》「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等詩表明,他「本人也能自編自跳青海舞、脫帽舞等」胡人的舞蹈(葛景春《李白及其詩歌中的絲路文化色彩》)。李白又有《僧伽歌》一詩,描述他和從南天竺來的僧人僧伽熟識、交往的情況,也頗有異域色彩。
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曾記載說:「曩昔東遊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此則是白之輕財好施也。」表明他是一個樂善好施的慈善家。但樂善好施要有雄厚的經濟基礎,李白做好事的底氣從何而來呢?有學者曾指出他的父親可能是富商,所以能提供給他優厚的旅行盤纏(見麥朝樞《李白的經濟來源》)。他這樣的行為行事方式,也和一般中國士人的做派不大一樣。
總之,李白的家庭、他自己身上、他的詩文中都有不少跡象表明,他與絲路文化有著比同時代一般詩人更為密切的關係。通過上面的簡要介紹,這些應該是顯然可見的。
一、從縱向時間的維度來看,李白詩歌是唐前詩歌傳統和唐代詩歌創作交流融匯的結果。從空間維度上來說,李白詩歌也是絲路文明互鑒的產物,是多元文化交流的結晶。可以說,李白詩歌也是唐代漢民族文化與絲路沿線各民族文化交流互鑒,多元共進的結果。二、天才李白的個性是不可模仿和複製的,是難以學習的。但他的成長過程卻對我們多有啟發,可以借鑒,如多語習得、多元文化素養、多環境親歷親聞,都是現代人應該努力學習和效仿的。三、李白家族雖有可能在絲綢之路的某個節點地域生活過,李白本人雖然也受異域風氣的濡染熏習,但他的思想根基和靈魂深處仍由中華文化積澱而成,他的創作也展示出漢語詩歌頂峰上的無限風光。
最後,套用彼得·弗蘭科潘《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中的話,如果說絲綢之路是一部全新視角的世界史的話,那麼李白詩歌就是世界文化史和世界文學史上最璀璨耀眼的篇章。現在我們正大力尋求中國文化走出去,其實,早在一千多年前李白和他的同行們早已走向了世界,並且又走了回來。這對於今天的文化發展建設是有啟示意義的。
內容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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