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此書,方知何為國學。讀此書,方知何為讀書人
06-02
讀此書,可使學者定修己成德之根本,啟立身行道之氣象。 四書者,《語》、《孟》、《學》、《庸》是也。據歷代考證,《語》《孟》乃孔子、孟子之門弟子備錄聖人言行,擷其精要,彙集成書。雖非聖人親筆,然其宗旨意趣,切合聖人立說之本意,後儒傳誦,庶無差矣;然《學》、《庸》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至今仍未詳孰是。太史公以《中庸》乃子思所撰,其謬已徵。《大學》非曾子所著,亦幾近定論。孔曾思孟,道統傳續之說,已成無稽之談。 至於南宋,朱子為之做集注,制章句,考辭句,闡淵微。四書之義理遂貫通一體,渾然成章;又遞進發明,精義相循,乃成為孔門為學教化之重典,儒學明道進德之階梯。故凡中國之讀書識字之人,欲有別於世界之讀書識字之人,必讀四書。凡篤志向學,欲繼往聖之絕學,為當世之君子者,必讀四書。凡堅信五千年不絕之孔儒文化,乃是匡正當下窮己極欲之舊文化,開啟未來正己致公之新文化,並有志於窮其一生竟此事業者,必讀四書。 錢先生即為今世大儒,於四書曾作經年不懈之修習,必有其精微獨到之見解,此《四書釋義》即其綱目條例也。誦讀之後,竊有所見,現別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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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論語要略》 此篇可謂讀論語之必要工具,孔子思想之總體綱目。全篇共分為六章,逐章備列如下: 首章,首先考訂《論語》之編輯者應為七十子之門人,成書時間約為周末秦時;其次,論證《論語》之真偽,其結論為「大致可信」;其三,概括《論語》九方面內容,略論其乃孔子「為人之精神,思想之大要」;其四,提出論語之讀法,其要有四,一則識書中人物;二則知時代全景;三則要兼採眾學;四則能通古用今;其五,給出《論語》之眾多註釋和論著中最為知名者,何晏之《集解》;朱熹之《集注》、《或問》;劉寶楠之《正義》。 次章,以時間為序,略敘孔子一生行實,為人性情及日常瑣事,以體現孔子精神之真實所在,人格之全面真相。孔子乃二千五百年前之人物,其「正名」、「復禮」之政治主張,節人慾、守倫常之行為觀念,必然帶有時代之背景和局限。然其為社會定秩序,使上下各安其所,百姓各謀其業;為生民立規範,為上者修己正身,為下者尊德樂義,此乃教化治國之根本道理。孔子為實現普世康樂和平之盛景,雖一生顛沛流離,鬱鬱遑遑,卻自負救世之大任,矢志不渝,故其精神蘄向,雖百世千古而不朽也。 三章,從平日起居、哀樂情感、日常談論、應事態度四個方面記述孔子之日常生活。此章以《論語》章句為索引,描述聖人生活瑣事。夫子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看似平易,實則於此看似不緊要處,皆入於「隨心所欲而不踰矩」之境。欲學《論語》,當知孔子之為人;欲知孔子之真實為人,當就其日常生活最平易處尋。欲了解孔子之真實為人,當於此章細參。
四章,既知孔子生平行事、日常瑣節,但於孔子究竟何等人,仍難以遽然得一清晰概念。此章中,錢先生以聖門弟子之稱述及夫子之自述兩個角度,對夫子之人格概觀、為學成就、言行作為,生平志向等方面作了總述。使讀者對孔子之偉大有更加鮮活、具體的認識。自孔門眾賢來看,孔子猶江漢、秋陽、日月、上天,七十子之於孔子無不中心悅而誠服也。自孔子自述,其性情也,志道自得;其能事也,好學不厭;其行誼也,中道時直;其志願也,化育萬民。孔子之所以為聖人,斯可知之矣。 五章,錢先生開宗明義,指出孔子為兩千五百年前之人物,其思想、學說必然帶有特定的歷史性,因而不能一一通用於今日。然孔學亦有可傳諸百世、放諸四海者,即個人人格修養與社會倫理綱常,此二者乃孔學之兩大統要也。個人與社會,人格修養與倫理綱常,互為本末,相輔相成,此乃孔學之樞紐。