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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沒有長大的人

在我出生以前,我們家就有一個一直長不大的小孩,她生育了大伯、姑姑和我的爸爸。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221 個故事

奶奶叫陳若琴,從我記事起,還沒聽過有人喊奶奶的名字。爸媽們喊她媽媽,我和堂哥喊奶奶,表弟喊外婆,偶爾過年有親戚來給她拜年,會喊一聲姨。

我是在釋迦果時興的時候才知道奶奶名字的,那天,我媽坐在陽台邊上剝釋迦果,忽然說起奶奶的名字。在家鄉話里,釋迦果的叫法和奶奶名字的發音很像。

那時有個謎語:「什麼東西屬於你,但你用得少別人用得多?」答案是你的名字。這個謎語要是給奶奶猜,她肯定猜不出來。

奶奶小時候發了一次很嚴重的燒,醫治不及時,把腦子給燒壞了,落下了痴痴獃獃的毛病。我後來在課本上學到老年痴呆症這個詞,以為奶奶剛得了這病,卻不知道她的痴呆是伴著童年成長起來的。爺爺把奶奶娶進門時,她已經這樣生活很多年了。 

爺爺是客上人,客上是窮鄉僻壤,年輕的他進城來,干著打鐵的營生。作為鄉下人,能娶到奶奶這樣的城裡姑娘,爺爺高興壞了。

結婚後,奶奶很多活都不會幹,整天就想到處玩,逛大街,串門子,爺爺非但不說什麼,還讓她什麼活兒都別干。那時他們住在牌坊街上,街坊鄰居誰都認識誰。她們每天端著坐在家門口的那碗飯,就拌著奶奶逛大街時留下的傳說。例如說有一次奶奶看到小攤上有秤,就站上去讓人給她稱,稱完了還一本正經地問攤主,你這稱的是骨還是肉?

爺爺一個人邊打鐵,邊帶大了我爸、伯伯、姑姑,瘦成了個人乾兒。本來姑姑底下還有個妹妹,因為奶奶不懂帶孩子,孩子得了天花,很小就夭折了。聽說這個我沒見過的姑姑是四個孩子里最水靈的。

要是爺爺活得久一點,我應該能聽見他叫奶奶的名字,可他在我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我對爺爺的印象,是掛在舊厝牆上那幅黑白肖像。逢年過節拜祖公時,煙霧就從爺爺的面前裊裊而起,爬上他的衣領,鑽過他的鼻孔,熏進他的眼睛,最後在他的發尖散得影影綽綽。

奶奶不會帶自己的孩子,自然也不會帶我。我媽休了兩三年的工,在家帶我,直到我能去上幼兒園。因為休工,她被調到了機繡廠最下層的工位,打碎了在國企中坐辦公室的夢,直到今天,她還常叨叨當出納時的光輝歲月。 

儘管我媽付出了這樣的代價,還是沒能護我周全。有一回她買菜回來,打開門一看,滿廳的碎玻璃塊兒在地板上閃得瘮人,我和奶奶在這片碎玻璃渣里爬來爬去。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在玩玻璃,另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在收玻璃。我媽驚訝地把我和奶奶拎到旁邊,一瞧,我倆倒也什麼事沒有。 

後來我媽反覆說起這件事,都說老天保佑,那天奶奶打碎了一打啤酒瓶,我倆在玻璃渣上不知道爬了多久,幸虧我躲過了破相的一劫。

禍不單行。之後的日子裡,奶奶會把晾衣服的竹竿甩過我眼睛,也會讓掃帚、菜刀從五樓的後陽台掉下去。最嚴重的一次,一塊當年我還抱不動的砧板從五樓飛了出去,所幸陽台下是一片鮮有人至的荒地。

奶奶的前半生就是這樣,這些事來自於我爸、大伯、姑姑以及我媽的敘述,是我爸把煙抽得雲山霧罩的時候吐出來的,也是我媽躺在地板納涼時葵扇搖出來的,對我來說卻總有些虛幻。

我對奶奶的記憶始於她到幼兒園接我回家的日子。那時她走路穩健,時常走南闖北,從橋這頭翻到橋那頭,從市東溜到市西。走在幼兒園門口那條小巷上的她,佝僂著背,但不用扶什麼,偶爾還用手去整整她用黑夾子別在耳後的幾縷白髮。

