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奧巴馬的美國夢是美夢還是噩夢(下)?

三、奧巴馬當選是否會成為美國社會分裂的里程碑?

      不僅如此,上述分析都是基於一個隱含的假定進行的,即假定奧巴馬當選不會給美國政治和社會帶來任何不確定性,但這個假設是不成立的。「文明的衝突」!——一個黑人當選總統,對美國賴以立國的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和種族基礎而言無論如何是一個巨大的衝擊。一個多民族國家,國家元首可以是少數民族,但他必須認同多數民族的主流文化,否則結果必然是動亂,乃至國家覆亡,社稷傾頹。從西晉到羅馬帝國,直到奧匈帝國、蘇聯和南斯拉夫,他們的命運無一例外表明,一國立國必須具備足夠堅實的文化和民族基礎;我們不要天真地幻想一個國家能夠僅僅建立在一種意識形態之上,而不需要種族和文化認同。信手掂來一頂「種族主義」的大帽子給人扣上,固然方便,卻無助於真正解決任何問題。

      作為一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作為一個初中便閱讀了全套線裝《史記》和《隋書》的老資格歷史愛好者,我深信華夏文明的優越和深厚潛力,在政治和文化領域都自覺而堅定地抵制美國的滲透,我也不止一次與美國人唇槍舌劍地交鋒;但我同樣確信,倘若美國當初賴以立國的不是盎格魯-撒克遜文化以及與此相應的種族基礎,這塊目前(注意!我這裡說的是「目前」而不是「永遠」!)叫做「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絕無可能在世界上擁有當今的地位。

      不完全的真理,即只有一半符合真實情況的說法,比完全的假話更能誤導他人,而以下兩種說法就是如此:第一種說法是聲稱美國是一個移民之國;第二種說法是說美國特性僅僅界定於一套政治原則,即「美國信念」。然而,正如塞繆爾·亨廷頓指出的那樣,在美國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多數美國人都不是對移民持友好態度,也不曾認為自己的國家是「移民之國」;美國不是一個移民之國,而是一個盎格魯-新教定居者建立的定居者社會,是定居者先創建了美國,然後移民才來到美國;[①]18世紀末美國的人口爆炸主要並非吸收移民所致,而是來自本土人口異常之高的出生率。[②]美國能夠順暢地吸收大量移民,關鍵在於它作為「熔爐」同化移民的能力;然而,一旦依靠部分真實構建起來的多元文化史觀和相應政治觀主宰社會,使得各少數族裔不是靠認同主流文化傳統而贏得上升渠道,而是依靠認同不同於主流文化傳統的少數身份而更能贏得上升機會,美國社會的統一能力也就開始動搖了。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看到,前些年黑人把持的美國某地方當局通過決議,凡有蓄奴記錄者一律不得被用作歷史紀念人物,按此標準,包括國父華盛頓在內的大部分美國開國元勛全部遭禁;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1998年2月洛杉磯的墨西哥對美國金杯足球賽上,賽場成為墨西哥國旗的海洋,任何打出星條旗的人都會遭到噓聲和石塊、水杯、啤酒杯、水果的襲擊;[③]……這種意識形態已經發展到了逆向歧視的另一個極端,即只能抨擊白人和白人文化,而不能抨擊黑人和黑人文化。美國人如果拿政治人物開涮,倘若吊起的是身為白人的麥凱恩的玩偶,那就不會有什麼事;如果吊的是奧巴馬的玩偶,種族歧視、種族主義等大帽子立刻就會扣上頭來。[④]

