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章太炎諸子略說:道家略說

數道家當以老子為首。《漢書·藝文志》道家首舉《伊尹》、《太公》。然其書真偽不可知,或出後人依託。《管子》之書,可以徵信,惟其詞意繁富,雜糅儒家、道家,難尋其指歸。太史公言其「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蓋管子之大用在此。黃老並稱,始於周末,盛行於漢初。如史稱環淵學黃老道德之術;陳丞相少時,好黃帝、老子之術;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王生處土善為黃老言。然黃帝論道之書,今不可見。《儒林傳》,黃生與轅固爭論湯武革命,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貫於足。」其語見《太公六韜》。然今所傳《六韜》不可信,故數道家當以老子為首。

   《莊子·天下篇》自言與老聘、關尹不同道。老子多政治語,莊子無之;莊子多超人語,老子則罕言。雖大旨相同,而各有偏重,所以異也。《老子》書八十一章,或論政治,或出政治之外,前後似無系統。今先論其關於政治之語。老子論政,不出因字,所謂「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是也。嚴幾道(復)附會其說,以為老子倡民主政治。以余觀之,老子亦有極端專制語,其雲「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非極端專制而何?凡尚論古人,必審其時世。老子生春秋之世,其時政權操於貴族,不但民主政治未易言,即專制政治亦未易言。故其書有民主語,亦有專制語。即孔子亦然。在貴族用事之時,唯恐國君之不能專制耳。國君苟能專制,其必有愈於世卿專政之局,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然此二語法家所以為根本。

   太史公以老子、韓非同傳,於學術源流最為明了。韓非解老、喻老而成法家,然則法家者,道家之別子耳。余謂老子譬之大醫,醫方眾品並列,指事施用,都可療病。五千言所包亦廣矣,得其一術,即可以君人南面矣。

   漢文帝真得老子之術者,故太史公既稱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於治;又稱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蓋文帝貌為玄默躬化,其實最擅權制。觀夫平、勃誅諸呂,使使迎文帝。文帝入,即夕拜宋昌為衛將軍,領南北軍;以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其收攬兵權,如此其急也。其後賈誼陳治安策,主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文帝依其議,分封諸王子為列侯。吳太子入見,侍皇太子飲博,皇太子引博局提殺之,吳王怨望不朝,而文帝賜之几杖,蓋自度能制之也。且崩時,誡景帝,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蓋知崩後,吳楚之必反也,蓋文帝以老、庄、申、韓之術合而為一,故能及此。然謂周雲成、康,漢言文、景,則又未然。成康之世,諸侯宗周;文帝之世,諸侯王已有謀反者。非用權謀,烏足以制之?知人論世,不可同年而語矣。

   後人往往以宋仁宗擬文帝,由今觀之,仁宗不如文帝遠甚。雖仁厚相似,而政術則非所及也。仁宗時無吳王叛逆之事;又文帝之於匈奴與仁宗之於遼、西夏不同。仁宗一讓之後,即議和納幣,無法應付;文帝則否,目前雖似讓步,卻能養精蓄銳,以備大舉征討,故後世有武帝之武功。周末什一而稅,以致頌聲。然漢初但十五而取一(高帝、惠帝皆然),文帝出,常免天下田租,或取其半,則三十而一矣。又以緹縈上書,而廢肉刑。此二事可謂仁厚。然文帝有得於老子之術。老子之術,平時和易,遇大事則一發而不可當,自來學老子而至者,惟文帝一人耳。

   《老子》書中有權謀語,「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也。凡用權謀,必不明白告人。而老子筆之於書者,以此種權謀,人所易知故爾。亦有中人權謀而不悟者,故書之以為戒也。