統要之下各有若干要端,此諸要端即學者入由之門。仁、直、忠恕、忠信,人格修養之要端也;禮、道、君子、學問,倫理綱常之要端也,上述六者亦本章之編次也。 論仁:孔子重「仁」,認為他是做人、從政的核心要件。「成仁」是做人的最高目標,也是行政的前提條件。「成仁者」有四方面的要素,其一,直心由中;其二,自有好惡;其三,好惡有節;其四,本心見事。本心見事的含義至少有兩方面,一是要本心,凡人心必有所欲,天下之人所欲大致相同,本己所欲可通人心。故曰:絕己之欲,不能通天下之志「,」苦心絜身之士,孔子所不取」。其二要見事,「仁雖本諸心,猶必見諸事焉。舍事而言心者,終不得為仁也。」。 論直:「仁」首貴「直心由中",無「直」斯無「仁」也。直者,內忖諸己者也。直道者,不以人之好惡為轉移,故常不能每人而悅焉,而後乃有毀有譽焉。若好惡不分,毀譽不真,則是非壞,風俗隳矣。然人亦有「好直不好學」與「訐以為直」者,前者無禮文之節而陷於絞亂,後者有卑污之心而攻而人陰私,此皆夫子所不取也。 論忠恕:所謂「直」者,必本於真心真意,而非以欺詐邪曲待人。故欲求孔子之所謂直道,必自講「忠」、「恕」始。何謂「忠恕」?成己以及物也。何以「成己」?不固執一家之言,博文廣知,所謂多學而識之者也。何以「及物」,捨己從人,集千萬人之知,以成吾一人之知,所謂一以貫之者也。仁者首貴能通人我。通人我,故能直。忠恕者,即通人我之要道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欲立欲達,忠也。立人達人,恕也。恕者,本於其內在之忠。忠即誠也,即實也,即直也,惟忠者為能盡己之性。如是而可以言一貫,如是而可以言仁,如是而可以言直。故忠恕非有二事,只是一道而已矣。在己者,雖絲毫而必盡,此所以為忠也;在人者,雖分寸而勿犯,此所以為恕也。
論忠信:忠信為學之始事,亦學之終事也。非忠信不足以為學,惟學以成其忠信。「忠」即直心由中,惟忠能盡己之性。信有兩義,我之可以取信於人者,一也。人之見吾之可信,遂從而信我者,又其一也。我不恕人,則不足以竭吾之忠;恕者,自我而言之也,重在推己及人,由己心處用力也。人不信我,亦不足以竭吾之忠;信者,自人而言之也,重在交接相待,由人心處用力也。「恕」與「信」皆本於己心之「忠」,皆人與人相處所不可或缺者也。故君子之忠於人者,在我惟恐其不恕,在人惟恐其不信焉。故忠信也,忠恕也,皆一貫之道也,皆始終一貫,物我一貫之仁道也。 論禮:人皆有好惡之情,而好惡不能無節。吾之所好惡而無害於人之好惡者,是即吾好惡之節,是即所謂禮也。人類相處,息息相關,互相交通,然其間必有一彼我所均當遵守,不可逾越之界限,即所謂禮節。禮節貴能彼我兩方各自遵守。荀子曰:人生而又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不必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孔子注重人內心之真情實感,亦重視外部之禮節規範。仁、直、忠、恕、信,皆指人類之內心而言,皆為人類內心之感情。人之感情,雖存於內部,而必發露為形式,舒散於外表。故需以禮樂導達而發舒之,使其得以暢遂。禮所以修外而為異也,樂所以治內而為同也。禮樂必本乎內心之真情實感,否則即詐偽,即驕奢也。子曰: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人必先有敬心而後將之以玉帛,始為禮;必先有和氣而後發之以鐘鼓,始為樂。若遺其本,事其末,無其內,求其外,則玉帛鐘鼓不得謂之禮樂也。此禮樂之本義也。 論道:《論語》中言及「道」者至多,然孔子之所謂「道」者究竟為何,並無確切之定義。然孔子所謂「道」,絕非高妙空幻之論,乃切近人生,平易現實之論。朱子曾對「道」下此兩定語:其一,道者,事物當然之理。其二,道,則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也。前者指萬事萬物消長運行之規律,謂之天道;後者指人生大群相處相待之倫常,謂之人道。孔子於天道,極少討論。不徒後世之私淑者,即聖門高第亦有不可得而聞之嘆。