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彭富春:《周易》的奧義

《周易》以下所引《周易》文本均見黃壽祺等著《周易譯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引文出處只標明其所在篇章。在中國歷史上被尊為群經之首,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並不是沒有理由的。事實上,它塑造了中國人的語言、思想和存在。不理解《周易》,也就無法理解中國人的民族特性。但《周易》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奇書?《周易》由《易經》和《易傳》兩部分組成。《易經》是一部卜筮之書。它根據以陰陽為基本元素的卦象來預測人和事的命運。與此不同,《易傳》則是對於《易經》的解釋和說明。但從《易經》到《易傳》發生了一個根本的轉變,也就是從卜筮之書到智慧之書的變化。《易傳》並非是《易經》的簡單附庸,而是一個在《易經》基礎之上的創造性闡釋。《易傳》將《易經》中的迷信改變成思想,將其遮蔽的真理變成了顯露的真理,將其關於人事的預測升華為天地變易之道。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不是從《易經》去理解《易傳》,而是從《易傳》去理解《易經》。惟有如此,我們才能找到通往《周易》的正確通道。

  但《周易》的偉大之處究竟何在?這在於它說出了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智慧,也就是所謂的易理。何謂易理?易理有三:不易、變易、簡易。

  首先是不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繫辭上傳》第一章)《周易》所揭示的正是天地之間的真理。在天地之間,卑高、動靜、萬物、象形都是定位的、斷分的、生成的和顯現的。因此,天地之道是不變的和永恆的。

  其次是變易。「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盪,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同上)《周易》永恆的真理卻是關於天地萬物變化的真理。這是因為天地之道就是陰陽之道,而陰陽之道就是變化之道。

  最後是簡易。「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同上)《周易》的永恆的、變化的真理也是非常簡明的真理。這在於天地之道如同天地萬物一樣的簡明。因此,易理容易被人認知,也容易為人所實踐。

  一、聖人作易

  一般認為,《周易》人更三聖,世歷三古,為伏羲、文王和孔子所作。但聖人們是如何作易的?

  「《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繫辭上傳》第十章)《周易》雖然是聖人所作,但並非出自人為,而是來自天然。這在於,《周易》不是一般人思慮和行為的結果。當一般人思慮的時候,人懷著一種意願要去想出某種事物的本性。因此,人力圖藉助思想自身的力量去構造事物的圖形。當人作為的時候,人努力根據自己的思想去改變或者創造事物。於是,事物成為人的行為的產品。在上述情形中,事物自身的本性不僅沒有顯現出來,反而被遮蔽,被扭曲。與此相反,聖人作易的時候,任運自然,不關思慮,故無思;任運自動,不假營造,故無為。當聖人無思無為的時候,他的身心便處在靜止虛無的狀態。由此,他能向萬事萬物敞開,能期待和接納它們。同時,萬事萬物也能向聖人走來,如同在鏡子之中揭示自身的形象和本性。這就是聖人和天下萬物的相互感應。通過這樣的感應,聖人能夠認識萬物,並作為天下。在這樣的意義上,無思乃思,無為乃為,具有一種神奇的特性。

  聖人與天地之間的感應是通過一種特別的方式實現的,也就是觀。「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繫辭下傳》第二章)觀是看,與盲目相對。盲目要麼是不能看,要麼是雖然看,卻由於視點的限制而沒有看見什麼。但真正的看也不同於一般的看。作為看法或者意見,一般的看只是隨便看看而已。它並沒有看到事物自身的本性,而只是看到事物外在的一些現象。因此,意見是似是而非的。真正的看卻不同,它是洞見,也就是能夠洞察事物自身所是的樣子,並能夠區分是與非。聖人的觀正是這種意義上的觀。觀就是觀察天地萬物的變化之道。當然,聖人的觀還具體化為仰俯近遠。在這些不同形態的觀中,觀自身的視點和距離發生了變化。於是觀克服了某種單一的觀的限制,而成為了周觀和遍觀,從而能穿透事物的本性。與周觀和遍觀相對應,所觀的是一切存在者,也就是天地萬物,還包括人自身。但聖人所觀的並非是事物具體性的特點,而是象、法和文。這些就是事物的存在的顯現及其顯現物。在此基礎上,聖人觀到了天地的存在本性:陰陽的變化;並觀到了天地間以陰陽來組合的八個基本元素:八卦。由此,聖人揭示了天地萬物的奧妙。