   歷來承平之世,儒家之術,足以守成;戡亂之時,即須道家,以儒家權謀不足也。凡戡亂之傅佐,如越之范蠡(與老子同時,是時《老子》書恐尚未出),漢初之張良、陳平(二人純與老子相似。張良嘗讀《老子》與否不可知,陳平本學黃老),唐肅宗時之李泌,皆有得於老子之道。蓋撥亂反正非用權謀不可,老子之真實本領在此。然即「無為而無不為」一語觀之,恐老子於承平政事亦優為之,不至如陳平之但說大話(文帝問左丞相周勃:「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不知。問:「天下錢穀一歲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惶愧汗出浹背。帝問左丞相陳平,平曰:「有主者。」帝曰:「君所主者何事?」平曰:「宰相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蓋周勃武夫,非所能對;陳平粗疏,亦不能對也)。承平而用老子之術者,文帝之前曹參曾用蓋公,日夜飲酒百不治事,以為法令既明,君上垂拱而臣下守職,此所謂「無為而無不為」也。至於晉人清淡,不切實用,蓋但知無為,而不知無不為矣。

   至於老子之道最高之處,第一看出常字,第二看出無字,第三發明無我之義,第四倡立無所得三字,為道德之極則。《老子》首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常道、常名,王汪不甚明白,韓非《解老》則言之然,謂「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後衰者,不可謂常;唯與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蓋常道者,不變者也。《莊子·天下篇》稱「老聃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常無有者,常無、常有之簡語也。老子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又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無名故為常,有名故非常。徼者邊際界限之意。夫名必有實,實非名不彰,徹去界限,則名不能立,故云「常有欲以觀其徼也。」聖人內契天則、故常無以觀其妙。外施於事,故常有以觀其徼。建之以常無有者,此之謂也。

   《老子》云:「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後之言佛法者,往往以此斥老子為外道,謂「無何能生有?」然非外道也。《說文》:「無,奇字無也,通於元者。」虛無,道也。《爾雅》:「元,始也。」夫萬物實無所始。《易》曰:「大哉乾元。」首出庶物,是有始也。又曰:「見群龍無首。」天德不可為首,則無始也。所謂有始者,畢竟無始也。《莊子》論此更為明白,云:「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說文系傳》云:「無通於元者,即未始有始之謂也。」又佛法有緣起之說,唯識宗以阿賴耶識為緣起;《起信論》以如來藏為緣起。二者均有始。而《華嚴》則稱無盡緣起,是無始也。其實緣起本求之不盡,無可奈何,乃立此名耳。本無始,無可奈何稱之曰始,未必純是;無可奈何又稱之曰無始,故曰無通於元。儒家無極、太極之說,意亦類是。故老子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語本瞭然,非外道也。

   無我之言,《老子》書中所無,而《莊子》詳言之。太史公《孔子世家》:「老子送孔子曰:『為人臣者毋以有已,為人子者毋以有已』。」二語看似淺露,實則含義宏深。蓋空談無我,不如指切事狀以為言,其意若曰一切無我,固不僅言為人臣、為人子而已。所以舉臣與子者,就事說理,《華嚴》所謂事理無礙矣。於是孔子退而有猶龍之嘆。夫唯聖人為能知聖,孔子耳順心通,故聞一即能知十,其後發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論,顏回得之而克已。此如禪宗之傳授心法,不待繁詞,但用片言隻語,而明者自喻。然非孔子之聰明睿智,老子亦何從語之哉(老子語孔子之言,《禮記·曾子問》載三條,皆禮之粗跡,其最要者在此。至無我、克已之語,則《莊子》多有之)!

