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筋經》：研究道家南宗丹法的秘籍

盛克琦

《易筋經》功夫馳名於武術界，曾被著名武俠小說家金庸先生在《天龍八部》、《笑傲江湖》等書中渲染成少林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由之此說在武術愛好者和武俠迷中甚是泛濫。雖然金庸先生不是《易筋經》為少林寺「武功秘笈」說的肇始者，但是由於金庸先生武俠小說膾炙人口，自20世紀60年代《天龍八部》出版至今50餘年以來讀者不衰，不能不說金庸先生是此說的推波助瀾者之一。

我與《易筋經》結緣可以說甚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曾得李佩弦先生所傳《熊式易筋經》而研習之。後來在友人處見到《易筋經義》，展讀之下，愛不釋手，借來謄抄一冊得以珍藏。因之對《易筋經》有關資料多給予留意。90年代中，知悉蜀中張義尚老先生（1910-2000）有《真傳易筋經》之授，是其在30年代得之於黃炳南（黃克剛）先生，乃黃輿公山人之真傳，清道光三年（1823）濟一子傅金銓刊刻的《古本易筋經》就是黃輿公山人的藏本。張義尚先生是當代著名內丹學家，身懷丹道、佛密、中醫和武功四門絕學，得承三家四派丹法之秘。

《易筋經》一書歷來僅在少數人中秘密傳抄，堪稱「秘本」。第一次公開刻印，是被傅金銓刊印並推廣，稱其「運之於內則成道，運之於外則成力」。傅金銓是清嘉慶、道光年間著名內丹學家，刊印有《道書十七種》和《證道秘書》。若僅是武術拳腳的鍛煉法，焉能入仙道大師傅金銓的法眼而刊刻樂推之？因此《易筋經》不僅僅是「並其指可貫牛腹，側其掌可斷牛頭，努拳可碎虎腦」的「武功秘笈」，更是一部道教內丹修鍊的「丹經秘典」，該功夫是丹道修鍊中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秘訣。

2010年春在北京白雲觀邂逅吳晟丹豐道長，介紹說《易筋經》訛傳為達摩所著，晚近以來被少林寺顏為「秘本」，甚是可嘆。各個版本《易筋經》大多載有「紫凝道人跋」，嘉慶年間祝文瀾本《易筋經義》明確標署「天啟四年歲次甲子三月天台紫凝道人宗衡跋」。從天台山桐柏宮遠觀南望，即可見紫凝山，重巒疊嶂，秀岩怪石，幽谷奇洞，雲霧繚繞，神奇秀麗。據其實地考察，紫凝山傳為紫凝道人習武著書之地，紫凝道人之名即是以山為號。紫凝道人在天台山深厚的道、釋、武文化的培植下，將道教南宗修鍊和中華武功融為一體，寫下了《易筋經》一書。著名武術史學家唐豪（1896-1959）在《少林武當考》中指出「此書疑是羽流所作」，後來進一步斷定《易筋經》是天台紫凝道人所著。康戈武《中國武術實用大全》以及《中國大百科書·體育卷》等書，也都認為《易筋經》系明天啟四年（1624）天台紫凝道人託名達摩所作。

余忝列道門，雅志玄修，因此對丹豐道長「道家易筋經」之稱謂甚感贊同。胡孚琛教授也曾指出：「《易筋經》源於中國傳統文化，並非傳自印度」，其「功法本是由我國秦漢方仙道所傳導引術逐步創編而來，它的基本框架是道教文化」，「秦漢時，方仙道的養生術中已包含有易筋經的原型」，歷經魏晉南北朝、唐宋等時期的發展定型，「至明代開始流傳於杜會」。