  當然,聖人除了觀自然,也觀人類。因此,《周易》不僅是關於自然演變、也是關於人類歷史演變的書。一方面,六十四卦既是對於自然變化的描述,也是對於人類發展的記錄。另一方面,每一卦的意義的解釋既相關於一個自然的事實,也相關於一個人類的事件。除此之外,《周易》特別打上了作者所處時代的烙印。

  「《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同上,第七章)作者憂患什麼?他並非憂患某個可能突發的危險性的事件,而是憂患命運本身每時每刻所面臨的危機。只有當人們意識到並防範危機的時候,危機才可能變成機遇。《周易》正是一部強調危機並解決危機的書。「是故其辭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傾,其道甚大。百物不廢,懼以終始,其要無咎。此之謂《易》之道也。」(同上,第十一章)所謂易道,其根本就是使事物的發展由危險轉化為平易。

二、卦爻辭的一般意義

  《周易》經的部分雖然有六十四卦,但實際上是由八卦重卦而來,而它又源於陰陽二爻。這就是說,陰陽組成八卦,八卦重爻成六十四卦。在此基礎上,人們撰寫了卦辭和爻辭。

  陰陽二爻是《周易》最基本的要素,它們的意味是值得探討的。從陰陽的字面上講,陰源於月亮,陽源於太陽。但陰陽二爻的符號來源卻並非非常地明晰。陽的符號是一長橫,陰的符號是兩短橫。這兩個符號究竟意味著什麼呢?人們認為它們也許分別代表了男女性器官的形狀,也許是龜卜兆紋的歸類和簡化,也許是基於人類日常生活中其它經驗的總結。這些說法都有其合理性。但真正的問題是,對於天地間普遍存在的陰陽現象,為什麼人們只是採用這種一長和兩短的橫線,而不是運用其他符號?這也許在於,一長和兩短的橫線是最簡明的,而且是易於不斷組合的。人們能想像出比一長和兩短的橫線更好的符號來表現陰陽嗎,例如點、曲線、三角形乃至多邊形、圓形和橢圓形等?在這種比較中,我們可以說,只有一長和兩短的橫線最能表達陰陽。鑒於這種分析,我們關於陰陽兩爻的思考需要改變其方向。人們無須猜測一長和兩短的橫線究竟代表了什麼具體的事物,而是應追問聖人為何用它們來代表陰陽兩種根本的自然現象。

  以陰陽二爻作為基本的元素,聖人們製作了八卦。它們是: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也就是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卦的每一卦由三爻構成。為什麼是三個?人們說它意味著天地人三才。但事實上,陰陽只有三次重疊才能形成八卦。每卦之間的區別首先在於,其陰陽的構成的數量是不一樣的。這可以分為三個類型,三陰或三陽,二陰或二陽,一陰或一陽。由此,每卦的陰陽不是均衡的,不是陰多陽少,就是陰少陽多,或為全陰全陽。每卦之間的區別還在於陰陽二爻排列的順序。除了三陰或三陽之外,兩個二陰或一陽,兩個一陰或二陽的差異就是其從下經中到上的陰陽序列是不一致的。因此,不僅陰陽的數量,而且陰陽的序列的組合決定了八卦自身的個性。從陰陽到八卦的變化已經由兩種抽象的事物的特性發展到具體的事物的現象。實際上,天、地、雷、風、水、火、山、澤不僅意指它們自身,而且意指它們自身所具有的特性。於是,八卦也分別代表了健、順、動、入、陷、麗(附著)、止、說(悅)。由此出發,八卦也指具有健、順、動、入、陷、麗(附著)、止、說(悅)特點的事物,包括了自然和社會現象,乃至人的身體自身的生理構造。在這樣的意義上,八卦可以說是對於天地間一切存在者的分類。不過,這裡出現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天地間只有八卦?同時為什麼萬事萬物只能歸結為八類?這對於《周易》尚未成為一個問題。也許對於聖人來說,八卦是一個自然給予的自明的事實,而無須任何追問的。此外,就八卦自身而言,這八種現象和特性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邏輯在此可能會顯得無能為力。八卦雖然陳列,但它們之間並非一種簡單的並列關係,而是錯綜複雜的關係。這種關係就是根據陰陽的數量和序列來確定的。

