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春色][4]《拉麵王子》(溫馨十年後基友重逢)
[三分春色][4]《拉麵王子》(溫馨十年後基友重逢) BY 花捲兒
文值四品
文案
就算一年一年過去,
寶石一樣的眼睛也會黯淡,
他依然是我的,王子。
內容標簽: 布衣生活
搜索關鍵字:
主角:石小川,李潤
配角:劉奶奶,燕恆
其它:[十年後基友重逢]
1、第 1 章
走在我前面的那兩個女生,其中一個染著紅頭髮的,粉色的小包挎在肩上,肩帶拉了老長,包被拖在後面,隨著走動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屁股。
我跟著她倆,聽到她們在說什麼,「今天去拉麵王子家吃牛肉麵吧?」
另一個說:「你改迷戀拉麵王子啦?不是醬菜梁朝偉了?」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大學裡的女生整日除了上學沒別的事,閒著把學校周圍的小吃老闆都起了外號。
她們在前面路口一拐,就看到拉麵店了。
這一片地方,在過去的時候,那都是郊區,後來城市開發了,這裡建了大學城,幾間大學紮堆開著,來來往往的全是大學生,吃的玩的店也開起來了,儼然有點繁華的樣子。
她們口中的「拉麵王子」所在的,其實是以前留下來的一排民居平房,帶了個小院子,院門打開,小院裡擺著幾張方桌和一堆塑料板凳,學生們坐著塑料凳趴在桌邊,吃著熱乎乎的拉麵,互相聊天說笑,喊著老闆加辣不加辣,要香菜不要香菜,吵得一塌糊塗
。
紅頭髮女生和她的朋友進去找空位——現在午飯飯點,位子可不好找,看到有兩個人快吃完了,便站在桌邊等。我趁機湊過去,假裝也在找位,把手伸向了她屁股後頭那個小包。
這包的拉鏈一拉就開了,我的食指和中指探進去,搜索錢包的所在位置。
其實我不是個賊。
我在老家高中畢業之後,就出門跟人賺錢去。那時候什麼活都幹過,什麼手藝都學了兩把,小偷小摸的手段,我學得雖然不精,在必要的時候,也能拿出來使使。後來又給人開車跑長途,跑了兩年和車隊鬧翻了,這些年大吃大玩沒省下錢,我一窮二白地回了鄉下,閒不了幾天,還是決定到城裡找點活幹。我一哥們說了,給我找個好工作,可是我在小旅館窩了幾天了,他還說「等等,等等」……我煩了,出來逛逛,看到這女孩的包,背得一副找偷的架勢,才動了這心思。
我手下觸到了人造皮革的感覺,就用兩指夾住,拎起來,謹慎起見,最後抬頭看了一圈。這一看,就正看到,他,在盯著我。
他站的位置本就比我們高,是在院子往上兩個台階的房門口。那裡空子造得倒大,給他架著一個案台,一個火爐,和一口大鍋。他的雙手揉著麵團,然後拉開,像一個即將擁抱的姿勢,然後再合起,再拉開…
…來回抖幾下,又圓又細的麵條就出來了。
他可能本來一邊幹著活,一邊看著我,現在是乾脆停下了手裡的活,專心盯著我看了。
這樣可不好。
這裡的女生叫他「拉麵王子」,看樣子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確長得挺秀氣,要不是穿著圍裙滿身麵粉,也許可以更帥點。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很多人看到別人偷竊,不敢說,反而被賊的眼神嚇回去
,我就稍微帶了點凶樣看著他,看他是敢叫出口呢,還是乖乖讓我把錢包拿走。
他張了張嘴,我心裡一緊,以為他要叫捉賊了,可是又沒聽到他發出聲音。看樣子還是個膽小鬼——我有點慶幸,準備把錢包掏出來走人。可是突然,我覺得,哪裡像是有點不對。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知道哪兒不對了。原來,我,認識他。
是啊,他,我怎麼,竟然忘了他!也就在一瞬間,我兩指一鬆,指間夾著的錢包落回原處。同時一個穿著運動裝的大學生樣的年輕人鑽過來,把桌上的剩碗壘在一起,抹布隨便擦了兩下桌子。紅頭髮女生說:「燕學長,你可得給我們擦乾淨點啊!」
「這還不夠乾淨?」那男生又擦了兩下,「乾淨了吧?」
紅髮女生坐下:「兩碗牛肉麵,一碗不加辣,一碗加多多的辣。」
我的手指早就從她的包裡抽出來了,過一會兒她付錢時,會因為發現包的拉鏈被拉開而被嚇得冷汗直冒,又會因為發現錢包沒丟而大出一口氣。
我走出了那個小院,回頭又看了那個「王子」一眼,他又重新忙起了活,不過也沒忘往我這再瞟一眼
。再在他的臉上看了兩圈,我轉回頭大步離開。
「先生,有什麼想要的?」那男人抬眉,手撐著桌面問我。現在的傍晚只剩最後一點光了,他的頭頂上掛著一盞朦朦朧朧的燈,散發出一種電影一樣的昏黃光線,隔著玻璃,再和外面的光線一攪合,真是顯得他的臉上,該濃的地方濃,該淡的地方淡,該亮的地方亮,該暗的地方暗,再微微那麼一笑,勾起一點唇角,眼角邊幾縷一會兒看到一會兒消失的皺紋,顯得這男的魅力無邊。
「今天的醬鴨舌不錯,」他又說,還是那種迷人的姿勢和語調,「還是想吃辣點的?」
這傢伙就是「醬菜梁朝偉」了。
我買了兩只鴨脖,放塑料袋裡拎著,走到旁邊的排擋裡去要了一盤花生米和一瓶二鍋頭,邊慢悠悠地吃著,邊眯著眼看馬路對面那個小院門。這裡的車不多,馬路上到處走的都是學生,穿得花花綠綠地融在晚上的黑色裡。
漸漸地人少了,燈也少了,我坐的排擋裡也空了
,就剩我一個人,吃完最後一顆花生米,我站起來,掏出錢壓在二鍋頭的空瓶底下,晃出排擋,過了馬路
。
小院的門已經關起來,但是沒有鎖,我一推就開了。院裡的塑料椅子都一個個地疊起來放在牆邊,我穿過桌子之間的窄路,走上只有兩級的台階,然後敲打起那扇挺舊的木門。
我喝了酒,不知道下手輕重,但從聲音聽來,應該敲得挺大勁兒的。
「燕子?」裡面微弱地傳來這一句,我沒理,繼續敲,就聽到了走向門口的腳步聲。
那門一開,我就一條腿跨進去,然後膝蓋一頂,加上手用力,把門抵得大開,他沒防備,嚇得後退了一步,我撲上去,把他一把摟住,手在他身上亂摸,舌頭塞進他的嘴裡,把我滿口的煙味、酒味,都也蹭到他的舌頭上去。
2、第 2 章
我把他給辦了。
我住的小旅館樓下有個賣成人用品的櫃台,我去買了點東西塞在兜裡,才去吃的晚飯。沒錯,我這不是什麼酒後亂性,而是有預謀的□。
他開始時劇烈地掙扎,等到認清是我之後,就不怎麼反抗了。他果然是認出我的,今天中午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認出我了。他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他來這件事,也正常,也不容易。
已經十年了。
十年前,我在老家上那個白浪費爸媽錢的高中,他比我低一個年級。我還記得他那時總是穿洗得舊乎乎的白襯衫,頭髮長到遮住眼睛,沉默不語地受著來自各方的欺負。
他沒爹娘,住在姑姑家,那家人不怎麼管他。要不是他死了爹媽,他也不會到我們鎮上來,我也不會認識他。
第一次跟他說話是在一個寒假,寒冬臘月的,那幫小子把他棉襖扒了不算,還把他往冰塘上的一個窟窿裡頭推。我和我表弟閒著在外面晃悠,看見了,我表弟和他們中間一個孩子有梁子,當時就喊著衝上去想打人。那伙人看到我表弟身後是我,都嚇得跑得乾淨,其實我懶得理他們那點破事。遠遠地看著表弟追他們去,我看到他正賣力地從冰窟窿裡往外爬,嘴唇凍得青紫,頭發上都結著冰。實在可憐。我就伸手拉了他一把。
其實那些孩子都是豬腦子,欺負人也是有限度的
,這種玩法,萬一真搞出人命來,他們就等著殺人償命吧。
他挺有禮貌,爬上來後,凍得話都說不利索,還要跟我道謝。
「謝謝……」他說。
「別謝了,快回去吧。」我說,看到他的棉襖被扔在旁邊,又大發善心地撿起來,給他披上。
他穿上了棉襖,其實還是冷,兩只手抱著身子,一步一蹭地往塘外面走。腿早凍得僵了,棉褲裡面都是冰水,根本邁不動步子。
我看了一眼我的表弟,怎麼還沒回來。
「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我給你到那邊打個電話,讓你家人來接你唄?」我看他實在難受,於是說。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立刻低下頭,搖頭。
「那你這樣,得磨蹭到什麼時候才到家呀?」我說。
他突然抬起頭,求救似的望著我。我後退了一步:「看我幹什麼?難道還叫我背你呀?我可不會幫忙的。」
他的頭又低了回去。
我是在不願意再站在這裡了,看他那副可憐勁兒
,我也怪別扭的,就跑去找我表弟了,把那些孩子兩下打跑,然後又從另外一條路走了,不知道他最後怎麼回的家。
床被我頂得咯吱響,他全程咬著被子,不願發出一點聲音,冷汗在他頭上映著月光,我看得出來他有多疼,就說「覺得疼你就叫啊」。他鬆開被子,喘了幾口氣,然後重新咬上。
辦完事 我躺著休息了一會,聽到旁邊一點動靜也沒,琢磨著我這行為,正兒八經的算□吧?現在是不是該走人了?
