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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中的悲憤 ——細讀陸遊《臨安春雨初霽》

章黃國學

詩人客居生活的無聊,壯志難酬的慨嘆,報國無門的悲憤,最終都散落在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中,千百年來,綿延不絕。

陸遊《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

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

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

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

猶及清明可到家。

《臨安春雨初霽》是陸遊的名作之一,歷代評論尤多。黃裳曾稱「小樓一夜聽春雨」一聯,「十四個字繪盡了江南春的神魄」。但是歷代以來的詩評皆為印象式批評,少有細緻分析。正如陳吁所說:「讀放翁詩,須深思其鍊字鍊句猛力爐錘之久,方得其真面目,若以淺易求之,不啻去而萬里。」

陸遊寫此詩時已經62歲,在家鄉山陰(今浙江紹興)賦閑了5年。再次入京,詩人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與壯年時的裘馬輕狂,都在一生的宦海沉浮中被消磨殆盡。雖然他光復中原的壯志未衰,但對偏安一隅、軟弱黑暗的南宋朝廷,卻日漸絕望。淳熙十三年(1186)春,作者奉詔入京,接受嚴州知州的職務。赴任之前,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在百無聊賴中,寫下了這首傳誦千古的名作。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詩的開篇即以問句的形式表達出對世態炎涼的無奈和客居京華的蹉跎,情感噴薄,整首詩的情緒在開篇即達到高潮,後面三聯逐漸回落。首聯比喻新巧,「世味」指「人世滋味、社會人情」,詩人把心靈上的情感體驗以味覺的形式表達出來,正取其複雜難言之意,「世味如紗」則是第二層比喻,取其涼薄冷漠之意,在觸覺上形成難以捉摸之感。詩人把兩種感官體驗融合在一句詩中,加強了涼薄世味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意味。

「誰令騎馬客京華」一句雖用疑問語氣說出,但其在深層語義上卻是設問,是詩人自己要來到京城,想要完成自己的報國之志。詩人故意發問,卻不回答,正反映了其矛盾、後悔的心理。詩人以「京華」隱喻朝廷,對朝廷來說,詩人只是客,既沒有實權,也沒有諫言的權利。詩人在實體的空間上是京城之客,客居京華,來去匆匆;在理想的抱負里又是政治之客,英雄失路,壯志難酬。同時,「世味」也與「京華」相對,「世味」涼薄似紗,京華繁盛如雲,涼薄的世味正是京華的象徵。對於詩人來說,世味如紗,京華如夢。

 「世味年來薄似紗」,一方面是詩人感受到的世界,一方面也可以理解成是詩人主觀去對待的世界。在家鄉賦閑5年之後再度來京,年邁的詩人英雄遲暮,壯志豪情一去難返,故「世味年來薄似紗」既是詩人沉痛的生命體驗,是對現實的否定,也是詩人面對眼前的境遇而無奈提出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詩人感受到世態炎涼,於是也試著以炎涼處世,然而最終還是放不下國事;詩人來到京城,希望實現抱負,卻又不願與京城世味同流合污,故煢煢孑立。詩人矛盾、後悔、厭倦,故開篇直抒胸臆,扣問內心。詩人明知道這次來京不過又是一場幻夢,卻依然執著前行,這種明知要失敗卻還要勇於追求的魄力正反映了詩人的英雄氣概,「誰令騎馬客京華」雖是輕輕一問,卻蓄積著詩人「鐵馬冰河入夢來」般的壯懷激烈。正如胡文英在《莊子獨見》中所寫:「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頷聯是歷來稱頌的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劉熙載《藝概》)。殷光熹在《宋詩名篇賞析》中也說:「『小樓』一聯,從詩的意境看,有三個層次。身居小樓,一夜聽雨,是一詩境;春雨如絲,綿綿不斷,杏花開放,帶露艷麗,另一詩境;深巷賣花,聲聲入耳,又一詩境。」此句意境優美,清新明麗,但正如舒位在《書劍南詩集序》中所評:「小樓深巷賣花聲,七字春愁隔夜生。」詩人在首聯中抒發的無奈和愁思,在頷聯中體現得更加細膩婉轉。

首先,「小樓」一聯再次突出世味的涼薄。從視覺上看,從廣闊的京城到狹窄的小樓深巷的空間轉變體現了詩人內心逐漸的幽閉和刻意的逃離,是詩人慾以涼薄心態處世的展現;從觸覺上看,「一夜」「春雨」「深巷」「明朝」「杏花」這些詞語都帶有濕冷、幽深的性質,與「世味如紗」的涼薄形成對等的隱喻;從聽覺上看,「一夜」「春雨」「賣杏花」幾個詞說明春雨一夜未停,詩人一夜未眠,這也是對年來世味涼薄的呼應。同時,賣杏花的也是孤獨一人,賣花聲單調地回蕩於空曠的深巷之中,在清晨的涼意中更顯得哀轉久絕。詩人與賣花之人的孤獨形成同構,兩者都是煢煢孑立,與之相伴的只有一夜的春雨和清晨的杏花。而「春雨」「杏花」作為無情眾生,是不能理解和分擔詩人的愁苦的,所以這樣的相伴其實是「無伴」,甚至是對抗,反而加深了詩人世味如紗的生命體驗。

