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林青霞

　　序 一生中有幾個十年

　　人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年?日本作家鐵屋彰子花了她一生中最寶貴的十年，就是要完成她的夢想，寫出一本有關林青霞的書。

　　在這十年當中，她往返於洛杉磯、香港和台灣無數次，自己孤身作戰，相信所有接受她訪問和提供資料給她的人，包括導演、攝影師、美術指導、我的好朋友，都是被她的執著和誠意所感動。

　　十年前第一次見到她 ，天氣很熱，她滿頭大汗，一臉傻笑，拿著一些連我都沒有的舊海報、雜誌、碟片、照片等一大堆東西到我家。她很緊張、很興奮，感覺自己受寵若驚，但又好奇地想知道，很少接受採訪的我，為什麼肯見她。我說是因為被她鍥而不捨的精神所感動。同時，我的座右銘又是：有志者事竟成，所以答應與她見面。

　　就這樣，一個日本人，一個中國人，一台錄音機，兩個英文都不好的人開始談話。

　　頭兩年，她不停地往返於洛杉磯和香港，也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和我見面。這不是我想要的，同時我覺得，這樣的溝通方式、這整件事是行不通的，於是我停止了和她見面。

　　在我對這件事漸漸淡忘的時候，好友陸玉清告訴我，大塊文化將要發行這本《永遠的林青霞》。我在想，這本由日文翻譯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譯成中文的書，會是怎麼樣的情形?我不忍心阻止她。後來想想，她若花了十年的功夫，而我只花十天的時間幫她修改，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當我看完她的手稿，看到朋友眼中的我，看到早已淡忘的影圈生活和舊時的點點滴滴，真是恍如隔世。在時間的巨輪推滾著我不停向前行的十年當中，我嘗盡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生離死別。在我對我的過去已經感到模糊的時候，重新再看以前的"林青霞"，彷彿和讀者一樣在看另一個人的故事。

　　我在回顧這十年的當下，想著生活在另一個國度的彰子，她那十年又是怎麼樣的一個故事?

　　在此，希望她往後的幾個十年里，能夠放下"林青霞"、拎起"鐵屋彰子"，為自己的人生，為明天和未來好好打拚。我在這兒衷心感激她為我付出的一切，並寄予最誠摯的祝福。

　　林青霞

　　第2節：一切全在王家衛腦子裡(1)

　　一切全在王家衛腦子裡

　　我首次訪問林青霞時，她穿著橘色五分袖針織夏衫和白色棉質長褲，高、苗條。她細緻的肌膚很明亮，近乎透明。本人比銀幕上更加美麗。我們握手打招呼，接著我把小型錄音機放在她面前。

　　鐵屋彰子：非常感謝你的配合。這次訪問我想用英文描寫你，因為世界上有很多不懂中文的人，對你和你的作品很感興趣。除了美國人和歐洲人以外，還有東亞的年輕一代華人。

　　林青霞：他們對我的作品有興趣?

　　鐵屋彰子：你看過這篇報道嗎?(我出示1996年9月—10月的《電影評論》(Film Comment)雜誌)

　　林青霞：我翻過。她的作品

　　鐵屋彰子：這本雜誌不隻影迷會看，專業人士也會看，登上這本雜誌的封面可謂大事一樁，不過文中關於你的描述還是有明顯的錯誤。

　　林青霞：就連華人圈也有回應。《世界日報》報道了這件事，說國際影壇注意到我。

　　鐵屋彰子：我也讀了那篇報道。所以我才跑了一趟書店去找那本雜誌。我覺得很不錯，買了兩本，一本工作上用，一本當作收藏。《重慶森林》(1994)

　　林青霞：(林青霞翻閱那本《電影評論》雜誌)我跟你說一件事——兩天前，我先生的幾個日本朋友到我們家做客，我以前沒見過他們，客廳茶几上擺著這本雜誌。過了一會兒，有個客人拿起雜誌，問我：「這個人是你嗎?」(林青霞指著《電影評論》雜誌刊登的《重慶森林》劇照)我說：「沒錯。」他差點兒跳起來，說：「我好喜歡《重慶森林》，但我不曉得片中那個戴假髮的女郎就是我朋友的老婆。」

　　鐵屋彰子：對方知道你是個大明星嗎?

　　林青霞：他不知道我是誰。實在很好玩!很多外國人非常喜歡《重慶森林》。即使他們見過我本人，卻不曉得我就是那部電影的演員之一，因為我在片中戴了假髮和墨鏡。有一次，我和我先生去紐約看Esprit拍海報，我們進了攝影棚，有個美國人，應該是攝影助理之類的，他聽說我演過《重慶森林》，特別來到我面前，上上下下盯著我瞧。他說：「真的是你演的?我好喜歡好喜歡《重慶森林》。」

　　鐵屋彰子：我覺得你的下巴線條很容易認出來。《重慶森林》拍攝過程一定很辛苦吧?因為我知道導演王家衛手上沒有劇本，他只在每天開工前寫下對白交給你們，而且你的戲多半是在深夜拍的。

　　林青霞：一開始我的角色不是那樣子的。他們本來要我演一個過氣的大明星，這角色本來並沒有戴假髮和墨鏡，那兩樣道具是用在另一場戲。後來，王家衛認為我那副裝扮看起來很酷，很突出，就要我一直戴著。連我自己也是到很後來才知道，我的角色已經變了。

　　第3節：一切全在王家衛腦子裡(2)

　　鐵屋彰子：不清楚自己到底扮演什麼角色的情況下，表演起來一定很困難吧?

　　林青霞：我喜歡有明確的劇本。拍王家衛的戲時，所有事情都在他腦子裡。只有王家衛知道劇情會朝哪裡走，也只有他知道，我的表演有沒有按著劇情走。

　　鐵屋彰子：他告訴你們怎麼做?

　　林青霞：他會說明整個情境。我們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把戲演出來。

　　鐵屋彰子：就像即興表演?

　　林青霞：他不喜歡演員為自己的角色做準備。

　　鐵屋彰子：你在片中好冷酷哦。

　　林青霞：你這麼覺得嗎?他要我表現出「殺手的冷酷」。

　　鐵屋彰子：塔倫提諾(Quentin Jerome Tarantino)——也就是《黑色追緝令》(1994)的導演，很喜歡你一邊說「Are you sure you wanna do it?」一邊打開冰箱的那場戲。他很欣賞你在《重慶森林》的演出。我本人喜歡的是「砰、砰、砰」開槍的那場戲，真的好酷!那場戲裡，你在大街上槍殺了幾個印度人，然後跑進地鐵站。她的作品

　　林青霞：那場開槍的戲呀?!當天是我的殺青日，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我演的是殺手。

　　鐵屋彰子：那是你頭一回搭地鐵嗎?

　　林青霞：我搭過幾次地鐵。在地鐵、街上和重慶大廈的戲，全是未經許可拍攝的，難度很高。我們在重慶大廈裡面拍戲，那棟大樓非常特別——各路人馬混居其中，擠滿了當地人和觀光客。有一回我們在裡頭拍戲，有個傢伙突然冒出來大吼大叫，還出手推人。我還以為他是臨時演員哩!我以為這個場面是劇情的一部分，所以我繼續演我的。後來我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嚇得半死。

　　鐵屋彰子：你喜歡這種游擊式的拍戲方式嗎?

　　林青霞：這種方式令我很緊張。我喜歡事前準備好，我喜歡先看劇本再演戲。跟王家衛合作，你得準備面對臨時發生的狀況，而且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你只管往外景地點報到、臨場表演就是了。我花了很大功夫去調適。還好電影拍出來效果很好。其實就是讓自己投入當時的狀況里，讓攝影機去捕捉。你記得機場那場戲嗎?也是一次「拍完就閃」的狀況。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拍戲，機場內的人都不曉得我們在做什麼。我走到航空公司櫃檯前，遞上一張像是機票的紙張。有人認出我，很好奇我在那兒做什麼。我在機場內走來走去，攝影機一直跟著我，我很擔心安全人員或警察會冒出來干涉。(大笑)拍完機場的戲之後，我便明白自己有能耐在這種環境拍電影。2009年，《東邪西毒終極版》劇照海報。

　　第4節：一切全在王家衛腦子裡(3)

　　鐵屋彰子：談談《東邪西毒》如何?

　　林青霞：這張照片並沒剪進電影里。(她指著《電影評論》雜誌里那張她躺在紅辣椒上的照片)

　　鐵屋彰子：我曉得，那是片尾的一景。

　　林青霞：哦，我在威尼斯影展觀賞《東邪西毒》時，沒看到那場戲。

　　鐵屋彰子：那是因為你在威尼斯看到的是正式上映前的參展版本。你曉得有這本特刊嗎?(我出示《東邪西毒》的劇照集)

　　林青霞：哦?我沒看過。你在哪兒買的?

　　鐵屋彰子：香港旺角的信和中心。影迷都知道那裡。信和中心裏面有很多賣影碟、明星照片、雜誌的小店。總之，好玩的是，我在看《重慶森林》或《東邪西毒》時，看得次數越多……

　　林青霞：你就越喜歡。

　　鐵屋彰子：沒錯。我發現越來越多有意思的地方。大體而言，我並不特別喜歡王家衛的電影，因為情節有時很混亂。但我每看一回……

　　林青霞：每看一回就得到一次不同的印象。這就像變魔術一樣，有一股魅力，很難用言語形容。以《東邪西毒》為例，片中有八個角色，每一個人的戲份都很搶眼。但頭一回看這部電影時，不容易搞清楚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好奇怪。

　　鐵屋彰子：我想，有很多場戲都給剪掉了吧?