我下床,在床下找褲子,套上之後又找衣服,抬腿剛想走,不知撞上什麼東西,砸得我膝蓋疼,禁不住「哎喲」了一聲。
床頭的燈突然亮了,是他趴在床上,抬起半個身子開的,往我這邊照了照。我看到他的臉時頓了一下
,還沒反應,他又把台燈轉了個方向,這回照著門口
。
我就沿著台燈照亮的地方走到客廳裡去,摸著了大門,回頭看了一眼。裡面的光滅了。
在大門那地方,黑漆漆的站了幾分鐘,我一轉身
,又摸著黑走回去,摸到床,鑽上去,從他那搶了被子過來蓋著。「老子就出去撒泡尿,你關燈關那麼早幹什麼!」還假裝抱怨地說了一句。
第二次遇到他,又是他在被人欺負,那時候我已經覺得,這種我以前常做的事非常無聊,和我表弟兩個咋咋呼呼地驅散了那幫小流氓,我對坐在地上的他說:「你還比他們大呢,有點出息好不好?」他還是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看得人有點上火,我就說:「
要不,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人,你報我名字好不?」
「你叫什麼名字啊?」他認真問我。
「石小川!」我說,「再有人要打你,你就報我石小川!」
其實,我也不敢保證,他報了我的名字就不會挨打,遇上膽兒大的,恐怕還要連我一起算賬。不過,他好像的確是照著做了,因為那之後不久,我就遇到了麻煩。
那些人都有二十歲以上了,身後跟著那天推他進冰窟窿的孩子,張口就問我:「怎麼我聽說,李潤是你罩的?」
我知道這幫人的名聲,他們的衣服鼓鼓的,裡面是塞了傢伙的,而且不是簡單地因為他來的,根本就是和我表弟有樑子的小孩子,借這個由頭,來找我和我表弟報仇。
我立刻就回答:「誰說的?李潤是誰?我不認識
!」
他們可真夠狠的,很快就把他抓到我的面前來了
。我抽了口煙,繼續裝:「哦,他呀,怎麼,他要是得罪了你們?要是那樣的話,他隨便你們怎麼處置,我不管!」
對方冷笑了一聲,把他推到我跟前來:「我說怎麼他把你當救命稻草呢,還以為你們關係多好呢!」
「關係?」我說,「我跟他可沒關係!」
說完,抬手搡了他一下,想把他給推遠點,誰知道他那麼不結實,一推,就倒地下了。
對面那伙人就笑了。我一看有戲,就把嘴裡的煙拿出來,按著他的頭,把煙塞進他嘴裡:「想讓老子保你?抽完這根煙就行!」
他拚命躲,我揪著他的頭發不讓他動,他被嗆得直咳嗽,那伙人笑得更高興了。
最後挑事的人走了,我的煙也燒完了,他癱在地上像死了一半。我也覺得我今天有點不夠好漢,就對他說:「好了起來吧,我也不敢得罪他們,改天我幫你把那伙屁孩教訓了還不行嗎?」
他又搖頭,我罵了一句:「我操!就沒見過你這麼懦夫的!」
他身下的泥地上,突然滴上了幾點水滴,打出了圓圓小小的印子。我抬頭看天,沒下雨啊,然後才明白過來,是他哭了。
雖然覺得就這麼哭了有點好笑,不過突然想到他是沒爹媽的孩子,我又有點不落忍了,蹲□子拍拍他的背:「好了別哭了,我送你回家成不成?」
那水滴還在滴,他哭得沒有聲音,也不理我,我沒辦法,單手把他的肩膀攬了一攬,等他哭完,再和他一起走回去。
那之後好一陣子,就沒跟他有過接觸了。有時在學校裡看到,他遠遠地看著我,我頂多看他一眼,就掉開目光,過一會兒再看他,他還在看我。
再之後,他不知怎麼,就沒來學校了。
我還是一樣,混著,什麼也沒學進去,也不指望上大學,就等著高中畢業,出去闖天下。那個時候,把賺錢想得特別美好,把社會想得特別簡單,把人想得過於善良——真的,雖然那時的我,就已經見多了欺負弱者不需要理由的主,我也依然覺得,和後來在社會上所見的一些人比起來,他們太過善良。
突然有一天,他來學校了,而且還專門來找我,把我叫到圍牆底下,對我說:「我要走了。」
「啊?哦。」我就這麼簡單應付地回答。
「我的學不能上了。」他說,有點惋惜的口氣。
「嗯。」
「在我離開這裡之前……」他說了這半句,猶豫了很久,才說了下面半句,「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
「什麼事啊?」我問。
「你能不能……讓我抱一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像蚊子哼了。
但是我聽清楚了,愣了一下,看著低頭站在那一動不動的他好久,我哈哈乾笑了兩聲:「那,來啊,又不會少塊肉!」
他依然穿著那件舊舊的白襯衫,真的向我靠近了。他低垂的脖頸下面,是鬆開的兩顆扣子,白皙的皮膚和兩根纖細的鎖骨闖進我的眼裡。他終於走到了我的身前,慢慢抬手,環住我的胸背,我的身體裡突然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在他把身體靠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抓住他的領子
,把他推到牆上,對準他的嘴唇咬了下去。他的手還在我的後背,忽然抱得更緊了。
我著了魔一樣地親他,以前從來沒有親一個人這麼長的時間。他的手指抓緊了我的衣服,摳到我的後背有點疼了,我的腦袋才突然清醒過來:我在幹什麼
?
