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死於革命黨之手的改革者

06-02

薩蘇：縱觀端方的一生，閃光點幾乎都是不斷帶兵平定各地「亂黨」，可說是革命黨的一個剋星，但是最早的時候，他也屬於晚清改革派的一個人物。他的改革體現在什麼地方呢？他仕途開始的官職是霸昌道的道台，霸昌道大致位於今天北京南邊的霸州。在康有為和梁啟超搞百日維新的時候，中央政府設立了一個農工商局，端方是這個部門的負責人。可是百日維新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端方也沒有表現得特別出色的地方，隨後他就不斷跟革命黨發生衝突。與其他鎮壓革命黨的大員不同，端方具備很強的攻擊性。舉個例子，徐錫麟起義被捕，表面上跟端方不沾邊，因為徐錫麟是在安徽起義的，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可是起義之前，是誰通知安徽巡撫要防範革命黨人起義的呢？就是端方。當時還有一個人在上海組織義勇軍，去收復被俄國人侵佔的東北領土。此人進士出身，在翰林院擔任庶吉士，他就是後來的北大校長蔡元培。這件事也被端方給毀了，而且他還四處通緝蔡元培，蔡元培只好改了姓名避居到青島。正是從這件事開始，蔡元培從一個支持立憲的人變成了一個真正支持革命的人。

雪珥：端方是晚清「旗下三才子」之一。「旗下三才子」是指大榮（榮慶，曾因建議先反腐敗再政改而被後世列入保守派）、小那（那桐，著名的腐敗分子，與慶親王合稱為慶那公司）、端老四（端方），都是當時上級著力培養的青年幹部。端方是戊戌變法少數的受益者之一。在戊戌變法之前他還是一個道員，在戊戌變法當中被提為正三品，主持農工商局。戊戌政變之後，他更是擔任了陝西布政使，並代理巡撫，提升得非常快，連升了好幾級。在義和團運動的時候，端方在陝西代理巡撫，升允也在陝西，他們是前後任。他們兩人在那邊把陝西建設得非常好，沒有衝突，義和團也沒有鬧起來，教會也非常收斂。慈禧太后逃離北京的時候就逃到那邊去了，端方和升允都因此得到了提拔重用。後來端方被安排到湖北任巡撫，和張之洞做搭檔。

張之洞的改革花架子很多，但滿人和蒙古人主持的改革，比較實在，不是做給人看的，所以端方的改革步驟、力度遠超出張之洞，甚至在政治上表現得十分自由化。他曾頂著張之洞的壓力，資助湖北的留日學生辦報。當然，因為他的旗人身份，沒人會質疑他的政治動機。據史料記載，蔡鍔這樣典型的革命黨人，端方都給過資助，當然也包括劉師培這樣的保皇黨人。所以端方當時在朝野上下、國內國外的口碑非常好。1905年，他和載澤一人帶一個團出訪歐美，考察憲政，回來之後上《請定國是以安大計折》，力主以日本明治維新為學習藍本，儘快制定憲法。他和載澤成了當時滿人里推動立憲的首要分子、積極分子。同時這兩人也都得到了西方媒體的巨大關注。1905年之後的《紐約日報》，有很多關於端方和載澤的報道。歸國後，端方在拜見慈禧時，慈禧問：「新政都在施行，朝廷該辦的都辦了吧？」端方立即回答道：「還有一事，尚未立憲。」慈禧問：「立憲又能如何？」端方說：「朝廷如行立憲，則皇上可世襲罔替！」這句話令慈禧動容，沉思良久。

