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浪子胡蘭成 如何俘獲張愛玲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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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浪子胡蘭成 如何俘獲張愛玲芳心

騰訊文化2013-08-22 15:02我要分享8

[導讀]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又儒雅又輕浮,又滄桑又浪漫,又多情又薄情,又誠實又世故,遇見他,愛上他,張愛玲逃無可逃。那麼,好吧,除了熱戀,別無他途。

本文選自:民國的四月天 作者:慕容連生 出版社:海峽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8月1日

熱鬧的熱鬧,蒼涼的蒼涼——張愛玲和胡蘭成

這對人兒個個都是了不得。

胡蘭成,你知道他吧?不曾讀過《山河歲月》,《禪是一枝花》想必翻過,要麼,《今生今世》呢?至少,你會知道,他曾是張愛玲的丈夫。總有一個你或知道。胡蘭成後來開課教書,又影響了中國台灣才女姐妹花朱天文、朱天心。據說,胡蘭成女弟子眾多,那些女弟子居然還分成兩派,為爭寵而斗。爭什麼寵?一群女子圍著一個男人,你說爭的是何寵?朱氏姐妹最愛圍著胡蘭成,背誦張愛玲小說中的名句,以女作家林慧娥為首的另一派,在一旁看不過去,曖昧不明地嗆聲道:「分明是想被收編進《今生今世》的『群芳譜』里嘛!」沒錯,在《今生今世》中,胡蘭成記載了和他曾有關係的8個女人,儼然就是一部「群芳譜」。

張愛玲,更不要說了,她有部小說集取名《傳奇》,用「傳奇」二字形容她的一生,最恰當不過了。試想,若是旁的女子取名「愛玲」,你說俗也不俗,渾似見著了鄉間田野遍地的小花小草。她用了,誰都覺得好,「愛玲」二字竟變出另一番情味。有的人,就是有這本事,生來是為釀造傳奇的。凡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便皆成為好。

見多了世間男女,一對人兒相遇,有幸結為情侶,成就佳話,雙雙皆名聲大噪。其實無非兩種狀況:不是女人隨著男人水漲船高,便是那男人依著女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是以有人說,若無張愛玲進入了他的生活,怎有後來的胡蘭成?此話倒也有理,細一琢磨,就覺出淪於偏頗了。自家若無金剛鑽,他人送你千萬件瓷器活,你可攬得了?你有利器,又逢著機遇,是以謀得好事。胡蘭成是有金剛鑽的。

單說這胡蘭成,他一生做的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是他曾娶妻名叫張愛玲;他一生做的最錯的,便是國難當頭不思救國,偏要搖尾乞憐、賣身求榮,行了許多齷齪事。

沒誰天生是孬種。舉個例子來說,金庸先生《射鵰英雄傳》中忠良之後楊鐵心,他有一個兒子楊康。楊康天生貪慕榮華富貴嗎?怎麼可能!他生在大金王爺完顏洪烈府中,錦衣玉食、綾羅綢緞中成長,受盡萬千寵愛。知曉生身父親是楊鐵心後,亦曾和完顏洪烈反目成仇,欲殺之而後快。偏偏脫身完顏王府後,人人都給他難堪,辱他罵他嫁禍於他,逼他進死胡同。那些為難他的人,恰是他放下一切來投奔的大宋的同胞。他倒也沒氣節,為求生活,為成人上人享萬千跪拜,索性重回完顏洪烈身邊,落得認賊作父名,為君子俠士不齒。

胡蘭成呢?他豈是天生不良?並非想為他正名,他的名也是不可正的。中國人向來講究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失了這氣節,縱使可憐亦不能博得同情。但若分析胡蘭成一生敗筆之成因,無非是他受不了貧賤,想做人上人,飢不擇食,寒不擇衣,取了一條走著走著便到深淵的路。

時針倒轉,再倒轉,1906年2月28日,浙江省嵊縣下北鄉胡村,胡蘭成出生了。兄弟七人,他排行第六。又不是大戶人家,如此多的孩子,難免生活窘迫。料是胡蘭成幼年就嘗了人情冷暖,流了不少辛酸淚。

莫說此話聽著矯情,更不可認為幼童只知玩耍不諳世事。塵世所有孩童最天真又最敏感。孩子什麼都可以不知道,亦能什麼都知曉。生活的洪流,沖刷所有成人,也磨洗所有孩子。對於貧困,孩子所體味的悲哀,或比成人更深刻。每一點印象,都會影響孩子後來成長。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每一個人,終生都逃不脫幼年雕刻的或快樂或悲痛的影子。

1925年,胡蘭成娶唐玉鳳為妻。這之後,他做過教書先生,在郵局做過郵務生,還在燕京大學副校長室抄寫文書一年,因種種原因失了業,再尋職,無果。

遊手好閒這碗飯,不是誰人都可吃的。於多數男子來說,最尷尬的莫過於無所事事,倘若竟又有一些不甘平凡的念想,更是覺得尷尬且無助了。譬如手中握有筷子又擎著杯子,偏偏吃不了酒菜,獃獃地看著周圍人饕餮盛宴,落寞,茫然。

1928年,無事可做的胡蘭成去了浙江一個叫斯頌德的同學家中,住了一年。真是一粒多情種,自己早已成家,遲遲未能立業,寄人檐下,竟還有許多情思和人家的女兒曖昧不清。斯家長輩覺得這後生委實不敢恭維,將他請出斯家。

1932年,胡蘭成的妻子唐玉鳳因病去世。人死了,自是要安葬。胡蘭成家境貧寒,葬不起。四處借債無門,好不容易在乾媽家借得60元錢,不知受了乾媽多少奚落和嘲諷。妻子去世,本是一記重創,再受人冷言冷語、白眼鄙視,真是雪上加霜。許多年後,對於這段生活,胡蘭成悲愴地說:「我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眼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經還給了母親;成年的號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要有多絕望,心才能「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也許是從那時起,胡蘭成的人格、尊嚴、道德,這些價值觀念換了心腸。他要從生活底層爬出,爬得高高的,高高在上。只要可以獲利,只要可以看見他想要的光亮,他就不計較那路子是直是彎、是對是錯。

1933年,在廣西南寧、百色等地輾轉教書的胡蘭成,再婚,娶妻全慧文。

忽然覺得,那年月,男子娶妻真容易,娶了又娶,渾似女子們蒙好了紅蓋頭排好了隊,只等男子前來,掀起紅蓋頭,吉時良辰,洞房花燭。譬如胡蘭成,貧寒,功未成名未就,不過草根一枚,倘落在現世,算得上是無房無車無存款的三無人員,又曾有過婚娶,想要再婚談何容易?

或許,即使在那年月人們亦是看重身世家底的,不過,胡蘭成有的是贏取女子芳心的本錢,相貌不錯,才學也有,又慣會甜言蜜語,所以情緣結得輕巧。看來,男人想有女人,草根出身無所謂,只要哄女人開心的本事夠足,就有女人肯不顧一切以身相許。誰叫女人那麼單純呢!男人情話說得動聽,餵飽了她們的耳朵,她們的心亦是滿足了,男人千山萬水行走,她們萬水千山跟隨。

1936年,胡蘭成在《柳州日報》上發表文章,說:「發動對日抗戰,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的氣運結合,不可被利用為地方軍人對中央相爭相妥協的手段。」這話惹怒了地方當局,受到軍法審判,監禁33天。後來,他曾自嘲說:「我對於政治的事亦像桃花運一樣糊塗。」

的確夠糊塗,不過,汪精衛卻就看上了胡蘭成的糊塗,1937年,汪精衛委任他為上海《中華日報》的主筆。這《中華日報》是汪精衛的輿論陣地,如此一摻和,胡蘭成一生的命運換了走向。

其實,胡蘭成投身汪偽政權,是很自覺的選擇。在他看來,當時蔣介石和汪精衛只不過「一個是正冊,一個是副冊」,各自佔了勝利的一半可能,故而相信勝敗也無非「桃花開了荷花開,我們去了新人來,亦不是我們有何做得不對」。想得多簡單。世間哪有那麼簡單的事!這個鄉間跑出來的聰明人,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願望太強烈了,他算定如若跟隨蔣介石,要脫穎而出尚需漫長等待,他等不及;而跟隨汪精衛南征北戰,大展身手,倘若事成,儼然也可充一位「開國」元老。往更細了說,他其實急於謀得一份有「錢途」的事業,讓他輕輕鬆鬆又風風光光地養活一家老小。恰恰汪精衛出現在他面前。

一個人的命運,看似受了多個突然插進生活的人的引領或影響,於是浮浮沉沉。其實,引領或影響自己命運走向的,是自己的心。你有怎樣的心腸,便會遇見和你有同樣心腸的人,恰好那人又可提攜你,命運就出現了轉折。譬如胡蘭成,若他不是那般急功近利,生活再艱難都不去行有違正道的投機事,怎會和汪精衛扯上關係?