關於明朝天啟年間的「天台紫凝道人」，雖然現在尚難以斷定他就是《易筋經》的作者，但是他在《易筋經》的傳播上應該說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這一點應該說不會錯誤的。私以為，《易筋經》的產生應該與天台山和道教南宗有著非常重要的關係，甚至可以說《易筋經》是道教南宗丹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道教南宗丹法創始於北宋年間張紫陽真人（984-1082），著有《悟真篇》，標誌著南宗丹法正式形成。首先看《悟真篇》云：「始於有作人難見，及至無為眾始知。但見無為為要妙，不知有作是根基。」《易筋經》和《洗髓經》一併而傳，《易筋經》外用揉搗騰其筋膜、導引壯其筋骨，是為「有作」之法；《洗髓經》內行清虛而脫體圓通，了「末後之究竟」也，乃是「無為」之功。《易筋經·總論》云：「清虛者，《洗髓》是也；脫換者，《易筋》是也」，「所言《洗髓》者，欲清其內；《易筋》者，欲堅其外。果能內清虛而外堅固，登聖域在反掌之間耳，何患無成？」又云：「以血肉之軀，而易為金石之體。內無障，外無礙，始可入得定去，出得定來。……奮勇堅往，精進如法，行持而不懈，無不立躋於聖域雲。」《洗髓經》序中也說：「惟《洗髓》義深，精進無基，初學難解，其效亦難至，是為末後之究竟也。及其成也，能隱能顯，穿金透石，脫體圓通，虛靈長活，聚而成形，散則為風，然未可一蹴而至也。《易筋》義淺，而入手有據，初學易解，其效易臻，堪為築基之初起。是必《易筋》之功竟，方可因之而《洗髓》。」若果《易筋》《洗髓》得其要法漸次而修，必然誠如《悟真篇後序》所云：「大丹之法至簡至易，雖愚昧小人得而行之，則立超聖地」也。由此可見《易筋》《洗髓》的功夫全部，正是南宗丹法先「有作」為基、後「無為」為竟的「先命後性」之丹道修鍊程序。

再看《悟真篇》云：「草木陰陽亦兩齊，若還缺一不芳菲。」「陰陽得類方交感，二八相當自合親。」《參同契》也云：「同類易施工兮，非種難為巧」，「欲作伏食仙，宜以同類者。」張義尚先生講南宗同類陰陽之龍虎丹法云：「從頭到尾，龍虎並用，火藥俱全，此是南宗正傳。舉凡築基得葯，以至煉己還丹，功法雖步步不同，但始終皆由身外之龍虎運用，修丹者只坐享其成而已，古稱金鼎火符之道。」《易筋經》有《配合陰陽法》，其云：「天地，一大陰陽也，陰陽相交，而後萬物生。人身，一小陰陽也，陰陽相交，而後百病無。陰陽互用，氣血交融，自然無病。無病則壯，其理分明。然行此功，亦借陰陽交互之義，盜天地萬物之元機也。」《易筋經》運用「配合陰陽」在外揉搗，正是南宗丹法中「陰陽兩齊」「得類交感」的「同類易施工」之妙法，也是「始終皆由身外之龍虎運用」的體現。丹士則在「當揉之時，冥心內觀，著意守中，勿忘勿助，意不外馳，則精、神、氣皆附註一掌之下，是為如法火候。若守中純熟，揉推勻靜，正揉之際，竟能睡熟，更為得法，勝於醒守也」，正是「修丹者只坐享其成而已」。由此可見《易筋經》外用「配合陰陽」相間揉之，丹士內行「冥心內觀，著意守中」，非南宗同類陰陽丹法思想作為指導焉能企及之？