1909年，端方接任剛剛去世的楊士驤出任直隸總督。這樣一名省部級官員的任命，卻引起了萬里之遙的美國的強烈關注。美國各大報紛紛在次日進行了報道。著名的《華盛頓郵報》，題目就是《塔夫脫（總統）觀察中國，從端方的任命看到偉大的商貿開放》。美國認為這麼一個改革派上任，對中國是有促進作用的。他們在骨子裡認為端方、載澤是受美國影響非常大的，因為他們曾經訪問過美國。不過端方當這個直隸總督沒半年就下台了。下台的原因非常奇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09年11月20日，李鴻章之孫、農工商部左丞李國傑彈劾端方，稱其在慈禧太后葬禮上「大不敬」，證據有三：葬禮中沿途派人照相；遷奠禮上焚化冠服時，端方的大轎從側旁「橫衝神路」；於風水牆內借行樹為電杆（其實是為了照明）。根據曹汝霖的回憶，李國傑參加典禮後與農工商部郎中冒廣生談及此事，冒廣生說：「此屬大不敬，你為御前大臣，敢彈劾嗎？」李國傑經他一激，便說：「為何不敢？」遂由冒廣生草奏，由李國傑參劾。奏摺一上，攝政王批示交部嚴議，三天後以「恣意任性，不知大體」為由革除端方職務，另調湖廣總督陳夔龍出任直隸總督。當然載灃之所以「小題大做」，也是當時一種權力平衡的需要。

端方在慈禧葬禮中沿途派人照相

慈禧葬禮之紙兵馬俑中的新軍隊伍

慈禧葬禮之紙兵馬俑中的騎兵

在晚清內部，載澤和端方作為開改革之風的先行者，實際上對載灃形成了一種牽制。載灃可以容納漢族人，可以容納袁世凱，甚至可以容納汪精衛，但是不能容納這些人。地位越接近的人，在政治上越是一種敵人。就因為這樣一件小小的事情，端方被迫「下崗」，一直到1911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的那一年，他才重新被任命為鐵路督辦，受命督辦川漢、粵漢鐵路。

當時四川和湖廣保路運動興起，清廷就讓端方去處理難題，因為湖廣是他的老基地。端方還帶了他的弟弟同去，他的弟弟端錦在日本是學鐵路建設的，帶他去的目的就是想解決鐵路問題。當時鐵路已經類似股票和房地產一樣，成了中國經濟的大毒瘤，而且造成很多社會的動亂，所以必須改革。

四川的川漢鐵路公司當時是全國17家民營鐵路公司之一。中央收歸國有，目的是整合全國的資源。當時，川漢鐵路公司的董事長拿了300多萬兩白銀到上海炒股票，炒虧了，所有民營董事都希望中央收歸國有，川漢鐵路董事會提出，300萬兩白銀虧損必須中央承擔。盛宣懷堅決不同意，他當時有一段很有名的話，大意是說，中央政府的錢是全民的錢，是納稅人的錢，我沒有這個權力用這個錢來填補你們的窟窿，該收就按評估的價格收，300萬兩白銀的炒股虧損中央肯定不能承擔。因此，四川董事會就不同意鐵路收歸國有。

於是，同盟會挺身而出，號召發起保路運動。說我們不能讓中央收回去。因為中央收回去，就要把鐵路賣給老外，我們要保護路權。四川局勢因此整個動蕩不定。因為四川的股東很多是當地的地主，私營鐵路實行的是攤派，基本上像樣的地主都成了股東，盛宣懷要把鐵路收回去，收回去就虧損了，等於是割肉。不收回去，名義上的東西還在，一收回去，等於損失立馬就兌現了。他們原來的股票已經貶值了，這幫地主開始鬧騰，結果跟清政府發生了尖銳的對抗。

那幫上訪的人中有人趁亂調戲了知縣的姨太太，保安就動武了，後來形成大規模的衝突。後來又開了槍，被打死的幾個人，後來被封為保路先鋒。這件事搞大了，四川全省炸開了窩。端方就從湖北帶著新軍進入四川。端方帶兵進入四川後，造成了武昌的軍力空虛。實際上這是爆發辛亥革命的很重要的因素。武昌的軍力空虛給潛伏在武昌軍隊里的革命者提供了一個機會。