上海淪陷後,胡蘭成被調到香港任《南華日報》的主筆。《南華日報》亦為汪精衛派系的輿論陣地。汪精衛的妻子陳璧君到了香港後,很大方地把胡蘭成的月薪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倍,另外還有不菲的機密費。

胡蘭成有生以來何時曾這樣闊綽過?他應是認為汪氏於他有知遇之恩吧。從此,他徹底投靠汪精衛。也是借著《南華日報》,他寫了一系列社論,為汪精衛集團進行新聞宣傳和輿論造勢,自己也贏得聲名鵲起。好名聲,歹名聲,在他看來並無大區別,他要的僅是名聲,在時人眼中有一席舉足輕重之地。

1940年3月,汪偽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胡蘭成任宣傳部政務次長,兼任《中華日報》總主筆,後又接手《國民新聞》,也算得是風光一時。

可惜,他究竟只是一個地道的文人,感性而沒有堅固的思想,自以為舉重若輕,實則於複雜的政治鬥爭中缺少精明。他愛做官的那種感覺,「我不搶官做,但我喜愛官人的貴氣」,卻並無做官的智慧。在汪精衛集團內部,他屬於汪精衛的公館派,和周佛海派不和,但在公館派內部,他亦不屬於重量級人物,兼之張揚的個性,也只敬服汪精衛一人而已。

不久,胡蘭成因發表在《國民新聞》上的一篇社論,開罪了汪偽政權里的實力派周佛海,被免去宣傳部政務次長一職。後來,雖又被調任為「全國經濟委員會特派委員」,但也接近於免職。

也就是在幾近賦閑的狀態下,胡蘭成和繼任宣傳部政務次長的郭秀峰去參加日本大使館每周六的懇談會,從此開始了和日本人的「親密接觸」。他結識了日本駐南京大使館負責文化事務的書記官池田篤紀,亦為自己招來一次牢獄之災。與池田相識之後,他寫的一篇一萬多字的政論文章,「無意中」被池田看到。池田翻譯成日文,給當時的日本大使過目,最後又傳到了汪精衛那裡。「那是我有感於太平天國敗亡時忠王李秀成的供狀,我將來逃走,也要留這麼一篇文字在世上,文中歷敘和平運動事與願違,結論日本帝國主義必敗,而南京政府亦覆沒,要挽救除非日本昭和維新,斷然從中國撤兵,而中國則召開國民會議,如孫先生當年。」胡蘭成後來這樣解釋自己寫這篇文章的初衷和想表達的意圖。

因文招禍,胡蘭成入獄了。逮捕令由汪精衛親自下達。想當初一個化身伯樂,一個儼然千里馬,這會兒,翻臉如翻書,成也汪精衛,毀也汪精衛。這是1943年12月7日。

再回頭來說同年的10月,與張愛玲齊名的海派女作家代表人物蘇青,寄了一本自己編輯的《天地》雜誌給胡蘭成。在這本雜誌上,胡蘭成看到了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封鎖》。才看一兩節,躺在藤椅上曬太陽讀書的胡蘭成,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封鎖》讀完一遍又讀一遍,連連贊好。

胡蘭成迫不及待地去信問蘇青,張愛玲是何人?

蘇青回信,是女子。蘇青自是知道胡蘭成的底細、政治傾向以及風流之性。她是不想張愛玲和胡蘭成扯上關係的吧。回答他一句「是女子」,給他一個硬釘子碰。這是1943年11月中下旬發生的事。

第二期的《天地》又有張愛玲的文章,胡蘭成坐不住了:「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一個男人,他若覺得某女子千般萬般好,自是要千般萬般想法子去親近。

張愛玲可以盛裝登場了。

1920年9月30日,上海,張愛玲出生。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張佩綸,祖母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可謂家世顯赫,貴族之後。這些都不是張愛玲喜歡炫耀的,倒是胡蘭成,後來撰文多次提及張愛玲的貴族身份。

貪慕虛榮的人,最愛和達官顯貴攀關係,但凡有一絲可拉扯的線,必要緊緊攥於手中,緊緊攀扯。動輒就炫耀他是某某某的親戚,某某某的朋友,親戚家產如何豐厚,朋友月薪如何不菲。他樂此不疲地對人炫耀,彷彿人家的家產豐厚、月薪不菲也有他一份,他能隨之榮華富貴得道升天。偏偏忘了,人家的千好萬好只是人家的,妄想從中分杯羹,沒門兒。活要活得過癮,但捧著人家的貴氣招搖過市,傻裡傻氣地興奮,不問問與自己何干,未免太過可笑又可憐。

對世態人情洞若觀火的張愛玲,怎會不知祖上的榮耀僅屬於祖上?她當有她自己的天地,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榮耀自己賺。

1943年1月,張愛玲的《中國人的生活與時裝》在英文月刊《二十世紀》發表,其以獨到的視角、清麗的筆調頗受滬上讀者好評。《二十世紀》稿酬優越,張愛玲樂於接受該刊約稿,相繼又發表了《妻子、蕩婦和孩童》《中國的家庭教育》《到底是上海人》等多篇文章。

同年5月,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在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上發表,備受周瘦鵑青睞。這甚是鼓舞了張愛玲的創作激情,她是一汪海洋,她驅使她的潮水轟然漫向人間,一篇篇小說燦然問世,傾城皆喜。

張愛玲的時代從此開啟。

這一年,上海文壇幾乎所有重要期刊每期都有張愛玲的作品。《紫羅蘭》代表了鴛鴦蝴蝶派的趣味,《古今》承襲了周作人、林語堂的「閑適」格調,而《萬象》堅持著新文學現實主義傳統,《雜誌》則走純文藝的路線……文壇的方方面面,代表不同文學趣味的各個圈子,竟一致對張愛玲嘉許和推崇。在新文學史上,這種情況是極為少見的。

或可毫不誇張地說,1943年,是文壇上的張愛玲年。

此時的張愛玲聲名赫赫,如日中天。

張愛玲是蘇青的作者。蘇青曾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只看張愛玲的文章。」張愛玲則說,女作家中「踏實地把握住生活的情趣的,蘇青是第一人」。兩人如此惺惺相惜,自然會成為朋友。

胡蘭成向蘇青打探張愛玲的事,蘇青怎會不和張愛玲說?那時的胡蘭成,好歹也是有些名頭的,張愛玲聽了他的盛讚,又知他費心打探,她心中如何想?無從得知了。

倒是有一事頗為蹊蹺,1943年胡蘭成入獄後,張愛玲陪同蘇青去周佛海家為胡說情。

蘇青前去說情,因為胡蘭成是她想要拉攏的作者,他們又同為浙江人。再則,蘇青和周佛海的關係本非尋常,周佛海的妻子楊淑慧是蘇青的乾娘,蘇青的《天地》創刊時,楊淑慧送了兩萬元作為賀禮。蘇青到周家為胡蘭成說情,原屬正常。

只是張愛玲,她生性孤傲,不大同外界往來,怎肯願意陪著蘇青為一個不曾謀面的男人說情?莫非她感激胡蘭成對她的不吝讚譽?不太可能。張愛玲曾說:「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倘若誰勸告她,責難她的不對,她會感到很詫異。就是說,有人讚美,她認為理所當然,誰若說她不是,她會驚訝對方有眼不識慧珠。這樣一個人,怎會因了幾句讚詞,就放下身段去奔走說情?

胡蘭成後來回憶說:「她聽聞我在南京下獄,竟也動了憐才之念,和蘇青去過一次周家,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救我。」動了憐才之念?胡先生的確足夠自信,他認為張愛玲是愛惜他的才華。

依我說,張愛玲不肯卻蘇青的情面是其一,她對胡蘭成動了憐才之念也姑且認為是其一,最主要的是:冥冥中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操控了一個龐大的旋渦,將兩個原本背道而馳的人逼向合攏,直到他們站在一起。也許有幾分偶然,更有幾分不可思議。誰的一生中不曾做幾件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卻又身不由己的事?那就是有一雙手在擺弄了。世間許多情緣,豈不正是拜那雙大手所賜!芸芸眾生皆是棋子,聽憑那雙手捻棋落子。相逢的人會相逢,相愛的人會相愛。

這番說法,也許有人會笑太過唯心。其實世間許多事,唯心或唯物去看,都必不能盡興。不妨來個五五開,這廂說不通的,去那廂琢磨一回。尤其陌生男女轉山轉水奇妙相遇,這情緣來得突然,由不得人不信冥冥中自有一雙手精心撮合。

1944年1月24日,胡蘭成被釋出獄。同年2月,胡蘭成從南京到上海,一下火車就去找蘇青。後來,他在回憶錄里說,蘇青見了他很高興。蘇青高興,原因或許有二:一是經她說情,朋友終獲平安;二是他一到上海就去看她,為他奔波到底是沒白費心神,她當然喜悅。

二人一起上街吃飯,說笑敘舊。飯畢,回蘇青寓所,胡蘭成終於道出最想說的話,他要見張愛玲,請蘇青告知地址。

「張愛玲不見人的。」蘇青直言正告。

蘇青沒說瞎話。張愛玲向來不熱衷與人交往,她覺得自己待人接物這一面有著「驚人的愚笨」,還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她方是「充滿了生命的歡悅」。而她的讀者,是她最不願意見的。知道雞蛋鮮美可口就夠了,何必要見下蛋的雞?

張愛玲想必曾囑咐過蘇青,莫對讀者泄露她的住址。所以,胡蘭成來索要地址,蘇青遲疑了一會兒才寫給他。又或許,對胡蘭成頗為了解的蘇青,不想這個風流浪子去招惹單純乾淨的張愛玲。

可是,蘇青到底為張愛玲和胡蘭成牽了一根紅線。若不是她的《天地》,胡蘭成怎會那麼快就發現張愛玲的好?若非她給地址,胡蘭成哪能見得到深居簡出的張愛玲?

要了地址,第二天,胡蘭成便去造訪張愛玲了。誰能知道一路上胡蘭成在琢磨什麼?他會不會暗自揣測,這文筆驚艷的女子是否人如其文一般驚艷?二月的上海街頭,沿街的樹都隱約透綠了吧,胡蘭成莫非亦是春心蕩漾?或許不會,他應也沒料到此後會和這個叫張愛玲的女子,有一番不長不短但足夠轟動世人的情感糾纏。他更沒料到,張愛玲會真的給他吃閉門羹。

來到張愛玲住的地方,敲門,女僕應聲詢問是哪位,但不開門。胡蘭成一番自我介紹,無用,張愛玲不見。他只好摸出紙筆,寫了自己的拜訪原因、名字和電話號碼,從門洞里遞進去。門內接過紙條,再沒了聲息。

據和張愛玲同時期的一個叫潘柳黛的女作家回憶,若和張愛玲約好什麼時間見面,去得早了或晚了,張愛玲就不會見。約定好了的,都未必可見到,何況不速之客!