      是的,奧巴馬在2004年7月美國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的那篇主題演講聽起來相當觸人心弦:「我們的國家不是一個黑人的美國,不是白人的美國,不是拉美裔人的美國,不是亞裔人的美國,而是美利堅合眾國」;[⑤]可是,無論是奧巴馬自己以往的從政經歷,還是這次大選的結果,都不能證實他這些動聽的言辭,而是相反。在其自傳《無畏的希望》中,奧巴馬自己就招供了,他是依靠黑人資助從政壇起步的:在首次競選最初階段籌集到的第一筆五十萬美元中,接近一半來自黑人企業和黑人職業者;是一家黑人擁有的電台WVON第一次在芝加哥的電波中宣傳他的競選活動;是一份黑人擁有的新聞周刊N』Digo讓他第一次登上雜誌封面;當他競選需要一架公務機時,是一個黑人朋友把自己的借給了他;……[⑥]在最終投票中,奧巴馬僅僅贏得了43%的白人選民,卻贏得了96%的黑人選民和2/3的拉丁裔選民。須知,所有這些政治支持最終都會尋求物質或政治上的回報,而在投票支持奧巴馬的那些非白人選民、特別是黑人選民中,大多數人想要的什麼樣的回報呢?我們可以看到,在數十年來眾多黑人民權領袖們的帶動下,太多的黑人群眾已經習慣於指責他人的「不公」,習慣於向哪怕是善意指出自己族群缺點者扣「種族主義」大帽,習慣於不斷索取「肯定性行動」之類額外優惠待遇,卻不肯正視自己的缺點,[⑦]不肯依靠自我奮鬥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一個群體既然已經形成了這樣的心態,有了這樣的言行前科,他們會企圖為自己的政治支持索取怎樣的回報,可想而知。

      在這個問題上,奧巴馬及其夫人的常青藤高校背景說明不了太多問題,他在競選中與發表反美、反白人言論的精神導師賴特牧師斷交也不過是一種暫時的姿態,既然他最堅定的政治基礎是黑人,那麼,一旦美國種族矛盾激化迫使他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他唯一的出路只能是選擇自己最堅定的政治基礎,即使他內心對這個群體懷有負面看法。看看中國五胡十六國的歷史,就不難明白這一點。五胡十六國時期,由於西晉軍隊主力覆滅,國家政權敗亡,近300年間,漢族人民遭到各色胡人一輪又一輪慘無人道的屠殺、壓迫、剝削和侮辱,中華文明一度如同羅馬瀕臨滅亡。難道當時的那些胡人領袖都缺乏漢文化修養?不!首先帶領匈奴人起來推翻西晉王朝的劉淵本系和親漢室公主直系後裔,自幼居住漢地,從小刻苦好學,師從上黨名儒崔遊學習《詩經》等經典著作,深受正統漢文化熏陶,七歲時母親去世時表現出的孝道令宗族部落嘆賞不已,充分表明他的道德觀念和禮儀近乎完全漢化。甚至到起兵反晉之時,他建立的政權也以「漢」為號,他也確曾努力重建一個符合中原制度、規範的政權,一旦聽聞部將劉景將3萬多漢族百姓趕入黃河淹死,立刻大發雷霆將其降職。然而,當他所依靠的匈奴等五胡士兵普遍肆意屠殺、擄掠漢人時,他最初的勸阻無濟於事,很快就不得不聽之任之,放棄自己從小學習、深入骨髓的漢家儒法,全面恢復野蠻落後的匈奴舊制。

      即使在美國國內,許多人也對奧巴馬懷有深刻的疑忌,而且恐怕程度不同心懷疑忌者構成了美國社會「沉默的大多數」,即使他們內心深處的疑忌往往被片面的輿論宣傳所掩蓋。美國《海軍時報》2009年1月2日報道,從2008年12月1日到8日,美國各軍種報紙聯合調查了1900名現役軍人,結果顯示有6成官兵對即將接任三軍總司令的奧巴馬錶示「不確定」和「悲觀」。有關報道對此擺了一堆原因:奧巴馬宣稱就任之後將在16個月內完全撤出駐伊美軍;支持廢止「不許問、不許說」軍規,讓同性戀公開從軍;……[⑧]其實,這些不過是泛泛之談,恐怕還有一個更加深刻卻礙於「政治正確性」而沒有公開形諸於口的疑忌——奧巴馬的身份以及他給美國國家根本性質帶來的潛在不確定性。是的,美國在紙面上有「軍隊不幹政」的傳統,但我們必須認識到,這項傳統是當年「馬上打天下」創建美國的華盛頓確立的,倘若由傑斐遜之類文人來主導推行這類戒律,多半會失敗。而且,這種傳統僅僅在國家的國體沒有遭遇挑戰時才具備約束力,一旦國體遭遇根本挑戰,這種戒律的約束力將煙消雲散。當年南斯拉夫瀕臨解體之際,一名阿爾巴尼亞族士兵下崗回營時用衝鋒槍對睡夢中的戰友大開殺戒,令當時的筆者震駭不已;如果美國社會裂痕加深、擴展到一定程度,美軍與政府的關係、美軍內部會發生怎樣的事變?美國陸軍戰爭學院客座研究員、退役上校內森·法瑞爾已於2008年11月中旬發表了《了解未知:國防政策發展中的非常規戰略衝擊》報告,[⑨]美軍第三機械化步兵師也已從伊拉克回國,果真僅僅是為了對付全面經濟危機時期可能的社會動亂?