我一把推開他,緊跟著一個巴掌抽過去,把他打得跌坐在地。
「媽的!你個變態!敢勾引老子!」
說完,我還站著沒想到動,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該走了,於是故意把身上拍得作響,甩手離開。丟下他還倒在地下捂著臉,低頭,靠在牆根上。
3、第 3 章
這床一個人躺算寬敞,兩個人就擠了。我這一夜睡得不好,老夢見過去的事兒,都十年了,還從我的腦袋深處往外鑽。也就估摸著天亮之後那會兒,我能真正睡著一點兒,醒來一看,原來我已經霸佔整張床
,他不見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跨過睡在外面的我下床,還不讓我發現的,要不是聽見院子裡頭傳來聲響,我準以為他是把我鎖屋裡,自己去報警去了。
昨晚我進來的那個門,其實不能算大門,應該是後門,只不過通過院子開門待客,那裡變成了大門。真正的大門在客廳的另一邊。這房子建的時候,看樣子是沒在房裡建廁所的,現在的廁所是後來改建的,所以小得一塌糊塗,再堆點東西,轉身都困難。
我在那個撒尿都沒法把腿開大點兒的廁所裡解決完了問題,接涼水洗了把臉,轉身到院子裡來。
他在把塑料凳子都分開,擺到桌子旁邊。我走過去:「要不要幫忙?」
他不理我,也不看我,擺好最後一個凳子,回案板前面洗了手揉面。
現在才七點多,也不知道他幾點醒的。
「這一大早的,誰來吃麵啊?」我說,故意湊近了他,低聲道,「歇歇吧,昨天晚上,弄疼你了吧?」
他向旁邊跨開一步躲開我,也不抬頭,也不說話,臉色很不好看。
這也不能怪他。十年前我見他的最後一面,一巴掌把他打在了地上,十年後我再見到他,什麼也沒說先把人給上了,擱誰也不會理我這死皮賴臉的自來熟
。
我不再靠近了,就站那兒說:「你也不給個反應
……是應該的!是我不對,我道歉,我賠罪,我……
」
我光說是我不對,光說道歉賠罪,沒說是為了昨天,還是為了十年前。
這些年我油嘴滑舌的功夫也練上去了,話都不過腦子的,一拉一串地從嘴裡過,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正在繼續浪費吐沫,突然一聲大響把我嚇了一跳,打了個嗝似的停住了。
那聲音是從隔壁院子裡來的。「楊式太極拳,第一式……」伴著音樂,直接沖到牆這邊來。
「這誰啊放這麼大聲!」我看著院牆傻瞪眼道。
他揉好了麵團,拿著刀切牛肉,還是低著頭,不過我仔細看他,好像嘴角有點憋不住的笑露了出來。
但是,還是不理我。
我惆悵地看看天,再東瞄西瞄,通過院門看馬路對面,然後突然走下台階,穿過院子跑了出去。身後的刀切聲停了一下。我站住,回頭補上一句:「我等下回來啊!」
我到對面的早點店裡買豆腐腦去了。這裡的人可真他媽的多!學生們擠成一團買早點,我壓根就連店門都進不去。
好不容易擠進去,買到了兩碗豆腐腦,裝在塑料袋裡帶走,我又買了油條一起拎著回拉麵店裡。他那裡碗多,我撈過兩個來,連著塑料袋放進去:「來來,先吃了早飯再忙吧!」
隔壁院子裡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另一側的牆外響起了小推車的聲音,嘎吱嘎吱推到門前,一個老奶奶往院子裡喊道:「小李!」
「哎!」剛才對我的話像沒聽見的他,現在噌地一下就躥到門口,「劉奶奶。」
那老太太的聲音和表情,一點也不和藹,他的語氣也是與其說尊敬,不如說是害怕還比較恰當。
「你家昨天晚上在幹什麼,床搖得咚咚響,吵得我睡不著覺知道不?!」
他又是賠禮又是鞠躬:「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
「我們這房子隔音不好,比不了那些新樓,鄰里鄰居就要注意點,何況你隔壁還住著我這麼個上了年紀的人……。」
「是,對不起……」
數落完了,那劉奶奶又推起她的小推車,上外邊去了。他給罵得蔫蔫地回身,被我一下子扯住手腕,拉到桌子前面來:「再不吃豆腐腦可就涼了!我們就在這外面吃吧,今天天氣好……」
終於哄得他上了桌,我再想剛才那老奶奶的話,可算明白過來,為什麼他昨晚咬著被角,死活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了。
看他吃了幾口,我試探地問:「這麼些年……你就一直在幹這個?」
他不大想回答的樣子,不過最後還是說:「我連高中都沒讀完,還能幹什麼。」
「你可算是理我了,」我大鬆一口氣,「那個……現在……還疼不疼?」
他的臉紅了,隔了挺久才答非所問地說:「對面人很多吧?」
「是啊,這兒市口多好啊,在這挺賺錢的吧?」我說。
「也沒有,只有飯點忙而已,過了那點就沒事了。」
他說完這句,就埋頭吃飯了。我反正也沒事,吃過早飯也賴著不走,幫不上忙,我看著他幹活,他不理我,我就自說自話,他反正也沒趕我走,直到快十一點,那小子來了。
昨天被紅髮女生叫「燕學長」的那個端盤子的小子,背著個書包從院門進來,一來就熟門熟路地躥客廳裡去了。
「老闆我來了!」他把書包一扔,「剛才去圖書館了,借書的人多,排了會兒隊。」
他對那小子笑:「沒事,還沒上人呢。」
「你把我的活兒給幹啦!」那小子把袖子挽起來,「老闆你怎麼能這樣呢,那你雇我幹嘛呢?」
他只是笑:「燕子,你好好讀書才是最重要的,我這有忙你就幫,沒有就算了,反正我也給不了你多少錢。」
被他叫燕子的小子拿著抹布去院裡擦桌子,才忽然發現我的存在:「你……要吃麵嗎?」
「我不吃麵,我是你老闆的朋友。」我指指他,他沒承認。
燕子看他,他也沒否認,那孩子才不管我了:「
哦,那你坐那邊去,我先把這邊的桌子給擦了。」
燕子一邊幹活,一邊和他聊天,兩個人說著什麼看書考試的事兒,我聽他們的話裡,「考研」兩個字出現了好幾次。
這時候已經陸續有人來吃麵了,他忙著幹活,得空才抬頭埋怨地看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你怎麼還不走?」
我笑了一下,又看了一會兒他拉麵的動作,雙臂展開,合上,再展開……真的很像是擁抱的姿勢。
然後我就走了。
到了晚上,我把旅館的房間退了,拎著不多的幾件行李,又強行闖進了他的門裡。並且打算長期賴著不走了。
4、第 4 章
床不夠大,我就沿著床邊擺了幾個凳子,把褥子鋪到凳子上,讓他睡裡面,我睡外面。我怎麼就敢這麼不講理地闖到人家家裡來?也許是因為我熟知他的懦弱,也許是我還希望他仍然喜歡我。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反正他沒趕我走,接下來的幾天,我沒再侵犯他,但是每天睡前,我都會抱他一下。就是那樣,抓著他的兩只胳膊,穿過我的腋下,在我後背交接,然後我再抱住他。他像一個木偶人一樣隨我擺布,他可能以為我這是在補償十年前欠他的那個擁抱,其實不是的。我只是覺得,他拉麵時候的動作,實在太像是擁抱了。
既然他每天要做出那麼多個擁抱的姿勢,總得有人去抱他一下。
在這住了沒幾天,我哥們就打電話給我,說工作安排好了。他給我找的,是駕校教練的工作,聽說這活雖然累點,但是賺得多,他為了這個十分得意,吵著要我請他喝酒。
第一個月沒什麼錢掙,還得接受培訓。我稀裡糊塗地每天去上班,心裡還以為這活挺好乾的——不就是教人學開車麼?我們當年學開車的時候,記得根本沒費多大勁啊。
拉麵店裡打工那孩子,叫燕恆,是一邊打工賺零花錢,一邊準備考研的往屆畢業生。那小子不知怎麼著,就是看我不順眼,甚至還背著我勸過李潤讓他少跟我來往,因為一看我就不像好人!這個小混球!
不過我又發現,來店裡吃麵的很多學生,好像都認識燕恆,不知道為啥。按說,雖然他是附近大學的畢業生,可是他都畢業了,除非是學校裡非常出風頭的人物,否則怎麼可能那麼多人認識他?後來我找了個學生一問,才明白了,差點沒把我嘴給樂裂開。
原來燕恆去年應屆就考研了,還揚言什麼「如果考不上,就在大學城裡裸奔!」結果真的沒考上!這小子說到做到,脫光了就在大學城裡開跑,一下子名聲就響了,附近幾間大學,全都認識他了。
今年他還考研,而且還照樣說大話。「如果我考不上,我就從母校的圖書館樓頂上跳下去!」他不止一次說過,還指著不遠那幢樓比劃,「看到『圖書館樓』那四個大字沒有?對,就從那個『圖』字的一橫,跳到那個『樓』字的一撇!」
李潤很不喜歡他這麼說,每次都說他「不許胡說
」。他就解釋「是真的!絕不打誑語!」
我是覺得,他肯定也就那麼一說,不就是考試嗎
,根本不是值當一死的事兒,他不過是立個誓、發個狠罷了。到時候,要是真沒考上,總沒有人非逼著他去死來實現諾言。可比裸奔好開交多了。
在我的工作剛剛步入正軌,開始正式帶幾個學員的時候,我實在是有點忍不住了。不瞞你說,是下半身忍不住了。所以我在床上,伸出我那忍了一個月的鹹豬手,摸摸他下面,然後說:「那什麼,我們,打個商量?」
他憋紅了臉,也有了點反應,我就順理成章……結果,雖然已經很小心,第二天,又被那推小推車的劉奶奶給罵了。
推小推車的劉奶奶,單獨一個人住在隔壁,每天早上起來先打太極,打完太極就推著她的小推車到校門口去賣東西。車上是雜貨、文具什麼的。其實她都這麼大年紀了,賣東西是假,主要目的,還是到校門口去和其他擺攤的聊天,打發打發時間。也不知道為什麼,都這個歲數的人,耳朵竟然這麼靈!一點小動靜都能把她從夢裡叫醒,她晚上睡得又早,我們這邊收完攤,再洗洗涮涮打掃打掃,就乾脆什麼事也別幹了——因為什麼聲音也不能發出來嘛!