中國有句老話說,本事大的人脾氣大。大本事,大脾氣,實屬尋常,人家有的是耍性情的底氣。沒本事,沒脾氣,也算有自知。最怕的是本事不大脾氣不小,愚鈍且不自知。

胡蘭成有脾氣沒?有脾氣又能怎樣?張愛玲不想見就不見。

他一定以為,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料,第二天,張愛玲突然來了電話,說要來他家看他。

姑娘家的心,海底針,又似五六月的天,說變就變。真夠峰迴路轉的。想見之時,見不著,剛想按下不提,對方竟登門來訪了。

這時的張愛玲和她姑姑張茂淵同住。熟悉張愛玲作品的人都知道,張茂淵清高智慧,連張愛玲在她面前都自感愚鈍。張茂淵或許有勸過張愛玲,和汪精衛曾過從甚密的胡蘭成,是有些背景的,此番驀地叩門來訪,不知有何心思,不見不妥。為人處世,不必趨炎附勢,卻也不必冷了臉子待人家,若因此招致麻煩,不值得。張愛玲未必不認為有道理。所以,她才致電說要回訪的吧。

兩個人一見面,各自有些呆了。

胡蘭成俊朗儒雅,這一點,今人去看胡蘭成的舊照片就可明白,他眉目確實耐看。張愛玲那一年不過24歲,雖寫過不少纏綿悱惻的愛情小說,但她真的不曾戀愛過。乍一見了這個儒雅的男人,自是呆住了。

胡蘭成呢?這個自以為很懂得什麼叫「驚艷」的多情男子,遇到張愛玲,覺得跟自己所想的完全不符,「艷亦不是那種艷法,驚亦不是那種驚法」。他甚至覺得張愛玲「人太大」、「頂天立地」,坐在他的客廳里,連客廳都變得不合適了。

沒錯,這就是氣場。

氣場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謎一樣的東西,它是每個人身上的無形的精神符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場,那是獨一無二的精神名片。有些人以為,吆三喝四,搞些鑼鼓喧天的場面,就是有氣場。錯,那只是造出來的氣勢,譬如吹飽了氣的氣球,看似龐大,隨便針尖麥芒什麼的一戳,也就破了。一個氣場強大的人,不需多麼壯大的出場氣勢,不需賣弄自己來引起注意,甚至不需要說話,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每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

張愛玲初見胡蘭成那天,原本極講究衣著的她,穿得並不妥帖,胡蘭成覺得她的「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但她氣場強大,胡蘭成坐不穩了。他不停地說話,「要和愛玲斗」,向她批評當時文壇的流行作品,又評說張愛玲的文章好在哪裡,似乎只有這樣他才感到自己的存在。

胡蘭成滔滔不絕地講,張愛玲只管笑著聽,一坐五個小時。他真有幾把刷子,倘若言語無趣,張愛玲怎會忍受他絮叨那麼久!

那一天,張愛玲坐在胡蘭成的客廳里,望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男子,她心裡想什麼?有沒有那麼一些瞬間,湧上心頭的,滿滿的都是熾熱的快樂?快樂的聲音是什麼樣的,彷彿春草萌芽,又宛似清風拂動花骨朵?沉睡的愛情醒來,伸伸懶腰,是不是也是這種聲音?

人說,言多必失。胡蘭成不停地說,應也會有不太妥當之處吧。但,正是因為有這樣那樣的破綻,才顯得更為真實吧。一個真實的男人,正坐在一個真實的姑娘面前,他說,她聽,窗外風悠緩地踱來踱去,這樣的下午,靜好,安穩。

天很快就黑了。張愛玲起身告別,胡蘭成出門送她。兩個人並肩走。他突然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麼可以?」

明擺著的,這是調情。

胡蘭成後來回憶說,「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這個男人,他端的是情場翻滾多年成了精,他總知道什麼時候該怎樣說一些曖昧的話語,不動聲色地拉近距離。

「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她什麼都沒有說,或許紅了臉低了頭。胡蘭成說,這感覺「真的非常好」。

他怎會不覺得好?他當然覺得好。

趁熱打鐵,第二天,胡蘭成又去了張愛玲家。

這一次,張愛玲沒將他拒之門外。

這一次,他坐在她的客廳里。他也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但她房間里竟是華貴到使他不安。出身寒微的人往往如此,一遇華貴氣象,就不自覺地露怯。

通常,一個人越缺少什麼他就越要趨附什麼,渾似溺水之人,見了船隻,拼儘力氣也要爬上去,再不肯下來。

這一天的張愛玲,穿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胡蘭成歡喜嗎?他本意只為和才女談談文學,不料,誤打誤撞,卻遇著一個才貌雙全的,又系名門之後,「歡喜」二字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吧。

可是,前一天,為何向來極講究衣著的張愛玲卻要穿得一副「幼稚可憐相」,使得他以為「她生活貧寒」,又「心裡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使他不當她是個名揚四海的大作家?莫非張愛玲只為試探?看看那人是否以貌取人,若是,一拍兩散,從此再不見,各無損失。若那人不是,再動用本色和他往來亦不為遲。只是張愛玲忘了,她強大明艷的氣場,並非粗衣布衫可遮擋得了的。

這一天,胡蘭成在張愛玲的房裡一坐坐了很久。他一會兒談文學理論,一會兒說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女兒的婚姻是有名的佳話,更不忘講述他自己的生平經歷。

上了情場,年輕男子和上了些年紀有點閱歷的男人哪個更容易博取姑娘芳心?

上了些年紀有點閱歷的男人比不得年輕男子,那麼多的青春可供揮霍,還可以拼了命地玩浪漫。但年輕男子也比不得上了些年紀有點閱歷的男人,有那麼多的滄桑經歷,隨便扯出一樁濕漉漉、沉甸甸的故事,用了雲淡風輕的姿態娓娓道來,姑娘聽得心酸,天生的母性情懷洶湧而出,忍不住要憐惜,講的人還在微笑,她竟落了淚。落淚正好,淚水越多心越柔軟,一柔軟一感動,愛意如綠草滋生,茫茫草原遼闊。

女人就這點最可貴,她認為她是慈悲的聖母,可以於水火之中挽救落魄浪子,將他帶上岸,從此春暖花開,過上明媚生活。然而,女人最可貴之處,往往亦是女人的軟肋,情場老手輕易就能擒住,女人再也動彈不得。

胡蘭成怎會不知道,說一萬句甜言蜜語,興許因為太過肉麻,就像糖吃多了,膩了,落得適得其反。不如裝著很隨意地說說滄桑往事,動情處搭配幾聲輕輕嘆息,任是再冷漠的女子都不會無動於衷,即使不落淚卻也早是柔腸百轉。

果然,張愛玲忍不住道出,她曾和蘇青一起前往周佛海家,希望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胡蘭成聽得詫異,他認為詫異比感激更好。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竟費心要搭救他,他又詫異又感動。

這天回到家,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給張愛玲寫了第一封信。這封信寫得像五四時代的新詩,幼稚,可笑,又直率無比,使得他後來每每想起就要覺得難為情。張愛玲回信: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郎有情,妹有意,皆大歡喜。

從此,胡蘭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張愛玲。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她忽然很煩惱,而且凄涼。胡蘭成深懂女人心,他說:「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所以,縱使張愛玲送來字條,要他莫再去找她,他偏收到字條的當日仍又去看她。她見了他,無限歡喜。

初戀的女孩兒哪個不是這般,愛也煩惱,不愛也煩惱,但得對面而坐、執手相看,又歡欣不已了。

有一天,胡蘭成不經意地說起,喜歡張愛玲刊登在《天地》上的一張相片。張愛玲取出送他,相片背後還寫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低到塵埃里,又還能在塵埃里歡喜地開出花,這是張愛玲嗎?是她,這是戀愛中的張愛玲。一個人愛上了另一個人,是肯放低自己的,不計較自己是否完整,很在乎自己是否付出很多。

至此,張愛玲徹底做了胡蘭成的愛情俘虜。

有生以來,她純潔的情愫開出第一朵花,為他。她認為自他那兒,得到了理解和信任,更得到了寵愛。是啊,他喜歡她的文字,竟又為著這喜歡來見她,又說了那麼多知情著意的話。那張照片刊登在雜誌上,或許許多人看過也就忘了,他沒有,還問她要。她認為這就是愛了。這愛,是她一直都渴望得到的。幼年父母失和,終致離婚,她的童年以及少年都不甚快樂,生命於她,不過就是一襲貌似華麗的袍,上面爬滿虱子。現在,他出現了,她認為他可為她捕捉虱子,怎能忍著不愛?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相片給了胡蘭成,他只是安然地接受,沒有神魂顛倒。當然有可能,那張相片,他只是隨口談及,她卻當了真。

人生許許多多事,難得當真,亦最怕當真。

胡蘭成一生做得最轟轟烈烈又最無聊的事,是他拿著拈花惹草的一顆心,去招惹愛便深愛的張愛玲。

要知道,彼時,他家中有妻全慧文,還有一個叫應英娣的歌女。全慧文為他生兒育女,現在,他嫌棄她有「神經病」。嫁給他時,她好端端的,怎麼現在有了神經病?其間有著怎樣的故事?

胡蘭成的侄女胡青芸說,全慧文的神經病是在香港得上的。胡蘭成一度在香港工作,每每出門,總有鄰家妖冶婦人過來招呼,一邊問好一邊貼在胡蘭成身上,全慧文從窗口看見了,心裡很不舒服。去質問胡蘭成,他說香港女人都這樣。幾次吵鬧後,胡蘭成索性跟別人說全慧文有神經病,不許自己出門。

縱使全慧文真有病,他也不應嫌棄。所謂夫妻,夫和妻,無論貧窮富有、健康疾病都應相親相愛。只可同甘,不可共苦,算什麼夫妻?

不怕男人多情,怕的是男人多情之後又無情。招惹她,又輕易辜負她,此等男人要人如何不輕看?

胡青芸回憶說,胡蘭成回上海後,戀上了歌女應英娣,尋了家旅館做露水鴛鴦。胡青芸找上門去,問他,你在這個地方,家裡不管了?

胡蘭成說,哪能啊。

胡青芸退一步說,你準備怎麼辦?