我對家裡粘得緊,不愛上幼兒園,每逢放學有人來接都歡天喜地。不過歡喜程度有別,我爸媽整天忙得天昏地暗,要是他們能趕早兒過來接我一次,我的心就嘭一下光亮了,要是衚衕口隱隱露出奶奶佝僂的身影,光亮就要減去幾分。

媽媽不讓我吃糖,奶奶會偷著給我買。牽著奶奶枯乾的手回家,我們會路過一家小賣部,櫃檯上的透明塑料罐里裝滿糖果。包裝很土氣,白色的糖紙外印著兩顆飽和度很低的櫻桃,打了色素的那種,但對當時的我很有誘惑。

奶奶從口袋裡掏出一團皺巴巴的手帕,剝洋蔥般一層一層剝開,取出面額一角兩角的紙幣。我們開開心心回家了,一起把糖果藏在抽屜的襪子里,趁著我媽不在家,兩個人圍著抽屜蹲下,偷偷從襪子里摸出兩顆來,送進嘴裡。 

我常覺得,吃應該是奶奶這輩子最重要的事。在家裡,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要食阿未(可以吃飯了嗎)?」最常問我的一句話是:「咱家有什麼好吃的沒?」

奶奶食量很大,一頓能吃下一大碗飯。她吃飯很快,幾乎不嚼,最愛吃帶肥的鵝肉。也愛喝酒,呼嚕嚕地往下灌,彷彿只是喝涼白開,吞到肚子里也不覺得烈。這麼胡吃海喝的她,卻精瘦得很。她身形上唯一旺盛的,只有隆起的脊背,似乎酒糧肉菜都在她背上堆成了堅韌的山峰。

小學時奶奶還能抱得動我,那時爸媽得上夜班,我不敢一個人睡覺,就賴到奶奶床上去。奶奶不會講故事,卻會背街頭巷尾流傳的那些畲歌哄我睡覺。 

圖 | 電影《一一》劇照

「天頂一粒星,地下開書齋,書齋門,未曾開,阿仔拼愛食油堆,油堆未曾熟,阿仔拼愛食豬肉,豬肉未曾割,阿仔拼愛食粉葛……」

我就在這些起落有致的歌謠里睡著了。隔天醒來,我已經躺在爸媽房裡。有一次,我假裝睡著了,等奶奶把我抱到隔壁去。那天晚上,躺在奶奶懷裡、還不能稱得上懂事的我,明顯感覺到她的吃力與小心。 

我的記憶版本似乎無聊寡淡。和平的年代,沒有太多生離死別。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奶奶突然老了。 

人是可以在一天之內衰老的。從我認識奶奶起,她就是個老人了,但我還是明顯地感到她的老去。奶奶大概從來沒想過,走南闖北那麼久,無數次摔傷又復原的她,最終摔倒在自己家裡,再也無法站起來。 

從摔倒在家到奶奶去世,一共20個月,這20個月比她的大半生要漫長。 

摔倒的時候,她已經84歲,也許是所有的舊傷都串謀找上門來,那次之後,奶奶的元氣好像被什麼吸走了,半個股骨盆在黑白片子上支離破碎,整個一條腿不能動,她大概被嚇到了,以為全身都摔壞了,連另一條腿都不敢使喚,甚至不再使用雙手,只依賴自己的嘴經營餘生。

「好食了未?」

「家裡有什麼好吃?」

「我要尿尿。」

……

她的痴呆在這20個月里發揮了作用——因為痛神經遲緩,她幾乎不覺得痛。醫生說奶奶是他見過的最能忍痛的病人。我站在床邊,看著她腫得發亮、似乎一按下去就會留一個深坑的腳掌,感到一陣寒涼。

「真的不痛?」

「不痛哩。」她像平日那樣傻傻張著嘴笑,無辜地左看看、右看看。

「以後不能走路了。」

「這樣啊,好吧。」

她迅速接受了只能躺在床上的事實,好像從來沒有走南闖北到處玩過。走南闖北的時候固然很快樂,停下來好像也不太差。 

痴呆繼續發揮著作用,我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奶奶已經認不出我了。她本來就不好使的眼睛變了顏色,青紅相接。半夜裡,常常會閉著眼睛在床上大喊大叫,驚得我們猛地趕到,問她怎麼,她便悠悠問一句: 