孔子本身於自然科學並未作為研究重點,惟著緊人生一面,故孔學之所重在於人道可知也。大學雖有「格物」之教,然其「格物」為窮理,窮理乃能「致知」,知之所致,誠意、正心、修身,可知「格物」乃通達人道之路徑門戶而已矣。孔子所倡導所謂「人道「,要而言之,內容有二,一則,仁也,二則,禮也,自其表於外者而言曰禮,自其蘊於內者而言曰仁。禮者,不徒玉帛鐘鼓,登降酬酢之屬,廣而言之,亦包括人生處世之一切符合規範之方式方法。故孔子所謂」道「,為人生中日所運用之事也,人之所運用此」道「者,則人類之情感,即吾心之仁是也。」道「即本乎人心,故凡人性情不同,時勢不同,道亦有權有變,有立有適,此謂」道不同「。道之所權、所變、所立、所適,皆應從吾心之仁。惟當各本吾儕當身之真情,自謀吾儕今日當行之道,不必屑屑以求孔子當日之道一一強行與今日之世,此謂」不相為謀「。 論君子:孔子所稱君子,蓋有兩義,一為居上位而治人之人,乃有權力布行方策於天下者。其為下民所視效,故當危言危行,正心誠意,不可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之行;一為有圓滿人格表現之人,乃孔子為學者所樹立之榜樣。 其必備品質,約而言之,有四端:其一,高尚優美之情操與德行,即高風亮節;其二,貴實行不尚空言,即反躬實踐;其三,重禮儀尚群的,即尊德樂義;其四,有自得之樂。 論學:孔子之為人與為政,皆源於其「好學而敏以求之」,故為學乃孔門第一要義。孔子論學,以性情為本,內外交修,學思並重,終則切身致用。子曰: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之者。此孔子論學之最精語,欲學孔子者,必當尋孔子之所樂處,所學方真有得,所得方能固守不失。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此亦孔子論學之精語,求學當以經驗與思想並重,絕無偏倚之弊焉。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博學於文「,乃多見多問,時而習之,學之事也。「約之以禮」,乃通今致用,踐履有悟,思之事也。論學至此,以性情始,以實行終,內外一體,一以貫之也。
六章,備列聖門眾賢之聲名較著者二十五人,並本《論語》逐舉其言行事略。由諸賢之嘉言懿行,更可見孔子教化之深厚,德行之廣被,非聖人而能若是乎? 乙、《孟子要略》 一 孟子授業於子思之門人,乃孔子後儒學之集大成者,特於孔子之心性命理之說闡發甚深。辜較言之,大有貢獻於後世人群者,厥要有三:一曰性善;二曰養氣;三曰知言。錢先生,在弁言中於此三者皆有精論,現本先生之言,竊論如下。 性善之論,首發於孟子。孔子於《論語》中罕言「性」,僅「性相近,習相遠」一處。故門弟子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之,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之」之語。故孟子之性善論,是對孔子哲學之深化和發展,構成了中國傳統政教之綱領,亦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之所依寄。性善之論對立與性惡之論,茍非人性之善,則社會秩序惟賴於法律鉗制,然法律乃外力加於人身,其效用終有際限。故法律之外必輔以宗教,生死富貴,皆有上帝。如耶穌,人生既有罪,惟信之方得救贖;如老、釋,人生皆困苦,惟破棄出世,歸於寂滅虛無。信此二者,必導人世於毀滅終結,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終難自圓其說。惟中國傳統政教根植於性善之論,法由性創,不仰宗教。一代代君子仁人,以化育天下,澤被萬民為己任,汲汲為斯世大群謀福利。善無終極,故世界無末日,人生不虛無。