其次,頷聯以極其精緻的筆法抒發了詩人內心的愁苦與幽怨。「春雨」本身構成隱喻,「春雨如愁」是古詩詞中的常見意象,如「總將春雨為春淚,未比思君一半愁」(張耒《潮水二首》),皆取春雨和愁思都連綿、繁多之意。同時,夜雨也是詩人逆境的象徵,一夜春雨代表了詩人一生的仕途坎坷和政治失意。「杏花」本身也構成隱喻,詩人困於客棧,報國無門,此句化用陳與義詩句 「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懷天經智老因訪之》),詩人在清明時節再次入政,就像杏花帶來消息,同時這消息也湮沒在雨聲中,正如詩人在一夜雨聲中失去希望。「杏花」一詞也具有空間特徵,從「深巷明朝賣杏花」中可以感知到整個「杏花春雨江南」的意境,杏花不僅反映了清明物候的新妍,也把詩人從小樓深巷的狹窄空間帶到了無邊春色的秀美江南。詩人一夜無眠的煎熬在江南春色中得到調和與慰藉,詩人將自己從狹窄帶入到廣闊之中,一合一開,境界遂深。

「春雨」和「杏花」相對,共同體現了詩人的愁思與理想凋落的命運。杏花在春雨的滋潤下開放,又在時間的流逝中像春雨般凋落。這就像詩人的一腔報國熱忱既在君王的召見下看到理想的曙光,又在君王「賦詠自適」的詔令中悄然凋落。但詩人是英雄的詩人,他並沒有因此而放棄自己的雄心壯志,終於,他的「杏花春雨」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中,發展成了「鐵馬冰河入夢來」般的疾風暴雨。 

詩人以鮮明的調子來寫自己黯淡的心緒,將自己的滿腔愁思投入到廣闊的自然當中。正如顧隨所說,偉大詩人必須有將小我化而為大我之精神,自我擴大之途徑有兩個:一是對廣大人世的關懷,如杜甫之「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登樓》);二是對大自然的融入,如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陸遊便是這樣的偉大詩人,他既有恢復河山的英雄壯志,又有對大自然的細心體察。詩人的偉大之處還在於他不僅在心曠神怡之時能欣賞自然,在悲哀愁苦中亦能欣賞自然,在一夜春雨的愁緒中仍盼望杏花的來臨。詩人是英雄的詩人,心內是寂寞黯淡,然而下筆卻寫得鮮明。

頷聯還體現了詩人高超的虛實轉換的藝術技巧。「小樓一夜聽春雨」,是實寫,雨落在青瓦上,落在屋檐下,春雨如愁,是對詩人內心的自省與體察,是向內探尋,是對自我的關注。但在這句詩中,詩人的形象是虛化的,是隱藏在「小樓」當中的,故詩人的情感也顯得朦朧而含蓄。

「深巷明朝賣杏花」可以有兩種解讀,一是詩人對真實情況的描寫。詩人一夜聽雨,坐到了天明,直到聽見深巷裡的賣花聲。但若是這樣,詩中的時間就不是「明朝」而是「今朝」了。所以可以有第二種解讀,這句詩是詩人在憂愁難寐的雨夜中對明朝風物的想像,是為自己創造的一個境界,是虛寫。虛寫宕開了想像的空間,賦予詩句更豐富的審美內涵。賣花聲通常是老人、小孩或者姑娘的聲音,他們要麼垂垂老矣,體現著遲暮和衰老;要麼充滿活力,代表著生機與希望。詩人對「明朝杏花」的感知正是來自於這賣花聲,這也正是詩人此刻的狀態,一方面詩人英雄遲暮,壯志未酬;一方面詩人又壯懷激烈,執著追求。「杏花」既是消息的象徵,也是詩人理想的象徵,故詩人在黯淡的心緒中仍將它寫得鮮明。

頸聯「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從廣闊的京城到狹窄的小樓深巷,再到室內晴窗的定點描摹,詩中的空間漸漸縮小,詩人隱藏的情感卻逐步顯露。表面上詩人是在寫「作草書」「細分茶」的閑情雅緻,實際上是「閑而不閑」,反映出詩人政治失意、報國無門的苦悶和惆悵,是英雄失路的另一種表達。

春雨初霽,雨後初晴,「晴窗」一詞色彩鮮明,代表天氣晴好,清景無限,而詩人卻幽居在小樓一室中以寫草書和分茶來消磨時光。可見詩人覺得,外面的淡盪春光是不屬於自己的,詩人有意與世俗隔絕開來。這既反映了詩人黯淡的心緒,也體現出詩人內心期待的失落,因為對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不再有期待,對「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京城感到痛心,詩人的雄心壯志與京城享樂的風氣格格不入,所以儘管春色滿眼也無心欣賞。