「該食午飯了未?」 

我們找不出午飯給她吃,她便繼續大喊大叫,甚至哭起來。反覆勸說現在是大半夜還沒到午飯時間,再睡一會就可以起來吃早飯,她才在安撫中睡著。關燈,回屋,我的睡意消了大半。翻來覆去要入夢,冷不丁又傳來呼喊聲。

再後來,整日卧床的奶奶身上開始有了腐爛的痕迹。走進奶奶房間的時候,能在那股濃重的藥味底下嗅出几絲生生的肉腥。無數解下又纏上的紗布,無數的藥水和粉末,都在奶奶一個晚上的翻天覆地里敗下陣來。 

我們都不知道奶奶為什麼會在每個夜晚折騰,不住地旋轉、打滾、起伏,直到抓住什麼,才會平靜下來,或者慢慢滑下床,睡到地板上。我和爸媽開始輪流在夜裡起床查探。但她仍舊折騰自己,直到我伯說,把床搬走吧,留下床墊就好。 

鮮活的肉體在腐爛,而烏糟的部分賴在體內。奶奶已經一個月沒有大便了,吃藥、塗藥水,無果。只有渾濁的液體從褲子里滲出來,染黃了床單。姑姑說:「摳吧,不然會憋死。」

她把奶奶抱進廁所,脫去尿布,奶奶的屁股像癟掉的桃子。姑姑戴著口罩和手套走了進去,關門。 

奶奶的叫聲顫巍巍地從門口傳出來:「痛啊……痛啊……」

「我知道會痛,沒辦法啊媽,得忍,要好了,要好了……」 

這段對白在門那邊無限循環,傳到天花板上、地上、牆上,堆到門這邊我的心裡。 

姑姑出來的時候滿頭大汗,說出來了滿滿一盆。

洗完澡的奶奶躺在床上顯得很舒服,還跟我們說不憋著真是輕鬆呀。這輕鬆延續了一個月,當第三次這樣解決後,輕鬆就可以變成解脫了,因為那不久,奶奶過世了。 

奶奶的死是有徵兆的。那天晚上,她大叫之後,整個人拱了起來,張著嘴,緩慢地停在空中。她的臉白得如罩滿了霧,濃霧同樣纏著她顫巍巍、伸向半空的手。 

我爸衝過去接住奶奶的手,安撫著把她放回床上,躺平,睡好。大人們統統聚到客廳里,一言不發。末了,他們說,該準備後事了。 

那晚過後,奶奶卻奇蹟般好了起來,神志清楚了很多,半夜裡不吵不鬧,甚至又能吃下一大碗飯。那時,我們都沒想到有迴光返照這回事。 

我沒見上奶奶的最後一面。我趕到的時候,她剛走不久,通體雪白,孤零零地躺在床墊上。我只知道人每天早上剛醒的時候很白很白,從來不知道人死的時候也這麼白,白得好像她會在另一個地方開眼。

 圖 | 電影《一一》劇照

我搬個凳子坐在奶奶身邊,知道很快就會有人給奶奶穿上壽衣,給她化妝,把她放進棺材裡,送到廳堂,在她的腳尾點一盞引路的豆油燈。這些都在那個夜晚的客廳里被討論過一遍,現在倒像一場做足了功課的測驗。我擔憂的難題是,奶奶山峰樣的背,要怎麼舒舒服服躺在棺材裡。 

出殯那天我沒有去,習俗里未嫁的女子不能隨行。我守在家,帶著家族裡的小朋友。

我也不敢去火化場,不敢看一個人化成粉末,不敢想那些粉末就是能吃一大碗飯,能從橋東走到橋西,整天樂呵呵的奶奶。我爸說,他們辦得很周到,把骨灰裝進壽衣的時候,頭是頭,手是手,腳是腳。

奶奶被葬在爺爺旁邊。在居士林做法事,送奶奶上天的時候,我彷彿看見爺爺騰雲駕霧來接奶奶,說他在天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熟得很,去帶奶奶吃好的,他們就奔著一片的山珍海味去了。 

巡山那天,我到山上和奶奶作別。奶奶現在住的地方很不錯,隔壁是爺爺,面前是綠水青山。 

作者管小榕,研究生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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