　　林青霞：我們在內地開鏡之前，張國榮和其他人已經先在香港開工差不多一個月了。有一次我們在內地出外景，才聽說整個劇情都改了，而且先前拍出來的東西全部作廢。張國榮為此很沮喪。

　　鐵屋彰子：一切努力都白費了，一定很懊惱吧?

　　林青霞：這種情況，對我們演員來說是很難受的，令大家士氣低落。因為，你每一次站在攝影機前，心頭總懸著一個大問號：「這場戲派得上用場嗎?」我們必須不斷克服內心的障礙，拿出最佳表現。(她再度翻閱那本《東邪西毒》劇照集)你看，這張照片里有王祖賢。她的戲都被剪掉了。(據魏紹恩撰寫的《四齣王家衛，洛杉磯》一書所述，本片剛開拍時，林青霞與王祖賢飾演一對姊妹)

　　鐵屋彰子：說到這些照片，你和張國榮的這個鏡頭並沒有出現在片中。

　　林青霞：這是洪金寶拍的。

　　鐵屋彰子：啊?是Sammo Hung?!

　　林青霞：洪金寶導那場戲，他是這部電影的武術指導，我非常欣賞他。我特別喜歡我在湖上練劍的那一段畫面，非常有爆發力，對這個角色來說很有效果。

　　第5節：一切全在王家衛腦子裡(4)

　　鐵屋彰子：我喜歡張國榮和你在夢境里的那場戲，感官效果很強。

　　林青霞：我想，王家衛真的非常非常有天分，很少有人擁有他這等創造力。他有能耐把這種難忘的場面拍得光彩奪目。註：《東邪西毒》於1994年贏得第31屆金馬獎最佳攝影獎，《重慶森林》獲最佳男主角獎。《東邪西毒》在1995年第14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拿下最佳攝影、最佳服裝造型設計、最佳美術指導獎。《重慶森林》片則在同年包辦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剪接獎。她的作品

　　林青霞 林青霞×鐵屋彰子

　　鐵屋彰子《窗外》(1973)

　　鐵屋彰子：聽說你小時候常常哭。

　　林青霞：我小時候很愛哭。(大笑)

　　鐵屋彰子：你那麼愛哭，有什麼原因嗎?

　　林青霞：以前什麼事情都可能讓我掉眼淚。我生性害羞。我小時候很容易難為情，再加上我非常多愁善感，常常為一些芝麻小事而哭。

　　鐵屋彰子：過去的你很情緒化?

　　林青霞：非常情緒化。小學時代，我生氣的時候常把東西往地上扔，班上同學連忙替我把東西撿起來並安撫我。有一天我又來這套，但是這回沒人理我，我慌了，等了又等，很怕到最後得由我自個兒撿起來。那很丟人。算我運氣好，有個要好的同學伸出援手——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摔東西了。

　　第6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1)

　　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

　　鐵屋彰子：我在台北訪問過你的高中同學陸玉清和張俐仁①，她們告訴我，高一剛開學時，她們看到你以為你是國中生。她們說：「你走錯教室了，去國中部那邊的教室才對。」

　　林青霞：不只她們兩個，全班同學都對我說：「你走錯教室了。」我剛上高中時，身材很瘦小。所以，我頭一回踏進教室那天，全班盯著我瞧，以為我一定比她們小三歲。她們不敢相信我居然是高中生。②

　　鐵屋彰子：後來你在高中三年內長到現在這麼高嗎 ?

　　林青霞：那幾年我的個子長得很快。其實，我拍完處女作《窗外》後還在長高呢。我發育得晚。

　　鐵屋彰子：楊琦先生髮掘你的時候，你還在念高中嗎?

　　林青霞：對。當時我高中(金陵女中)還沒畢業呢。

　　鐵屋彰子：畢業以後就演了《窗外》?

　　林青霞：對。那時有好幾個星探在街頭找上我，包括製片兼演員郭清江先生。

　　鐵屋彰子：後來你也和他合作過。

　　林青霞：對，那是好多年後的事了③。

　　鐵屋彰子：先前一直有人找你進演藝圈，但你都沒答應，為什麼呢?

　　林青霞：第一，我來自非常保守的家庭，所以在高中沒畢業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的;第二，雖然我對演戲很好奇，可是父母和我大部分的朋友都不怎麼支持。他們認為我無法勝任，因為我太害羞了。① 1998年10月② 168厘米③ 1982年版《槍口下的小百合》

　　鐵屋彰子：很多優秀的演員，骨子裡都是害羞的人。

　　林青霞：你也這麼認為嗎?聽說勞勃?狄尼洛和達斯汀?霍夫曼都很害羞，我認為，害羞的人比較有魅力。

　　鐵屋彰子：因為演戲的時候，你就化身為另一個人，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林青霞：你說得很對。

　　鐵屋彰子：當初你取得令尊令堂的允許踏入這行，是不是花了很大功夫?

　　林青霞：宋導的合伙人找我父母談了好幾回，父母就是不答應。有一天導演帶了一個山東籍的國大代表上門，說服我的父母。後來，我父母的朋友們也說了些拍電影的好處。終於，我父親答應讓我試一試。

　　鐵屋彰子：所以你這才開始拍電影。

　　林青霞：爸媽只准我拍一部。

　　鐵屋彰子：在我看來，你的銀幕處女作《窗外》並不是一部單純的愛情文藝片。那是一個奇特的故事：你飾演一個高中生，對父母有所不滿。父母不了解你，只有老師(胡奇飾)了解你，於是你愛上了他。然而母親反對你和他結婚。接著母親介紹你父親的學生(秦漢飾)給你。你的老師去鄉下教書之後，你便嫁給秦漢，但你的婚姻並不幸福——劇情不斷起伏，有如雲霄飛車。當初你融入角色的過程順利嗎?有辦法理解角色嗎?

　　林青霞：拍電影，我完全沒有經驗。不過，女主角江雁容和我一樣很好強，所以演起來不算太難。由於宋導大力支持，我也全力以赴。

　　鐵屋彰子：結果這部電影沒在台灣上映。

　　林青霞：一直到現在都沒上映!這部片子是根據瓊瑤的第一本小說改編而成，那本小說很暢銷，電影拍完後，瓊瑤為了版權問題，要求禁演。

　　鐵屋彰子：你會為了這件事難過嗎?她的作品

　　林青霞：一點也不會(大笑)。拍完《窗外》後，我比較擔心的是朋友、同學、老師會去電影院看我在銀幕上的吻戲。這部電影禁演之後我反而鬆了口氣。那是我的初吻呢。

　　第7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2)

　　鐵屋彰子：飾演老師的胡奇，是你這輩子吻的第一個男人?

　　林青霞：事實上最難的部分就是那場吻戲——好可怕。第一次拍那個鏡頭時，攝影機開始轉動，我像個木頭似的。胡奇人很好，他耐著性子引導我，他說你只要把眼睛閉上，嘴唇微微張開，頭維持在這個角度，這樣攝影機才拍得到你，剩下的交給我……真的很好笑。

　　鐵屋彰子：張俐仁告訴我，拍那場吻戲時，你只要求她一個人離開。

　　林青霞：她很生氣。我就是沒辦法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拍吻戲。劇本的初稿送到我家時，我母親和我把所有的吻戲統統刪掉了。

　　鐵屋彰子：你曉得導演手上有另一個版本嗎?

　　林青霞：你是指《窗外》嗎?有加長版?我想沒有吧。

　　鐵屋彰子：宋導說，1992年在香港重新上映的版本，比原始版本短。原版比港版LD至少多二十分鐘。台北的電影資料館有原版，我在1998年看過原版。

　　林青霞：我都不知道耶。

　　鐵屋彰子：宋導告訴我之前，我也不知道。原版有一場戲，有個男孩在你家外頭等你。另外，開頭那場戲也比較長，畫面上全班同學正在談論後來會愛上你的那個老師。

　　林青霞：除了張俐仁(在戲中飾演女主角最好的朋友)以外，陸玉清和我妹妹也參加演出。

　　鐵屋彰子：你妹妹也有?教室那場戲嗎?

　　林青霞：就是那個講我閑話、眼睛眨個不停的女孩子，個兒高高的——那是我妹妹。

　　鐵屋彰子：你對那部片子有很多回憶嗎?

　　林青霞：我記得非常清楚。每個小細節都想得起來。其實我看自己演的電影時，看到的不只是銀幕上的劇情，同時也會想起很多幕後的事。就好比幕前有戲，幕後也同時上演一出真實生活中的戲。這有點兒像是把一個東西看成兩個影像，你懂吧?同時，我也會想起在同一部戲裡共事的每一個人，我想知道戲拍完了之後他們過得如何……這一類的事。譬如胡奇，那個教我如何在攝影機前接吻的人，有一天他看電視的時候腦中風，就過世了;宋導得了帕金森氏症，已經退休;至於我呢，拍第一部電影22年後結了婚。這一段路，很漫長的。聲名大噪卻鬱鬱寡歡

　　鐵屋彰子：拍完第一部電影后，你休息了好幾個月才拍下一部電影《雲飄飄》(1974)。那幾個月里你都在做什麼?有去上課、準備考大學嗎?