   《德經》以上德、下德開端(是否《老子》原書如此,今不可知),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德者得也,不德者,無所得也。無所得乃為德,其旨與佛法歸結於無所得相同,亦與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符合。蓋道不可見,可見即非道。望道而未之見者,實無有道也。所以望之者,立文不得不如此耳,其實何嘗望也。佛家以有所見為所知障,又稱理障。有一點智識,即有一點所知障。縱令理想極高,望去如有物在,即所知障也。今世講哲學者不知此義,無論剖析若何精微,總是所知障也。老子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之一字,於老子自當重視。然老子又曰「滌除玄覽」,玄且非掃除不可,況其他哉!亦有極高極深之理,自覺絲毫無謬,而念念不舍,心存目想,即有所得,即所謂所知障,即不失德之下德也。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無知故所知障盡。顏子語孔子曰:「回益矣,忘仁義矣。」孔子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坐忘矣。」孔子乃稱:「而果其賢乎!丘請從而後。」蓋從忘者,一切皆忘之謂,即無所得之上德也。此種議論,《老子》書所不詳,達者觀之立喻;不達者語之而不能明。非如佛書之反覆申明,強聒而不舍。蓋儒以修已治人為本;道家君人南面之術,亦有用世之心。如專講此等玄談,則超出範圍,有決江救涸之嫌。政略示其微而不肯詳說,否則,其流弊即是清淡。非惟禍及國家,抑且有傷風俗,故孔老不為也。印度地處熱帶,衣食之憂、非其所急;不重財產,故室廬亦多無用處;自非男女之欲,社會無甚爭端。政治一事,可有可無,故得走入清淡一路而無害。中土不然,衣食居處,必賴勤力以得之,於是有生存競爭之事。團體不得不結,社會不得不立,政治不得不講。目前之急,不在乎有我無我,乃在衣食之足不足耳。故儒家、道家,但務目前之急;超出世間之理,不欲過於講論,非智識已到修養已足者,不輕為之語。此儒、道與釋家根本雖同,而方法各異之故也。

   六朝人多以老、庄附佛法(如僧祐《宏明集》之類),而玄奘以為孔、老兩家,去佛甚遠,至不肯譯《老子》,恐為印度人所笑,蓋玄奘在佛法中為大改革家,崇拜西土,以為語語皆是,而中國人語都非了義。以玄奘之智慧,未必不能解孔子、老子之語,特以前人註解未能瞭然,雖或瀏覽,不足啟悟也。南齊顧歡謂孔、老與佛法無異,中國人只須依孔、老之法、不必追隨佛法,雖所引不甚切當,而大意則是。(《南齊書》五十四載歡之論曰:「國師、道士,無過老、庄;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佛,誰則當之?二經所說,如合符契,道則佛也,佛則道也。其聖則符,其跡則反。」又云:「理之可貴者道也;事之可賤者俗也。舍華效夷,義將安取?」)至老子化胡,乃悠謬之語。人各有所得,奚必定由傳授也。

   道士與老子無關,司馬溫公已見及此。道士以登仙為極則,而莊子有齊死生之說,又忘老聃之死,正與道士不死之說相反也。漢武帝信少翁、欒大、李少君之屬以求神仙,當時尚未牽合神仙、老子為一。《漢書·藝文志》以神仙、醫經、經方同入方技,可證也。漢末張道陵注《老子》(《宏明集》引),其孫魯亦注《老子》(曰:想余注《老子》。想餘二字不可解),以老子牽入彼教,殆自此始。後世道士,乃張道陵一派也。然少翁輩志在求仙,道陵亦不然,僅事祈禱或用符籙捉鬼,謂之劾禁。蓋道士須分兩派:一為神仙家,以求長生、覬登仙為務;一為劾禁家,則巫之餘裔也。北魏寇謙之出,道士之說大行。近代天師打蘸、畫符、降妖而不求仙,即是劾禁一派。前年,余寓滬上,張真人(六十二代天師張元旭)過訪,余問煉丹否?真人曰:「煉丹須清心寡欲。」蓋自以不能也。

   梁陶宏景為《本草》作注,又作《百一方》,而專務神仙。醫家本與神仙家相近,後世稱陶氏一派曰茅山派;張氏一派曰龍虎山派。二派既不同,而煉丹又分內丹、外丹二派。《抱朴子》載煉丹之法,唐人信之,服大還而致命者不少,後變而為內丹之說,《悟真篇》即其代表。然於古有漢人所作《參同契》,亦著此意。元邱處機(即長春真人,作《西遊記》者),亦與內丹相近,白雲觀道士即此派也。此派又稱龍門派。是故,今之道士,有此三派,而皆與老子無關者也。

