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白居易詩
白居易的居是住,住為處,處為交易。易是變化,陰陽轉易,以成化生,生生之謂易,所以,《禮記·中庸》中說:「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尤是責備,俟是等待,徼是邊際,引申為小道,僥倖是非分之求,故古人稱它為「伐性之斧」。白居易字樂天,則出自《禮記·哀公問》中的「不能愛人,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樂天;不能樂天,不能成其身。」與陶淵明《自祭文》中的「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曝是曬,濯是洗,靡是耗費,委分是順遂天命。我以為,讀懂了白居易的名字,也就讀懂了他的詩。
白居易的詩太多了,總計兩千八百首左右,表面看,確實淺白者居多。況且類似「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等香艷句子也令宋儒們掩鼻,由此蘇東坡才有「元輕白俗」的評論(元是元稹)。但其實,「東坡」之號本就出自白居易詩《東坡種花》:「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漠漠花落盡,翳翳葉生初。」白詩的意境其實是在淺白的表層之後——漠是寂靜,漠漠是寂寥;翳是遮蔽,翳翳是濃蔭蔽日。寫的是暮春回首,落花無奈,新葉無情,細一琢磨,韓愈的「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台」相比反而顯得淺了。再讀另一首《步東坡》:「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種植當歲初,滋榮及春暮。信意取次栽,無行亦無數。綠蔭斜景轉,芳氣微風度。新葉鳥下來,萎花蝶飛去。閑攜斑竹杖,徐曳黃麻屨。欲識往來頻,青蕪成白路。」這是《東坡種花》更具體的發展,前半段閱讀似乎不需要停留,到斜字,味道出來了——夕陽西斜,斗轉星移,微風拂過,芳氣暗度。後面的「鳥下來」與「蝶飛去」,令人拍案了。最後的頻同顰,促顰是皺眉,蕪是叢生之草。「欲識往來頻,青蕪成白路」的意思是,皺起眉想要辨識來去之途,滿地青草都已經踩成了白路。這正是蘇軾號「東坡」之意境,它俗嗎?我由此真懷疑東坡先生的品質了。
白居易詩除去《長恨歌》、《琵琶引》、《上陽白髮人》等敘事詩,最有名的《憶江南》中最有名的句子:「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的「諳」是熟知或熟記,它與舊與曾組合,就有了憶和念的深情。後面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花是被花紅熏染聚積之靜像,桃花流水被陽光壅塞而凝固,嬌紅似凝脂。綠藍則是經清水微瀾吹盪之動態,弱柳輕漪被春風戲弄而舒弛,藍嵐浮寒翠。這三首《憶江南》大約作於他65歲時,乃暮年他對自身江南曾有聲色生涯的一種眺望。
白居易好用紅、藍作對比,比如著名的《暮江吟》,前一句是紅:「一道殘陽鋪水平,半江瑟瑟半江紅」,比「日出江花紅勝火」更雅。其中「瑟瑟」一詞,一般以《周書·異域傳》中記載波斯國進獻的綠寶石名稱解讀為青碧蕩漾,也就是一半青碧一半紅。但瑟作為彈撥樂器,聲清寒而寂寥,李商隱名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於是這輕輕蕩漾的暗面,就不僅是青碧,而是「秋寒瑟瑟晚來添」了,這正是白詩一般人讀不出處。後一句是藍:「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九月初三是中秋剛過18天,新月纖弱似鉤,夜色輕淡,露珠在藍影婆娑中閃爍,時隱時明。那麼為何是「可憐九月初三夜」呢?此詩有作於他在江州司馬任上與赴杭州任刺史途中兩種說法,都找不到相關具體記載。
白詩中用色其實非常高雅。比如長慶三年他在杭州任刺史時所作的《錢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這是西湖早春景象——水面低平,是春雨剛歇,湖面恢復如鏡,雲朵重新吸足了陽光,低垂到鏡面上。幾處早鶯爭暖樹,隱含著春光乍泄,乍暖還寒,鳥鳴此起彼落,充滿著生機。新燕是新到、新哺的燕子,亂花與淺草,紅與綠又成對比:這邊已經亂花爛漫,艷粉迷離;那邊淺草茵茵,還嬌稚含羞;最後,白堤在寵柳蔭中隱約,春色無限,當然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夠。
相比較,我更喜歡他的夜景,比如《村夜》:「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門前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這首詩應該作於他43歲因母卒回鄉服喪時。蒼是青色,蒼蒼就是深青。霜與蒼聯繫,始自《詩經·秦風·蒹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就是蘆葦。悲悲切切是哀怨,秋蟲在臨終前哀鳴,月寒煙輕,蕎麥花從苦霜中凸現出來,雪光耀目。蕎麥花是否真盛開在此霜露播撒時分?我專門查了《廣群芳譜》與《本草綱目》,李時珍說,蕎麥立秋前後下種,農曆八、九月收割,赤莖綠葉,開小白花,「繁密燦燦然」。但它「性最畏霜」。
我自己最喜歡大約他65歲時所作的《秋雨夜眠》:「涼冷三秋夜,安閑一老翁。卧遲燈滅後,睡美雨聲中。灰宿溫瓶火,香添暖被籠。曉晴寒未起,霜葉滿階紅。」溫瓶是指灶火熄滅後靠餘燼一宿溫熱的水罐,遲與美、宿與添都用到極精。我喜歡這安逸與溫暖長夜中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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