李潤其實很喜歡唱兩句歌,這是我跟他一起住之後才知道的。他拉麵的時候哼兩句,晚上沒事也喜歡唱,看到電視裡的人唱歌,他也能跟著唱,而且唱得真不賴。就這點愛好,都因為劉奶奶的原因,而得不到滿足。每次還沒唱上兩句,隔壁就有掃帚搗牆壁了
,或是她老人家親自叫喚:「這麼晚啦!趕快睡覺吧
!」很有底氣,非常響亮。
你別說,這牆還真是不隔音。
湊湊合合過吧。我每天去駕校,他每天做麵條,燕恆每天上午過來幫忙,過了中午去學校看書,晚上還過來,然後再去學校看書。
我還是,每天入睡前,都會抱一下躺我旁邊那人
,偶爾親熱一下,親熱完了還是要抱一抱,有時親親他的頭頂。
現在的問題就是,我不知道他是懷著什麼樣的想法,和我每天生活在一起的,更糟糕的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個什麼想法。
就這樣又一個月過了,有天晚上,我和他在屋裡看電視。電視裡播的唱歌比賽,我一邊看,一邊品頭論足。「你肯定唱得比他好多了。」我對他說。心裡還想,長得也比他帥多了。
他有點得意,就也跟著唱起來。我覺得氣氛挺好,就在旁邊鼓掌。這個時候隔壁不消停了。
「大晚上的,吵什麼呀!」劉奶奶隔著牆喊。
「還沒到九點呢……。」他很不爽地看著牆壁嘟噥。
「唱唱唱,再唱也唱不到電視上去!」劉奶奶今天的氣勁很足,不知是在哪裡先受了氣回來,現在抓著我倆發火。
他更不高興了。我也不高興,就喊回去:「我們唱我們的,奶奶你愛聽不聽!實在不行,拿個棉花把耳朵眼兒堵上!」
電視裡又開始唱下一首歌了,他又跟著唱起來。牆那頭罵得更狠了。他不理——積了那麼多年的不滿
,估計就準備在今天爆發了——不但唱得更大聲,還站到凳子上唱。我給他鼓掌叫好,拿來擀麵杖給他當話筒。
隔壁又是敲打又是叫罵,她越罵我們就越唱,她越大聲,我們就用我們的聲音壓住她。終於那邊不罵了,我們也跟她犟得累了,同時停下來,瞅了瞅牆,他對我吐了一下舌頭。
突然牆那邊又響起一個聲音,不是罵人,而是哭聲。
劉奶奶在嚎啕大哭。我們倆面面相覷,不知道我們哪裡能惹到她哭了。難不成剛才真的鬧太狠了?
劉奶奶邊哭邊罵,仔細一聽,她罵的好像還不是我們,而是她那兩個兒子。我們倆放下心來:那樣的話,就和我們沒關係了……
過了一會兒哭聲也停了,我們倆給嚇得躡手躡腳
,準備爬床了,忽地聽到那頭「咚!」的一聲,像是什麼傢俱倒在地上的聲音。
他停下鋪被子的動作,看看我,眼裡帶著點驚恐
。
「劉奶奶,劉奶奶?」我朝隔壁喊。沒反應。
他直起腰來,我想了一下,然後兩人同時衝向外邊。
跑出那個原本的大門,我們站到劉奶奶家門前,怎麼敲門都沒人應,他對我說:「撞吧!」
我後退幾步,快跑一段,把整個身子扔到劉奶奶家門上。
這門我知道,不結實,果然又撞了幾下,老式門鎖被撞壞,我們倆衝進去,正看到劉奶奶把自己掛在臥室的吊扇上,腳下倒著一隻高凳。
我們倆手忙腳亂,趕快把她抱下來。他二話不說,先掐人中,然後試試鼻息。
我心裡打鼓。我想,萬一這老太太要是沒氣了,他不會還要讓我給她做人工呼吸吧?
老太太突然咳了兩聲,緩過氣來了。緩過氣來的劉奶奶看清楚我倆,突然又哭起來,還趴我們身上哭,鼻涕眼淚抹我一身。
我覺得這老太太是沒事了,李潤偏擔心有別的不好,非讓我背著給送醫院去。沒辦法,我只能讓老太太趴我背上,他在旁邊扶著,我們仨在這黑夜裡,慢慢朝醫院走去。
5、第 5 章
到了醫院的急診科,醫生檢查了一下,也說沒事,還說老太太血壓心音都挺好的,很健康。我說那就回去吧?醫生說要不你們再待會兒觀察一下。我心想觀察個屁啊!吊脖子這碼事,死了不就是死了,沒死還能過會兒再死?
劉奶奶在觀察室躺著,不知怎麼又悲上心頭,哇地大哭出來,在晚上的醫院裡聽得特別的響。我真想叫那醫生聽聽,能哭得這麼有底氣的,是有事的樣子嗎?
不過觀察就觀察,反正躺著不花錢,老太太在那兒和過來問她為什麼哭的護士聊上了。我坐在旁邊,也聽了個大概。
原來這劉奶奶有兩個兒子,都在本地,各自有家
。她老太一直自力更生,身體挺好的也不用兒子們養活,最近,劉奶奶覺得自己老了,想跟兒子過,兩個兒子卻都不願意贍養她。小兒子說,他家庭困難,能力有限,況且按傳統都應當大兒子負責養老;大兒子卻說母親偏心小兒子,有錢都給了小兒子,自己什麼都沒拿到,應該小兒子養老。
「我的兩個兒子都這麼不孝……我該怎麼辦啊……死了都沒人知道……」老太太說著又傷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著護士的胳膊傾訴。
那個護士四十歲左右,聽得很投入,看樣子挺熱心的,一看她這樣,就出主意說:「哎呀,奶奶,你這個可以叫人幫你解決嘛!也沒必要尋死覓活嘛!」
「哪有人管人家家裡的事哦!」劉奶奶說。
「有的呀!」護士瞪大了眼,「電視台啊!地方台有個幫您節目,晚上六點開始,播了好多老百姓身邊的事兒,像您這樣的養老問題也有!那些不孝子呀,讓電視給他一曝光,就不敢不孝順您啦!」
「真的啊……」劉奶奶聽到了希望,眼淚都不流了,想了一會兒又說,「可是,上電視罵我兒子,會不會對我兒子不好啊……」
「您兒子都那樣對您了,您還想這些啊?」護士說,「孩子再大也是您的孩子,這就當您在教訓兒子
!」
「嗯……」劉奶奶動心了,「那,怎麼上電視啊?是不是可難啊?」
「不難啊!」護士說,「打59280,『我就愛幫您』啊!來來來現在就打吧,我幫您打,現在才九點多,記者那麼愛搜集新聞,沒準馬上就趕來了!」
說完真的拿出手機,走出去打了電話,過了一會兒進來說:「他們說等下就來!我看看啊……」
護士對著劉奶奶上看下看:「奶奶您得裝得可憐點兒!先從觀察室移到住院觀察病房那裡。」
然後她找來一個小護士:「來,給這奶奶上個心電監護。」
小護士答應著去推儀器了。醫生跟著儀器走過來問:「怎麼回事?我沒下心電監護啊,你們上什麼?」
「哎呀,你來得正好!」護士拉住醫生,「來給這位奶奶開兩瓶水掛掛吧!」
「胡鬧嗎!」醫生把袖子從護士手裡抽回來,「好好的有什麼好掛的!」
「這不都是為了拍攝效果嗎!?」護士說,「順便收住院了吧。」
「你也太會給我找事了!」醫生道,「收住院我還得寫份住院病歷!」
「寫吧寫吧,」護士道,「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那個,劉奶奶,您有醫保卡吧?哎,有就好!掛點生理鹽水啊,營養液啊,也沒壞處嘛,快去下醫囑!」
看著醫生活生生地被護士壓制,我和李潤都傻了
。小護士在旁邊掩嘴兒笑,醫生乾瞪眼:「都瘋魔了都!」
因為門診變成了住院,我又被派遣回了趟劉奶奶家找醫保卡。回去的時候記者已經來了,不過沒看到攝影機,來了又走了。我們在醫院熬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扛著攝影機的電視台的人嘩一下全來了,把醫院的走廊都給堵住了。
劉奶奶象徵性地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沒過幾天,我們就在地方台的節目上,看到了她哭哭啼啼的臉。再給電視台把音樂一加,旁白語氣悲痛地那麼一配,還真能激起人的同情心,一點都覺不出她是那個害得我們每天大氣都不敢出的凶惡老太婆。
節目播出後,電視台還做了幾天跟蹤採訪,採訪車往我們這開過不少幾次,有時正趕上白天快吃飯的時間來,學生們愛湊熱鬧,呼啦一下都圍過去。又過了幾天,劉奶奶被兒子接走了。
隔壁的房子空出來了,早上也沒有太極拳,也沒有小推車了,晚上終於不鬧騰了。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李潤他居然有點失落的樣子,說是劉奶奶這樣一走,鄰居就少了一個。我不正經地笑著對他說:「這不是好事嗎?這下我們晚上,就算把天都鬧翻過來,也沒人管我們了。」
他臉紅的樣子讓我心裡更加癢癢,晚上果然沒讓他安生,仗著隔壁沒人,再也沒有顧忌,逼得他叫出聲來,讓他坐在我的身上,還非得讓他說「好舒服」
,雖然我看出來,他只有一點舒服而已。
這天真的是鬧得倆人都夠累了,第二天就都沒起得來床。他是被燕恆開門進來驚醒的,我那時候還迷糊著,記不大清燕恆說什麼,好像是為了拿用來採購的三輪車的鑰匙進來的,然後就看到我倆躺在床上了。他被驚動,從床上坐起來,被子掉下來,他身上什麼也沒穿。
燕恆大概就愣了。我醒了,但是也就伸出條胳膊往他腰間一摟,把他往低了拽:「躺好!天挺涼的。」
我聽到挺大一聲摔門聲,是燕恆跑出去了。然後他就急急忙忙下床穿衣服。
「哎喲,管他幹嘛呀,」我說,「這孩子得有多傻,才會這麼長時間都不知道我們倆關係?」
「你以為人人都是你?」他說,「我怕影響他心情,害他看不進書!」
我完全睜開眼,靠在床頭看他套衣服、穿褲子。「對了,你給他鑰匙幹什麼?」我說,「甭給他鑰匙,不就沒這碼事了。」
「我怕有的時候他要進來我不在,耽誤他時間!