   神仙家、道家,《隋志》猶不相混。清修《四庫》,始混而為一。其實煉丹一派,於古只稱神仙家,與道家毫無關係。宋元間人集《道藏》,凡諸子書,自儒家之外,皆被收錄。余謂求仙一派,本屬神仙家,前已言之。劾禁一派,非但與老子無關,亦與神仙家無關。求之載籍,蓋與《墨子》為近。自漢末至唐,相傳墨子有《枕中五行記》(其語與墨子有無關係,不可知)。《後漢書·劉根傳》:「根隱居嵩山,諸好事者就根學道。太守史祈,以根為妖妄,收而數之曰:『汝有何術,而惑誣百姓?』根曰:『實無他異,頗能令人見鬼耳。』於是左顧而嘯,祈之亡父、祖及近親數十人皆反縛在前,向根叩頭。祈驚懼,頓首流血。根默然,忽俱去不知所在。」余按:其術與《墨子·明鬼》相近。劉根得之何人不可知,張道陵之術與劉根近似,必有所受之也。蓋劾禁一派,民老子無關,要非純出黃巾米賊,故能使晉世士大夫若王羲之、殷仲堪輩皆信之也。

   莊子自言與老聃之道術不同,「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此老子所不談,而莊子聞其風而悅之。蓋莊子有近乎佛家輪迴之說,而老子無之。莊子云:「若人之形老,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此謂雖有輪迴而不足懼,較之「精氣為物、遊魂為變」二語,益為明白。老子但論攝生,而不及不死不生,莊子則有不死不生之說。《大宗師》篇,南伯子葵問乎女偊稱卜梁倚守其道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又守之七日,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天下者,空間也。外天下則無空間觀念。物者實體也。外物即一切物體不足攖其心。先外天下,然後外物者,天下即佛法所謂地水火風之器世間,物即佛法所謂有情世間也。已破空間觀念,乃可破有情世間,看得一切物體與已無關,然後能外生。外生者,猶未能證到不死不生,必須朝徹而見獨。朝徹猶言頓悟,見獨則人所不見,已獨能見,故先朝徹而後能見獨。人為時間所轉,乃成生死之念。無古今者,無時間觀念,死生之念因之滅絕,故能證知不死不生矣。佛家最重現量,陽明亦稱留得此心常現在。莊子雲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者,亦此意也。南伯子葵、女偊、卜梁倚,其人有無不可知。然其言如此,前人所未道,而莊子盛稱之,此即與老聃異趣。老子講求衛生,《庚桑楚》篇,老聃為南榮(走硃)論衛生之經可見。用世涉務必先能衛生。近代曾國籓見部屬有病者輒痛呵之,即是此意。《史記·老子列傳》稱老子壽一百六十餘。衛生之效,於此可見。然莊子所以好言不死不生,以彭祖、殤子等量齊觀者,殆亦有故。《莊子》書中,自老子而外,最推重顏子,於孔子尚有微辭,於顏子則從無貶語。顏子之道,去老子不遠,而不幸短命,是以莊子不信衛生而有一死生、齊彭殤之說也。

   內篇以《逍遙》、《齊物》開端,淺言之,逍遙者,自由之義;齊物者,平等之旨。然有所待而逍遙,非真逍遙也。大鵬自北冥徙於南冥,經時六月,方得高飛;又須天空之廣大,扶搖、羊角之勢,方能鼓翼。如無六月之時間,九萬里之空間,斯不能逍遙矣。列子御風,似可以逍遙矣,然非風則不得行,猶有所待,非真逍遙也。禪家載黃龍禪師說法,呂洞賓往聽,師問道服者誰,洞賓稱雲水道人。師曰:「雲千水涸,汝從何處安身?」此襲莊子語也。無待,今所謂絕對。唯絕對乃得其自由。故逍遙雲者,非今通稱之自由也。如雲法律之內有自由,固不為真自由;即無政府,亦未為真自由。在外有種種動物為人害者;在內有飲食男女之欲,喜怒哀樂之情,時時困其身心,亦不得自由。必也一切都空,才得真自由,故後文有外天下,外物之論,此乃自由之極至也。

