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師講述:中國傳統的「鬼節」與佛教的「盂蘭盆會」(上)
今天同學們要我講一次,他們出了一個題目是「佛教的孝道思想」。因為提到這個題目,勉強可以講一些東西向諸位報告。佛教那麽發達,看到大專學生信佛的那麽多,並不是一個說佛教興盛了佛法昌盛了,不見得!對不起啊!我講的老實話。譬如我在大學裡教書的話,看到每一個大學有很多的社團,演講會啊,歌唱會啊,乃至基督教的聖經班的唱詩會啊、查經班啊,或者是搞些什麽青年活動,都很活發。一到大學裡頭有個佛學社,我一聽,完了!那些學生們一來都楞眉楞眼的,「老師!你好!」然後「阿彌陀佛!」一點都不活潑。看到大學裡不活潑的學生,一看,我說這是佛學社的,同學說「不錯!不錯!老師你怎麽知道?」因為我在這一行裡頭,我看得清楚的。這也是一個怪現象。
我們這個孝道的文化有幾千年,同其他民族不同的。由什麽來的呢?由宗法社會、家庭宗族的社會來的,大家庭。我們老祖宗宗法社會以「孝」爲中心,以「孝道」爲中心。因為孝道,所以孔子的學生曾子著了一部書叫《孝經》。這本書大家現在很少看,像我們小的時候都念。我還記得民國三十六年我回到家裏,我父親說:「聽說你研究佛學還不錯,會講講佛經。你來,我召集地方上大家來聽你講講佛經看。我在旁邊聽。」我說,千萬不要,因為我們對父親,我受得教育,幾十歲回去,看到父母都跪下來磕頭。我父親如果坐在旁邊,我絶不敢這樣坐著半個屁股對著他。老規矩。我父親講話有時候威嚴一點,我還是發抖的,幾十歲我還發抖,並不怕,你說我怕什麽,不是的,就是發抖,面對父親講話很恭敬。父親一過來,我在家裡客人很多,也很有些小名聲,很有些道理了,可是我父親一過來,我就馬上站起來。我父親講,你大了,你大了,不要講禮了,可以馬虎了。不敢!這是我們受的老文化的教育。
我父親講,你講講佛經給大家聽,我要來聽。我說,您不能來。他說,我怎麽不能來?您來了我就講不出來。他說,那你講什麽我可以來聽啊?我說,真的啊?您要來聽啊?我要講孝經。父親說,你怎麽講這個玩意兒?我說,現在的青年不得了。我這個話講在四十多年以前了。現在青年不得了,佛經慢一點,我們家鄉的子弟先要懂孝經最重要。我父親想想,你講的有道理。所以我在家裡還講過一次孝經。現在孝經沒有人講。
中國文化是以《孝經》爲基礎,這部經典很重要。什麼叫孝子呢?大孝子,不只孝順父母,要孝天下人。所以我常常跟一般青年同學們、老年朋友們說,哎呀!你不要把自己的兒女看得那麼重,天下人的兒女都是我的兒女,天下人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爲什麼不能把心放大呢?如果把心放大了,天下人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天下人的兒女就是我的兒女!譬如說,兒女一定要自己的好啊?別人的兒女好不是我的好,一樣!
孝道見諸於民族文化、政治上,什麽時候最嚴重呢?漢末,東漢三國,到現在快到一千六、七百年這個時間。那個時候,漢末的中國文化發達,所以晉朝以孝治天下,這個人只要孝,就可以出來做官。滿清的時候考取功名叫舉人,舉人有個名稱叫孝廉公。孝廉這個制度,漢朝開始選舉,那個時候就民選了,這個人在家庭社會都很好,地方一保上來,皇帝就登祿做官,一步一步仕上來。這是我們的選舉,這個是真選舉嘍。後來就考功名,變更了這些選舉的制度。漢代因為提倡這些,到了兩晉的時候,就是曹操以後,孝道的精神那是不得了啊。一個家庭一個宗族出了一個不孝的兒子,我們曉得,像我們看到,宗祠,比如說像我們家裡有關南氏宗祠,開祠堂門,某某家裡出了不孝子,開祠堂們不得了了,請族長來,族長輩分最高,這是宗族制度。
佛教在這個時候進入中國。照他們反對派的講,佛教「無父無君」,不要父母,也不要國家,那佛教在中國站不住的,你說佛經講不要父母,不然!佛是真正的孝父,第一個至孝的人,他非常聽話。你看佛的歷史,佛要出家,父母不讓他出家,「你討了太太才能出家。」「好吧!」只好聽話,孝道。「一個不行,你娶兩個。」「好吧!」「你生個兒子再走,留個兒子種。」「好吧!」留下來了,條件都講完了,父親也沒有辦法再要求,他夜裏才偷跑。可是釋迦牟尼佛到老了,他父親過世了,釋迦牟尼佛親自收拾父親,釋迦牟尼佛、他的兒子羅侯羅、他的堂兄弟阿難、難陀四個人,徒弟們來幫忙一概不準,佛自己把父親親自放到棺木收好,四個人抬,釋迦牟尼佛自己抬父親的棺木,和他的兒子、兩個兄弟抬上靈山,他自己說法修行的地方,把父親埋在那個地方。你看釋迦牟尼佛孝不孝?他的本身就非常行孝。