  八卦兩兩相重,便構成了六十四卦的卦象。其中每一卦由六爻構成。由於相鄰的三爻可以組成一卦,所以,任何一個由六爻構成的卦實際上不只包括了兩個卦象,而是包括了四個卦象:除了兩個構成的卦之外,還有兩個交互卦。於是,這給予了六十四卦中的任何一卦以豐富的解釋空間。實際上,六爻中的爻位從初到上的序列是一個由低級到高級的過程,表現了這個卦所代表的事物的發展變化。「《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也。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也。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辭擬之,卒成之終。若夫雜物撰德,辯是與非,則非其中爻不備。噫!亦要存亡吉凶,則居可知矣。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二與四同功而異位,其善不同。二多譽,四多懼,近也。柔之為道,不利遠者,其要無咎,其用柔中也。三與五同功而異位。三多凶,五多功,貴賤之等也。其柔危,其剛勝邪?」(《繫辭下傳》第九章)這表明,六爻中每一爻由於其地位的不同,其意義也是具有差異的。一般而言,初位是開端,應潛藏勿用;二位是發展,應適度進取;三位是小成,應謹慎行事;四位是上升,應審時度勢;五位是大成,應顯揚功德;上位是終結,應轉換危機。總之,卦中的六爻以一種符號的形態描述了一個事物發展變化的整體,也就是開端、中間和終結。

  六十四卦是《周易》的主體,也就是經的部分。傳統的易學研究都將它分為上下兩經。上經從「乾」始到「離」止,共三十卦;下經從「咸」始到「未濟」止,共三十四卦。這表明,上經是從天地開端的,乾坤就是天地;下經是從男女開端的,咸就是男女的感應。這是因為,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社會。由此出發,可以斷定《周易》的上經是一部自然的歷史,而下經則是一部人類的歷史。不過,從這種歷史的眼光來看六十四卦的順序還是有些困難的。這在於,上經並非是純粹自然性的,下經也並非是純粹人類性的。毋寧說,上下兩經其實都共同關涉到自然和人類的現象。因此,一直困擾著人們的難題是,六十四卦是依據什麼原則來排列其順序的?這裡必須考慮到卦象之間陰陽的關聯。其實,人們已經發現,六十四卦在乾坤作為開端確定之後,每卦之間的關係基本上不是相反的,就是相因的。所謂相反,是一個事物在發展中成為了另外一種事物,於是,前卦是肯定,後卦是否定;所謂相因,是一個事物和後一個事物構成因果關係,於是,前卦是原因,後卦是結果。整個六十四卦就是依此原則而構成了一個陰陽大化的整體。在這個整體中,也包括了開端、中間和終結。但終結是「未濟」,也就是未完成。它實際上指向了一個新的開端。

  《周易》對於六十四卦和爻都有簡單的說明,這便是卦辭和爻辭。「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繫辭焉以盡其言。」(《繫辭上傳》第十二章)《周易》在觀物取象和假象喻意之後,就是以言表意。雖然就《周易》自身的表達結構而言,象和意優先於言辭,但言辭自身絕非是可有可無的。相反,正是言辭才真正表達出象所含有的意,也才使意義充分地顯現出來。如果沒有言辭的話,那麼《周易》只是一部無人能懂的天書。只是有了以言釋象之後,它才真正成為了一部天人之書,一部通過語言向人的心靈敞開了天的奧妙的書。

  卦爻辭主要是對於卦象及其變化作出描述並給予判斷。「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變者也。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無咎者,善補過者也。是故列貴賤者存乎位,齊小大者存乎卦,辯吉凶者存乎辭,憂悔吝者存乎介,震無咎者存乎悔。是故卦有小大,辭有險易;辭也者,各指其所之。」(同上,第三章)卦爻辭針對事物具體的情況提出具體的判斷,而分成吉凶、悔吝、無咎等。它們表明了事物在其發展過程中吉凶的不同層次。這也提醒人們要針對不同的情況採取不同的措施。

  基於上述特點,《周易》的卦爻辭就不是一般的語言,而是一種神奇的語言。「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開而當名辨物,正言斷辭則備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因貳以濟民行,以明失得之報。」(《繫辭下傳》第六章)正是因為卦爻辭深入細緻地說出了陰陽變化的道理,所以《周易》能夠揭示人的命運和事物的發展。