   齊物論三字,或謂齊物之論,或謂齊觀物論,二義俱通。莊子此篇,殆為戰國初期,學派紛歧、是非蜂起而作。「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莊子則以為一切本無是非。不論人物,均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惟至人乃無是非。必也思想斷滅,然後是非之見泯也。其論與尋常論平等者不同,尋常論平等者僅言人人平等或一切有情平等而已。是非之間,仍不能平等也。莊子以為至乎其極,必也泯絕是非,方可謂之平等耳。

   揆莊子之意,以為凡事不能窮究其理由,故云「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然之理即在於然,不然之理即在於不然。若推尋根源,至無窮,而然、不然之理終不可得,故云然於然、不然於不然,不必窮究是非之來源也。《逍遙》、《齊物》之旨,大略如是。

   《養生主》為常人說法,然於學者亦有關係。其雲「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斯言良是。夫境無窮,生命有限,以有限求無窮,是夸父逐日也。《養生主》命意淺顯,頗似老子衛生之談。然不以之為七篇之首,而次於第三,可知莊子之意,衛生非所重也。世間惟愚人不求知,稍有智慧,無不竭力求知。然所謂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天下安有此事?如此求知,所謂殆已。其末云:「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以薪喻形骸,以火喻神識。薪盡而火傳至別物。薪有盡而火無窮,喻形體有盡而神識無盡。此佛家輪迴之說也。

   《人世間》論處世之道,顏子將之衛、葉公問仲尼二段可見,其中尤以心齋一語為精。宋儒亦多以晏坐為務。余謂心齋猶會也。古者以《詩》、《書》、禮、樂教士,《詩》、《書》屬於智識,禮樂屬於行為。古人守禮,故能安定。後人無禮可守,心常擾擾。《曲禮》云:「坐如屍,立如齋。」此與晏坐之功初無大異。常人閑居無事,非昏沉即掉舉。欲救此弊,惟有晏坐一法。古人禮樂不可斯須去身,非禮勿動(動者,非必舉手投足之謂,不安定即是動)、非禮勿言(心有思想即言也),自不必別學晏坐。「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並舉,非崛強、亦非傴僂,蓋在不申不屈之間矣。古有禮以範圍,不必晏坐,自然合度。此須觀其會通,非謂佛法未入中土之時,中土絕無晏坐法也。心齋之說與四勿語(「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相近,故其境界,亦與晏坐無異。向來注《莊子》者,於「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十二字多不瞭然,謂室比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然闋宇終不可解。按:《說文》,「事已閉門」為闋,此蓋言晏坐閉門,人從門隙望之,不見有人,但見一室白光而已。此種語,佛書所恆道,而中土無之,故非郭子玄所知也。

   《德充符》言形骸之不足寶,故以兀者王駘發論,至謂王駘之徒與孔子中分魯國,則其事有無不可知矣。中有二語,含意最深,自來不得其解,曰:「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余謂此王駘之絕詣也。知者,佛法所謂意識;心者,佛法所謂阿賴耶。阿賴耶恆轉如瀑流,而真如心則無變動。常心者,真如心之謂。以止觀求阿賴耶,所得猶假;直接以阿賴耶求真如心,所得乃真。此等語與佛法無絲毫之異。世間最高之語,盡於此矣。

   《大宗師》篇有不可解處,如「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喉踵對文,自當訓為實字,疑參神仙家言矣。至乎其極,即為卜梁倚之不死不生,如此方得謂之大宗師。

   《應帝王》言變化不測之妙。列子遇季咸而心醉,歸告其師壼子。季咸善相人,壼子使之相,示之以地文、示之以天壤、示之以太沖,最後示之以虛而委蛇。季咸無從窺測,自失而走。此如《傳燈錄》所載忠國師事,有西僧能知人心事,師往問之,僧曰:「汝何以在天津橋上看猢猻耶?」師再問之,僧又云云。最後一無所念而問之,僧無從作答,此即壼子對季咸之法矣。