     麥凱恩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源於媒體對奧巴馬的偏愛。早在奧巴馬那本《無畏的希望》出版之際,《時代》周刊就將他選為封面人物,標題赫然是《為什麼奧巴馬能成為下屆總統?》;在競選期間,媒體對奧巴馬的偏愛更是暴露無遺,以至於麥凱恩的競選團隊對這種不公平的競爭大發怨言。讓我直言一句吧!任何行業的從業者都有該行業普遍存在的優點,但也有該行業普遍存在的缺點,而無論中外,媒體從業者普遍存在的一個缺點就是對事物缺乏深入的了解(這一點又往往是該行業職業特點所決定的),卻依據自己的某種被灌輸的理念而將期望當作現實,美國媒體對奧巴馬的偏愛未嘗沒有把自己的期望當作現實的成分,而這些期望中至少有一部分屬於自欺欺人。是的,美國學者、美國媒體人完全可以自作多情地說,奧巴馬是黑白混血人,因而不是黑人,並據此謳歌美國種族融合的「偉大成就」,[⑩]正如當年蘇聯政府大力宣揚蘇聯已經形成了統一的蘇維埃民族、舊有的民族分野已經泯滅一樣;但是,讀一讀他的自傳(雖然這些以他名義出版的作品未必完全由他自己執筆),就可以知道這種說法與他自己的認同完全背離。奧巴馬夫人在2008年2月為丈夫助選期間脫口而出的那句話「這是我成年以後第一次為我的國家感到自豪」,恐怕不僅僅是失言,而是她內心深處真實思想的暴露。

       美利堅合眾國的「底色」是什麼?它靠什麼維繫在一起?儘管「政治上正確」的「種族主義」之類大帽子可以暫時壓制這些敏感問題,儘管嚴峻的經濟形勢大大沖淡了這個問題的緊迫性,儘管美國人可以對俄羅斯學者伊戈爾·帕納林的「美國六塊論」大加撻伐斥之為胡言亂語,但美國面臨的這個問題已經空前嚴峻,美國人遲早必須正視而無法迴避。奧巴馬的認同究竟如何?美國社會不同群體對他認同的期望是什麼?一旦他們發現奧巴馬的認同不符合自己的期望,他們會如何反應?奧巴馬究竟是美國的馬英九還是美國的陳水扁、甚至劉淵?美國社會在冒著巨大的風險去探索這些問題的答案。「在2000年,外國出生的人在美國人口中所佔的比例略低於1910年。可是,身在美國而心卻在別國的人所佔的比例,很可能高於美國獨立以來的任何時候。」 [11]——在《我們是誰》一書中,新近去世的傑出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如此寫道。我精讀過他那名震世界的《文明的衝突》和《我們是誰》兩本著作,評價其為「江統《徙戎論》的現代美國版本」,江統因《徙戎論》被晉武帝司馬炎嗤之以鼻而抱憾千古,塞繆爾·亨廷頓也在他有生的最後日子裡看到了奧巴馬當選,不知他去世之時心情如何?

      「美國夢」!「美國夢」!——作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黑人總統,無論執政的最終下場如何,奧巴馬已經實現了他的「美國夢」,不少黑人也在他身上寄託了自己的「美國夢」,可是不同人的「美國夢」往往南轅北轍,這場同床異夢的「美國夢」對於整個美國而言究竟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們且拭目以待,但我相信,起碼,奧巴馬上任之後的「蜜月期」未必能比馬英九上任之後的「蜜月期」長多少。而且,這個「白宮童話」的泡沫吹得越大,破滅之後「粉絲」們的幻滅感也就越強,潛在反彈的壓力也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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