　　林青霞：一開始，我父母打算讓我去體會拍電影是怎麼回事兒，然後就繼續念書。《窗外》殺青後，我報名補習班補英文。

　　第8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3)

　　鐵屋彰子：你的第二部電影非常成功，接下來你主演很多浪漫文藝片，拍了五十幾部才休息。

　　林青霞：那幾年真是瘋狂，我完全沒有浪漫的感覺。拍完第一部片子後，邵氏兄弟電影公司台灣區經理馬先生找我談，提她的作品 出一紙八年合約。我說：「八年!那太久了。我不想在拍電影上頭耗那麼多時間。」他說：「過幾年你就長大了，說不定我們可以安排一些比較性感的角色給你演。」話到這兒就談不下去了——他的提議真把我嚇到了，從此雙方再也沒談過合約的事。你知道，當時是1973年，我才剛滿十八歲呢，沒有任何理由能說服我做準備去演什麼「性感的角色」。後來《雲飄飄》上門，這是我的第二部戲。導演劉家昌也想找我簽三年約，他還向我解釋，如果我跟他簽約，我會變成大明星。可是我沒簽。《雲飄飄》在台灣大賣400萬，當時(1973年)是很高的票房紀錄。《雲飄飄》之後，製片人紛紛上門找我拍片，我母親坐在我身旁，和製片人談片約。當時片約一部接一部，所以我沒有跟任何公司簽基本演員約，一直都是自由演員。①

　　鐵屋彰子：可是你和宋導演的公司 簽了兩年片約。

　　林青霞：這是《窗外》之後的事，我幾乎忘了這份最早簽下的片約了。

　　鐵屋彰子：你母親是你的經紀人嗎?

　　林青霞：你知道嗎，在那個年代，像我這樣的自由演員，是沒有什麼經紀人或代理人的。陪在女演員身邊的都是她的母親(所謂的「星媽」)，幫她照管大小事情，與製片人交涉、與導演討論拍片事宜、閱讀劇本、挑選戲服和化妝，這些全靠星媽一人打理。我真的、真的很感謝我母親，倘若少了她的支持和保護，我是不會有今天的。

　　鐵屋彰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林青霞：現在的明星，個個都有專人替他們規劃。有經紀人、形象顧問，① 香港八十年代電影公司1979年6月6日，白玉薇教林青霞身段。⊙圖片來源：她的作品 幫你把一切處理得穩穩噹噹。在我年輕的時候，根本沒有這回事。我記得當時我母親和我應付得很辛苦——因為我們都是很傳統的人，常常碰上很多令我們難以應對的狀況，而對方都是比我們有經驗、有技巧的人。再說，我覺得很對不起我母親，因為她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我身上，沒有辦法去過她自己的人生。她就像我的影子，一直陪伴著我。我們一起出門的時候，她會被影迷和媒體擠開，我回頭找她，她總站在一段距離之外，耐心等候。

　　第9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4)

　　鐵屋彰子：那些年裡，你自己打點電影里要穿的衣服嗎?

　　林青霞：對。除了古裝片，像是《古鏡幽魂》(1974)，或是比較特殊的服裝，譬如需要量身訂做的戲服，我得準備自己飾演的角色要穿的行頭。有一回，導演叫我隔天備妥十一套戲服，當晚我就得選好衣服、鞋子和搭配的皮包。

　　鐵屋彰子：髮型怎麼辦?(我逗著她玩兒問的)

　　林青霞：(嘆了好大一口氣)我留長發。大家都喜歡我在文藝片里的長髮造型，所以我一直保持這個長度。為求變化，我會梳成高高的髻，或戴帽子。《愛殺》(1981)的美術指導張叔平(香港數一數二的美術指導和服裝造型設計師。他也常與王家衛合作，擔任剪接師)是幫我做美術指導與服裝設計的第一人。他也替香港多部電影做整體視覺形象顧問。

　　鐵屋彰子：在那些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文藝片里，你的角色多半個性堅強，我樂見你大多數時候詮釋的是意志堅定的人物。我認為，把一部分自身特質投射到角色上的演員，會讓自己更值得信任。所以，我觀賞你的電影時，看得出你是個天性仁慈體貼的人，你都是先考慮別人才考慮自己。

　　林青霞：我沒那麼好啦。我只是不喜歡處在不愉快的氣氛，不喜歡讓別人不舒服。事實上，我自己跟文藝片里的角色很貼近，因為我和劇中角色一樣，都有很堅強的意志。我這人一向想要什麼就會盡全力去追求;而我無法忍受自己傷害別人。

　　鐵屋彰子：除了演戲，你是否也親自處理演藝事業的大小事情?

　　林青霞：其實，我是靠著決心一路走下去的。我打定主意不肯服輸，要證明自己做得到，所以我接下挑戰，每天一點一滴學著怎麼處理事情。壓力從四面八方而來，樣樣都需要我投注時間和精力，我沒有時間留給自己，做每一件事情都跟工作有關，甚至沒有時間坐下來和家人朋友聊聊天。我有一種孤立的感覺。

　　鐵屋彰子：你有孤立的感覺?

　　林青霞：你想想，那個時候我才高中畢業，單純、沒經驗。一切來得太快。從學生變成銀幕偶像，這轉變對我而言太快了，來不及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沒有時間讓自己成長，我需要專業的支持，需要有人能夠幫我應付一些狀況，給我一些好的建議。倘若當初我有時間做調整，也許會比較好過，不要那麼快成名就好了。你懂吧?現在時代不同了，今天的藝人受到良好的保護，他們有專業人士代為規劃。

　　第10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5)

　　鐵屋彰子：你希望一直循序漸進，不要這麼突然?

　　林青霞：走紅之後常常有大批記者採訪我。我生性害羞，應付媒體成為我最頭痛的事。早期接受採訪時，我總據實以告，面對每一個問題，我開口照實回答，腦子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毫無技巧。這些訪問內容印成白紙黑字，有時會得罪人。漸漸的我學到教訓了，我學著保護自己，閉緊嘴巴。後來媒體對我很感冒。

　　鐵屋彰子：所以那時你不快樂?

　　林青霞：非常不快樂。

　　鐵屋彰子：那些年裡你常常哭嗎?

　　林青霞：我甚至哭不出來——我不快樂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那時候我真的、真的很不快樂。我內心有一種麻木感，覺得自己像行屍走肉，我不讓自己被情感控制，所以我猜我的心就此封閉起來，我唯一在乎的是把每天的工作做完。

　　鐵屋彰子：當時你什麼也感受不到，是因為你很麻木嗎?是不快樂還是痛苦的感覺?

　　林青霞：痛苦、孤單。那段時間我很瘦。

　　鐵屋彰子：你那麼不快樂，所以胖不起來。

　　林青霞：那時我才100磅 ①。等到日子比較開心一點，體重增加到120磅②。

　　鐵屋彰子：那段時期你的睡眠充足嗎?

　　林青霞：睡眠?那些年裡，我一個星期只能躺幾個鐘頭。從這一個外景地點，拉到另一個外景地點，再到下一個外景地點，馬不停蹄。有時工作人員調整燈光的時候，我甚至站著、靠牆或趴在桌上都能睡著。我的身體年齡二十齣頭，但心理上自覺像中年人。

　　鐵屋彰子：當時你沒想過退出影壇嗎?

　　林青霞：片約源源不絕而來，很難推掉。在那段日子裡，不拍戲的時候，我有一半的時間在推片約。他們不接受拒絕的。有些製片一次又一次長時間打擾我父母，直到我母親答應他們簽約為止。有一回，某個製片花了好① 約公斤② 約公斤幾個鐘頭想說服我簽約，最後他對我說：「只有你救得了我。如果我沒把約簽成，我只有往窗外(二樓的)跳下去。」我哭了起來。他問：「你怎麼哭了?」我回答：「我太忙太累了，我沒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鐵屋彰子：他為什麼非得自殺不可?

　　林青霞：那個年代的製片人，往往事先沒知會就把我的名字放在演員陣容里，片約就這樣賣掉了。因為有我的演出，他們就可以先拿錢拍戲，所以，他們得讓我在片子里露臉才行呀。

　　第11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6)

　　鐵屋彰子：所以你無法拒絕。

　　林青霞：對一個高中畢業生而言，除了演戲，我還能做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演戲，那是我的人生——至少我是那麼想的。當時我沒弄懂到底為什麼人生如此這般，等到過了30歲，我才漸漸了解到，那些年裡我的挫折感和我要求太多有關。我總是要求完美——對自己、對別人都是如此。我到很後來才明白，完美的要求不一定能達成，你只能盡一己之力，剩下的交給老天爺，這樣一來，人也快樂多了。

　　鐵屋彰子：後來你找到了出路，在1979年底去了美國?

　　林青霞：對，我再也無法忍受。我想改變我的生活，所以我去美國躲了好長一段時間。就像是弦綳得太緊，隨時可能斷掉，我得離開，躲開每一個人，遠離電影圈，遠離記者，遠離影迷。對我而言，那是一次遲來已久的假期。我想休息，我想有思考的時間，尋求個人的成長，所以我斷個乾淨，一走了之。

　　鐵屋彰子：在那些台灣文藝片里，例如瓊瑤電影或其他通俗電影，你是否曾把片中角色與自身混在一起?

　　林青霞：有時也會。她的作品

　　鐵屋彰子：你喜歡自己在台灣拍的文藝片嗎?

　　林青霞：你認識小說家瓊瑤嗎?最好找機會和她聊聊。若要深入了解我的文藝片時期，她是很重要的人物。

　　鐵屋彰子：我沒見過她，但我看過一些你主演的瓊瑤電影。這裡有些VCD。(我給她看《奔向彩虹》(1977)、《一顆紅豆》(1979)、《金盞花》(1980)、《燃燒吧，火鳥》(1982)等，這些都是根據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你的處女作《窗外》是以她的半自傳改編而成的。她要求禁止該片在台上映……

　　林青霞：這部電影是根據她的第一本小說拍出來的，那本書很暢銷。三年後她籌組(香港)「巨星電影公司」時，便邀我與她合作，後來她跟我說，其實我很適合演《窗外》的女主角。

　　鐵屋彰子：你在她的公司所拍的第一部電影是《我是一片雲》(1977)?

　　林青霞：對。

　　鐵屋彰子：你和瓊瑤處得如何?