   要之,內篇七首,佛家精義俱在。外篇、雜篇與內篇稍異。蓋《莊子》一書,有各種言說,外篇、雜篇,頗有佛法所謂天乘(四禪四空)一派。《讓王篇》主人事,而推重高隱一流。蓋莊子生於亂世,用世之心,不如老子之切,故有此論。郭子玄注,反薄高隱而重仕宦。此子玄之私臆,未可輕信。子玄仕於東海王越,招權納賄,素論去之,故其語如此,亦其所也,惟大致不謬耳。外篇、雜篇,為數二十六;更有佚篇,郭氏刪去不注,以為非莊子本旨。雜篇有孔子見盜跖及漁父事,東坡以為此二篇當刪。其實《漁父》篇未為揶揄之言,《盜跖》篇亦有微意在也。七國儒者,皆托孔子之說以糊口,莊子欲罵倒此輩,不得不毀及孔子,此與禪宗呵佛罵相似。禪宗雖呵佛罵祖,於本師則無不敬之言。莊子雖揶揄孔子,然不及顏子,其事正同。禪宗所以呵佛罵祖者,各派持論,均有根據,非根據佛即根據祖,如用尋常駁辨,未必有取勝之道,不得已而呵佛罵祖耳。孔子之徒,顏子最高,一生從未服官,無七國遊說之風。自子貢開遊說之端,子路、冉有皆以從政終其身。於是七國時仕宦遊說之士,多以孔子為依歸,卻不能依傍顏子,故莊子獨稱之也。東坡生於宋代,已見佛家呵佛罵祖之風,不知何以不明此理,而謂此二篇當刪去也。

   太史公謂莊子著書十餘萬言,剽剝儒墨。今觀《天下》篇開端即反對墨子之道,謂墨子雖能任,奈天下何?則史公之言信矣。惟所謂儒者乃當時之儒,非周公、孔子也。其譏彈孔子者,凡以便取持論,非出本意,猶禪宗之呵佛罵祖耳。

   老子一派,傳者甚眾,而《莊子》書,西漢人見者寥寥。史公而外,劉向校書,當曾見之。桓譚號為博覽,顧獨未見《莊子》。班嗣家有賜書,譚乞借《莊子》,而嗣不許。《法言》曾引《莊子》,殆揚子云校書天祿閣時所曾見者。班孟堅始有解《莊子》語,今見《經典釋文》。外此,則無有稱者。至魏晉間,《莊子》始見重於世,其書亦漸流傳。自《莊子》流傳,而清談之風乃盛。由清談而引進佛法,魏晉間講佛法者,皆先究《莊子》(東晉支遁曾注《莊子》),《宏明集》所錄,皆庄佛並講者也。漢儒與佛法捍格,無溝通之理。明帝時佛經雖入中士,當時視之,不過一種神教而已。自莊子之說流行,不啻為研究佛法作一階梯,此亦猶利瑪竇入中國傳其天算之學,而中國人即能了悟。所以然者,利瑪竇未入之前,天元、四元之術,已研究有素,故易於接引也。

   清儒謂漢稱黃老,不及老莊,黃老可以致治,老莊惟以致亂。然史公以老、庄、申、韓同傳,老子有治天下語。漢文兼參申韓,故政治修明。莊子政治語少,似乎遺棄世務。其實,庄在老後,政治之論,老子已足;高深之論,則猶有未逮,故莊子偏重於此也。漆園小吏,不過比今公安局長耳,而莊子任之。宦愈小,事愈繁劇,豈莊子純然不涉事條哉!清談之士,皆是貴族,但借莊子以自高,故獨申其無為之旨。然不但清談足以亂天下,講理學太過,亦足以亂天下。亭林謂今之心學,即昔之清談,比喻至切。此非理學之根本足以亂天下,講理學而一切不問,斯足以亂天下耳。以故,黃老治天下、老莊亂天下之語,未為通論也。

                              陳攖寧會長:中華道教會緣起

     粵自崆峒演教,軒轅執弟子之儀;柱下傳經,仲尼興「猶龍」之嘆。道教淵源,由來久矣。蓋以天無道則不運,國無道則不治,人無道則不立。萬物無道則不生,道豈可須臾離乎? 