他倒也坦承,他和應英娣已經成家了。

你成家了?胡青芸吃了一驚,成家了還住旅館,旅館花費多貴,家裡還要開銷呢。

胡蘭成辯解,在屋裡寫字寫不好,神經病要吵的。

「神經病」就是全慧文。

沒辦法,胡青芸要胡蘭成離開旅館,帶應英娣回去一起住,好節省點錢。

胡青芸怎就能管得了她的六叔胡蘭成?先看這句話,胡蘭成帶應英娣回家,胡青芸說:「帶回去就說是我說的。」真是擲地有聲的一句話。看得出,在胡家,全慧文早已不當家,做主的是胡青芸。

胡青芸早年與她的六叔胡蘭成相依為命,後來胡蘭成出門闖世界,她就在家幫他照顧他的孩子。胡蘭成到上海後,把胡青芸從鄉下接到上海,操持家事。多年後,胡蘭成逃離大陸流亡天涯,他的孩子仍是侄女胡青芸撫養,那年頭,一個弱女子拖著幾個孩子,不可謂不辛苦。若無胡青芸,胡蘭成哪來的清閑風流浪蕩?不過,胡青芸倒也無怨言,她是為了她六叔。

閑話暫莫多說。只談胡蘭成招惹張愛玲。

有人說,張愛玲愛上大她14歲的胡蘭成,因她有著很深的戀父情結。

張愛玲小的時候,母親離家出走。每一個離家出走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個不堪的男人。張父吸毒、嫖妓,又頹廢墮落,不理財,不養家,少擔當。母親離開,張愛玲不想念,多的是怨恨,她認為母親拋棄了她。

和父親相依為命的張愛玲,父親成為她愛的所有寄託,是她生命中的一個大支柱。後來,繼母來了,一切發生了變化。繼母不愛她,她認為父親隨著繼母亦是不愛她的了。有一次,她和繼母爭吵,父親為此還狠狠地打了她。

父親越是不好,她越懷念父親先前的好。所有曾擁有又突然失去的,不會招人怨恨,只會愈發顯得美好珍貴。她渴望能一直都受父親寵愛,得不到,自然會是心中的一個結。

但是,翻看張愛玲的作品,很容易就發現,她筆下的父親形象,大多都是身為家長卻毫無家長的尊嚴和責任感,終生持著荒唐、淫靡的生活態度,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生孩子。這是她對父親的指責了,或者說是審視。有句話說,愛之深,責之切。所有的審視或指責,其實都不過是她希望有一個理想中的完美父親。

在張愛玲筆下,還有一種男人,那就是情場浪子。他們善於和女性打交道,而且頗有情趣,唯獨缺少責任感和廉恥心。他們了解女人,卻又不肯放棄放蕩不羈的生活去承擔一個家庭的責任。他們崇尚漂泊,不喜歡落地生根。他們的處世哲學是彼此心甘情願付出,而遊戲之後又各自生活。他們最愛對女人說:「我是不預備結婚的,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這是張愛玲對男人的認識。或許她認為,普天下男子,都這般樣子。所以,當她遇見胡蘭成,也就自然不為他的風流浪蕩而驚訝。

胡蘭成年長,又有情趣,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女人最愛聽。女人需要父愛,他給父愛;需要兄長,他就做出兄長的樣子;當然,做情郎他更拿手,耳鬢廝磨,挑逗撩撥,他能輕易就使女人心花怒放。

比如1944年6月,那時他正和張愛玲熱戀。他清楚張愛玲最喜人家說她好,哪怕說得不對她也高興,他就揮筆寫下一篇長文《評張愛玲》來討張愛玲歡心。

這篇評論,滿紙華麗的讚美之詞,極盡所能地拍馬屁,但是拍得很精彩,簡直可以當情書讀了。不得不承認,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本事,就像人人都知道打蛇打七寸,卻並非每個人一出手就能正中七寸要害。胡蘭成有這本事。

世人多愛斥責花心男人,其實許多男人都生著一顆花花公子的心。未做成花花公子的,並非是他對男女之事多有操守,興許只是因為他有一堆花花腸子但不能猜到女人心思,索性不自找難堪,退下陣來,做個人人讚譽的老實男。

張愛玲讀了胡蘭成的《評張愛玲》,即使心底覺得他矯情得要命,想必也還是喜歡的。他點評到位之處,她認為是他懂她;說得失了分寸的,沒關係,愛令智昏,難免失言。翻來覆去,左右前後,胡蘭成是恰到好處地點中了她的歡喜穴。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又儒雅又輕浮,又滄桑又浪漫,又多情又薄情,又誠實又世故,遇見他,愛上他,張愛玲逃無可逃。

那麼,好吧,除了熱戀,別無他途。

胡蘭成和張愛玲你儂我儂,情多如火,這火都快燒紅了整個天。不是張愛玲不願意包住火,是胡蘭成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得到一個品位高、出身好的女人:李鴻章的曾外孫女,張佩綸的孫女,更兼學貫中西,才華橫溢,通身上下時髦得緊。他終於覺得他也是個上流人物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困居浙江鄉間連老婆都葬不起的窮漢子了,若他不上流,高高在上的張愛玲怎會看得上他?

他要把他的快樂張揚得全世界都知道。他說: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起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驚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看人看出身,我就與她們說愛玲的家世顯赫,母親曾西洋留學,她小時候就學鋼琴,她們聽了當即吃癟;愛玲有張照片,珠光寶氣,勝過任何淑女,愛玲自己很不喜歡,我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讓他也羨慕。

沒轍,清貧多年查德富貴的人往往這樣,好不容易以為自己從底層爬了上來,怎會捨得不大聲吆喝,要所有人得見他的風光?

火都燒成這樣了,應英娣怎會不知不覺?她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她是個厲害角色。一個歌女,闖蕩江湖,風裡來雨里去,當然會翻滾成厲害角色。她的男人胡蘭成在外胡來,要她去學全慧文隱忍不發,她做不到。應英娣跑到張愛玲的住處大鬧了一通,「醋海風波,滿城風雨」。後來,應英娣主動提出離婚,不,稱不上離婚,因為她和胡蘭成並未結婚,只能說從此他們再也不同居過炊煙生活了。胡蘭成給了應英娣一筆錢,不能不給,否則應英娣不會放過他。

這場大鬧,無論是胡蘭成還是張愛玲,都避而不談。忘記了嗎?人們多是樂意塗改記憶,就像修剪花木,剪下斜逸的旁枝,抹去有礙觀瞻的,使往事更流暢圓潤,更美好歡喜。

沒了應英娣,胡蘭成抓張愛玲抓得更緊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最要緊的是,跑了魚,萬萬不可再弄丟了熊掌。他向張愛玲求婚。不過,許多年後回憶往事時他卻說:「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說得多委屈。聽這話,應英娣不棄他而去,他斷然不會娶張愛玲。他還是最迷戀來亦來去亦去,只調情不結婚的快感。用了他的話說,就是與其有根,不如圖一個漫天飛舞。

二人結婚應是在1944年的八九月間。

胡蘭成有提到,這年七月間,「日本宇恆君來上海」,他對這個「宇恆君」說起張愛玲。怎麼說?多半是炫耀。宇恆君一聽他們關係如此親密,就想請他牽線,見見大名鼎鼎的張愛玲。胡蘭成尷尬了,他說這不太可能,要見面他須得先徵求張愛玲的意見。之前有個叫熊劍東的幾次說要宴請張愛玲,張愛玲並沒給胡蘭成面子,拒絕了。

胡蘭成的那些朋友,張愛玲只去見了日本駐南京大使館負責文化事務的書記官池田篤紀,胡蘭成在一旁陪著,「如承大事」。試想,若是此時胡、張二人已婚,依著胡蘭成的大男子脾性,張愛玲願不願見人他都要自拿主張的。要知道,婚後,即使流離失所四處逃亡,好不容易見張愛玲一面,他劈頭蓋臉就絮絮叨叨地指責張愛玲日常待人接物的種種不妥。

大多數男人婚前和婚後全然兩副嘴臉。婚前,男人一天到晚圍著女人轉,百般討好,說不盡的情話,獻不完的殷勤,女人若說要天上星,男人恨不得連月亮也一同摘下來。不得不說,戀愛中的女人個個都是女王,大可隨意對男人發號施令,甘願做仆的男人毫無半點違抗之心。婚後就不一樣了,男人是翻身奴隸把歌唱,要多威武有多威武,先前的女王從雲端重重跌下,面目全非,還不得不賠著笑臉對男人噓寒問暖唯恐不周。

這婚姻來得簡單而潦草。兩人寫了一紙婚書,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這是張愛玲寫的。看,簽訂終身,結為夫婦。多鄭重,還透著遮不住的歡喜。由此也可猜測,胡蘭成所說「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為假話。哪個女人戀愛了卻不想結婚呢?即使真不想結婚,也無非兩種情況:男人不願娶,或女人覺得男人不值得嫁。

張愛玲會認為胡蘭成不值得嫁嗎?她這樣的女子,不屑於遊戲感情,她向來簡單直接,要麼看都不看,要麼深深愛。胡蘭成說她不曾想到結婚,或許只因孤傲的張愛玲看穿了胡蘭成貪圖「漫天飛舞」的逍遙,他不說娶,她也就任性地不談嫁。

「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是胡蘭成承諾張愛玲的。承諾可靠嗎?世間承諾多似炎炎夏日的無根風,風來的時候愜意無比,但吹過了就吹過了,再去尋,毫無蹤影,只剩下人在炎日里炙烤得拚命喘息。

證婚人是張愛玲的閨蜜炎櫻。

沒有鑼鼓喧天、歡天喜地的結婚儀式。胡蘭成說,他只是「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所以「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說得倒是情深意重,似乎全心為張愛玲著想。他莫非真的不知,一對男女有了婚書,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一方動蕩,另一方怎會不受連累?倘想不致連累,不如只談情不結婚,或者情都不談,因為愛她所以遠離她,不因自己走了錯路付出代價而連同愛人亦變而為不幸。既然婚書都寫了,為何不同時給場隆重的婚禮?分明無心,還為自己百般開脫。

成婚那天,據說除了炎櫻,胡青芸是唯一的賓客。不過,胡蘭成並不曾邀請他的侄女。胡青芸回憶說,那天清晨她的六叔胡蘭成出門時表現反常,穿著新衣在鏡子面前左轉右轉,照了又照。胡青芸覺得好奇,便一路悄然跟蹤,跟到了張愛玲家。去後方知,她六叔又要結婚了。

結婚之後,胡蘭成說:「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胡蘭成端的會說話,不動聲色已把自己貼了金身。

雖結了婚,仍像是沒有結婚。胡蘭成在南京任職,張愛玲身居上海,是以胡蘭成一會兒人在南京,一會兒落腳上海。這樣的日子,胡蘭成如此描述:「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好寫文章。」

如此歡度歲月,也算得是靜好安穩的吧。胡蘭成更落得逍遙,興緻來了,往上海和佳人耳鬢廝磨,然後,他一撩長袍起身返回南京。好不快活!