　　林青霞：我們相處得很好。

　　鐵屋彰子：除了那些文藝片，你還在22屆亞洲影展奪得了影后頭銜，得獎作品是《八百壯士》(1976)①。

　　林青霞：我很幸運。很多女演員都想演那個角色。

　　鐵屋彰子：幸運?我不這麼想。要演那個角色，你得在秋天練習游泳，練出好泳技。拍攝期間是冬天呢。

　　第12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7)

　　林青霞：我飾演的角色是個勇敢的女童軍，她帶著一面國旗游泳渡河，① 該片在1976年第13屆金馬獎獲頒特別獎。她的作品 送到對岸的軍隊。那是一部愛國電影，得在冬天下水拍攝，水溫很低。拍完那個鏡頭上岸的時候，我抖個不停。當時我覺得心跳要停止了，大聲喊叫。

　　鐵屋彰子：片中的敵軍是日本人，劇情與日軍侵華有關。

　　林青霞：現在，你和我，一個日本人和一個中國人，卻坐在一起。

　　鐵屋彰子：你拍《八百壯士》的同時還軋了6部電影。我知道是哪6部，但不知你是否全記得呢?其中5部是《不一樣的愛/愛的蓓蕾》(1976)、《秋歌》(1976)、《金色的影子》(1976)、《海誓山盟》(1976)和《八百壯士》。我想第6部是《楓葉情》(1976)。

　　林青霞：是哪6部電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經同時軋6部戲!《金玉良緣紅樓夢》(1977)

　　鐵屋彰子：你拍過的所有電影中，自己最喜歡哪一部?

　　林青霞：我拍了100部電影耶!讓我想想……《金玉良緣紅樓夢》是我比較喜歡的作品之一。

　　鐵屋彰子：我好想看那部電影。我到處都找不到。邵氏公司沒發行錄像帶，而且據說本片在香港只有在電視上播過。我曉得幾年前台灣金馬影展也放映過①。不過我有兩個版本的電影原聲帶，一張是二手的黑膠唱片，另一張是CD版。① 天映娛樂公司已於2005年發行DVD。

　　林青霞：那部電影製作精良，可惜市面上看不到，看過的人不多。李翰祥 ①導演導過很多出色的古裝片。現在再也沒人像他那樣拍古裝片了，他去世時我很難過。

　　鐵屋彰子：李導演於1996年12月去世。我在一本香港雜誌里看過喪禮照片，你和狄龍②的妻子站在一起。

　　林青霞：(一臉驚訝)你住洛杉磯對吧?可是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知道!

　　鐵屋彰子：大部分的事我知道。因為我是你的忠實影迷嘛，我查過一些香港的中文報紙和雜誌。在我為本書訪問金燕玲的時候，她告訴我，你在《金玉良緣紅樓夢》亮相的第一場戲令人印象深刻。

　　林青霞：大家看到我以男孩扮相出場，大吃一驚。他們從沒想過我可以演男角。多年後我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1992)里又演男角，這個角色愛上另一個男人，這也是我最愛的作品之一。我喜歡有挑戰性的角色。這兩部電影對我來說都很特別。

　　第13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8)

　　鐵屋彰子：在日本，《刀馬旦》(1986)的錄像帶發行後，你便成為知名的「最靚反串角兒」。你扮男裝真的很酷。你為何這麼擅長詮釋反串的角色?

　　林青霞：我想主要是我的個性使然。我天生就不是充滿女人味又溫柔的類型。我的家族來自山東，山東人以硬脾氣出名，我外表看起來很柔弱，個性卻很強。① 李翰祥是聲譽卓著的華人導演，得過許多獎項，拍過不少叫好叫座的電影。 ②狄龍是七十年代香港動作片知名演員，主演吳宇森執導的《英雄本色》(1986)與《英雄本色續集》(1987)。

　　鐵屋彰子：《金玉良緣紅樓夢》 取材自古典小說?

　　林青霞：這部電影改編自古典名著，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說。本片是大製作，有大量布景和服裝。拍古裝片，李翰祥講究細節是出了名的。對我來說，在此之前我沒拍過文學名著和古裝片，所以很有興趣一試。

　　鐵屋彰子：你頭一回演男角就是演賈寶玉?

　　林青霞：對。

　　鐵屋彰子：一開始配給你的角色不是男孩子。選角之初是由張艾嘉演賈寶玉，你則飾演女主角林黛玉，對吧?

　　林青霞：李翰祥導演開拍《金玉良緣紅樓夢》時，他的構想是找甄珍②演賈寶玉，我演林黛玉。

　　鐵屋彰子：那為何後來是你去演寶玉?

　　林青霞：因為甄珍不演，李導演就請張艾嘉演這個角色。有一天，李導問我想不想和張艾嘉交換角色，問我是否願意飾演寶玉。我好驚訝。我說：「當然願意。我知道我演得來。但是您怎麼會這麼問?」他說我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尋找新形象

　　鐵屋彰子：你從美國回來後，在1981年到1984年間拍了很多動作片。也許① 《金玉良緣紅樓夢》在1978年金馬獎獲得最佳美術設計獎。② 在林青霞嶄露頭角之前，甄珍是台灣最紅的偶像女星。你不想談那些作品吧?大部分是B級電影。

　　林青霞：我從美國回來後拍的第一部電影是《新蜀山劍俠傳》(1983)。我是1982年回來的。

　　鐵屋彰子：其實呢，你從美國回來是1981年的事。香港有一本電影雜誌說你返台後幾天就開始拍《中國女兵》(1981)。總之，你在許多八十年代初期的台灣動作片里出現。你想忘掉那些作品嗎?

　　林青霞：沒關係，不過我不喜歡那些電影。

　　鐵屋彰子：有一度你還受到台灣黑道的某種威脅是嗎?每個人都有同樣的遭遇，還是只有你碰上那種事?

　　第14節：不愉快的台灣時期(1972-1984)(9)

　　林青霞：每個出名的影星都碰過那種事!有一回，幾位製片人到我拍片的現場，每個人都揣著刀或槍，他們在討論我檔期的問題。如果製片人彼此吵了起來，就會出事。

　　鐵屋彰子：那是1982或1983年左右，在你去香港以前的事吧?

　　林青霞：所以我才不得不離台赴港。那時我好怕。

　　鐵屋彰子：遷居香港後，你的步伐慢了下來，一年只拍一兩部片子。當時你不怎麼想拍片嗎?

　　林青霞：對。當時沒有好劇本，片商也沒強迫我。香港人很實際，如果我真的不想拍戲，他們不會逼我。我推掉片約，對方也很明白。片商不會苦苦哀求，也不會脅迫我。

　　鐵屋彰子：在台灣呢?

　　林青霞：台灣人很重人情，有時讓我窮於應付。

　　鐵屋彰子：你在八十年代早期拍的電影，多半不怎麼樣。

　　林青霞：對，沒錯。那些電影很賣座，卻不是好作品。我想，當時我不得她的作品 不擺脫七十年代的形象，所以在很多不同類型的電影中演出，如喜劇片、①動作片和嚴肅的劇情片 。

　　鐵屋彰子：所以你搬去香港前才會接演《慧眼識英雄》(1982)、《紅粉遊俠》(1982)、《黑白珠》(1983)、《午夜蘭花》(1983)等電影。

　　林青霞：對。從主演《君子好逑》(1984)(林嶺東執導)開始，1984年—1987年間，我一直待在香港。1987年10月起，我回台灣住了一段時間，1990年我又搬回香港，所以我有幾個明顯不同的時期：第一段是1972年—1979年的文藝片時期;第二段是1984年—1990年，尋找自己滿意的角色;第三段是1991年—1994年，拍武俠片。註：論及獲獎紀錄，《女朋友》(1975)在1975年第12屆金馬獎與《長情萬縷》(1974)、《雲深不知處》並列優等劇情片;《女朋友》另獲最佳攝影獎與最佳女配角獎;《長情萬縷》贏得最佳導演獎與最佳男主角獎，《雲深不知處》則抱走最佳男配角獎與最佳非歌劇影片音樂獎;《追球追求》(1976)是1977年第14屆金馬獎五部優等劇情片之一，《成功嶺上》(1979)也在1979年第16屆金馬獎優等劇情片之列;《碧血黃花》(1980)是1980年第17屆金馬獎優等劇情片之一，林青霞獲最佳女主角提名。 ① 據李天鐸所著《台灣電影、社會與歷史》指出，林青霞自美返台後拍的第一部電影《中國女兵》，在1981年台北票房成績是第八名;來年，林青霞與導演朱延平首度合作的《紅粉兵團》是賣座亞軍，她為瓊瑤的巨星電影公司拍的最後一部電影《燃燒吧!火鳥》排名第八;1983年，《迷你特攻隊》票房排名第四，《新蜀山劍俠傳》排名第五;1984年的《七隻狐狸/X陷阱》排名第五。1977年，林青霞在《金玉良緣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造型。⊙攝影：何江西她的作品

　　第15節：與成龍合作(1)

　　與成龍合作

　　鐵屋彰子：1984年，你到美國加州聖地亞哥進修?

　　林青霞：對。

　　鐵屋彰子：你在當地上表演課嗎?

　　林青霞：只是觀摩了一陣子。

　　鐵屋彰子：1985年你主演《警察故事》。當初片商是怎麼找上你的?是成龍的經紀人陳自強邀你參加該片演出的，對嗎?