」他抓了外褲坐在床沿上,著急得讓我覺得犯不著。
「嘿,那你就不怕他進來撞破我倆啊?」我笑著問道,沒怎麼把這句問話當一回事。
「我怎麼知道!」他站起來繫褲帶,「反正你總有一天是要走的。」我傻了。
他說完,自己大概也沒想到,就把真話這麼說出來了,所以也整個人暫停了一下。然後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就跑出去追那小子了。
我真的沒想到。我見他從來不提以前的事兒,就以為十年前的事已經被他淡忘,或者隨著時間變得不算什麼了……。沒想到,他一直記得,而且記得非常清楚,清楚得完全對我這個人不抱半點希望。
6、第 6 章
我這一整天都忙得昏天黑地的,上午帶著學員練樁,下午和晚上則帶著考選項的學員到考場練車。
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睛盯著學員練車,我的腦子早不知飛哪去了。
他竟然這麼不信任我。那,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和我住在一起的呢?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太混亂了。「都十年前的事了……能有這麼大的影響?」不小心說出口來了。
「那可以不一定啊,教練,」駕駛座上的學員突然說話了,「我十年前被狗咬了一口,現在看到毛茸茸的東西就害怕啊!」
「嘖,我問你了嗎?」我沒好氣,「看倒後鏡!桿子都給你撞倒啦!」
晚上去熟悉考場,規矩是要練到考場關門才走,實際上考場關門的時候,大家也都賴在裡面,直到考場人員用考試車把考試設施都堵住,我們才不再練了
。這天硬是練到了晚上11點多,我把學員挨個送回
家之後,已經12點了,第二天5點多我又要起床,再去接學員——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把教練車開回家裡,而不用還回學校去。
等我到了家,我真是累得什麼也不想干,扒了衣服就撲到床上去。動靜弄得大了點兒,我才想起,他肯定已經睡著了,我這一聲,別把他給吵醒了。我小心翼翼地看床裡側,還好,他沒動靜,不像要醒的樣子。我長出一口氣,意識到自己的的確確是個爛人。
想到這一點,我又有點睡不著了,……心事太多
,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這樣非常不妙,因為我現在非常迫切地需要睡覺,可是卻睡不著,有點矛盾,於是就心急,越心急,就越睡不著。
就在我心想,不會要直接熬到明早起床吧,的時候,背對著我側躺的他忽然翻了個身,伸出手臂把我抱住,就像我平常每晚把他擺成的姿勢,手從我的腋下穿過,在我的背後相交。
我心裡竄上一個激靈,馬上也側過身去把他摟緊了,手掌在他的後背上下摩擦。「別胡思亂想的了,
」我說,「我怎麼可能會走呢?」
我感覺我的肩頭濕了,熱熱的液體滴到上面——他還是那樣,哭起來都沒有聲音。我抱著他,今天跟了我一天的,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都結束了。同時,我還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你可算是說出來了,說出來了,這下可就真不能走了。」
然後我們就睡著了。五點多的時候,我手機鬧鈴響了,我連忙先給摁了,再看他,一隻胳膊搭在我身上,還在睡著。我輕輕拿住他的手腕,給他換個姿勢睡了,然後下床,猛掐了幾下太陽穴。
本來沒太把這份工作當回事,只是湊合做著,我覺得隨時換別的工作也可以,現在突然有點想認真了
,因為有了他,我突然產生了要好好奮鬥的責任感。
不過……,事情總是不按牌理進行的,我剛開始想努力,就被罰了。原因是我拿了學員送的兩包好煙
,不知道被哪個孫子告發了,駕校罰了我五百塊錢,還把我的幾個學員調撥給了其他教練,我一下子倒閒了。
我可以閒得買菜回來做飯,閒得大下午的蹲那兒曬太陽發睏,吃飯高峰時期,我還能幫姓燕那小子端端盤子。
不知道李潤那天是怎麼把他給勸回來的,燕恆現在對我,還是給以白眼待遇。我反正不怕,我臭不要臉,還追著他說話:「燕子啊,你複習得咋樣啦?」
「不咋樣!」
「今天跟你說話那女學生,哥看著不錯啊,你喜歡那種類型的不?」
「考研大業未成,遑論個人問題!」他用朗誦毛主席詩詞的口氣說,然後又補了一句,「以後沒事別自稱『哥』,誰認你這個哥哥啊。」
我覺得這孩子挺好玩的。
閒的時候,我也到馬路對面那家網吧去,和老闆聊天。有一天,我們倆抽了一地的煙頭,回來時我就抱了台舊電腦。燕恆幫我把電腦裝起來,玩了兩下,說:「這電腦可爛了,什麼都幹不了。」
「哎,我不需要他能幹別的,」我說,「我就想用這個放伴奏,你老闆就能跟著唱歌了!」
李潤看上去挺高興,看了一下電腦,說:「燕子,你用這個聽英語也行。」
「哎喲,算了吧!」燕恆說,「我什麼都聽就是不聽英語!」
「那你考試怎麼辦啊?」
「考研英語,不考聽力!」
李潤其實很嚮往學習,他對燕恆這種大學生,都抱著一種打從心眼兒裡羨慕的態度,平常看到哪兒有英文,都要指給燕恆看,叫他翻譯,什麼碗底的,碟子邊的,洗發水瓶子上的……他自己不懂的,看到燕恆不費力氣就看懂了,他沒來由地就特別高興,然後更羨慕了。
我也沒上過大學,我就沒他這毛病。
我還問過叫他「王子」的小女孩子,為什麼給他起這麼個外號?有一個妞回答得特別有意思,她說,光長得帥不能叫王子,得眼睛純淨、漂亮,才有王子的感覺,就比如說那什麼,快樂王子,眼睛是寶石做的,她覺得李潤的眼睛就好看得跟寶石一樣,所以,叫他王子。
我聽了,一邊樂,一邊有點不高興:這女孩是以為我沒看過快樂王子那個童話麼?那不是個悲劇嗎?他就算是王子,那也不是快樂王子。
沒過幾天,我的新學員也一個一個地來了,我又忙起來,收入也隨之增加。天氣越來越冷,轉眼,燕恆該考試了。考試前,李潤說了好幾次,叫燕恆別來打工了,考前專門看書吧。燕恆不願意,還照樣來,他說:「都復習一年了,該看的都看了,不該看的,臨時抱佛腳也抱不上了。」
考試那兩天結束之後,他立刻就又來了。我們問他考得怎樣,他鎖著眉頭搖腦袋,害我們也不敢繼續問下去。
要過年了,聽同事說,駕校一年忙到頭,只有過年能休息幾天,回趟家。我也計劃著回家,就問李潤回不回去,他看看我,低了個頭,說:「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就是了。」看樣子是不想回去。他的姑姑姑父對他不好,高中沒畢業就逼他出去學徒,他都記著呢