冥冥中有雙大手,能將一對原本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的男女,湊到一起,歡喜熱戀,又成夫妻。這雙手只負責撮合情緣,並不管有緣之人如何相處,隨便他們磨合生活。

生活的智慧說白了只是如何同人相處的智慧。兩個人在一起,遠看諸般皆好,磨合一番後,未必沒有腹誹或埋怨,畢竟各有各的脾氣,各有各的稟性。

胡蘭成說:「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

看,他抱怨張愛玲「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甭管懷了多深的柔情蜜意去說,但「心狠手辣」這詞豈是能隨便用的?況且,這詞條是貼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張愛玲怎會不自私?她雖出身名門,但生活的確很不快樂。母親遠走,父親是唯一的精神支柱,偏偏父親又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她和繼母處不來,彼此不睦到竟可相互廝打。如此這般,她若想活得更好一些,必得凡事為自己多加思慮,方可不受更多磨難。要她如何不自私?哪裡是自私,只是慣於自愛自憐罷了。若說自私,普天之下誰不自私?有些人竟可自私到為著自家利益行盡傷害他人之事,比起那些人,張愛玲是好的,她不受人恩惠亦不施人恩惠,只是關上房門過自己的日子。

張愛玲的好,胡蘭成也不得不承認:「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這樣一個女子,他怎麼可以輕易就送出「臨事心狠手辣」六字?

胡蘭成一會兒南京,一會兒上海,如此多離別,他應是對張愛玲有怨言了,說張愛玲情淺心硬不知離愁。要不然,張愛玲怎會給他寫信:「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這個男人真夠多愁善感,並且黏人,他需要人時刻對他說「你別走,沒你在我不習慣」,「我很想你,你怎麼還不回來」諸如此類的話給他聽。

不過,這倒也可見甜言蜜語並非只有女人熱愛,男人同樣迷戀。女人喜歡男人時時表明愛的存在,男人也喜歡。所以,婚戀生活中女人不妨也做個甜嘴兒,愛,就說出來。多說一些「我想你」、「我愛你」的話,要男人意識到,他是重要的,不可或缺,沒有他,女人就活不下去。這算不得虛情討好,只是經營感情的一種智慧。

張愛玲學不來迎合取悅。她的不迎合不取悅,還有另一些,胡蘭成很是不滿:「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歡學校生活。我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定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

可嘆張愛玲寫愛情小說是能手,沒幾人可比得上,但真刀實槍地談情說愛她是生手。她不知道,女人若是和自己的男人唱反調,男人會很不高興。男人嘛,說大度也大度,說小氣那是真小氣,逢著逆耳的話,不想聽,若說逆耳話語的是他的女人,他更感到自尊心大傷。若愛某個男人,女人請一定要學著附和,男人誇什麼女人跟著送讚美,男人談籃球女人也聊上幾句關於《灌籃高手》的事。至少,女人不能在男人認為應當的事上和男人大唱反調。

其實,張愛玲不是沒有學著附和胡蘭成。「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意。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

是的,張愛玲的附和很獨特,縱使胡蘭成是錯的,她倒也不計較,只是聽著,聽聽而已,他說他的,她做她的。果然很有主張的一個女子。女子有主張,是好事,不容易吃虧。可惜她遇上的是胡蘭成。這麼一個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對著一個那麼有主見的女人,真是針鋒相對,胡蘭成一定很有挫敗感。

婚姻是一門學問。這門學問或可說是「心中有佛,所見皆佛」的學問。無論男人或女人,都要有一顆歡喜心。若揣著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心,愛人必渾身缺點,看哪兒都不順眼。怎麼可以以自己的標準去要求愛人呢?夫妻過日子,炊煙生活,是要合二為一,擰成一股繩,共謀幸福。真的合二為一不可能,到底是兩個人,各有各的思想。這就得彼此歡喜包容,萬萬不能試圖抹掉另一方的個性,建個一言堂。

胡蘭成真不大度,即使後來洋洋洒洒寫了那麼多關於張愛玲的文章,看似在憶往事不勝美好,其實不過是炫耀自己有魅力佔得一個絕代才女,又彎彎繞繞地盡說人家的不是。一個男人,若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肯包容,女人跟著他也真夠委屈。

也幸虧胡蘭成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將他和張愛玲生活中的一地雞毛一片一片撿起來,不厭其詳地記錄下來,不然後人怎知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張愛玲又是怎樣的人!

胡蘭成說:「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既然平視王侯了,為何又要生出太多的感激?莫非對王侯心有怯畏,怕一個不慎招來莫須有罪名?張愛玲勇敢,隨他是誰,她皆坦然從容、袖手旁觀,用了慧眼將對方看個透徹。這個世界,萬事萬物,她從來都是靜靜地望著,口中不置一詞。她只求自身乾淨。

他人若是看她諸般不順眼,沒關係,她不需要誰看她順眼。這一點,胡蘭成識得很清:「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

好一句「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沒辦法不說,胡蘭成深知張愛玲,他到底不全辜負張愛玲送他一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這二人,在一起的日子裡,說到底還是歡悅多一些,那些彼此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事不過是華麗袍子上的虱子,難免。張愛玲再怎麼冷漠,仍不過是一個女子,熱愛中的女子會有的心思她亦是有,亦是可愛。

她會偷看書房獨坐的胡蘭成,當她偷偷望他,她心中滿滿的應都是喜悅,那些瞬間,她是嘗到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滋味吧。

她也會和他相對而坐,只管看著他,喜不自勝,用手指著他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裡的窩兒我喜歡。」喜歡極了,她喚他:「蘭成。」

多可愛。多恩愛。多沉醉。

在靜安寺廟會買了一雙繡花鞋子,鞋頭連鞋幫綉有龍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他愛看她穿這雙鞋子,每次他從南京回來,在房間里她總穿這雙鞋。是的,只在房間里,只穿給他一人看。

他要她找句話形容他們的纏綿,她亦會調皮地說:「你像一隻小鹿在溪里吃水。」這句話,若非胡蘭成慣於炫耀,誰能料到冷艷的張愛玲竟也可說出這溫柔的情話來。

她的書銷路多稿費高,自是不用靠他養,但他給她一點錢,她就拿著去做了一件皮襖。穿在身上,她心裡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是啊,她再好強,在她的男人面前,亦是溫香軟玉,要疼愛,要呵護。

有次去戲院看戲,回來時下起了大雨,他們就叫了一輛黃包車。放下雨篷,她就坐在了他腿上。所有女子會撒的嬌,她亦會。雖然她生得高大,又穿著雨衣,但她就是要撒嬌。他覺得諸般不宜,卻也承認,那「真是難忘的實感」。

一天傍晚,他們在陽台上眺望上海。他行走了那麼長時間的歪路,或許已是自知到了要付出代價的時候,他擔心時局可能要變,來日大難,在劫難逃,兩人恐怕真的要「大難來時各自飛」了。她很震動,心疼地說:「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為之事負責,縱使他人有心想包著掖著藏著,亦是無用。

他又說:「如果那一天來臨,我必能逃得過,唯頭兩年里要改名換姓,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也必定找得見。」

她說:「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她是愛他的,深深愛。自嫁給他,因為他的腌臢身份,社會上便生出各種流言。她不管。她不是一個關心政治的人,她只關心自己,還有她愛的人,她的愛情。是啊,她愛的是他這個人,至於他的政治立場,她不管。

女人,不愛則已,愛了,則如俗語所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雞走什麼道,狗行什麼道,隨便吧,眼裡心裡有那雞有那狗,就夠了。

胡蘭成之於女人,如同賈寶玉之於女人一樣。一樣懂得,一樣愛惜,一樣會成為女人命中的魔星。

胡蘭成不認為自己是賈寶玉,給張愛玲的一封信中,他這樣寫:「我本自視聰明,恃才傲物慣了的,在你面前,我只是感到自己……像一頭又大又笨的俗物,一堆賈寶玉所說的污泥。」這是應英娣離開他後,他寫給張愛玲的求婚信。

說來也巧,張愛玲為他情願低到塵埃里,他說在張愛玲面前他是「一堆賈寶玉所說的污泥」。

其實,對著張愛玲,胡蘭成一直都是自卑的,各自的身世撇下不說,只說才識。「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麼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他又說,「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

當然,胡蘭成斷不肯承認自己自卑,他說張愛玲偏愛他這種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的刺激。

男人多半都會竭力往自己臉上貼金。譬如,有的男人明明就是不怎麼樣,硬要直著脖子,大言不慚,誇口自己何等勇猛,說多少多少女人為他意亂情迷。

擅長誇口也罷,真的自卑也好,見多了女強男弱的家庭,男人處處落於女人下風,這廂丟了自尊,便去那廂找一個弱於自己的女人,以證明自己的強悍。

胡蘭成需要這樣的證明嗎?或許需要,或者不。從他的文字中來看,在張愛玲面前,他是樂於自我貶抑的。可能,這對他來說,是另一種說不出的快感:看,是這樣卑微淺陋的我,得到如此高高在上的你。你萬般聰慧又能怎樣?人們萬般崇仰你又怎樣?你不還是為我甘願低到塵埃里!反差越大,他的快感越強烈。