養氣之論,即進德之工夫。孔子於《論語》中對人生一切言行皆有定見,有規範,散見於與門弟子之討論中,即事而言,因人而異,使後世讀者循此而反諸身,對聖人立身處世之態度有所開悟。然聖人之道,高矣美矣,有末由也矣,不可階升之難。故能儕與聖人者,雖二千五百年,寥寥屈數也。孟子智知聖人,乃孔、曾之後集大成者,其養氣之論,為後學者開示了進德入聖之徑。何謂也?孔子之所謂道,乃人群千古之所同。孟子之所謂義,乃一人暫爾獨然之氣。孟子之所謂浩然之氣,則集義所生。此「暫爾獨然之氣」,可理解為今之所謂言行「動機」,若人之一言一行之「動機」與古聖先賢之言行「動機」皆能一一吻合,則其心與古聖先賢同然,其氣浩然矣,其人即為聖人也。性善,道之本體;養氣,我之工夫,必兼二者,而後表裡備,本末俱,此孔學不二之心訣也。 知言之論,乃養氣之工夫。不知言,則無以知道義之正,定是非之宗,又何以得浩然之氣而養之乎。言本於心,故知言在乎知人心而已。上求之千古羣心之同,近反之一己當心之獨,而有以見其會通焉,斯可以證人性之善,知言之學亦盡於此矣。故孟子之論知言,其實即心學也。知人性之善,則可盡吾性之極,使「暫爾獨然之氣」皆合於道,斯即所謂」配義與道「,浩然之氣由斯而生。知言、養氣、性善,有始有終,本末一貫,乃孟子學說之宗旨所在,其治政、為人皆發乎此,故欲通究《孟子》者,必讀錢先生此《要略》;讀錢先生此《要略》如欲有所得,必通徹此【弁言】。 二 本錢先生之文字,將孟子學說之要端與思想之脈絡備述如上。孟子既為孔子後又一大聖人,其成就顧不僅限於學說方面,還有其政治方面。儒家教人入世,教人以天下大群為己任。曰:」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高懸一君子為榜樣,教人致命,教人寡慾。曰:」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不義而富且貴,與我如浮雲「。故孟子亦如孔子,一生周遊,以求行吾道,雖不得明君,雖顛沛造次,終不改吾志。孟子雖終身不得重用,然其對政治之議論主張頗多,俱載於《孟子》一書。《孟子》章句多長篇,此於《論語》之文辭簡約不同。且孟子著述中,善用比喻,更加直觀真切。故孟子之政治思想與主張更容易被後世學者所體味。現本錢先生之言,將孟子之政治主張中之格外鮮明者條列如下:
(一)民事不可緩,以經濟民生為重
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二)推己及於民,治國先治其身家 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組織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短長;物皆然,心為甚。 (三)與民所同樂,有仁民愛物之心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著,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錢先生按語:人君能與民同樂,則其君好樂、好貨、好色、好勇皆不為病。人君不能與民同樂,則其民背國、叛君、犯法、陷最亦不為過。 www.manjia588.com
(四)民貴而君輕,有民心始有天下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亁水溢,則變置社稷。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天下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敺魚者,獺也;為叢敺爵者,鸇也;為湯武敺百姓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敺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 錢先生綜述孟子論政思想:蓋本其性善之旨,謂人人皆可以為善;其陷於為不善者,皆非其人本身之罪,或由於教育之不明,或由於生計之不裕,而生計之關係為尤大。故為政者,當先注意發展國民之生計,次之以教育,則上下同樂,各得遂其所欲矣。否則國民以暴君苛政之故,不免於死亡,則陷於刑辟非其罪,背國叛君非其過。其君為匹夫,為 臣者可以去,可以易其位,可以誅其人。孟子之論政思想,要不出兩大綱,一曰『惟民主義』。捨民事則無政事,而尤以民生為重,一也。二曰『惟心主義』。為政者當推廣吾心之仁,以得民心之同然,而歸極於天下皆仁,二也。一言以蔽之,則『推仁心,行仁政』是也。三