三、易與天地之道

  雖然《易經》的卦爻辭是針對六十四卦的解說,也就是針對六十四個具體事物的解說,但其自身已經隱含了一系列智慧性的思想。《易傳》的偉大之處在於,它將這種隱含的智慧性思想充分地敞開出來。這種智慧性的思想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是關於天地之道。「《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凶生焉。」(同上,第十章)這表明,天地之道或者天地人之道規定了《周易》的最基本的構成單位:卦和六爻,同時也影響了吉凶的產生。卦不過是像天地人之象,六爻不過是效天地人之動而已。

  《周易》正是基於觀象,而知道了天地人之道。一方面,《周易》顯明了天地人之道,另一方面,天地人之道表明於《周易》。在這樣的意義上,《周易》就是天地人之道自身。它們是同一的。「《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繫辭上傳》第四章)《周易》知道了什麼?它知道幽明、死生和鬼神,也就是一切遮蔽的和顯現的存在者,一切在場者和離席者。正是因為知道什麼是存在的,什麼是不存在的,所以人們可以泰然任之,如天地萬物那樣去生存。不僅如此,人還能與天地同體,和萬物同生。

  作為對於天地人之道的表達,《周易》最根本的意義是揭示了天地人的存在的命運。「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說卦傳》第一、二章)《周易》的卦爻辭固然來源於天地人之道,但它並非是簡單的反映和摹寫,而是探求、發現,讓天地人之道的奧秘自身充分展示出來。這就是「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但什麼是理、性、命?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和關聯?一般的觀點認為,理是物理,性是人性,命是自然的命運。但這並不吻合《周易》文本的原意。事實上,這裡並沒有關涉物與人的不同。理既是物理也是倫理,性既是人性也是物性,命當然遍及天人。理和性在此並沒有什麼根本性的不同,甚至可以互換。但在事物存在的意義上,它們有表達的強弱的差異。理是關於事物存在意義的一般表達,性則是關於事物存在意義的較強表達。至於命,則是關於事物存在意義的終極性表達。《周易》不僅深究了理和性,而且把握了命,也就是天地人終極性的存在意義。當《周易》理解了存在的命運之後,它就可以解釋萬事萬物的生生滅滅。在這樣的意義上,《周易》就不僅闡釋了天地人之道,而且創建了天地人之道。如果沒有《周易》,那麼天地人之道就是遮蔽的;正是有了《周易》,天地人之道才是顯露的。天之道是陰與陽;地之道是柔與剛;人之道是仁與義。

  在天地人之道中,天道的陰陽之道是最根本的,地道和人道都被天道所規定。因此,《周易》的天地之道一般都等同於陰陽之道。「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繫辭上傳》第五章)陰陽之道是天地間的根本大道,但人們由於視角的不同而對於它的認識會有所不同,以至於對於它毫無理解,這就會導致陰陽之道被遮蔽。儘管這樣,陰陽之道卻顯示於萬事萬物之中。

  但何謂陰陽?陰陽是天地間最基本的構成元素和力量。它並非某種實體,而是一種可感覺的對象。毋寧說,它是一種充塞天地間的氣,因此,陰陽可以表達為陰陽二氣。人們往往用正面和反面、積極和消極、肯定和否定來描述陽和陰的特點,但必須注意,這種判斷是存在性的,而非價值性的。

  但陰陽不僅表現為陰陽二氣,而且體現為事物自身的兩種不同的性質,如剛柔、健順、進退、開閉、伸屈、貴賤、高低等。在自然領域,陰陽具體化為天地、日月、暑寒、明暗、晝夜等;在人類領域,陰陽又刻畫為男女、君民、君子小人等。

  在所有這些陰陽現象中,天地亦即乾坤是最根本的。乾坤被理解為通往《周易》奧秘的門戶。「乾坤,其《易》之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繫辭下傳》第六章)在此,乾坤和易是不可分離的。這在於,乾坤作為天地,一個是純粹的陽,另一個是純粹的陰。因此乾坤就可以等同於陰陽。一切陰陽大化不過是乾坤的變化而已。「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繫辭上傳》第六章)乾坤在空間上是無限的,在時間上也是無限的,因此它就是宇宙的奧妙。