倘若的確如此,那麼,只能說,在和張愛玲結婚後,胡蘭成又去招惹別的女人,是他風流心性使然。他就是一隻愛偷腥的貓,只要有魚可叼,逮著機會就大吃大嚼。

1945年春天,胡蘭成去漢陽發表演講,生了一場病,病得很春意盎然,因為在漢陽醫院他認識了一個叫周訓德的小護士。

周訓德當時只有17歲,胡蘭成39歲,年齡在他們那兒當真不是問題,更何況小護士涉世不深,胡蘭成又是情場老手,說好就好上了。難得的是,胡蘭成竟然還能分開心神琢磨「對愛玲是否不應該」。琢磨也是白琢磨,如同嚷著要減肥的人,明知減肥需要節食,見了美食仍忍不住任情饕餮,滿足口腹之慾後,開始懊悔不已,發誓再不放縱。可是,再見到美味,先前的反省全然忘卻了。

胡蘭成待女人有個優點,誠實。和每個女人糾纏時,他都會明白告訴人家他真實的情感生活。胡蘭成有對周訓德提起張愛玲,他問她,你可妒忌?問得頗是有趣。周訓德對答得也頗耐人尋思:「張小姐妒忌我是應該的,我妒忌她不應該。」這姑娘的嘴夠刁。可是,聽在胡蘭成耳里,他忍不住讚歎了:「她說的只是這樣平正,而且謙遜。」

真要命,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姑娘,讓人不禁慨然長嘆:端的是什麼人遇見什麼人。

同年3月,胡蘭成回到上海,在張愛玲那兒住了一個多月。胡蘭成誠實地將他和小護士周訓德的事說給了張愛玲。有時候,誠實甚招人恨。張愛玲是個奇人,她不恨。胡蘭成曾寫道:「每有好花開出牆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塗得不知道妒忌。」

張愛玲糊塗嗎?哪個妻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一心只愛自己?只是,張愛玲太過清醒,她知道,自古以來,「忠貞」只刻在女人心底,男人從來不用忠貞。她的父親不就是浪蕩多情一生嗎!她只認為,天下男子盡如她父親那般,胡蘭成即是明證。逢著這麼一人,有什麼辦法?若是他真愛了別人,那就像樹上長了一個枝幹,還能把它給砍掉嗎?先前張愛玲就對胡蘭成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所以,對於周訓德,張愛玲不吃醋亦不打探,渾似沒事人一樣。

這份清醒,真真是令觀者不知所措,對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為她哀也不是怒也不是。還可怎樣?只得說,她有怎樣的性格,亦決定了她有怎樣的命運。胡蘭成負她,只因她先負了自己,怪不得他人。

卻也又想,假若張愛玲是個世俗女子,丈夫到處留情,她披頭散髮大鬧一場,結果如何?胡蘭成興許要怯了,甚有可能。偏偏張愛玲做不來母老虎,不聞不問,公老虎落得逍遙。胡蘭成曾沾沾自喜地說:「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

或許,可退一步想,張愛玲只是不屑吧,她不屑誰和她比,更不屑和誰爭,和誰爭她都覺得失了自家體面。

體面,是要的,只是有時,倘想求得一世體面,不妨豁出去先舍了一時體面。就像身上隱秘處生了一個瘡,難道僅為要個體面就遮著藏著不給醫生看?不,要勇敢地解開衣裳,讓醫生診斷,下點狠力,忍著痛,去了瘡。健康了,此後自是不必再解衣衫,要多體面有多體面。

同年5月,胡蘭成重返武漢。在武漢,他自然和周訓德住在一起。不知是有結婚的癮,還是想用婚姻形式將每一個他招惹的女人都結結實實地拴在他的後花園裡,他和周訓德談起結婚之事。結婚要行結婚儀式啊,胡蘭成又想:「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顧慮時局變動,不可牽累小周。」他想告訴世人什麼?要人人知道他是一個懂規矩重禮儀的人?

或許什麼都不是,唯一「顧慮時局變動」,他內心惴惴然惶惶然。

這年的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從所有戰場退出,縮回他們的島國。胡蘭成真切地感覺到大禍臨頭了,他又不想坐以待斃。

胡蘭成開始了逃亡之路。

周訓德怎麼辦?胡蘭成自身已是難保,哪還能顧得上她!

胡蘭成9月初先是逃往南京,幾經周折又到了上海。9月下旬,他偷偷地溜進張愛玲處住了一宿。這一夜,兩個人會談些什麼?想必當是無語話凄涼。真箇應了他們先前曾談過的一句樂府詩:來日大難,口燥舌干。

張愛玲有後悔她愛上了這個男人嗎?胡蘭成會不會為他行錯了路而懺悔?

人生就是一個抉擇緊連著另一個抉擇,每一次抉擇都為後來的路埋下喜或悲的種子。若不想吃苦果,抉擇時良知為第一位,不能為自私自利之心而放縱自己的慾望。

當然,男女愛情是例外,愛了就愛了,容不得多想。君子愛上惡婦,淑女愛上渾蛋,愛來的瞬間,人的頭腦容易發昏,辨不清黑白。當苦果釀成,君子莫悲,淑女莫怨,一切儘是自家的選擇,誰叫你識人走了眼呢?受了吧。倘有再度選擇愛的時候,前車之轍後車之鑒,再莫犯傻。

誰不是一邊受傷一邊學會堅強?怕的是,傷痕纍纍了,生活還是一筆糊塗賬,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如此這般,受苦活該。

1945年9月底,胡蘭成逃往浙江諸暨。諸暨有他的老同學斯頌德。多年之前,他閑居在斯家,曾和斯頌德的妹妹眉來眼去,招人厭。現今,無路可走的他,又去了斯家。

他雖做過不光彩的事,但他後來一直和斯家有往來,還曾於斯家貧難時出錢資助。如今他落難而來,斯家收留了他。

12月初,清查漢奸的風聲越來越緊,諸暨也待不下去了。一番商計,斯家決定送胡蘭成去溫州,去范秀美的娘家避難,在鄉下或許要安全一些。就由范秀美相送。

范秀美是誰?她是胡蘭成的同學斯頌德的庶娘,也就是斯頌德父親的姨太太。

這一送,送出了一樁事來。

斯家老爺早就去世,范秀美寡居多年,亦是怨女久曠吧,又碰上胡蘭成浪子多情,兩個人乾柴烈火,一拍即合。還沒到溫州,胡、范二人就行了夫妻之實。胡蘭成是這樣說的:「十二月八日到了麗水,我們遂結為夫妻之好。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終是唯有以身相許。」

「男女感激,至終是唯有以身相許。」一感激就以身相許,這理由倘能站得住腳,天下男女豈不大亂!

斯頌德有胡蘭成這同學,也真叫可憐。先前胡蘭成和他的妹妹糾纏不清,如今又和他父親的姨太太范秀美好上了。這成什麼話?

到了這裡,對胡蘭成這個浪蕩子,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他是多情嗎?哪裡是多情,分明濫情。凡和他多接觸一些時日的女子,他總要將人家哄上他的床。並且,每個和他有關係的女子,他都要給予夫妻的名義。他真的好在意夫妻關係呀。難道在他看來,男女之間建立夫妻關係,如同國家與國家之間建立外交關係一樣,多多益善?可是,那些女子又是怎麼了呢?胡蘭成莫非是一劑迷藥,誰走近他誰就意亂情迷?

聽聽胡蘭成自己怎麼說。胡蘭成對女人向來是誠實的,對著范秀美他毫不隱瞞地和盤托出他的情史。唐玉鳳、全慧文、應英娣且不必說了,太過遙遠,沒法比較,最近的則是張愛玲和周訓德。誰料范秀美對張、周二人一點都不妒忌,更不生恨。胡蘭成得意了:「但她不妒忌愛玲與小周,這原是她對人事的現實明達知禮,而亦是她的糊塗可笑。」

「糊塗可笑」,說得好極了。原來,胡蘭成並非生來就是蠱惑女人的迷藥,只是他恰巧遇見的都是糊塗女人。

唐玉鳳早逝,不提;應英娣是個潑辣角色,不犯糊塗,亦不提;全慧文糊塗,糊塗得到最後成了胡蘭成口中的「神經病」;張愛玲糊塗,是因她生性清冷又清高,凡事不屑爭,以為不爭就能求得靜好安穩;周訓德糊塗,因她年少,初涉情事,怎會是浪蕩子胡蘭成的對手?范秀美呢?她的糊塗直讓人覺得愚了。胡蘭成說:「她聽我說愛玲與小周的好處,只覺如春風亭園,一株牡丹花開數朵,而不重複或相犯。」或許她認為,自己也種在胡蘭成的後花園裡,和其他人兒爭芳鬥豔是一件光榮事。

可悲的范秀美,胡蘭成哪裡是愛她呢?他是這樣說的:「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妻,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

「利用」,胡蘭成到底誠實,或者說,最懂胡蘭成的人只有胡蘭成。女人,於他來說,不過就是「利用」。他利用唐玉鳳成了有婦之夫,唐玉鳳去世,他又利用全慧文填補空房為他生兒育女,到了他覺得全慧文有「神經病」時,應英娣出現了。應英娣的作用就是,除了「神經病」,他還有正常的並且會唱歌的女人,滿足他的風流快活。張愛玲呢?胡蘭成搭上她,很可能只是為了炫耀她的貴族血統,且藉助她的才氣名聲將自己提升一個層次。周訓德,這個小護士是他在外地苦悶中的一個安慰。范秀美更直接了,她是他逃亡中的一個庇護所,僅此而已。

說個來去,最可憐的仍是張愛玲,可嘆她一世才情,遇到胡蘭成這樣一個輕浮的人,先是輸給了年僅17歲的青澀少女周訓德,後又輸給了半老寡婦范秀美。

在溫州,逃亡的胡蘭成的確如先前和張愛玲說的那樣,改名換姓。他姓張,自稱是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的後裔,不過,他不叫「張牽」也不叫「張招」,他叫張嘉儀。「嘉儀」是范秀美為自己的一個女友的孩子取的名字,胡蘭成拿來用了。

胡蘭成對外聲稱他和范秀美是夫妻,許是良心發現,他問范秀美:「我今這樣,好像是對不住斯家。」范秀美安慰他:「你並不是斯家子侄,所以不算犯上。何況我這個人是我自己的,且他們的心裡是明亮的。」這麼一安撫,胡蘭成又不忐忑了。

突然,胡蘭成聽說,身在武漢的周訓德,因受他牽連,已被以涉嫌漢奸罪逮捕。他痛苦難以自抑,想去投案自首,以救出獄中的他親愛的小護士。

就在這時,又突然發生了一件事:張愛玲千里迢迢來溫州尋夫了。這是1946年2月。

張愛玲在上海,一直挂念著生死未卜的胡蘭成,幾經打探,從胡蘭成的一個密友那裡得知他的潛藏地址。冒著料峭的寒風,過諸暨,走麗水,山一程水一程,行行復行行,終於見到夫君,她幽幽地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裡,這溫州城就含有寶珠在放光。」

夫妻別後,千里迢迢終至相見,理應執手相看淚眼,說別後日夜,數寒更思憶。不曾料,她如此深情,他竟萬般憤怒,粗聲粗氣地吼:「你來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可憐的張愛玲,她幾時受過這般委屈?