。
我也想留下來陪他的,但是一想到將來的一年,可能都沒時間回去看老娘,還是收拾收拾回老家了,只不過記掛著早點回來就是了。
我過完年初三就回來了,年初六我表弟帶著他哥們來我這拜年,我把李潤拉出來給他們看,摟著他的腰說:「還認識他嗎?你們這倆害人精?」
我表弟的哥們也是當年欺負過李潤的一員,和我表弟一起,看得一愣一愣的。
日子還在一天天地過,雖說不管陰曆陽曆都到了新的一年了,但這日子過得,我都覺察不出和舊的一年有什麼區別。我還是上我的班,教我的車,連凶帶罵地叫一撥又一撥的學員「離合踩死」,「方向盤回正」……,他日復一日地做著大學城學生們的生意,花痴女生不時說什麼「拉麵王子,又變帥了!」
燕恆還是端他的盤子,碰到認識他的大學生,被奚落幾句,再把從圖書館樓上跳下來的那條誓言說上幾遍。人家就根本不信地嘲笑說:「離考研成績發布越來越近了,祝燕學長高中啊!」
3月裡的某一天,我難道下午沒事,琢磨著做幾個不常吃的菜,從菜場回去,只看到李潤一個人忙東忙西,根本忙不過來。
「燕子呢?」我問。
「他今天出成績,上午來跟我說過,查分去了。」
「查分才要多長時間?」我接過他手裡的抹布和碗,「能拖到這會兒?在網吧玩游戲忘了吧?」
「他不玩游戲的……」
我繼續找理由說燕恆壞話,他則一直不停幫著燕恆說話,正說著,一個女大學生慌慌忙忙沖進小院來
,抓著李潤的圍裙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燕恆站在圖書館樓的樓頂上,怕是要往下跳呢!」
7、第 7 章
李潤跟著就跑出去了,我也跟著他跑,那來報信的女孩子也和我們一起,有一個正準備結賬的學生正掏錢,發現我們跑了,舉著人民幣追在後面:「我還沒給錢呢,你們收個錢啊!」他的同桌朋友拎著他的包追他:「你的包,你的包!」
就這樣拉了一長串,我們來到了燕恆母校的圖書館樓下。
帶我們來的女生,很面熟,平時常去店裡光顧,也沒少和燕恆說話玩笑,恐怕她從來沒想過,燕恆那句「跳樓」的話,會真的發生。
這樓看上去還挺新,也夠高,「圖書館樓」四個大字從上到下粘在大樓的一側,從我們店裡,能清楚看到的,就是這四個字了。
那樓頂上站著一人,我昂著腦袋看:「你確定那是燕恆?」
「是燕恆!」那女生沒回答我,李潤先肯定地說。我再往上看了兩眼,那個好像的確是燕恆。
「燕子!」李潤把手籠起來放到臉前面,衝著上頭喊,「你快下來,不要做傻事!」
這裡圍觀的人已經不少了,他再這麼一喊,過路的就全都湊過來了。「從哪兒能上去啊?」我問報信那女生。
「坐電梯到頂樓,有個梯子!」
「那個,先打110吧。」我說。然後就開跑,準備上樓頂。
剛到樓門口我就被攔住了。學校保安攔的我,說:「現在這樓不許上!」
「哥們你讓我上去,」我說,「我是要跳樓那孩子的家屬!」
「家屬?」那保安不相信似地看著我,「真的假的?」
「真的!」我說,「樓頂上那孩子叫燕恆,是你們學校去年畢業的學生,去年他就考過一回研了,今年重考,考得不好就想不開了……這位大哥我求求你
,讓我上去,我去勸勸他。」
「可是……,」他還是不願意讓我上去,「萬一你上去,刺激到了他,他跳下來,怎麼辦?」
「哎喲!」我急了,一拍大腿說,「他都站那兒去了,擺明了就是想跳下來,現在圍觀的人又越來越多了,我上去,還能分散分散他的注意,要不然,等會兒他心一橫,真跳下來!那責任算你的,算我的?
」
那保安終於鬆了口,讓開道,說:「那你去吧,好好跟他說說,注意別刺激到他,千萬別讓他跳下來
!」
說完讓開了條道,把我放進去。我直接進電梯摁了頂樓,然後順著梯子爬到樓頂上。好傢夥,這樓頂,周圍連個護欄都沒有,燕恆就站在最邊緣那兒,往前一步就是踏空。
我慢慢接近他,等我也站到樓頂邊緣的時候,樓下的人比燕恆更早發現我。
我能感覺到樓下的人在指指點點,嗡嗡地議論,但是想要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很難。
燕恆這才看到我,轉頭瞪我:「你要幹什麼?」
這時候我離他還有一段距離,我站定了不急著往他那兒走——剛才怕嚇到他,沒站穩掉下去咋辦,沒敢走得太近。
「我來跟你一起跳樓啊。」我說。
「你胡說!」
「我說真的!」
「你好好的,有什麼死的理由?」他終於問了這句。
我看看天,高聲道:「人活一場!誰沒想到過死啊。要理由,可多了去了……你是什麼理由?」
「我的考研分很低,比去年分數線低了十幾分,沒希望考上了。」他說,聲音一下低下來,語氣也很不高興。
「哦!那我就更得跳樓了。」我說。
「為什麼?」他是真糊塗了,扭頭問我。
「你沒考上研究生,就想死了,我連大學也沒上過,豈不是更該死了!」
他咬了一下嘴唇,大概知道我在諷刺他,但居然沒生氣,而是很平靜地看了一眼下面,說:「你不能死,你還有老闆呢。」
說得我也看了一眼樓下。我不怕高,所以不暈;視力2.0,所以能看清,看清李潤的臉。他大概不知道我倆在搞什麼,抬頭看著,臉整個是僵的,可能是嚇住了。
「你快別站在這了,萬一一失足,不是開玩笑的
。」都說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向看不起我的燕恆,說話突然變得友善起來了,真是不妙。
「雖然我真覺得你不是個好人,我也不能接受你們倆是……」他繼續說,「但是……但是他對我說,他喜歡你。」
我感覺我的心臟「咯噔」了一下。
「他說,是他先喜歡你的,所以,」燕恆的聲音突然有點怪,我一看,兩行眼淚在他臉上,原來是哭了,「所以你要好好對他,不能讓他失望……,他對我很好,可是我讓他失望了。」
「你如果真的從這跳下去,」我說,「才是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的讓他失望!我們失望一下,也就算了
,回頭繼續過我們的日子去,可是你的父母,一旦知道了你的死訊,他們下半輩子都再也過不好了。你死不死,無所謂!世界上人這麼多,少你一個也沒什麼
,可是你父母,如果少了你這麼個兒子,會怎樣?你想想!」
他終於沒話頂回來了,說得我一身汗,這輩子就沒幹過這類事兒!太不是我該幹的了。
他的表情痛苦,我知道他打從內心,肯定也不想死,人都不想死,這是天生的。
「我發過誓,」他說,「我發過誓,考不上就從這兒跳下去!」
「沒人當真啊哥們兒!」我真服了他了,這也有必要言出必行?這跟裸奔什麼的能是一碼事嗎?