孟子之論政思想已備述於前。孟子畢生傳食於諸侯,雖終於政治上無大作為,然其為學立說,使儒家理論流傳廣播,成為中國千年不朽之教化精神,孟子可謂厥功至偉。孟子時代,正處於戰國末世,禮樂崩壞,綱常敗亂,然正因社會結構的重大變革,使得各種學術思想萌芽興盛,墨、道、兵、名、法、農、陰陽諸說並起,儒家反而陷於衰落。孟子以『距楊墨,放淫辭』為己任,對於當時各學派皆有所批判。批駁處,亦儒家與眾家之異同處,故治孟子之學說,最當於此加以注意。錢先生分以十篇加以討論,每篇皆有按語附後,甚為明白。現擇錄其中最緊要者,並附以愚得之見,列述在下。 (一)、農家學說之起源 農家之理論,蓋分為三點,(一)人人自食其力,無分貴賤,都須勞動。(二)人類勞動,分工互助,以物易物,不以資產牟利為務。(三)人類以勞動相互助,則不需政府之設置,所謂『並耕而食,饔飧而治』。可見,農家之學說與墨子重農節用,大儉約而僈差等,非禮樂而務形勞之義一脈相承。按錢先生所言,農家之代表人物許行,即楚國之墨者也。然墨子雖重農耕,然亦認為學者不必親力耕織,應以修身治國為任,有『雖不耕織,而功賢於耕織』之說。故許行雖為墨家流派,然其推極重農,以至於人人皆以耕織為必需;推極兼愛,以至於上下無分勞力、勞心皆無差等。墨子至許行,百有餘載,末流異於起源,蓋學術遞演發展之故,錢先生所言是也。 (二)、農家『並耕而治』之不可行農家以為政府之有倉廩府庫乃為厲民自養,故賢君不恃人而食之,與民並耕而治之。孟子深非之,以為『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賢君勞心戮力,憂國憂民,何暇耕乎,故『君子而在上位,惟求賓士利濟,則雖受人之奉養而不為過也。』孟子之言是也。政府乃所以維繫國家社會也;禮樂乃所以鞏固人道倫理也,此乃人群相處之大義。故邦國者不僅要有農夫百工,勞力以供食祿奉養;亦須君臣有司,勞心以興禮樂教化。非此,則不僅不得謂之邦國,與禽獸之同群又何異也。 (三)、『苦行』不能充其類 有陳仲子,本貴胄世家,其兄有食祿萬鐘,而仲子以為不義,辟兄離母,居於於陵。以仲子言行看,其奉行墨家思想可知也。仲子求自給而『身織履,妻辟纑,以易之』,守節用而『三日不食,耳無問,目無見』,僈差等而『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而孟子以為不義,不能充其類。何謂也?蓋仲子自以不恃人而食為義,而不知人斷不能脫離人群而自存,是即不能不恃人而食,故以仲子之辟兄離母為不義。仲子求全於彼而先失於此,故孟子謂其不能充也。仲子行跡近於『苦行』,而孟子以為『蚓操』。何謂也?仲子辭爵祿,苦自給,離群索居,論意量節操則堪為聖之清者也。然其不知人群相處有賴於倫理組織,如親戚、君臣、上下者,所以維繫國家社會之道,仲子皆棄之不顧;雖欲潔身自清,亦無益於邦國,是合小義而違大義,故孟子譏其『蚓操』也。孟子此論與孔子「欲潔其身而亂大倫」,」鳥獸不可與同群「,」道不遠人「之教,意實相通。 (四)、楊墨『非禮』之別 『楊朱為我,墨翟兼愛 』,皆反對儒家之所謂禮,然其所以反對禮者亦不同。墨家一派專以自苦為極,救世為務,以禮為奢侈之本源,貴族之護符,故言自苦兼愛,則不得不非禮。楊朱一派則主張縱欲自樂,貴生重己,以禮為生活之械杻,情慾之障礙,故主為我自樂,亦不得不非禮。儒家之所謂禮,凡人群組織,生活規範,行為規律,性情準則,皆禮也。觀夫楊朱、墨家兩家之意見,惟儒家之禮得其中道也。 (五)、人性與物性之別 告子曰:『生之謂性』,以為人物之性皆生而有之,故其性相同。孟子深以為非,指出物性殊異,惟人性本善。焦循正義辨此最精,曰:『人性所以有仁義者,正以其能變通,異乎物之性也。以己之心,通乎人心,則仁也。知其不宜,變而之乎宜,則義也。仁義由於能變通,人能變通故性善。物不能變通,故性不善。豈可以草木之性比人之性。』『人有所知,異於草木,且人有所知而能變通,異乎禽獸,故順其不能變者而變通之,即能仁義也。』