   

  夫道有入世,必有出世;有通別,亦有旁支。 

   

  若彼磻溪垂釣,呂尚扶周;圯橋授書,子房佐漢。三分排八陣之圖,名成諸葛;一統定中原之鼎,策仗青田。此入世之道也。 

   

  又若積精累氣,黃庭經顯示真修;抽坎填離,參同契隱藏口訣。勾漏丹砂,談稚川之韻事;松風庭院,羨宏景之閑情。此出世之道也。 

   

  況復由道而通於政,則有洪範九疇,周官六部;由道而通於兵,則有陰符韜略,孫武權謀;由道而通於儒,則有仲舒楊雄,濂溪康節;由道而通於法,則有商鞅李悝,申子韓非;由道而通於醫,則有素問靈樞,千金肘後。由道而通於術,則有五行八卦,太乙九宮。此道家之通別也。 

   

  以言煉養,則南方五祖,北地七真,雙延緒脈;以言醮籙,則句容茅山,江西龍虎,咸擅威儀,此道教之支派也。至於小道之巫醫,則辰州祝由,救急屢驚奇效;衛道之拳技,則武當太極,功夫授自明師。誠可謂道海汪洋,莫測高深之量。道功神秘,難覓玄妙之門矣! 

   

  再論及道藏全書,閱四千餘年之歷史,擁五千餘卷之縹緲。三洞四輔之歸宗,一十二部之釋例。尊之者,稱為雲篆天章,赤文紫字;美之者,比喻琅函瓊札,玉版金繩。姑勿辯其是非,要可據為考證,歷代夫亡典籍,猶多附此而存。豈惟道教門庭之光輝,亦是中華文化之遺產。雖嫌雜而多端,小儒咋舌,所幸博而能約,志士關懷。 

   

  請慢嗤迷信,須知乃昔賢抵抗外教侵略之前鋒;切莫笑空談,應恃作今日團結民族精神之工具。 

   

  嗟夫!世變已亟,來日大難。強敵狼吞,群夷鴟顧。此何時耶? 

   

  倡本位文化救國說者,固一致推崇孔教矣。然孔教始於儒家,儒家出於道家。有道家遂有道教。試以歷史眼光,觀察上下五千年本位文化,則知儒家得其局部,道家竟其全功。儒教善於守成,道教長於應變。事實具在,毋庸自謙 

   

  故嘗謂吾國,一日無黃帝之教,則民族無中心;一日無老子之教,則國家無遠慮。先武功,後文治,雄飛奮勵,乃古聖創業之宏規;以柔弱,勝剛強,雌守待時,亦大智爭存之手段。積極與消極,道原一貫,而用在知機;出世與入世,道本不同,但士各有志。 

   

  他教每厭棄世間,妄希身後福報,遂令國家事業,盡墮悲觀。道教倡唯生學說,首貴肉體健康,可使現實人生,相當安慰。他教侈講大同,然弱國與強國同教,後患伊於胡底?道教基於民族,苟民族肯埋頭建設,眼前即是天堂。 

   

  嗚呼!筦百家之總鑰,濟儒術之窮途,攬國家之結晶,正新潮之思想,舍吾道教,其誰堪負此使命哉? 

   

  今夫有道自不能無教,無教則道何以弘?有教自不能無會,無會則道何以整?同仁等忝屬黃帝子孫,生在中華國土。大好河山,慨念先民之遺烈;異端角逐,忍看國教之淪亡。奚集同志。組織此會。根據現行法律,擬定規條; 

   

  呈。組織此會。根據現行法律。擬定規條。呈請黨政機關,准許成立。 

   

  從茲大道偕八德同流,道儒何妨合作。達變與經常並重,奇正相輔而行。將見禹域風披,具身使臂,臂使指之效;天人感應,徵危轉安,凶化吉之祥。民族精神,庶有賴焉! 

   

   

   

  黃帝紀元四千六百三十三年即中華民國二十月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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