　　林青霞：他是1984年來找我的，電影在1985年才開拍。我拍《君子好逑》的時候，成龍和陳自強正為《警察故事》①進行前置作業，預定來年① 林青霞以《警察故事》獲得1986年第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提名。開鏡。由於我沒有馬上答應，成龍還有點兒不高興哩。(大笑)後來我們比較熟了以後，有一回他告訴我：「青霞，只要我開口找人演我的電影，任誰都立刻答應的!」

　　鐵屋彰子：成龍不習慣別人拒絕他。

　　林青霞：我沒有拒絕他。我只是在想，成龍的電影多半沒給演員多少發揮的空間，所以我要求先看劇本。等我讀過劇本，我便同意演出，因為我認為我可以演出一些名堂來。當時我並不曉得那部電影會變成我從影生涯中意義重大的作品——我指的不是表演，而是兩場有特技動作的戲。

　　鐵屋彰子：那些特技動作很危險嗎?

　　林青霞：我不覺得拍成龍的戲真的很危險。因為成龍和他的特技班子很專業，他們可以評估某個特技動作會有多危險或其實很安全，所以我受到很好的照顧，沒有暴露在任何真正的危險之中。

　　鐵屋彰子：當時你是自願演出特技場面嗎?還是成龍說服你親自上陣?

　　林青霞：成龍和他的班底對特技動作非常在行，但我還是害怕，因為我整個人必須被摔在玻璃上。我為了那些個特技場面擔心了好幾天。上戲前一天，成龍大概是感覺到我很害怕，所以我們聊了一下，他告訴我：「明天我會幫你準備替身，如果到時候你不想，就不必親自上陣。不過，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如果你親自演出這些特技畫面，觀眾以後會記得你。你最好考慮一下。」我考慮過後，決定親自演出。第一場特技動作，有個壞人抓起我過肩摔，把我往一張玻璃桌上扔去，玻璃桌碎裂，我摔在地上。那天我非常緊張。我一直告訴自己：「就這樣了。要相信這些人，一切會平安無事的。」後來當然還是出了狀況。第一次上鏡時，我覺得自己飛到半空中，腦海一片空白——我綳得太緊了，感覺很恐怖。成龍上前來到我身邊說：「不行。攝影機抓不到你的臉，你一定要把臉轉向攝影機。記住，你是親###這場戲，而且要讓觀眾知道你是親自演出。」後來拍第二次的時候，我確定攝影機拍到我的臉了。可是你知道嗎，我的臀部摔出一片好大好大的瘀青，從來沒摔過這麼大一片(她用手比劃瘀青面積給我看)。

　　第16節：與成龍合作(2)

　　鐵屋彰子：那是真的玻璃還是假的?

　　林青霞：即使那不是真的玻璃，還是很危險。第二個特技場面安排在隔天，那場戲對方要將我整個人摔進玻璃櫥窗里，一路撞破兩層玻璃。開拍前，成龍找了個特技演員為我示範那串連續鏡頭的動作。不幸的是，他的臉被割傷，還流血呢!成龍一直說：「不要緊的，很安全。」那一刻我真的嚇壞了。我很擔心，萬一我的臉割傷了怎麼辦?萬一留下疤痕怎麼辦?只是當時要抽腿已經來不及了，我真心想在電影里留下難忘的畫面，讓觀眾記得，於是我告訴成龍：「好。拍吧。」

　　鐵屋彰子：你就這麼拍成啦?

　　林青霞：沒有。每當我聽見成龍喊「Action!」時，我的胃就痛得厲害，不得不蹲下來緩和胃痛。連著蹲下來幾次之後，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只管演就是，萬一沒命就算了，交給老天爺吧。」接下來我只記住一件事：不管發生什麼狀況，萬一受了傷或怎麼樣，我一定得把臉對著鏡頭，讓攝影機看到我的臉，然後我就上場了。

　　鐵屋彰子：電影結尾集結了片中剪掉的畫面。日本版的錄像帶和LD里，有個鏡頭是你在演出那場特技場面之前在胸前劃十字祈禱的模樣。你是基督徒嗎?

　　林青霞：不是。其實是成龍要我那麼做的。那個鏡頭是事先計劃好的。她的作品

　　鐵屋彰子：所以那是演戲?

　　林青霞：對，他要我那麼演的。在現實生活中，我害怕的時候從來不畫十字，我會像這樣子縮成一團(她當場表演給我看)。

　　鐵屋彰子：我還以為那是真實反應哩。

　　林青霞：成龍一向知道觀眾喜歡什麼。

　　鐵屋彰子：你拍第二個特技場面的時候有撞出瘀青嗎?

　　林青霞：沒有，但我賺到了經驗。

　　鐵屋彰子：你成了摔倒專家。沒錯，那一段畫面的確令人難忘。

　　林青霞：成龍告訴我，親自演出特技場面會讓觀眾記得我，這話他說得對極了。接下來幾年，我演出的特技場面多得很。我只跟他合作這部電影。

　　鐵屋彰子：不，你們在另一部戲裡也有合作——《迷你特攻隊》(1983)。

　　林青霞：哦……對。我忘了那部電影。他的戲份幾天就拍完了。

　　鐵屋彰子：他的戲份出現在影片的第一段，中段也有少許，還有最後一場動作戲。你的戲份連接其間。說明：近年發行的《警察故事》香港版VCD/DVD和日本版DVD片尾集結的花絮鏡頭，與原始的日本版(1986)有所不同;前者收錄了「玻璃桌特技篇」，卻沒有「玻璃櫥窗特技篇」。雖然如此，英國版(2001)的附錄部分有原始日本版的花絮鏡頭。本片在第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得到最佳影片獎、最佳動作指導獎，另入圍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攝影、最佳剪接四個項目。《愛殺》(1981)

　　第17節：與成龍合作(3)

　　鐵屋彰子：1980年你到美國，遠離台灣，那段時間你主演了《愛殺》。導演是譚家明，他是香港「新浪潮」導演之一，全片在舊金山與洛杉磯拍攝，大家都認為這是你很重要的作品。

　　林青霞：它對我來說的確是個轉折點，因為這部電影為我早期的形象划下句點。

　　鐵屋彰子：《愛殺》的角色有別於以往。電影的開頭與結尾，你赤腳走在沙漠里。一定很熱吧?

　　林青霞：我耐得住熱，冷我就受不了。在《八百壯士》——1976年我得到亞洲影后的那部電影——我差點被冰冷的水凍壞。

　　鐵屋彰子：拍《愛殺》的時候，你認識了張叔平?

　　林青霞：對。那是我頭一次見到張叔平。後來我們變成很好的朋友。他擔任電影美術指導和造型設計，在他的監督之下，我變得很有味道。首先，他把我的頭髮剪到及肩的長度，並搽上大紅色口紅，當時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改變。當我看到鏡中的自己——剪短的頭髮加上血盆大口——很不能接受。對了，你可以去訪問叔平。你有意願嗎?(我當然說好。她給了我張叔平的聯絡電話，還主動去電跟他提了採訪的事。)他說沒問題，晚一點你可以跟他約時間。

　　鐵屋彰子：非常謝謝你的幫忙。回到《愛殺》這部片子吧。你在片中沒穿胸罩，是真的嗎?

　　林青霞：哦，導演和張叔平對這一點非常堅持。她的作品 有一天，張叔平帶來一件紅色的絲質洋裝要我試穿。我進了試衣間換上。等我出了試衣間，他看著我問：「你為什麼穿胸罩啊?」我很驚訝，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有穿?看不出來啊。」他回答：「當然看得出來。胸罩破壞了這件衣服套在你身上的線條。你能不能把胸罩脫了?」我跟他說不行，我沒辦法在攝影機前不穿胸罩。他很堅持，可我不退讓。最後他說：「這樣好了，你穿這件洋裝，我們用拍立得相機給你照兩張相，一張穿胸罩拍，一張不穿胸罩拍。然後你再決定吧。」我看到拍出來的照片，看得出差別在哪裡!一張線條僵硬，另一張看起來有魅力多了，更柔和、更自在。於是我放棄了我的堅持。

　　鐵屋彰子：這是不是港台第一部聘請美術指導負責服裝設計和主要演員造型的電影?

　　林青霞：我想是的。除了整體形象指導之外，這部電影還嘗試了很多新點子，使得這部片子比當時其他電影更受矚目。可惜劇情太過血腥暴力。張叔平擔任《愛殺》的副導演與美術設計。我認為他的工作應該稱作「電影整體視覺設計師」(production designer)，但香港電影圈沒有這項頭銜——以該工作的性質與目的而言，「美術設計」也許等同於電影的整體視覺設計師。《愛殺》在1981年贏得第18屆金馬獎最佳音效獎。《夢中人》(1986)

　　第18節：與成龍合作(4)

　　鐵屋彰子：區丁平也是香港「新浪潮」導演，你演出他執導的《夢中人》。你是立刻答應接演這部片子的嗎?

　　林青霞：不是。

　　鐵屋彰子：說服你的人是誰?告訴你應該接演的人是誰?

　　林青霞：區丁平的朋友——梁李少霞女士。她本身也是製片人。你聽說過她嗎?

　　鐵屋彰子：聽過。這位女士在香港演藝圈舉足輕重，很有分量。

　　林青霞：這部電影的劇情和一般電影不一樣，講的是輪迴，而且還是第一部讓兵馬俑在電影里亮相的作品。我心想，跟周潤發合作應該是好事一樁。

　　鐵屋彰子：這是你首度與周潤發合作，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在某篇文章里讀到，你對片中與周潤發合演的激情戲不太滿意。

　　林青霞：其實我不是對那場激情戲不滿意，我真正不滿意的是我自己。我應該更放得開一些，這就是我最大的問題。那不僅僅是一場親熱戲而已，那場戲召喚出許許多多的情感，非常熱烈激昂，但我內在保守的一面抑制了我的表現。一方面，我很願意放手一試;另一方面，我認為自己根本辦不到。我的內心掙扎不已。到最後，我只好告訴自己，周潤發是我能夠信任的人，我不用想東想西，只要全心投入，儘力而為。可是結果還是不太好，不夠好。

　　鐵屋彰子：是不是因為，那是你第一次真的必須演一場成人級的激情戲?