所謂「順其不能變通者「,所順者,即人性之本善也。故人與草木之性有別,所別在知,人與禽獸之性有別,所別在變通。草木無知,禽獸無變通,故性不善而不知仁義,此即人物之別也。 (六)、義內之說 告子曰:『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舉吾之弟與秦人之弟(愛親為仁)、楚人之長與吾之長為喻(長長為義),認為愛之由我,長之由外,故以義為外。孟子則以為愛之長之,皆是由我。舉秦人之炙與吾之炙為喻,認為吾所以嗜之者,由心辨其美;吾所以長之者,由心識其長,故仁義皆內。孟季子亦有『何以謂義內』之問,公都子答曰:『行吾敬』,舉弟居屍位先敬、飲湯飲水為喻,認為飲食從人所欲,非人隨飲食為轉移也。故飲湯、飲水外也,酌其時宜而飲者,中心也。敬叔父、敬弟,外也,酌其所在而敬者,中心也。故愛敬由心,仁義在內,皆本與人性之善也。 四 性善之說乃孟子學術之本源,精神之所在。不明性善,即為不知孟子。孟子道性善不外兩義:啟迪吾人向上之自信,一也。鞭促吾人向上之努力,二也。故凡無向上之自信與向上之努力者,皆不足以與知孟子之性善論之真意。 孟子以為凡人皆有惻隱、恭敬、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仁義禮智即由斯發端。仁義禮智即善也,仁義禮智為我生而固有,故性善。然孟子謂人人之性皆有善,非謂人人之性皆純乎善;人人之性無有不善,惡人之性亦不純乎惡。是故人乃順其情,則皆可以為善矣,是所謂性善也。若夫人為不善者,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為不善者,乃自汩喪之耳,故言非才之罪也。所謂性、情、才三者,合而言之,則一物(按:此一物,蓋所謂心也)耳。分而言之,則有三名,曰性,曰情,曰才。蓋人之性,本則善;而欲為善者,非性也,以其情然也;情之能為善者,以其才也。是則性之動則為情,而才者乃性之用也。故人所以有善有惡,是不能自盡其才者也。才無有不能為善者矣,但不能盡其才而為之耳。 上述乃孟子性善論之總論也。孟子以性善立論,言必稱堯舜,舉為人類之最高標準,使吾輩有所企向,而儘力以為之。而為之之放,則反之而求之於己。由人人所具有之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推而充之,以為所以達其標準之道。故『為』者,為此人人之所可能;『充』者,充此人人之所固有也。凡欲明孟子性善之真義者,亦在乎『有為』與『能充』而已矣。 人性皆可以為善,而卒至於不善者,『自暴自棄』,一也;『失其本心』,二也。何謂『自暴自棄』?自害其身者,不知禮義之為美而非毀之。雖與之言,必不見信也。自棄其身者,猶知仁義之為美,但溺於怠惰,自謂必不能行。與之有為,必不能勉也。故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棄拒之以不為。何謂『失其本心』?即上文之『汩喪其性』也。齊之東有南山,古時嘗草木豐茂。因其近於齊都,人以斧斤伐之,牛羊畜之,終至於濯濯也。此亦如性之善端也,人人皆有。為不善者,忤逆其性,放喪良心,其猶以斧斤伐木也。雖日夜平旦間,仍有清明神氣孳息生長,然旦晝間倒行逆施復又攪亂,使之消亡。故欲為善者,必自養其心始。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得其養,若雨露於草木,法度於仁義,何有不長也;誠失其養,若斧斤牛羊之消草木,利慾之消仁義,何有不盡也。孔子曰:『操之存,捨之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亦勸人養心而不失也。自暴自棄,則不足以有為者也;失其本心,則不能善為擴充者也。欲為善道者,不可不察。 蓋孟子所謂性善者,在本乎吾心之所固有,極乎人道之所可能。非反而求諸心,則其為善不信;非學問以求之人,則其為善不大。人必學問,而後知堯舜之為善;人必反求諸己,而後知堯舜之所以為善者,於吾乃固有之也。