依佛經的記載,他生下來,母親就過世了,姨媽帶大,姨媽後來出家,他不讓她出家。所以比丘尼們的廟子上都要供阿難,佛是不準女性出家的,有他的理由。最後他的姨媽要出家,佛是她一手帶大的,他還是不答應。後來阿難就向佛要求,又是姨媽把你帶大的,修道又沒有錯?他跟兄弟講,你不知道,女性出了家,宗教團體裡是非多,是非一多了,早五百年佛教就沒有了。好了!你這樣講,姨媽要出家,沒有辦法,就第一個給剃度了,所以才有比丘尼。第二個就是他太太跟著她一塊出家了。佛的母親早早過世了,他得了道以後,為了母親,升忉利天為母親說法。當然那時母親已經不是母親了,在忉利天變成男性了,前生是他的母親,生他以後升天了,這個功德升忉利天成為天王,那佛只好自己升天爲母親說法。這是孝道的一種,佛教的說法。
佛教傳入中國,你曉得有一本經是什麽時候來的?所以佛教在中國很快容易接受,第一本講孝道的經是什麽經?《父母恩難報經》,是後漢的時候就來了,跟著佛教就進來了。假使這部經不進來,中國文化知識份子會抗拒的啊!原來佛教文化也是講孝道的,這二個一拍就攏了。所以佛教絕對講孝道的,《父母恩難報經》是後漢安世高翻譯的。
跟著在三國的時候,沒有幾十年就翻譯過來《無量壽經》,由康僧鎧翻譯的。《無量壽經》是念阿彌陀佛、觀想阿彌陀佛,中國的凈土宗就開始了,就受它影響。凈土宗念佛,念佛法門,念南無阿彌陀佛,同孝道就有關係了。跟著一本經叫《觀無量壽經》,隨著也翻譯過來了。《觀無量壽經》是講什麽呢?講孝道的問題。這本經為什麼佛傳出來的呢?印度有一個不孝的皇帝,叫阿闍世,忤逆之子,他要篡位,想自己父親早一點死,自己好來當皇帝,把父親關起來,謀害父親,不給他吃不給他喝。關起來沒有辦法,他的媽媽就是皇太後,為了救丈夫,把面做在衣服裏,把衣服裡頭用水吸濕了,去看丈夫,把衣服擠出來水給他喝,把面挖出來給他吃。這個兒子曉得了,結果把他媽媽也關起來。皇帝當成這樣,是這樣的壞兒子。中國歷史上像這樣的壞兒子皇帝也蠻多,印度也出這一個。這個媽媽沒有辦法,沒想到親生的兒子那麽壞、不孝,忤逆的兒子當了皇帝,媽媽只好在那裡禱告,她認識佛的弟子目連尊者,同我們七月半盂蘭盆法會有關,目連尊者神通第一,她只好在那裡跪下來求,「目連尊者,你要來救我!」結果佛以神通感應到了,就來救她,把這個壞兒子還感化了,殺父殺母的業報感化了,佛救他教他觀無量壽阿彌陀佛的法門,念阿彌陀佛,這同孝道有關係,這個時候翻譯進來。《阿彌陀經》比較遲了。
這兩部經翻譯進來的同時,在中國文化正是歷史三國以後南北朝的時候,這個時候國家歷史很亂,打過來打過去的很多。可是有個道理,社會每一個家庭的子弟都很孝順,這個時候也就是中國所謂講門閥,門第觀念。什麽叫門第、門閥呢?就是我們現在還流行,嫁個女兒或者討個媳婦,要門當戶對。門當戶對是宗法社會的觀念,這個家庭孩子好不好,教的乖不乖,這是宗法社會的孝道,整個連在一起。這個時候,在西晉開始《盂蘭盆經》翻譯了,就是我們七月半要念的《盂蘭盆經》,這叫盂蘭盆會。盂蘭盆,就是一個盆,吃飯的盆。「盂蘭」兩個字,中文翻得很好聽,盂蘭的意思很不好聽,倒過來給人家吊起來打,叫做倒懸。盂蘭翻音的意思就是解掉了倒懸的痛苦。在這個時候翻過來的《盂蘭盆經》就配合中國孝道的精神。
這個時候我們孝道這個裡頭有個問題了,我先講到這裡,要切斷,把它停住。第一我要先向諸位講,我們小的時候在家鄉,像我那個家裡就靠臺灣海峽的對面,我那裡到台灣海峽最慢的船不過二十幾個鐘頭。我們小的時候七月半有個很好玩的東西,叫做「放河燈」。河裡頭,和尚道士坐個船出來,河裡有水裡死了的鬼,就看到那個船過來,和尚道士念經,唱得很鬧熱,一朵蓮花一個燈,河裡都是蓮花燈,超度水裏死的鬼,溺死鬼,冤死鬼,這個叫放河燈,實際上也是盂蘭盆會的一種。我們那裡年年有,到這個時候。