　　林青霞：對，演出前我緊張得不得了。張叔平告訴我，得放手去演，否則不三不四很難看。周潤發是個很專業的演員。我們在排那場戲的時候，他一直低聲問我：「我可以碰這裡嗎?我可以碰那裡嗎?」我說：「不行，這裡不行，那裡不行。」「我可以碰你的大腿內側嗎?」「不行，你的手可別伸過來。」擔任副導演的關錦鵬發現我跟周潤發對戲毫無進展，他便和張叔平在地板上示範怎麼演激情戲，他們從這一頭滾到另一頭。

　　鐵屋彰子：聽說那場戲拍了十七個鐘頭?

　　林青霞：我不記得到底花了多長時間。

　　鐵屋彰子：拍完這場戲之後，你們倆的嘴唇都腫了起來。

　　林青霞：沒有腫起來啦，流血倒是有的。

　　鐵屋彰子：那時候你把頭髮剪得好短。是張叔平的主意嗎?

　　林青霞：對。頭一回剪髮，是拍《愛殺》的時候，我把頭髮剪短了些。我拍的文藝片里，頭髮從沒剪短過，永遠都是這麼長。(她指著上臂中間的位置)拍《愛殺》時，他把我的頭髮剪到這兒。(指著肩膀)拍《夢中人》時，他把我的頭髮剪得好短好短。

　　第19節：與成龍合作(5)

　　鐵屋彰子：張叔平曾要求你不化妝就上戲，是真的嗎?當時他是否已經取得你的信任?

　　林青霞：不是完全沒化妝。演秦朝那段戲的時候，他建議，除了粉底和蜜粉以外，不畫眼影，不刷睫毛膏，眉筆和唇膏只能稍微帶一下，僅此而已。我很驚訝。竟然要求眼睛不上妝?你也曉得，眼睛就好比靈魂之窗呀。我告訴自己，他不可能是認真的，沒有女演員會不妝點一下眼睛就往攝影機前面站。我該如何是好?

　　鐵屋彰子：當時你怎麼應變?

　　林青霞：拍那部戲的第一天，我帶著一個小小的化妝包，希望在張叔平沒注意到的時候，能在雙眼做點兒文章，結果運氣不好，他一直待在我旁邊。後來導演要我在攝影機前準備好。我眼看無計可施，於是抓了化妝包問張叔平：「我可不可以畫一下眼睛?一點點就好?」他說：「行行好，你可別畫。請你相信我。」他這話並非隨便說說而已——他的語氣彷彿在她的作品 認真懇求我，求我答應某件對他意義十分重大的事。他感動了我。那場戲我老是以側面入鏡。導演區丁平沒說什麼。隔天，他們找我去看毛 片，結果令我吃驚不已。張叔平真有一套，我應該相信他。

　　鐵屋彰子：所以從此以後，只要張叔平開口，你就配合?

　　林青霞：小心翼翼地配合。(大笑)《今夜星光燦爛》(1988)

　　鐵屋彰子：八十年代晚期，你在香港工作的時候似乎愈來愈放鬆了。

　　林青霞：我愈來愈能接受新點子。那段期間，我有機會見到更多的人，見識新的事物。

　　鐵屋彰子：1987年，你和梁家輝共同主演《奪命佳人》，也在《橫財三千萬》里演出。當時你喜歡演喜劇嗎?

　　林青霞：我完全不擅長喜劇。我比較喜歡題材嚴肅的電影。我喜歡劇情片。

　　鐵屋彰子：《今夜星光燦爛》是香港「新浪潮」導演許鞍華執導的作品。你們怎麼認識的?

　　林青霞：其實，她開始拍《瘋劫》(1979)之前，我在香港機場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我正在回台灣的路上，她在機場等我。我們坐下來，她告訴我《瘋劫》的劇情，問我有沒有意願演出。當時我檔期全滿，又沒什麼興趣拍驚悚片，所以婉拒了她。後來這部片子上映，我聽說拍得非常好，在那之後她又拍了好些佳作。我有點兒後悔當初拒絕了她。於是她再度找我拍電影的時候，我欣然接受。

　　第20節：與成龍合作(6)

　　鐵屋彰子：1998年我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看過《瘋劫》，不錯的電影。只是她近年的作品我不太喜歡。

　　林青霞：《女人四十》(1995)也很不錯。(我點點頭)蕭芳芳在片中表現出色。和一組有誠意拍好電影的團體一起工作，真是一大樂事。說到女演員，我一直很羨慕鞏俐——她的運氣很好，向來有優秀的導演和劇本可以合作。她的作品每一部都令人難忘。我沒有那個運氣——找上我的片約，絕大多數是商業片。二十年之間，我一共拍了上百部電影，其中真正值得懷念的作品並不多。

　　鐵屋彰子：《今夜星光燦爛》的劇情是一個平凡女子的故事。由你飾演這個試圖獨立生活的女人，從18歲演到40歲，當時那對你而言是一種挑戰嗎?

　　林青霞：不靠化妝表現出年齡的差異，這是許鞍華的構想，她想要用演技去表現年齡。片中我的角色由少女到年輕女子，再到中年人，轉變過程中只有髮型不同。

　　鐵屋彰子：你再度把頭髮剪短了。

　　林青霞：對，剪得更短了。

　　鐵屋彰子：在那部電影里，你有一場背部全裸的戲。你親自演出嗎?

　　林青霞：(大笑)那不是我，我的背影醜死了。

　　鐵屋彰子：那就是你吧?!

　　林青霞：我跟許鞍華討論這場戲的時候，我跟她說笑，我說，我的背實在不怎麼樣，我的正面比較好看。她大笑出聲，問我想不想來一場正面全裸的戲，我說：「不。絕對不行!」(大笑)

　　鐵屋彰子：你對這部作品還滿意嗎?

　　林青霞：不是很滿意。

　　鐵屋彰子：你真是個完美主義者。大多數時候，你總是不滿意。

　　林青霞：幾年以後，我演《暗戀桃花源》(1992)時，學到很多。在《暗戀桃花源》戲中，我同時要演少女和老年人。這部片子改編自一出舞台劇，我先演舞台劇。等到電影版開拍的時候，我就更得心應手。

　　鐵屋彰子：你喜歡在舞台上表演嗎?

　　林青霞：那次演舞台劇很過癮。不只是膚淺的美

　　鐵屋彰子：我不懂，你怎麼會從來沒拿過香港電影金像獎?你在1984年以《新蜀山劍俠傳》獲得最佳女主角提名，1986年以《警察故事》入圍最佳女主角，1993年又以《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和《絕代雙驕》(1992)兩片問鼎影后，最後卻只在1990年以《滾滾紅塵》得到金馬獎影后。(註：1980年林青霞便曾以《碧血黃花》得到第17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1982年又以《慧眼識英雄》入圍第19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第21節：與成龍合作(7)

　　林青霞：入行18年之後，終於得獎啦!

　　鐵屋彰子：或許這是因為你太美麗、太受歡迎，太出名了。人們也許會認為，她不需要這種獎吧。

　　林青霞：我想，大概是我的演技不夠好吧。我永遠記得李翰祥導演在我們合作《金玉良緣紅樓夢》的時候說過：「林青霞是個明星，張艾嘉是個演員。」他這麼說並無惡意，然而還是令我非常沮喪。王碧瑩(右)為林青霞做造型設計。

　　鐵屋彰子：當你終於得到最佳女主角獎，你認為那座獎證明了你是演員嗎?你是明星，但你也證明了你是演員。

　　林青霞：這很難講。

　　鐵屋彰子：你認為你的美貌對你的事業造成傷害嗎?

　　林青霞：對於我的表演，各人看法不同。進入角色的方式發自於各個演員的內在，不屬於任何其他演員。

　　鐵屋彰子：說不定你的演技太過自然，所以那些人認為你演的是你自己。

　　林青霞：你對我真是太仁慈了。

　　鐵屋彰子：這是我真實的感受。在那場高潮戲裡，你把唯一的船票交給了秦漢，讓他去台灣的時候，你向秦漢揮別，要他趕快上船，那是非常動人的一幕。

　　林青霞：確實很感人。

　　鐵屋彰子：你是否曾經希望不要那麼美?

　　林青霞：哦，這個嘛，其實我並不真得認為我長得美。《窗外》問世後，我被稱做「清純玉女」;七十年代我拍了很多文藝愛情片，使我總是被視為「清純」，沒有人用「美麗」來形容我;後來，1983年《新蜀山劍俠傳》上映時，片商以「中國第一美女」來宣傳我，實在言過其實。

　　鐵屋彰子：但你的確很美麗啊。

　　林青霞：我覺得舒服、自然、自在，別人跟你在一起很愉快，那也是一種美，對不對?我認為發自內在的美更長久。外在的美禁不起時間的考驗。

　　鐵屋彰子：外在的美是膚淺的，你一定把自己照顧得很不錯吧?你有運動的習慣嗎?或是節食?

　　林青霞：沒有，我從不節食。我有時候會運動，但不太規律。

　　鐵屋彰子：你的體態為什麼保持得這麼好?

　　林青霞：可能是我年輕的時候太瘦，大概100磅吧，那時很討厭自己瘦巴巴的。不過婚後我的體重增加了，看起來就剛剛好。《滾滾紅塵》與三毛

　　鐵屋彰子：我想多知道一些《滾滾紅塵》的事，因為我好喜歡那部電影。

　　林青霞：你喜歡《滾滾紅塵》?劇本是名作家三毛寫的。她對這部劇本非常投入。這是一個非常完整的劇本。有時候劇組根本沒有劇本，或者，就算我領到劇本了，開工之後會大幅改寫。

　　第22節：與成龍合作(8)

　　鐵屋彰子：《滾滾紅塵》是你得獎的作品。你一定非常喜愛這個劇本，才會那麼投入。你和三毛是好朋友嗎?