胡蘭成見到張愛玲,驚而不喜,勃然大怒。對此,他後來的解釋是,夫妻難中相別,妻子尋蹤探夫,本是令人感動的,但張愛玲是超凡脫俗的,就不宜了。這解釋多荒唐可笑。其實,他憤怒是因為他尷尬,他從未對張愛玲說過他和范秀美的事。

他並不知道,張愛玲在來溫州前,已聽說他和范秀美同居的事。張愛玲寬容地想:一個身處險境的男人,遠在外地尋找些安慰是難免的,何況范秀美掩護了他,亂世中在一起,也只是權宜之計。張愛玲對他絲毫沒有責備之心。

他卻這般待她,要她如何不心生蒼涼?

一個女人,孤身一人,山一重水一重,一程又一程,來見一個男人,為的是什麼呢?還不是因為愛!她不要他感恩,只給一些理解也好啊。可惜,佳人情濃,郎君涼薄。

張愛玲住在溫州城中一家旅館裡,胡蘭成白天去陪張愛玲,晚上去陪范秀美。

這種事兒,要誰想來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張愛玲不覺得難為情嗎?她彷彿是胡蘭成的朋友,朋友遠道而來,胡蘭成現身招待,白天說說話,夜晚丟下她在旅館,他回家和妻子共宿。然而,明明張愛玲也是妻子啊。或者說,張愛玲才是名正言順的妻子。

張愛玲還為胡蘭成找理由開脫嗎?想著他畢竟是在逃難,這陣子范秀美才是他名義上的妻子,為避嫌,自是沒法子和她朝暮共處,張愛玲是這樣寬容他的嗎?

有一點不容忽視,這次相見,張愛玲明確感知彼此親近中已有了生分。有時四目相視,半晌沒有一句話,忽聽得窗外牛叫,兩人面面相覷,詫異發獃。

從開始的無話不說到後來的無話可說,夫妻做到這個份上,已算得是走投無路了。

一天上午,張愛玲與胡蘭成在旅館說話,胡蘭成突然腹痛,但他忍著沒說,等到范秀美一來,他立即就說肚子疼。范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問他痛得如何,說等一會兒泡杯熱茶喝喝就會好的。

張愛玲分明是局外人了,連情人都算不得。男人縱使對著情人,若是哪裡癢或痛,亦會說出口,博取情人關心。可是,胡蘭成腹痛忍著不說,范秀美來了,他半是撒嬌半訴苦地喊疼。張愛玲難保不會心碎一地。

胡蘭成卻是覺得這樣好,他說他們三人,有時一起上街,有時一起在旅館裡抱頭痛哭,「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相處倒也融洽。

融洽?所謂的融洽是張愛玲拿隱忍換得的吧。她凡事慣於冷靜自持,彷彿從不牽愁惹恨。她怎會沒有愁苦呢?只是她從不寫在臉上。

初見范秀美,張愛玲就對胡蘭成提起,范秀美生得確實美。這天三人閑坐旅館無事,張愛玲又說起范秀美長得好,要給范秀美畫像。范秀美端坐著,張愛玲筆走如飛,胡蘭成在旁邊看,三個人興味十足。眨眼間就勾出了臉龐,畫出眉眼和鼻子,正待畫眼角,張愛玲卻突然停住了,一臉的凄然和委屈,推說身體不舒服,再也不肯畫下去。

范秀美走了之後,胡蘭成納悶地問:「這樣的神來之筆,為什麼不畫了?」

張愛玲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看上去竟似有夫妻相,難道這就是前世姻緣。心裡不由一陣驚動,就再也畫不下去。」

要她如何不悲傷?他是她的丈夫,別的女人和他朝夕相隨,連眉目唇角都越長越像,她越發像個不相干的人,突兀地插入他們的生活。

一個女人心裡只裝著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心中卻住著數個女人。男女生活,最蒼涼的事,莫過於如此。

胡蘭成卻不以為然,一句安慰的話都沒對張愛玲說。倒是說了他想去武漢自首,以此營救尚在獄中的周訓德。

好吧,范秀美是為避難而尋取的一個庇護所,張愛玲不計較。周訓德呢?他竟肯為她,甘願自首入獄。如此犧牲精神,他何時給過張愛玲一點?

張愛玲是覺得絕望了,可她多想再試一試,看看在胡蘭成心中,她和周訓德,胡蘭成怎樣選擇。

張愛玲終於為愛肯倔強一回了,她說:「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以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下寫下『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何曾給我安穩?在我和小周之間,還是要你做出選擇。你說我無理也罷。」

胡蘭成答道,世景荒蕪,已沒有安穩,何況與小周有無再見之日也未可知。

他還質問張愛玲,早先在上海時,也曾兩次談到他和小周的事,張愛玲雖不悅,卻也無話,為何現在當了真?

多荒唐,到了這地步他竟還振振有詞。他說他和張愛玲的愛是在仙境中的愛,與周訓德、范秀美的愛是塵境中的愛,本不是一樣的,沒有可比性。他待張愛玲如待自己,寧可委屈張愛玲,也不委屈周訓德,如克己待客一般。

視妻為己,視情人為客,兩相衝突時而「克己待客」,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當妻子對他攤牌要他有個了斷時,多會說出此等看似有理其實荒謬的話。這只是男人移情別戀、推諉責任的不實之話罷了。

絕望的張愛玲自傷自憐地說:「我要你選擇,你到底不肯。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雖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塵境中的愛情擊碎了仙境中的愛,剩下的只有悲傷和痛苦,張愛玲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沉重打擊。溫州實在不必再待下去了。

張愛玲回上海那天,颳了大風,風裡有雨。天公應知離情,更著陣陣春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如歌如夢。天地有風雨,張愛玲只有她自己。

回上海不久,張愛玲寄信給胡蘭成,說了這樣的話: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愛真是折磨人的東西。愛得痛,欲放手,又放不得;不放,則越愛越痛。倘若每掉一滴淚,就可化解心頭一分痛,恐怕淚水翻湧成了太平洋,心中的痛還是那麼那麼多那麼那麼深。要人如何得安穩?這塵世有沒有不使人落淚、不讓人受傷的愛?若所有愛情皆是千瘡百孔,去哪裡可尋得一個良醫,要那遍體鱗傷的人兒恢復最初的光潔如玉?

隨信,張愛玲還寄了些錢來,她說:「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幫你渡過難關的。今既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了,不要為我憂念。」

痴心若此,由不得人不為之動容。

在愛情里,不是所有的付出皆能灌溉出明艷的花兒,往往,傷最深的正是那付出最多的人。愛情從來不是一件公平的事,你付出,對方或許會照單全收,但不一定會心生感激,或許竟認為愛來得理所當然,受也受得問心無愧。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何不揮劍斬情絲?愛似於遍野柴垛中生了一堆火,在黑暗中生起火了,好溫暖,好開心,那火光千變萬化,令人迷醉。要維持那火燃著,就要讓那柴垛燒不完,或燒了這垛有那垛。這薪柴需要兩個人一起尋找,一起將找到的薪柴投進熊熊烈火里,火才會更旺。倘若只是一個人添柴,總有燒完了柴火滅的時候,到那時,火就要滅了。就像一個劍客,武功再高強,寶劍再鋒利,終究敵不過衰老,老得動也動不了的時候,一個小孩持一根木棍足可要了他的命,一切榮光於是消失。所有衰敗的愛情,到最後,不論當事人多麼不情願放手,情絲都將被抽盡,愛情死去。

胡蘭成雖是負心人,張愛玲到底做不來絕情人。她並未間斷和胡蘭成的聯繫,經常寄來稿費,補貼胡蘭成的生活之需。

這期間又生出了一樁說來讓人感嘆的事。范秀美孤身一人跑來上海了,她做什麼?找胡蘭成的侄女胡青芸。胡蘭成給胡青芸寫了一封信,大意是說,范秀美懷孕了,讓胡青芸去找張愛玲,要點錢來,讓范秀美墮胎。

張愛玲遇見胡蘭成這種男人,是她運氣實在太差。她在上海頂著「漢奸妻子」的帽子承受各種非議甚或打擊,竟還要籌錢去為「情敵」范秀美墮胎,叫她情何以堪?

運氣差的不只是張愛玲,胡青芸有胡蘭成這個叔叔,亦是多受許多罪。想想看,胡蘭成的幾個孩子都是胡青芸在撫養,她又不是有著通天本事,輕易就掙得來錢,生活自然艱難。何況,人們都知她六叔是漢奸,這無疑給她艱難的生活又添了諸多困難。這一回,她又要領著大肚子的范秀美去找張愛玲拿錢,張愛玲會給她好臉色嗎?