七月半放河燈,鬼門關打開了,閻王給鬼放假,出來玩玩,一年只放兩個禮拜,到了三十晚上。閻王為什麼給鬼放假,犯人不能放假的,據說,這是我們小的時候聽到的傳說了,誰講情的?地藏王菩薩給閻王講情的。地藏王菩薩講了情,閻王說,你要擔保哦,放出去的那些壞鬼不肯回來不行!地藏王菩薩立了保證書的。所以到了七月三十晚上地藏王菩薩過生日,我們就拿香,在地上到處插香,老祖母就叫我們小的跪下來拜,拜地藏王菩薩,地藏王菩薩擔保了,孤魂野鬼都出來,現在他要收回去,要是留下來一個,地藏王菩薩就沒有面子啦,下次閻王就不聽交情了。這些民間故事,你看這個民族構成這樣一套故事好嚴重啊!這個故事有個道理,什麽道理?現在又回頭講,這些故事,是孝道之形成。
人家問我,放焰口啊、燒錢啊,焼衣服啊,現在還有焼汽車啊,燒洋房啊,給鬼,鬼收得到收不到?哎呀!我說你捨不捨得嗎?那當然捨得!那捨得你就燒,你問他收到收不到幹什麽?捨得你就做。所以你看我們有個外國朋友過世了,我說也要燒,我叫一個同學辦,他說老師啊!我說你相信我的。他很好,照辦!這個同學說,他是外國人,西裝給他做一套,汽車給他買一個,洋房,冰箱,外國應該享受的,都在頂樓給他焼了。不要問有用沒有用,只問你的心捨得不捨得?誠懇不誠懇?道理在哪裡啊?我講個故事,不是故事,我們東方文化,尤其中國文化,尤其信佛的人基本上要曉得一些東西。佛教基本建立在三世因果、六道輪迴,對不對?這個大家都曉得。
恐怕信佛,你不懂這個,你說你信佛,你根本是亂信。三世是時間,前世,有很多前世,這一輩子是現在世,來生,叫做三世。六道輪回,天道、魔道、人道,這叫上面三道,下面三道差一點,比我們低級一點的,畜牲道、餓鬼道,地獄道,這叫六道,所謂六道,分開六條道路。這是佛教的根本。人為什麼做牛、做馬、做狗、做鬼呢?善惡關係,做善人就有好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日子不到」,這是我們小的時候都曉得念的。我們小的時候讀書,同你們現在讀幼稚園不同,這都是我們小的時候念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日子不到」,都知道的,這就是因果觀念。這個因果觀念是佛教來的嗎?不是的,中國本來有,中國老祖宗四五千年前就有。我們的因果怎麽講呢?《易經》上講:「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是幾千年來我們中國文化固有的因果觀念。
所以從我們小的時候一直倒退迴去幾千年,我們的教育有一個一貫的,我常常告訴你們搞教育的人,中國的教育幾千年有一個一貫,教育的目的是教育你做人。現在不是教育你做人,教育你知識,教育你生活的技能,這個不是中國教育。中國幾千年文化,以教育完成一個人爲標凖,那麽教育一個人完成什麽呢?以道德爲標識,這個道德是指因果報應,要明白。所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個家庭裡做好事,不是問題家庭,後代子孫一定好;「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你做壞,現在很能幹很聰明,有辦法整人,覺得了不起,後面一定沒有,這是真的哦!所以中國文化始終提倡家庭的教育。「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方寸地指的是良心,就是說做人要良心好,自己後代就好。這些是我們小的時候教育做人。你對人好,你後代子孫也好,這是這樣一個孝道。
佛教的孝道教育呢?佛教的三世因果不一樣,兩個兜攏來又是十字架。佛教的三世因果,我的前生、現在、來生,橫的,加上中國易經的因果報應,祖宗、父母、我、後代子孫,豎的,不是一個十字架嗎?中國文化的十字架厲害!這個講孝道,十字架好厲害!這個孝道一直流傳下來,所以中國的民間充滿了三生因果、七世夫妻,就是這些觀念來的,都是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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