  雖然陰陽和乾坤有如此非同尋常的關係,但它們仍然是有差別的。前者是形而上者,後者是形而下者。「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同上,第十二章)道與器顯然是不同的。但不同在什麼地方?一個最直觀的差異就在於無形和有形。陰陽作為道,是無形的,遮蔽的,甚至是不可思考和不可言說的;乾坤作為器,是有形的、顯現的,是可思考和可言說的。但道要表現為器,器要去表達道。於是,道器要統一成一體,正如陰陽和乾坤是同一的一樣。

  陰陽之道作為天地之道在根本上是陰陽的關係之道。因此,揭示陰陽之道的關鍵在於揭示陰與陽之間是如何建立其關係並變化的。

  陰與陽雖然是作為天地間的對立因素,但在根本上是同屬一體的。這也就是陰陽未分的混沌或者是太極。即使是陰陽已分時,它們也是共生的、互補的:孤陰不生,孤陽不長;如果沒有陰,陽將不存在,反之亦然。這就是說,陰陽都是以對方的存在作為自身存在的條件,同時也將自身作為對方存在的條件。這種互為條件就否定了或此或彼的存在,而肯定了共在。

  當然,陰陽的共在並非是一種機械式的並列,而是彼此感應的、交流的。「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繫辭下傳》第五章)天地的陰陽是交感的,也就是彼此感應對方的存在。一方面,陽走向陰;另一方面;陰接納陽。正如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一樣,《易》中出現了一個定律,凡陽爻之行,遇陽爻則阻,遇陰爻則通。陰陽的交感使各自包括了對方的存在,亦即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因為如此,它推動了天地萬物的發生和發育。

  在陰陽的交感過程中,事物會產生一個根本性的變化,也就是陰陽自身不再保持為自身,而是轉化成其對立面。於是,陰變成陽,陽變成陰,陰陽互變。「《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同上,第八章)這種變易的思想是《周易》的核心,並貫穿其始終。就六十四卦的每一卦而言,其六爻都是變化的。乾坤兩卦作為純陽純陰的卦描述了純陽純陰自身的變化,那些陰陽交錯的卦更是凸顯了陰陽之變。從初爻到上爻的六爻不是陽轉向陰,就是陰轉向陽。就六十四卦的整體而言,從前卦到後卦的過程也是變化的。無論是關於自然的卦象,還是關於人類的卦象,它們都是被陰陽的變化之道所規定。

  但易的陰陽變化之道的根本在於生生。「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繫辭上傳》第五章)這種易的生生之德正表明了天地的生生之德。易認為天地之大德曰生。所謂生生就是生而又生,生而再生,生生不息。按照這樣的理解,天地既不是上帝或者神靈的創造,也不是絕對精神的外化和異在,而是一個沒有絕對主宰的自然而然的過程。同時,生生既不源於何物,也不為了何物,只是本然如此。天地萬物自身只是以自身為原因,以自身為目的。

  《周易》對於生生的過程有一個圖式化的說明。「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同上,第十一章)這本身是《周易》的占卜的程序,但同時也被理解為宇宙生成的過程。太極是陰陽未分的原初狀態。兩儀則是太極分化而來的陰陽二氣。由此繼續分成四象,即少陽、太陽、少陰、太陰。八卦就是天、地、山、澤、風、雷、水、火八個事物。從太極經二儀、四象的演變可以理解為宇宙整體的發展,但也可以理解為任何一個事物的發展。因此,事事都有太極,事事都有陰陽。同時,事物的發展從開端進到終結,同時也會從終結回到開端。只是當事物如此發展的時候,它才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過程。

四、聖人之易道

  聖人是《周易》的創造者,也是它的遵守者。無論是就創造者而言,還是就遵守者而言,聖人都是在根據天人合一的原則去認識和行動的。

  在天地人的結構中,聖人具有特別的地位並獲得了獨特的身份。他是人,但並非一般的人,而是和天地最親近的人,因此,他可以成為天地與人的一個中介。一方面,他從天地之間獲得啟示,另一方面,他將這種啟示傳達給人,使天地人合為一體。雖然天人合一對人是一個普遍性的主張,但事實上只有聖人才真正地完成了它。