最後，談一下《易筋經》署名「西竺達摩祖師著」的問題。達摩祖師是中國佛教禪宗的創立者，五傳而到慧能大師，著有《壇經》。從文獻記載來看，達磨不可能是《易筋經》的作者，徐哲東和唐豪二位先生已經考證的非常清晰，不再贅言。然而道教內丹修鍊自宋元以來，丹家多持「三教合一」、「道佛雙修」的觀點，甚至認為禪宗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就是「金丹大道」。張紫陽在《悟真篇》後序中稱：「伯端得達磨、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悟真篇三注》道光注曰：「此道正是我達磨祖師西來底意，祖祖相傳，皆此道也。……存性，即玉液煉己之功；修命，即金液還丹之道。愚者卻謂我教禪宗，一言之下，頓悟成佛，此乃誑惑迷愚，安有是理哉！要知金丹即我教中最上一乘之妙。」自張紫陽到徒裔薛道光等，都是將道教「金丹」視為禪宗「最上一乘之妙」，認為自己得到了「達磨、六祖最上一乘」的心法妙旨，甚至視為自己也是達磨、六祖的傳承人。由此可以推斷，《易筋》《洗髓》二經形成文字，當是出自道教南宗一派精於文墨者之手筆，以南宗金丹之術仿張紫陽祖師上承得達磨「最上一乘之妙旨」的遺風假託而署「達摩祖師」之名。由於事出有因，《易筋經》等署名「達摩」也不能看做是故意的「造假」和「偽托」。

紫凝道人隱居天台紫凝山修鍊，該地正是道教南宗的發祥之地，紫凝道人或許就是道教南宗的一脈傳人也未可知，唐豪先生認定《易筋經》出自紫凝道人之手也難以說完全是空穴來風。即使紫凝道人不是《易筋經》的第一作者，從現有的史料看，他是《易筋經》形成文字以來第一個弘法者和推廣人當無疑義。

由於筆者學力粗淺，文法鄙陋，也敬請專家學者、教中大德給予批評指正！

附：

紫凝道人《易筋經義》跋

余讀《易筋經義》，因悟世之緇黃兩家，學者多於牛毛，成者罕於麟角，非道之難得也。蓋內無承受之基，遂無勇往之力，以致或作或輟，或稍得復失，或優柔不奮。在禪家則有入魔之虞，宗門則有迷誤之虞。金丹則有失守之虞，清凈則有枯涸之虞，泥水則有逆鼎之虞，導引則有倦廢之虞，服食則有燥烈之虞，皆因缺此一段作基功夫，難為載道之器耳。

若先習此功，植其根基，安在不入仙佛之域哉？況引而申之，不論士農工商，若有此基，俱堪任重致遠，以成其業，而且病者得之而安，怯者得之而強，外侮聞之而懾，乏嗣得之而延，老者得之而康壯而壽，少者得之純粹以精，女紅得之勤而不怠。是舉天地間，人人當習之功，以是知達摩大師所云：「基此作佛」之語，豈不信然哉？

是功不練不成，一練即成。小練小成，大練大成，有益無咎，有利無弊。吾不知人世間，復有何利益足以比此，復有何妙義足以加此也？是在知之者，好之樂之，以求至乎其極，斯不負古人留經譯義之意耳。或問行功之要，曰智仁勇；又問曰信，專恆而已矣！

時天啟四年歲次甲子三月天台紫凝道人宗衡跋

傅金銓《易筋經》序

順施則凡，逆施則道，亘古及今，萬仙萬佛不能外此而別有造化。順逆者，陰陽也。陰陽交而萬物生，陰陽隔而天地否。《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理之在天下，薦紳先生或有能言之者。

慨自釋迦把斷要津，金缽盂遂沉海底。釋部談空，真機罕露。彼人只知權、頓、漸三法，不知精、氣、神三寶。人皆知三教一原，又孰知三教一法乎？祖祖相傳，同是這個。惟此聖神功用，運之於內則成道，運之於外則成力；運之以求嗣則中的，運之於御女則無敵。祖師慈悲，但願舉世盡成仙佛，讀者其知所輕重矣。吾聞有道之士，神威懾人，揭地掀天，排山倒海，叱逐風雷，斡旋造化，意之所至，無不披靡。力云乎哉，小矣。

是書無刻本，傳寫甚訛，茲得黃輿山人秘本，用較魯魚，因付之梓，以公同志。

道光三年歲次癸未花朝日，濟一道人傅金銓題於合陽丹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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