 「閑作草」與「戲分茶」相對,更加體現了詩人「閑而不閑」的複雜心緒。「閑作草」一句,錢鍾書《宋詩選注》引東漢大書法家張芝說法:「下筆必為楷則,匆匆不暇草書。」北宋民間亦有「信速不及草書,家貧難為素食」的說法。可見只有在極閑暇之餘才有時間寫草書,而詩人於此山河淪陷、國事多難之際卻只能借作草書來消磨時間。「分茶」是指宋元時的一種煎茶之法,注湯後用箸攪茶乳,使茶湯呈現出不同的形狀。陸羽《茶經》曰:「茶有九難,分茶即其第二難。」詩人此時一腔抱負不得施展,只有借分茶來打發時間,排遣悲憤,故詩人以「戲」自嘲,體現了詩人的難過和無奈。在語音上,「晴窗細乳戲分茶」一句中,「細」「戲」同音,語音的重複構成最強烈的隱喻,正表明詩人此時看似細膩的閑情雅緻其實是對詩人此時處境的自嘲和感慨。在這一聯14個字中,作者用了12個齒音字——

「紙」「斜」「行」「閑」

「作」「草」「晴」「窗」

「細」「乳」「戲」「茶」

大量齒音的使用也表明作者表面的閑適是咬牙說出的,內心則是深重的焦慮和憂愁。

詩人故意的「閑」更加凸顯了內心的焦慮和不安,從反面表現了詩人的心無著落。「閑作草」、「戲分茶」是詩人無可奈何的自嘲,反映了詩人英雄失路的一顆寂寞心。真正寂寞,外表雖無聊而內心忙迫,是凄涼、黯淡的顏色。但在另一方面,詩人又在努力壓抑、平復自己的心緒,企圖用細膩的閑情雅緻來消解偉大的英雄理想,使極不調和的東西得到調和,使自己變得平靜,這便成就了最高的藝術境界——「平淡而山高水深」。詩人的情緒於矛盾中得到調和,在人生起伏的失落和坎坷中得到解脫和超越,最終達到「不喜亦不懼」的淡然境界,正如《中庸》所云:「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熱烈皆從寂寞心中生出,一個偉大的人在精神沒有著落、沒有寄託時,乃愈覺其偉大。陸遊就是這樣偉大的詩人。

尾聯「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反用陸機「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詩義,表面上是安慰自己不必擔心京城的不良風氣會污染自己的品質,實際則是無奈的自我解嘲。詩以離鄉「客京華」起,以別京「可到家」終,「騎馬客京華」的詩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詩人的行程和情感的運動完成了一個周期輪轉,詩人的感嘆也盡在其中。「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離鄉時尚有希望在前,返鄉時卻抑鬱滿懷。首聯發問「誰令騎馬客京華」,隱含著詩人的矛盾與後悔,但那時的詩人仍然對這次入京的結果抱有一線希望,依然懷揣著報國熱情;尾聯「素衣莫起風塵嘆」則是理想再次失落之後的無奈與自嘲,詩人的情感從雄心壯志的激烈跌落到回家躬耕的淡然。

     

「素衣」指白色的衣服,既是詩人對自己的謙稱,也是詩人高潔品格的象徵。「風塵」與「素衣」相對,表面上指京城的自然環境,實際上指京城奢侈的社會風氣和同流合污的政治風氣。「素衣」與「風塵」的對比構成強烈的隱喻,表達了詩人對自己理想的堅守和對京城浮華世味的厭倦。尾聯既表明了頸聯中詩人不出去游賞春光的原因,也呼應了頷聯中避於小樓深巷的選擇,體現了詩人在詩歌結構上的匠心獨運。

同時,「素衣」和「清明」構成相似隱喻,「風塵」和「清明」構成對立隱喻。「清明」在詩句中雖然是指「清明節」,但也可以解釋成詩人內心對「清明」政治的呼喚和嚮往。「清明」與「家」聯繫,「家」不僅是指詩人在山陰實際居住的家,它更是詩人內心的歸屬地和精神家園。在詩人心中,「家」與「清明」是相連的,理想中河清海晏的清明政治圖景才是詩人真正意義上的家。在詩人的信念中,家國意義是統一的,故「清明」與「素衣」般高潔的人格構成相似隱喻,與「風塵」般污濁的京城現狀則構成對立隱喻。

全詩從語言上看,首聯、尾聯是推論語言,頷聯、頸聯是意象語言。首聯鬱悶難消,孤峰特起;頷聯清新可喜,如一泓清泉;頸聯細緻描摹,娓娓道來;尾聯突發感嘆,又激蕩回升。詩是卓越運用語言的藝術,根據這個內在標準,創造性地運用語言並使之臻於完美境界,才是詩人的高妙之處——陸遊的確是一位偉大的詩人。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綿綿的春雨,由詩人的聽覺寫出;淡盪的春光,在賣花聲里透出。年邁的詩人孤居小樓,一夜無眠,聽春雨淅瀝,想杏花綻放,雖清新美好,卻滿是落寞。詩人客居生活的無聊,壯志難酬的慨嘆,報國無門的悲憤,最終都散落在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中,千百年來,綿延不絕。

主持人:謝琰

謝琰,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生文學院講師,章黃國學主編。

作者:郭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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