「可是……」
「別可是啦,」我說,「我來跟你說件事兒,說明發誓這東西根本不算什麼!」
「什麼事?」
「就是啊……我啊……第一次遇到你老闆的時候……我發誓說……」
「什麼?」
「我說……」
「你倒是說啊!」
「我說……,我抓到你了!」
從我說「那我就更得跳樓了」開始,我就在慢慢往他身邊蹭,一直到剛才,我為了能摸到他旁邊,硬著頭皮往下編,終於在最後一把抓住了他,然後我們一起向後倒去。落地的一瞬間,我先動作,翻身把他壓在身下,手扣住他的手腕,膝蓋壓著他的小腿,不讓他站起來。
下面的人看到我倆突然沒了,很快就派人上來,保安幫我把燕恆抓住,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小子,午飯還沒吃吧?回家去,我做菜,讓你老闆好好跟你說說,啊。」
下樓去看到李潤,他的臉色真是差到家了,一摸身上,還在發抖。「你是不是擔心我會掉下來?」我問。他沒回答,拉著燕恆回去。我們吃了飯,李潤又勸又罵地把燕恆說回來了,終於不嚷著跳樓了。
這晚臨睡前,我還是照例抱他一下,然後準備睡覺。可是還是挺清醒,我知道,他肯定也睡不著,就說:「姓燕這小子,就是你對他太好了,才搞成這個樣子!」
說完我想想也不對,燕恆的教育責任,應該由他父母承擔,其實攤不到他頭上,就轉了個頭想解釋解釋,結果一下子發現,他正側著身子,專心盯著我看
,嘴角還似笑非笑。
「你看什麼?!」我給看得一抽抽,問。
他把手插到頭下面枕著,依然看著我說:「我今天發現,你是個好人。」
「廢話!」我說,「我什麼時候當過壞人?」
他白了我一眼,轉個身不理我了。我卻不放過他了,搖著他的身子問他:「燕恆今天說,你跟他說你喜歡我,是不是真的?」
他沒反應。我繼續搖:「說句話呀!」
他把我的手拍掉,說:「睡覺!」
總之,燕小子這事實在是幼稚得氣人。更可氣的是,兩個多星期後,考研分數線公布,燕恆的分數距所報的學校專業去年分數線低十幾分,可是,那專業今年的分數線,降了整整二十分!他這意外之喜得,都快范進中舉了,瘋了似的狂笑著去準備複試了。現在認識燕恆的人,個個都諷刺他:「幸好當時沒衝動
,萬一要是跳下去了,這錄取通知往哪寄啊?」
8、第 8 章
燕恆順利通過了複試,一身輕鬆,準備回家當一陣子米蟲,然後等開學。真要把自己當成他想一想吧
,他也夠不容易的,整整一年,天天看書,就為了考試,考上了就萬事大吉,考不上就完蛋——換了我去這樣一年,我還真不願意。壓力太大了。
李潤又另外雇了個阿姨來幫忙,阿姨胖胖的,手腳特別麻利,幹的活比燕恆又多又好。就這麼,五月份的時候,我看電視看到,那個唱歌比賽的新一季開始了,還有幾天,報名就截止了。我記得李潤愛看這個節目,所以注意了一下,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既然他那麼愛唱歌,為什麼不去報名參加這個節目呢?
不過,我估計他八成不願意,果然,在談話中隨便提了下這茬,他就連著搖頭:「我可不行,算了算了。」
為什麼他就一定認為自己不行呢?至少我覺得他比很多選手都唱得好啊。我說:「這有什麼不行的,唱得好晉級,唱得不好回家嘛!」
他說:「這都要上電視的,你說得輕巧,你怎麼不去。」
「好啊,那我去!」我腦子一轉,說,「我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上電視怎麼了,劉奶奶不都上了電視了?還連播了好幾天呢。」
他不相信我,笑說:「那你去啊,我給你加油去。
」
「好!」我說,「我明天就進城裡報名去!」
我沒吹牛,第二天,我真的抽了個空,去把名報了,還擔心報不上,問人家工作人員:「那個,海選不用很會唱歌吧?隨便誰都能去吧?」
「唱得荒腔走板都行!」那人說,「有的人就愛看海選!愛看那些唱跑調的!」
我報了名回家,他特別詫異,他沒想到我真去了
,還說:「你湊的什麼熱鬧?你哪會唱歌,跑去丟人現眼。」
「你管我丟不丟人,」我說,「反正你說的,給我去加油,不能反悔!」
過了陣子,電視台真的打電話來了,叫我準備比賽節目的錄制。我特別興奮,拖著李潤去了城裡,買了新衣服,還給他從頭到腳也換了一身。他越來越懷疑我的動機了。「你在打什麼鬼主意啊?」他說,「你上電視,給我買衣服幹嘛?」
「好不容易上回街!」我說,「我就不能給你買點東西?記著,我上電視那天給我穿去,別丟我的人
,知道嗎?」
既然出來了,我想就在外面吃個飯看個電影什麼的,再回去。可是他滿身不自在,不時問我「什麼時候回去啊?」我問他怎麼了,他說:「這裡人太多了
,我不習慣。」
沒辦法,只能帶他回了郊區大學城。
到了比賽那天,我給阿姨放了假,把小院的門鎖了,掛上牌子:「家中有事,歇業一天」,拉著他坐上我悄悄從駕校開出來的車子,一路上哼著歌,過一會兒看一眼地圖,那上面有畫好的線,線是用燕恆丟在這的鉛筆畫的,從大學城,一直連到電視台。
我們找到比賽的演播廳,離比賽開始還早,大家都在後台坐著準備和等候,前台後台一堆人急急忙忙走來走去,大聲小聲嚷來嚷去。有個掛副導演牌子的
,過來和我說了幾句注意事項,給我一個寫著數字的牌子,叫我按照號碼上台,然後就又一溜煙地走了。
我之前都一直很輕鬆,直到這時候,才感到了一點小緊張。轉頭看其他選手,有兩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子,在那兒練習邊唱邊跳呢,我覺得她們挺靠譜,很有晉級的希望。再看到一個小男孩,長得挺大的眼睛
,一個人站那兒出神。我就走過去彎腰問他:「孩子
,你也是來參加唱歌比賽的?怎麼一個人站這兒?你爸媽呢?」
「我沒爸媽,」他抬起超級大的眼睛看我,睫毛還特別長,「我的爸爸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是我阿姨帶我來的。」
這麼可憐!我有點被感動了,聽到他這會兒低聲哼起了一首兒歌,感覺特別純淨,我伸手摸摸他的頭。反正,我要是評委,我肯定讓他晉級,我要是觀眾,我就投票給他。
還有個哥們,我們坐在椅子裡,他坐在輪椅裡,抱著個吉他,留著個長髮——真是太身殘志堅了,我也希望他能晉級。
還有個大姐,穿得特別破爛,和我身上剛買的新衣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想不至於吧,都上電視了,你兒女也不給你買件好衣服穿?結果聽到她在跟人說,她是擺地攤的,還要供一雙兒女上學,生活特別艱難,唯一的愛好就是唱歌……
得,我怎麼覺得個個人都有晉級的希望,只有我沒有呢?
李潤找了個凳子坐著,特別無聊地左看右看,我可能是緊張的樣子被他瞧見了,他衝我一笑,說:「把你頭上的汗擦擦,好難看。」
我蹲到他跟前:「你幫我擦。」
他把紙巾遞給我:「自己擦,沒看這麼多人。」
「那回去就幫我擦?」我放低聲音,逗他,好像這樣就能不緊張一點。
他果然臉紅了,又皺眉:「你一會兒上去唱什麼啊,又沒聽你在家練過。」
「保密,」我說,「反正電視台知道就行,一會兒你聽不就行了。」
我向電視台報的,是他最愛唱的一首歌名。
是的,我從來沒想過要自己唱,我打的主意,就是到時候把他給拉到台上來,一直都是,我不管他符不符合規則,這叫生米煮成熟飯!