  聖人在創造《周易》時,實現了天人合一。雖然陰陽八卦已經存在於天地之間,並且作為天地之道在運行,但沒有聖人的觀象和仿效,陰陽之道就不能充分地顯現,也不能為人們所理解。可以說,天地之道通過聖人將自身揭示出來。同時,聖人也不是放任自己的認識和行為,而是完全依照天地之道如其所是地將它們表現出來。「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凶,聖人像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繫辭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斷也。」(《繫辭上傳》第十一章)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既不是片面的天,也不是片面的人,而是天人的共在。一方面是天向聖人敞開自身,另一方面是聖人對於天的仿效。正是這種天人的彼此感應,才有了《周易》的誕生。

  聖人在遵從《周易》時,也實現了天人合一。這就是說,聖人並非按照日常生活世界的一般規則去生活,而是按照《周易》所規定的陰陽之道去生存,從而達到天人一體。聖人的易之道集中表現了根據易理而修身。「夫《易》,聖人所以崇德而廣業也。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同上,第七章)效法天地一方面具體化為知識的學習,另一方面具體化為禮節的教育。通過不斷的本性的修鍊,人就可以找到通往道義的大門,與天地相通。

  但聖人的易道更具體地落實到日常生活世界的思想與行為之中。「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同上,第二章)這還可以更明確地表達為:「《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以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於此。」(同上,第十章)關於聖人的四道還需要詳盡的解釋和說明。

  第一,以言者尚其辭。對於《周易》而言,卦爻辭是聖人揭示天地陰陽變化的語言表達,因此,辭包含了事物命運吉凶的奧妙。對於一般人而言,人自身的言辭也是人自身的生活和思想的直接顯現,而且能傳達給他人。「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同上,第八章)人的言辭不僅是人與人的交流,而且也是人與天地的溝通。在這樣的意義上,言辭是一個人與他人、人與天地之間的一個關鍵點。正因為如此,所以人們要慎言,而且要根據事實如其所是地言說。

  第二,以動者尚其變。既然變化是天地萬物的根本,那麼人們就應該知變和善變。《周易》認為,無論是作為整體的天地還是作為個別的事物,其變化都表現為時。但時並非是一般的時間,而是事物發展的階段性,也即是一個事物的關鍵點或者臨界點。在這樣的時刻,事物的本性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因此,人們認識並把握這樣的時機,時行時止,達到「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但人要能及時變化必須能夠觀幾。幾是事物的細微變化,是吉凶的徵兆。作為萌芽,它正孕育著一個事物的死亡和另一個事物的新生。當人們能知幾見微的時候,就能及時地應變。君子見幾而作,如同神人知變且善變。「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於是《周易》的變易之道也就成為了不易之道。

  第三,以制器者尚其象。《周易》中象的獨特意義在於,聖人們一方面是觀物取象,另一方面是依象制器。人雖然如同其他生物生活在天地之間,但人不同於其他生物,他必須通過自身的勞作去生存。其中器具的發明、使用和革新是一個起跳點。《周易》認為,所謂器具的發明並非是來源於生活自身的經驗,而是依據象的啟示。正因如此,聖人們為人的衣食住行、生和死發明了眾多的器具。這如何可能?這在於,象是對於天地萬物的仿效;但決非簡單的象形,而是複雜的象徵,因此它所表達的是事物的道理。聖人們藉助於象,首先認識了事物的道理,然後依此道理製作了器具。

  第四,以卜筮者尚其占。一般而言,善易者不佔。但占又的確是《周易》最初的本性,它實際上就是一本關於占卜的書。然而占卜本身是有疑問的。一個物品,如龜甲、蓍草等如何可能預測人和物的命運?事實上,關鍵並不在於占卜所使用的工具,而在於占卜的人如何去占卜。《周易》說:「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吉凶與民同患。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其孰能與於此哉!古之聰明睿知,神武而不殺者夫。是以明於天之道,而察於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聖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繫辭上傳》第十一章)這裡已經表明,占卜人不僅用手,而且用心。也許心占是最根本的吧!聖人的心靈是虛靜的,由此它可以感應天地萬物的陰陽變化,知道人事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憑藉如此,聖人可以告訴人們那不可知的神秘莫測的命運。

推薦閱讀:

周易微學堂八字基礎之十二地支論
《焦氏易林》重輯(坤之)
周易
從八字揭示臧天朔的牢獄官災(曲煒) -曲煒周易網
第二部第三十一章 《道德經》原版:下篇(連載中)

TAG:周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