　　林青霞：我跟她總共見面不超過10次。她和我都是個性敏感的人，我倆心有靈犀一點通，對彼此很了解。有一回我提議兩人一塊兒去旅行，她說不要。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你太敏感了，很容易看穿我。」

　　鐵屋彰子：你有看透人心的天賦?

　　林青霞：是的，我善於看透人心。我比大多數人的閱歷寬廣一些。

　　鐵屋彰子：我讀過《滾滾紅塵》的劇本單行本，三毛把每一件事物都描寫得很仔細。

　　林青霞：三毛對這個劇本是真的、真的非常投入。撰寫劇本期間，每當她進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她會請我過去她那裡，我們一起討論情節。有一次，劇本大功告成之後，我在她家，她把整部劇本內容從頭到尾朗讀給我她的作品 聽。她可不光是朗讀而已，她還為個別場景播放背景音樂，並親自表演部分情節給我看——她甚至示範那場跳舞的戲該怎麼演。

　　鐵屋彰子：那場跳舞的戲非常動人。

　　林青霞：她真是太棒了。那次經驗一直令我難以忘懷，就好像整個劇本在我面前上演，她這麼做是為了確定我對這個故事有清楚的了解。就這麼一次，我對自己每一句台詞的意義都能掌握，那感覺真是美妙。

　　鐵屋彰子：你有沒有嚮導演嚴浩提出你的意見?

　　林青霞：我會告訴他我想用什麼方式表演某一場戲，他會讓我試著演出來。

　　鐵屋彰子：除了最佳女主角獎，《滾滾紅塵》囊括當屆金馬獎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配角、最佳攝影、最佳美術設計、最佳電影音樂等獎項。

　　林青霞：在頒獎典禮上，三毛沒能拿到獎，我很遺憾。當我上台領獎時，我真想拉她一起上去，與我一同分享喜悅與榮耀，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只是在台上感謝她，感謝每一個與本片有關的人。我一直很後悔，當時在頒獎典禮上沒有把她拉上台去。

　　鐵屋彰子：幾個星期之後，她自殺了。

　　林青霞：在頒獎典禮後的慶祝酒會上，三毛告訴我，她想寫我的傳記。我一口答應。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第23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1)

　　與徐克的合作情誼

　　《新蜀山劍俠傳》(1983)

　　鐵屋彰子：我喜歡徐克的電影。

　　林青霞：我也非常喜歡徐克。他有出色的觀察力，看待事物的角度十分獨特，和一般人很不一樣。他在演員身上發掘出很特別的東西。他有辦法從我身上帶出許多我不知道自己擁有的特質。他分辨得出什麼東西行得通，所以我很喜歡跟他合作。我和他合作非常開心。

　　鐵屋彰子：徐克找你合作《新蜀山劍俠傳》時，你人在美國還是台灣?

　　林青霞：那時我在美國已經待了差不多一年半，然後接演《愛殺》，在舊金山和洛杉磯拍片。徐克為了《新蜀山劍俠傳》，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我。我向記者打聽這個人，因為當時他是個新銳導演，我不認識他。每個人都建議我和他合作，因此我從洛杉磯回台後，特別飛去香港，和徐克討論片約。他要我演一個仙子(瑤池仙堡堡主)——他覺得我很瘦，清純又年輕。我簽了《新蜀山劍俠傳》的片約後，回到台灣。記者都說：「他是很出色的導演。在所有華人導演中，只有他可以進軍好萊塢。」那是1982年或1983年的事。

　　鐵屋彰子：你從洛杉磯返台是1981年3月。《新蜀山劍俠傳》開拍或許是1982年吧?在港版的《新蜀山劍俠傳》DVD里，附了一段預告片，有你排練某個吊鋼絲場景的情形，不過只有幾秒鐘。吊鋼絲是不是很痛苦?

　　林青霞：很痛苦!真的就像是……我常常講，那好比在牢里被獄卒施加某種……

　　鐵屋彰子：酷刑?

　　林青霞：對對對，像是在牢里受刑。我頭一次穿鋼絲裝(鋼絲緊身衣)，就是拍徐克的片子。在那部戲裡，我只走了三步路。

　　鐵屋彰子：你頂多走了四步路，因為你的角色是仙子嘛。她不是人類。

　　林青霞：你比我還清楚。那時候我清晨四點進棚化妝，再戴上一頂高聳的假髮，然後得等好久才上戲。那頂假髮起碼有一尺(約厘米)高。我的頭根本無法活動。有時候我等了6個小時還不能上戲。我跟徐克說：「拍戲很累不打緊。但是我從進棚到現在，什麼事情都沒做!我甚至還沒上戲就等累了!這樣拍出來怎麼會好?」那時我一進棚就套上鋼絲緊身衣，飛來飛去，收工才脫掉。全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的!

　　鐵屋彰子：你在空中飛的時候，一副開心無比的樣子，事實上卻很痛苦?

　　林青霞：當然很痛苦!

　　鐵屋彰子：可是你看起來很愉快哩。

　　林青霞：對，我必須裝出輕盈、愉快的模樣。所以當我回想起吊鋼絲的感覺時，才用酷刑做比喻。我吊鋼絲的經驗不少。頭一回拍徐克的戲時，他對我說：「哎呀，你吊鋼絲飛起來的時候，臉看起來像這樣。」(她緊閉雙唇)「你的樣子必須很輕鬆自在，可是你一臉這副德行。」(她再度緊閉雙唇裝出很緊張的模樣，接著大笑)

　　第24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2)

　　鐵屋彰子：你體重輕，所以也許容易些。

　　林青霞：可是很多替身受了傷——意外狀況不少，背扭傷，胳臂摔斷。

　　鐵屋彰子：你沒出過事吧，只有瘀青而已?

　　林青霞：算我運氣好。致命的眼神

　　鐵屋彰子：或許，身為演員的你，對於自己演過的角色，在藝術成就方面並不滿意，可是有些角色，譬如《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與《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1993)里的「東方不敗」，相當精彩。你的表現令人激賞，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心想：「哇，她是怎麼辦到的?」

　　林青霞：《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在各地票房都非常好。徐克在開拍前兩年已經跟我提過這部電影。起初我對「東方不敗」這個角色有些卻步，當時我沒把握自己能不能演得像個男人。我怎麼演得出來呀?不過，我決定信任徐克，因為他知道怎麼拍我。他很清楚你的實力所在，也知道你的缺點是什麼。於是我接下這項挑戰。那時，徐克說了：「你知道嗎，有些人很反對你接演這個角色呢。」

　　鐵屋彰子：原著小說的作者就很反對。

　　林青霞：對，作者金庸先生和作曲家黃沾都持反對意見。徐克說：「他們之所以反對，是因為你太美了。」他們說，你怎麼可能化身為男人?誰會相信你是男的?可是徐克的心意十分堅定，硬是指定要我出演這個角色。我非常感激。結果這部片子成了全球賣座電影!真是出乎意料。

　　鐵屋彰子：我喜歡你的雙眼表達的戲感——我稱之為致命的眼神，你用眼神可以致人於死地。你是如何為這個角色做準備的?

　　林青霞：這部電影開拍前，我請了一個老師教我京戲。

　　鐵屋彰子：我在《東方新地》雜誌，看過那位京劇老師葉少蘭指導你使出三種不同眼神的照片。那是《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開拍前的事?

　　林青霞：沒錯。眼神的表達，在京劇里是很重要的。對日本歌舞伎來說大概也是如此。我認為，就算是在電影里，運用眼神表現情緒也是非常重要的。他們給我安排了替身演員，所以，我最重要的任務是運用眼神，還有就是把開打之前和之後的架勢擺好。我表現出強而有力的架勢，其餘的就交給替身，觀眾看了就會相信我是個武功高強的人。因此，我在武打場面盡全力運用眼神。

　　鐵屋彰子：難怪你的武打場面是那麼華麗瀟洒。

　　林青霞：是的，因為那些古裝片都有武打戲，如果你的眼神夠犀利，就能加分。武打場面是由替身演員做的，所以在一連串武打鏡頭裡，開始與結束時的臉部表情必須逼真，特別是眼神。

　　第25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3)

　　鐵屋彰子：這點你真的很行。對了，京劇學起來輕鬆嗎?

　　林青霞：我認為要當個京劇演員很艱苦。他們必須花很長時間練習，有時候得練上十年八年，要成名卻很難。但是對電影演員來說，不必花太多時間練功就可一夕成名。

　　鐵屋彰子：《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拍攝過程如何?

　　林青霞：有很多場戲難度很高。開工第一天的戲是我和李連杰在海中邂逅的情節，我們在水裡泡了好幾個鐘頭。很冷。我一直發抖，一直發抖，抖個不停……冷到打顫。我甚至聽見全身骨頭撞得嘎嘎響。隔天，李連杰鬧胃痛，我也筋骨酸痛——我顫抖了好幾個鐘頭。

　　鐵屋彰子：你在海邊奔跑的那場戲裡有煙霧，那是用什麼東西製造出來的效果?

　　林青霞：我奔跑的時候，有一架很大的電風扇對著水泥吹。

　　鐵屋彰子：有沒有傷到你的眼睛?

　　林青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從頭到腳都是沙。這對身體很不好，聽說張學友的眼睛曾被水泥糊住，我們在拍攝之前討論過。我不記得詳細經過，但那玩意兒弄得我眼睛很不舒服。不過，在畫面上營造出很好的效果——我看起來很威風，就像武功高強的大師。那股風象徵強勁功力。

　　鐵屋彰子：我還知道，你在水中拍戲的時候出過意外?