人能善擇最高之標準,而孜孜焉勉以為之;又能反求諸己,而知此標準為吾心之所固有、所可能,而慎思焉,以即吾心而充之,此孟子性善之旨也。 五 孟子性善之論,首當『養心』,繼之以『能為』、『能充』。故孟子所論吾人之修養,即是為學者開示『養心』之方法,由此孜求,庶可得窺入聖之門。擇其至要關鍵者,列述於下。 (一)人當游於大觀而存大志,不可自甘於卑陋凡下處。 (二)人雖有高志遠意,而不能反身切己,自性情中發露,尤無本之水,不可久繼,不可大成。 (三)凡有志於道,不可不先知有恥。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 (四)擇善而固執,明善而誠身。 (五)順乎正命,盡心致道。 要而言之,孟子之所謂修養凡分四事:志道自得;知恥寡慾;明善誠身;盡性知命。 丙、《大學釋義》 『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所謂大人,即在位治民,人君、諸侯 、大夫之屬。故大人之學,所學者皆修齊治平,立國安邦之道。朱子以為『大學』乃曾子作,其說無征。然『大學』作為儒家之重典,其價值自不可磨滅。因其書言簡意深,常有不可確解者,歷代諸儒,注釋者不勝凡舉,眾說紛紜。其中最著者,乃宋代朱熹及明代王守仁。而其於『格物』一語之訓釋,乃『理學』與『心學』論鋒交接之大關鍵所在。現就晦庵與陽明之於大學訓解之異同,擇其關鍵者,竊論如下。 『明德』,朱子訓為: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陽明訓為:根於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二者表述不同,意指相同也。 『親民』,朱子從程子,訓 『親』為 『新』,意為「革其舊」。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益去其舊染之污也。陽明本原文,解為「愛」。明明德親民,猶言修己以安百姓。錢先生曾講過,看古籍應就其本文,以求通其本意,如此似陽明之說為好。且『親民』若解為愛護民眾,則革除舊污,發其新生之意,應可包含於其中。故依陽明之說為好。 『止於至善』此處為陽明與朱子學說之一大分歧。朱子訓『至善』為:事理當然之極。故『止於至善』言明德、新民皆當止於至善之地而不遷。陽明訓為:心之本體,既所謂良知也。故『止於至善』謂之盡其心之本體。物理和人心,正是『理學』與『心學』分途所在,由此『格物致知』之解更見差異。 朱子以至善為物理,則『格物』解為: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訓『致知』為: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知無不盡,則心體所發皆實用其理,意誠也。意誠則真無惡而實有善,則心正。心正以檢其身,則身修。修齊治平源於窮盡物理。 陽明以至善為良知,將『格物致知』之『物』解為『意』所在之事;訓『格』為正,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格物』為善去惡之謂也。訓『致』為至之;訓『知』為良知,『致知』致吾心之良知焉耳。心者身之主,意者心之發,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心之本體無不正,自其意念發動而後又不正;故欲正其心,必就其意念之所發而正之。然意念之所發,有善有惡。惟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今於良知所知之善惡者,無不誠好而誠惡之,則意可誠也。如何則可以致良知與?其功夫在格物,良知雖知善惡,茍不能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有以為之,則是物有未格,好惡之意猶為未誠也。故為善去惡無有乎不盡,吾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至於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項,則陽明與朱子所示相同。 