到底,張愛玲還是幫了胡蘭成,哪怕是心裡滴著血。

1946年4月,胡蘭成悄悄離開溫州,又回到諸暨,在斯家住了數月。同年年底,他取道上海再往溫州,經過上海時,在胡青芸的幫助下,他潛進了張愛玲的公寓。

自上次溫州一別,倏忽又將一年,兩個曾經愛得翻江倒海的人,再度相對而坐。只可惜,他們的愛情袍子里鑽滿了虱子,這次相對,怎麼都找不到往昔如痴如夢的氣氛。胡蘭成並不尷尬亦不感傷,反而擺出丈夫的派頭,指責張愛玲日常待人接物的種種不妥,又絮絮叨叨地數落張愛玲上次溫州鄉下「尋夫」的日子裡,有次借宿農家,居然拿人家的洗臉盆洗腳。張愛玲連忙道歉並解釋,說草草過夜,又怎能借到兩個盆子?

看著這個為情所困而亂了分寸的他曾經以為的「仙女」,在他面前依然是低到塵埃里,胡蘭成的感覺一定相當良好,不由得又精神抖擻了,他將自己記述的和周訓德交往的一篇《武漢記》拿出來讓張愛玲看。張愛玲只翻了幾頁,就丟在桌上,說:「看不下去!」

要她如何看得下去?丈夫有了艷遇,又興緻勃勃地如實記錄下艷遇細節,拿給妻子看,再寬容大度的妻子都做不到津津有味地去賞讀吧?譬如有人刺了你一劍,順手把劍遞給你,要你自己扒拉著傷口,細細琢磨他那一劍是如何刺的,然後聽你發出讚美聲,誇他劍法實在是好,你可做得到?

還好,那天夜裡她終於肯直面她千瘡百孔的愛情,和胡蘭成論起周訓德,並夾雜著范秀美,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起來。

胡蘭成依舊做著他那數美並存的夢,他仍舊想保持目前的格局,即名分上有張愛玲,意念中有周訓德,現實中有范秀美,只不過要將這種局勢讓張愛玲知道,並請她坦然接受。

張愛玲不願意陪他做夢了,再爭吵下去亦徒惹無趣,索性一旁坐著,不發一語,只看著燈發獃。胡蘭成以為張愛玲只是故意耍小性子,就玩笑著拿手去打張愛玲的手背,誰知張愛玲震怒異常地「啊」了一聲。

這一聲「啊」,胡蘭成清醒了:他認為的最是糊塗的張愛玲,已從糊塗坑裡爬了上來,就像被催眠的人醒來了,且手上多了一把寒光凜凜的劍。往事不可追,舊夢豈可回?他和張愛玲,已是隔了千重山萬重水,再也回不去了。

當夜,二人分睡。胡蘭成在客廳沙發上蜷了一夜。

次日天亮,胡蘭成去張愛玲的房裡,來到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雙手緊緊地抱著他,淚流滿面,從肺腑里叫了一聲:「蘭成!」深深哽咽,再也說不出話。

愛,行到山窮水盡處,無可奈何花落去。可是,叫人又如何不柔腸百轉、淚水漣漣?

當天上午,胡蘭成掩頭遮面趕到上海外灘,乘船回了溫州。他到底還是逃亡之人,熱鬧繁華的大上海豈容他久留?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晨光里的親吻,顫抖的擁抱,是他們最後一次收割對方,含著淚,透著冰涼。

1947年,國內清查漢奸的風聲漸小,胡蘭成又蠢蠢欲動了,他或許認為他的美好生活終於又可開始了。當時,著名國學大師梁漱溟在四川北碚辦了一家勉仁文學院,在學人中間深有影響。胡蘭成便寫信與梁漱溟論學,因胡蘭成用的是化名,梁漱溟不知他的真實身份,但對他的觀點大為賞識,回信說:「幾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針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胡蘭成得意揚揚,彷彿忘記了自己的漢奸身份,志得意滿地給張愛玲寫信,炫耀著述及自己的心境,最後還忘不了提一句「時有村婦來燈下坐語」。

若僅是炫耀受到梁漱溟先生的賞識倒還罷了,提一句「時有村婦來燈下坐語」是想炫耀什麼?是告訴張愛玲他又將或已有了新的艷遇?

處境稍有好轉,風流浪蕩習性就冒了出來,張愛玲對著這樣的胡蘭成,實不願意再多加理會。她愛他的心,死了。

同年6月10日,張愛玲致信胡蘭成:「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再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

隨信又匯寄了30萬元給胡蘭成,供他生活之需。胡蘭成承認:「信里她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的電影劇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上映了,所以才有這個錢。我出亡至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在最後一次她還如此。」

她待他從來不薄,只是此後她不想再見他,他寫來的信亦是不要再看了。終於到了了斷的時候,說再見,再也不見。他去他的未來,她去她的未來。

只是,無論「我將只是萎謝了」或「我已經不喜歡你了」,這話中藏著多少悲傷、多少次靈魂的搏鬥,該經歷如何的一番內心糾纏,張愛玲才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決然離去?

寫那封信的前一天,也就是6月9日,上海遭到了狂風暴雨的襲擊,街上貨棚被掀翻,到處有積水,交通亦中斷達二十四小時之久。吳淞口外的漁船被吹翻了一百多艘。如果張愛玲的決絕信是在6月9日狂風暴雨中寫的,她的心情該有多凄慘!

那年那月那日風光明媚里相遇,此歲此朝此時風狂雨橫里作別。不過是添了幾年光陰,不僅是添了幾年光陰,還憑空多了諸多回憶。他還是風流浪蕩的他,她早已不是乾淨清芳的她。

她一生最濃烈的愛都給了他,她濃濃烈烈地愛了一回,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了一切。她曾經得到千萬人之中遇見唯一的人的歡悅,曾得到千萬年之中守住戀愛一刻的永恆,但歡悅無永恆,永恆無歡悅,因為那個人到底不是唯一的……

那樣濃烈的愛再也無法給誰了,哪怕餘生漫長。

收到訣別信後不久,胡蘭成想通過張愛玲的摯友炎櫻從中緩和關係,以再修好。他寫信給炎櫻,炎櫻沒有理他。當然,張愛玲更沒有理他。

她愛得傷心、傷情,傷了靈性。那創傷,不僅影響了她的生活,而且影響了她的創作。她勤奮的筆耕得慢了,生花的筆開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覺鈍化了,對意態情致的體悟淡泊了。她的確如她自己所言,從此萎謝了。之後,她再也沒有寫出像先前那樣富有靈氣和才情的作品。

1955年秋,張愛玲離開香港,去了美國。

這之後,張愛玲從美國曾給胡蘭成寄了一張明信片,沒有抬頭,沒有署名,是想向他借些書來參考,並附了一個美國的地址。

胡蘭成一下子就認出這是張愛玲寄來的。他大喜,不但以為舊情可復,亦以為張愛玲仍較喜歡欣賞他,居然鄭重其事地來信索書,足見張愛玲仍是有所顧念,他喜出望外。很快,他按地址回信寄了書,並附上一幀他的最新照片。信中說:「《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中沒有,唯《今生今世》大約下月底可印付,出版後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後所寫。」

1958年,約是秋末冬初,胡蘭成寄了自己剛出版的《今生今世》上冊給張愛玲,信中向張愛玲百般挑逗,指望重修舊好。張愛玲回信說:「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作參考,所以冒失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在這裡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寥寥數語,如同陌路。胡蘭成一見,徹底絕了念想。

後來,《今生今世》下冊出版,胡蘭成馬上給張愛玲寄去,但沒有得到任何迴音。不過,張愛玲收到書後,倒是給她的老朋友夏志清寫了一封信:「不知從哪裡來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他)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

對他出惡聲又有何用?興許這樣翻來覆去地書信來往,多情又自戀的胡蘭成會認為她對他舊情難了呢!豈不是越辯越辯不清。不如理都不理,隨他折騰去。

她已為他荒廢了太多,荒廢到她再沒有什麼可以荒廢了。封鎖一切吧,就如當初她那篇令他感到驚艷的《封鎖》里所寫:「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張愛玲因為一次傷筋動骨的愛,荒廢了自己,但她真的滋潤並成全了胡蘭成。

胡蘭成承認張愛玲對他的成全。他說,他在世上還是有人要感謝的,儘管不多。他自比孫悟空,齊天大聖孫悟空只拜三個人:西天佛祖、南海觀音和自己的師傅唐僧。他一生不曾拜人為師,若要點香謝恩,他點三炷半,一炷感念張愛玲,一炷感激溫州的劉老先生(他在胡蘭成流亡溫州時有收留掩護和照應之恩),一炷敬給孫中山,還有半炷香則謝逃亡時收留過他的日本友人。

他將張愛玲與此三人並列,且列為第一位,對她如此高之抬舉,不在於張愛玲在他狼狽逃亡中給他的幫助,也不在於他們之間的相愛相戀之情。他對張愛玲舉香拜禱,是因為他將張愛玲看作他的文章菩薩,是他難以企及又長久追攀的高度。由於張愛玲,才點開了他的文章之道,從張愛玲處他才真正懂得了什麼是好文章,什麼可以入文章而不鄙俗。

誰能說胡蘭成一無是處呢?他多善於利用所有他經過的女人,就像一塊吸水性強的海綿,那些女人是水,他從她們那兒取走了所有他需要的,然後轉身走開。他豐潤完滿地離開了,女人們卻個個乾癟萎謝了。

人和人往來,說斯文點是為這情那情,若揭去面具,就看見了醜陋:無非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不過,利用亦分境界。高尚的利用,雙贏,是皆大歡喜的;卑下者,利用他人滿足自個兒慾望,同時毫不顧惜地重創了他人。

可惜了張愛玲,一場不得體的愛過後,似繁華城市遇颱風過境,樹折了,屋倒了,道路亦是塌方,遍地狼藉,滿目蒼涼。忽然想起她曾說:「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可以說她是一語成讖嗎?她前半生輝煌奪目,後半生窘迫蒼涼,有著一種參差的對照,一種強烈的對照。

或許,愛情的事,哪怕心碎滿地,也不必說可惜,畢竟在心碎之前曾有那般貼心貼肺的歡喜。

一開始歡天喜地,到最後凄凄慘慘,其間的路,皆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傷心人怪不得別人,春蠶吐絲,作繭自纏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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