我想得很簡單,可是真到我上場的時候,我就突然什麼都不知道了。排在我前面的選手還在表演的時候,工作人員把我領到台邊上,我朝外面看了一眼,一下子被燈光閃得,差點忘記自個兒姓什麼叫什麼了。
「行了,上吧!」有人在我耳朵後面說,我感覺我被推了一把,然後稀裡糊塗就被塞了個話筒,走上台去了。
上了台,我還在傻愣著,評委看我不說話,就對著話筒說了一句:「你好。」
「你好。」我說,還在被燈光閃著,幾個黑洞洞的攝影機炮頭對準著,又看到那麼多觀眾,手腳都不知去哪了。
「你要給我們帶來什麼歌曲?」評委領著我說話。
「我……我……」我怎麼就那麼沒出息,這會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自己都為自己丟人。
「別緊張,」評委笑著說,「看來這位選手有點緊張啊,我們給他一點時間。」
我心說,爺爺哎,謝謝您了,可是再給我兩點時間也不行啊……
他旁邊的女評委好像沒那麼好的耐心,回頭看了一眼觀眾,然後對我說:「11號,石小川是嗎?你如果再發不出聲音的話,我們就要請出下一位參賽選手咯?」
我一聽說要把我弄下台,忙說:「不行!不行不行……」
觀眾們都笑了,我知道他們是在笑話我,我也沒空管丟不丟人了,跑到台邊上,抓住站在那兒看我的李潤的手脖子,把他往台上拉。
他大驚,當然拚命反抗,不過畢竟力氣不如我,被我拉到台上。觀眾看到我們這麼拉拉扯扯,「轟」地一下都在說話,台下的導演站起來對著觀眾打手勢
,讓他們安靜點。
我把李潤拉扯到台中間,他也許是嫌丟人,也許是被那些燈光和攝影機嚇到了,也不反抗,不動了。男評委帶著點笑,問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唱歌!」我說,「但是他會,他唱得可好了,你們聽聽他唱歌吧!」
「但是報名的是你,不是他啊。」男評委說。
「因為他不願意報名,我才想出的這個點子,」我說,「你們就聽聽吧!」
觀眾的喧嘩聲更大了,男評委不得不說:「好好好,先安靜下來,我們同意聽他唱兩句……請問這位年輕人叫什麼名字,從事什麼工作啊?」
「他叫李潤,是大學城開拉麵店的,學生都叫他拉麵王子!」我說。觀眾又哄然大笑了,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些什麼。
男評委也笑了,說:「我想聽他自己說。」
我把話筒塞進李潤手裡,小聲跟他說:「你說啊
。」
他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拿起話筒,對著台下說:「評委老師,各位觀眾,對不起,讓你們看笑話了,我們這就回去。」
9、第 9 章
「沒有笑話沒有笑話……」男評委就會鬼扯,一邊笑得都抽氣了一邊說這種話,不過他也是在挽回局面就是了,「既然都這樣了,你就讓我們聽聽你的歌聲,又何妨呢?」
女評委也跟著他說:「是啊,如果你真的有動聽的好聲音,他這麼做,也是為你、為觀眾、為我們節目做了好事啊。」
「石小川,我要聽你說話,我要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給他一隻話筒,謝謝!」
男評委說完,從台後面跑上來一個工作人員塞給我一個話筒。
「我……」我還攥著李潤的手不讓他走,同時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挺愛唱歌的,雖然他沒有非常困難,也沒有殘疾,父母離去也是很早以前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偷偷看他,他別過頭去,好像很不願意聽。我吞了口吐沫,又說:「但是……我想說,就算你不願意唱歌,你聽我說句話,十年前,不對,十一年前……,那時候我是個混蛋,好不容易有個人真心喜歡我,還被我打了一巴掌
……,其實後來我又回去找他了,我想跟他道歉的,可是那人已經不在了……,我就對自己說,下次再看到他,我一定要跟他說句對不起!誰知道下次再見,就是十年之後……,可是我沒有說出那句話……和他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久,也還是沒有說出口……,怎麼說呢,生活太平凡了,日子過得太快了,每天忙一忙
,一天就過去了,總是找不到機會開口說這句話。我報名這個節目,一是想讓你能站在台上唱歌,二是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和你說句,對不起!你不唱歌沒關係,我這句話一定要說。對不起!」
早就有腦袋瓜靈光的的觀眾聽出不對頭來了,在那兒議論紛紛,我怕他承受不住這種議論,就捏捏他的手心說:「好了,說完了,走回家!」
拉了一下他沒動,我看他,才看見他已經滿臉淚痕。然後他舉起話筒,唱了一句詞,整個現場就「唰」地安靜了。
電視台的人不愧是專業,馬上把伴奏帶就找到進度,從小聲到大聲播出來了,他就拉著我的手,跟著伴奏,唱完了整首。
說實話,我真有點佩服他。現場安靜時,比剛才鬧的時候更嚇人,評委緊閉著嘴瞪著兩眼看台上,攝影機的炮筒轉來轉去,甚至從腦袋頂上還蕩下來一個,把我嚇了一跳;燈光效果也做起來了,就跟上春晚似的——要是我,放在這陣仗跟前,那肯定是一個字也唱不出來的。就算是現在,我都沒太聽清楚他唱的是什麼,唱的怎麼樣——這一切太他媽的虛幻了!
我不知道他唱得算不算好,有沒有發揮出平時的水平,我就知道他放下話筒的時候,男評委帶著頭鼓掌,所有的觀眾鼓掌,女評委抹眼淚,大家一致通過,同意我們晉級。我把他一把抱在懷裡,親他的臉,我才不管有沒有攝影機拍著,我就是做給你們看的!
下台的時候,我們還有點激動,副導演走過來先是恭喜我們,後來又面帶難色地說,雖然歌聲很美,剛才也很精彩,但是你們這一段有點敏感,錄是錄了
,能不能播還得到時候再說,你們等我電話吧。
我們倆的手緊緊拉在一起,才不管他能不能播呢
,好像都沒怎麼理人家,大搖大擺從電視台離開了。
晚上回家,他嘴上雖然沒說什麼,但從床上的舉動看來,他心裡可高興了,我也想盡辦法能讓他舒服了,這一晚過去,第二天醒來,我覺著這人生可美好了。
不過,這也只是我的單方面感想而已。隨後我們就被通知,大學城又要動工,建造一個學習娛樂美食一體的什麼東西,這片的房子都得拆。
他就愁上了。我說,拆就拆吧,我早就想換個地方住了,我們租個好點的房子,再找個好點的地段開店,就是不開也行,我養得起你。
看他還是不能高興,我又說:「不行你就在家當少爺,再給你養條小狗陪你。」
我知道他特別喜歡狗,平時看到路過的,不論是野生的家養的,都喜歡和它們笑一笑,丟塊肉給它們吃。
「我不要小狗!」他突然說,「我要小孩子!」
他這一說,可就突然難住我了。
我到哪兒找小孩子去?我還真的跑去福利院問了,我們這樣的,根本就不符合收養標准。
巧就巧在,幾天後,我表弟進城辦事,我們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突然問我:「哥,我那兒有個小孩子,你想不想養?」
我一驚,問:「你哪來的小孩?」
「是人家丟田埂上的,」他說,「是女的,有點殘疾,嘴唇上面有個豁兒,就是兔唇。我親戚撿了,我媳婦和我結婚三年了沒生出孩子,她特想養來著,可是考慮到,這周圍村子離得都不遠,再看看誰最近生了小孩子,大概都能猜出來孩子的親生父母是誰—
—怕養大了,人家又來要,白養。你現在住得挺遠的
,就把孩子養大了,人家也找不到你,怎麼樣?你和李潤,有沒有養孩子的念想?」
我狠狠地拍了我表弟的腦袋幾下,把他都打得懵了。「你還真是及時雨啊!」我說。
現在的交通方便,我表弟回去之後,不到一個星期,就把孩子送來了。這女嬰才剛滿月,確實如他所說,上嘴唇中間有個裂縫,喝奶的時候包不住奶嘴,牛奶老往外漏。
李潤特別高興,抱著孩子就不撒手,還說她那兔唇好看。「多可愛啊,像小兔子。」
我掏出根煙剛想點,一眼看到孩子,掉頭走到屋外去了。我表弟跟出來,給我把煙點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以後可就要辛苦了。」
我點點頭。我知道養一個孩子不容易。本來我的收入不算少,但是要攢錢給這孩子做手術,就變得緊巴了。
我弟弟走之後,電視台的電話打到我手機上了,他們在那頭道了歉,說:「商量之後,你們這段還是不能播,就給剪了。」
「剪了就剪了吧,沒事。」我說。我現在的心思不在這上頭。
「李潤,電視台說咱們那段給剪了不能播!」我對他喊道。
「哦,知道了。」他一心一意瞅著孩子睡覺,根本不在乎這茬。
我走到院子裡,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再低頭看看院子裡的桌子,和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往旁邊看那間曾經住著劉奶奶的房子,再往遠點兒看到燕恆無數次發誓要跳下來的那個圖書館樓,突然很感慨,但是感慨了半天吧,說不出來感慨的是什麼——這就是沒好好上學的壞處,文化少,稍微高級一點的話就不會說了。
然後腦子裡迅速又被各種盤算充滿。我得盤算好租個什麼樣的房子,盤算好攢多長時間的錢,再借個多少錢,好讓孩子早點做上手術,我還盤算,給他報個電視大學,我知道他特別想把當年的學上完,他要是願意學,我就不讓他賣拉麵了,先帶孩子、學知識,過兩年再找工作也行……還有,還有要帶他回家給我媽看,不管怎樣得讓我媽知道有他這麼個人,也讓他有個家……。
還沒做的事太多太多,我想著想著就沒空感慨了
。哦,還有一樣,「對不起」這仨字兒我已經說過了
,還有另外的三個字,雖然我到現在也沒說,但我總有一天會說的,得挑個好時候,不能是我喝醉了發酒瘋的時候,也不能是我在床上抱著他快射了的時候,得是個浪漫點的氣氛,在他不經意的情況下,讓我感人地,像電視劇一樣地,把那三個字說出來。
這就是我的計劃。
拉麵店和醬菜店都快沒了,大學城的拉麵王子和醬菜梁朝偉都成為了過去,以後還會有別的帥哥出現
,女生們還會有新的花痴對象,新的王子取代掉舊的。只有他,就算一年一年過去,寶石一樣的眼睛也會黯淡,他依然是我的,王子。
作者有話要說:完,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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