端方到了四川，軍餉又下不來，他手下的軍人就想著要借用端方的腦袋，作為給武昌革命黨的見面禮。結果當天晚上他手下的軍官就把他們兩兄弟給殺了。他手下的軍官決意殺這兩兄弟的時候有不同意見。結果那些想保端方的人不夠堅定，只是表了個態，一看別人不同意，也就算了。後來他們脫離了這個隊伍，由所謂跟革命黨「有一腿」的那些人，把端方兩兄弟亂刀分屍，用水路趕緊送到武昌去了。一年之後，王國維專門為端方寫詩，這首詩的名字叫《蜀道難》。

當時西方媒體對此進行了大篇幅報道，認為端方作為中國的一代改革先驅，卻因為士兵貪財而被殺。在晚清，這是一個悲劇——革命黨的革命對象，對準的都是清廷體制內一些真正能辦事、真正會辦事，也是真正想改革的人。例如李准，曾率領兩條破舊軍艦趕到西沙、東沙去宣示主權。李准挨了革命黨三次襲擊，都死裡逃生，有一次是重傷。

端方是體制內最能深刻地看到這種政治體制改革實質的人。他謀公共利益，保全國民，為的是全民的幸福，不是為了一家、一姓或者某一種人。

因為一個官員的無能，往往會造成整個政府的顛覆。像載灃、載澤，特別是像端方、善耆這樣的，他們代表的不是八旗的主流，代表的是八旗當中最先進的那部分人。而載振所代表的恰恰是八旗最龐大的一群人，非常聰明，但就是不能辦事，可以說他們是「貴二代」。這些人太招搖了，成了租界里所有報紙中花邊新聞的主要來源，也成為人們號召起來推翻清朝的口實。

薩蘇：端方是有軍事才能的，而且在新軍里有很強的影響力，特別是在南方新軍里。他跟張之洞共同締造了湖北新軍。1908年太湖秋操的時候，他擔任總指揮。中國軍隊開始引入實用的空中武裝（北洋水師曾經使用熱氣球練膽，但無實用價值），就是從端方開始的。第一種空中裝備即是這種日本「山田」式氣球，這個氣球樣子像是一個大麻袋，但是一頭大、一頭小，下面有一個吊籃，是裝人的，當雙方進行炮戰的時候，氣球能升上去觀察對方的陣地。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氣球校射的戰術仍在使用。清朝後期總共舉辦過三次秋操，第一次是在河間舉辦的，搞得很不好，大家連駐地都沒有；第二次搞彰德秋操就比較正式了；等到第三次太湖秋操時，已經可以講求戰略戰術了。可以這麼說，在彰德秋操的時候，中國的新軍已經像一支近代化軍隊了，到了太湖秋操的時候，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氣球校射的戰術仍在使用。清朝對軍事現代化有了更進一步的要求，就是想看一看一些先進技術能不能得到使用。這個先進技術之一就是氣球。

新軍太湖秋操上第一次使用的氣球

太湖秋操新軍留影

這種「山田」式氣球在當時的戰鬥中起了不少作用，在後來打武昌的時候也用到了。馮國璋進攻武昌的時候，他的部隊里就專門有一支氣球隊，使用的就是這種「山田」式氣球。氣球雖好，但是也有弱點，颳風的時候，容易把氣球給吹壞了，我們卻不會自製。所以馮國璋在開始進攻的時候好像還用到氣球，到後來壞了之後就沒再用。從此以後，有很長時間沒有再使用這個東西。飛機出來之後，氣球就更不受重視了，但是日本一直很重視這個東西，一直到抗日戰爭的時候，日本還在使用這種氣球跟中國軍隊打仗。

端方能夠主持一次使用這樣當時最先進武器的大規模軍事演習，而且參與締造的南方新軍在辛亥革命中體現了出色的戰鬥力，其軍事能力可見一斑。

摘自薩蘇、雪珥著《大國作手：清末政改與革命中的40人》（金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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