以上即簡述了陽明與朱子在明德、親民、止於至善三大綱領之異同。其最當注意者,即二位夫子對於至善乃至於格物致知之闡釋。用現代哲學的話來說,他們學說的差異,是認識論的差異。朱子的學說,近似於今之唯物主義反映論,主張從個別事物的規律上總結出普遍適用的人道和天理。 而陽明學說,則先懸一『良知』,認為萬物眾理皆本於此。此良知不可捉摸卻渾然天成,故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隨感隨應,變動不居,而亦莫不自由天然之中。因此,人們必須順應此良知,而不可用」私智以揣摩測度於其外「。對於朱子」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的論調,陽明深惡痛絕,以為」昧其是非之則,支離決裂,人慾肆而天理亡「。因此,陽明的學說近似於今之唯心主義先驗論,認為人的知識是先於感覺經驗、先於社會實踐的東西,是先天就有的。 由此看來,朱子的思想似乎更加符合現代社會的實踐。 除了,思想討論外,也還想對朱子章句和大學古本發表些意見。錢先生說過,讀古籍應先就本文通讀,不應增字為解。然而朱子章句,不僅增補《格物補傳》而且於原本只順序大作改動。似有戕古籍,以為今說之弊。陽明之古本傍釋,自可使其通讀無礙,且與儒家理論相合相發,似應從之。 丁、《中庸章句》 《中庸》其成書也,密闡天人性命,義理幽微淵深,不同於《語》《孟》之平易切近,可於起居之灑掃應對進退處印證,使人難以驟企其中道理。且《中庸》雖有鄭康成、朱子兩位大儒為之細分章句,然漢、宋兩代,學術分途,各依己意,斷章闡說,其意旨各有可取,使初學者難以別擇。《中庸》乃儒學重典,宋明理學發端於此,朱子於《章句》刪修不輟,用工至深,故錢先生一本朱註,兼引鄭注,比觀竝列,企望使讀者籍此一則識漢宋之分歧,對比學術異同;二則辯二儒之所長,進窺中庸之原旨。 愚材駑鈍,於是書,反覆沉潛,細味深玩,雖恍然似有領悟,卻不得宗其要領,故未敢妄議古賢短長。然苦讀冥索,焉能無些許所獲,備述於此,待日後學力長進,復反觀此時得失,亦無倍於溫故知新之教也。 錢先生教人讀古書法有很多,有兩條至為重要,一是要循原本去看,不可強古人以為私意;二是要就原文求通貫,遇有不通處,還應依原文意思去解,不可徑自增刪,牽連曲解,以求強通。 首先說第一條,《中庸》雖非子思作,然其成書年代當不會晚於秦亡。其時去孔子末蓋有二百五六十年,按一甲子一代計,道統接續蓋四五代矣,夫子遺教猶存,故《中庸》原旨與《語》《孟》之意應無大違差;另,是時佛釋尚未東來,心性之辯未興,儒者教人首重灑掃應對日用之常,次及禮樂政教經世之術,性命天道,怪力亂神,非夫子之教也。故愚以為,《中庸》雖言性頗多,然其所重在「率性修道」上。朱子注中庸,偏於聖人私德,專務天地命理,似未便全允。錢先生雖引朱注,亦多有批評。 其次,朱子曰: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間。又曰:學者之於經,未有不得於詞而能通其意者。古書所載初無斷句,故後學歧解叢生。故義理之正,源於訓解之正,斷章切句乃訓解之尤為至要者,訓詁考據又其次也。故歷代諸儒,依己意修訂章句者,不知凡幾,學術殊途,自此可見。劃分章句,乃為條分縷析以求個理,由分而合,終求」通其意「,以全其大體。朱子亦雲:」某妄以己意分其章句。是書豈可以章句求哉「。是故,就《章句》去讀,但不必限於章句,依朱注求解,但不可泥於定義,並觀舊本,兼看鄭注,博採眾論,知《中庸》之古今同得之理,行《中庸》之天下共由之道,此之謂」通其意「也。 現下,本朱子《章句》及《禮記》舊本,循錢先生之品評,以不慚之愚,重分其章句,並述其要旨所在。淺學末識,非敢與先賢論優劣,爭短長。然私淑往聖,浸淫經論之間,困學勉行之久,有所得,不敢不拳拳奉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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