　　林青霞：哦，對，出過一次意外。他們想呈現出「東方不敗」的武功有多麼精湛，威力有多麼強大……於是，他們要我做出從水中升起的動作。可是在水裡，如果你沒有機器的協助，上升的速度會很快，因此我得靠著機器輔助，緩緩往上升，看起來很酷。沒想到就在我往上升的時候，假髮絞進機器里。我好害怕，因為我發現機器絞住了長發，如果我沒辦法浮上去，就會送命。我怕得不得了。我的假髮被扯下，當我浮出水面，導演程小東滿心以為我從水中升起一定很美，沒想到我的表情很恐怖，他們也嚇她的作品 死了。我游到岸邊。太陽快下山了，我以為沒辦法重來，因為沒時間戴假髮了，不過當時我留長發，所以他們決定不用假髮。

　　鐵屋彰子：那是你自己的頭髮?

　　林青霞：我把頭髮披在身後，所以那場戲美多了。(大笑)假髮箍在這兒實在很笨重。(她指了指頭頂)我把頭髮往後披著，所以整張臉看起來很清爽。那天，我們很早就得開工。前一天工作人員打電話通知所有人，早上七點鐘到辦公室集合，我知道我得泡在水裡拍戲，所以又緊張又擔心。我心想，我需要大量的睡眠，否則在冷水中拍戲會撐不住的。

　　第26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4)

　　鐵屋彰子：當時是冬天，對不對?12月中旬。

　　林青霞：哦，沒錯，在我生日過後，12月天!可是，拍那場戲的前一晚，我根本沒睡。我以為那天的戲拍出來一定很糟，結果居然拍得最棒!

　　鐵屋彰子：當時你有沒有穿戴什麼行頭，好讓自己在水裡看不出是男是女?在銀幕上真得看不出來。

　　林青霞：有時候我會裹住身體曲線。我在戲服底下穿著潛水衣。我一直記得一件好玩的事：拍那場戲的前一天晚上，我想早點就寢，可是我的朋友楊凡(導演、作家兼攝影師)找我打麻將。我說：「不行。明天我得早起，要泡在水裡拍戲。」他說：「拜託你嘛，尊龍也在。打一個小時就好。拜託拜託啦。」我為了想看尊龍就答應了，結果，我打了四圈、又四圈……一直打到清晨六點鐘!我心想：「老天爺，已經六點啦!我沒時間睡覺了。」那一整天我一直心神不寧，心想樣子一定很難看。結果，那場戲一直到傍晚才拍。我一整天都沒睡，幸好拍出來的結果還不賴。(大笑)

　　鐵屋彰子：是呀，那場戲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哪裡曉得幕後竟有這段插曲哩。

　　林青霞：還有，除了機器，連滅火器也派上用場。在我浮出水面之前，他們用滅火器在水中製造氣氛。我不曉得這樣是否安全，不過我還是得演。你知道嗎，我和滅火器、機器一起泡在水裡，在海水裡開著滅火器，我都不知道自己安不安全。

　　鐵屋彰子：在你上戲前沒有人先測試嗎?

　　林青霞：替身當然先測試過，只是我仍然沒把握會不會出問題。我不曉得滅火器會不會傷到我的眼睛。

　　鐵屋彰子：只有香港才會發生這種事!

　　林青霞：我想在好萊塢，他們不會冒這種風險。我不知道會有什麼狀況發生，但我必須在水中睜著眼睛演戲。他們把滅火器投入海中，製造出強烈的效果，他們希望我看起來威力強大，於是，我在水裡要張開眼睛，因為在我浮出水面時，眼睛必須是張開的。

　　鐵屋彰子：先是一段水中爆破，然後是李連杰騎馬的鏡頭，接著是你從澄凈的水面浮上來。

　　林青霞：有些拍攝過程真的很危險。我曾經吊在一棵樹上好幾個小時呢。

　　鐵屋彰子：是電影一開始那場戲嗎?

　　林青霞：對，有一個鏡頭很危險。鋼絲接在我的兩條大腿之間，很尷尬。儘管我有點害羞，但還是得豁出去演。他們要我從高處縱身往下跳——那時我吊在幾層樓高的半空中。

　　第27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5)

　　鐵屋彰子：我知道那場戲你是和李連杰一起，你們是以頭朝下的姿勢往下墜嗎?

　　林青霞：那場戲是和他一起演的，不過那個鏡頭只有我入鏡。我得從高處用很快的速度下降。他們用鋼絲把我吊到那麼高的時候，心想我已經被吊她的作品 上去啦!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們一直拉，一直拉，然後他們把鋼絲一松，像這樣「砰」的一聲。我想，萬一鋼絲斷了怎麼辦?當時地面什麼裝置都沒有，只有一架攝影機。

　　鐵屋彰子：沒有替身?

　　林青霞：沒有。

　　鐵屋彰子：那個鏡頭你是不是拍了好幾次?

　　林青霞：讓我想一下……至少拍了兩次。我看那部電影的時候，實在分辨不出那是不是我。你也看了那部電影，你也認不出那是我，對吧?我的臉看不清楚。

　　鐵屋彰子：那個鏡頭速度非常快，很難看清楚是你本人或是替身。那是你本人嗎?

　　林青霞：對，是我本人。

　　鐵屋彰子：我認為，正因為有那些驚險的場面，《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才會成為一部非常成功的電影。

　　林青霞：想得到好的結果，就得付出代價。所以我不抱怨。

　　鐵屋彰子：聊聊《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吧。我很喜歡這部電影(《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是《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續集，劇情描述隱居度日的「東方不敗」，為了摧毀所有打著他的旗號到處闖蕩的人，而決定重出江湖)。

　　林青霞：哎呀，那部作品我覺得不怎麼樣。

　　鐵屋彰子：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嗎?我把它看作一種明星如何自處的隱喻手法。在我看來，「東方不敗」是個明星。人們認為他是神，他卻說：「我不是神，我是人。人們為什麼會以為我是神?我和其他人沒什麼不一樣。」「東方不敗」一心尋找自我。他不喜歡別人對他投以崇拜的眼光。

　　林青霞：我想，倘若是徐克來導這部電影，效果應該會比較好。事實上，徐克製作《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的真正原因，在我看來，他是想藉此抨擊全香港一窩蜂模仿《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

　　鐵屋彰子：徐克有去片場嗎?

　　林青霞：他是個大忙人，但還是親自到片場待了好幾天。那場賭博的戲特別好，是徐克導的。

　　鐵屋彰子：難怪，那場戲非常精彩。《刀馬旦》(1986)

　　鐵屋彰子：我非常喜歡《刀馬旦》。我最喜歡的場面之一就是你們去戲園子看戲那一段：你和一個革命黨分子想辦法要讓你父親跑洗手間，可是他太過沉浸在劇情之中，所以碰都沒碰那些加了瀉藥的點心，反而是他的小妾吃個不停，令你很不高興。她越吃越多，你的臉色很不對勁。你的表情說明你的心情，那真是精彩的演出。我很喜歡那場戲。

　　第28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6)

　　林青霞：哦，你很喜歡嗎?我好開心。

　　鐵屋彰子：你第一次看劇本時，得到什麼印象?你當時是否知道自己得剪短髮、穿男裝?

　　林青霞：電影開拍前，大伙兒先一同讀劇本——那是我拍戲以來，第一次和演員一起讀劇本(編劇是杜國威)。電影公司替我在新世界酒店租了附她的作品 客房服務的公寓套房，所有演員都到我那兒去朗讀劇本，主要演員念出各自的台詞。我們一起把整部劇本念完，讓所有人了解這齣戲的劇情發展。這種方式我挺喜歡的，開始拍戲之前先了解故事的來龍去脈，可以為自己的角色做準備，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一次在葉倩文家，一次在我住的公寓，我們就這麼把劇本從頭念到完。

　　鐵屋彰子：你們在香港拍戲很少朗讀劇本嗎?

　　林青霞：沒有過。

　　鐵屋彰子：好萊塢都是這麼讀劇本的。

　　林青霞：沒錯。鞏俐有一次告訴我，中國內地也是這樣的。

　　鐵屋彰子：在好萊塢，拍片之前會排練。通常會有讀劇本的階段，如果演員想修改台詞，就直接修改，有時會先預演一番，然後才開始拍。

　　林青霞：好萊塢演員還會排練哦?那麼有名的演員也願意排練?

　　鐵屋彰子：不一定。我為電影《盡善盡美》(As Good As It Gets, 1997)訪問男星傑克?尼科爾森(Jack Nicholson)時得知，他和女主角海倫?亨特(Helen Hunt)在開拍之前，曾與導演詹姆斯?L?布魯克斯(James L. Brooks)私下對過戲。

　　林青霞：那部電影真是好極了，我非常喜歡。

　　鐵屋彰子：你什麼時候看的?

　　林青霞：片子上映時。

　　鐵屋彰子：你可以出門看電影?

　　林青霞：有什麼不可以的?

　　鐵屋彰子：沒人注意到你嗎?

　　林青霞：沒關係的。我現在是家庭主婦啦。

　　鐵屋彰子：你仍然是個大明星耶!我們還是繼續聊《刀馬旦》吧。你事前就知道你在戲裡要扮男裝，得穿軍服亮相?

　　林青霞：穿軍服、扮男裝，對我來說都不成問題。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能有一場看起來比較女性化的戲，應該也不錯，徐克照辦了。可是那場戲放在整部片子顯得格格不入。徐克說：「是你要我加這場戲的。」

　　鐵屋彰子：你指的是三個女孩子圍在壁爐前的那一幕嗎?

　　林青霞：重點是，我可沒說我要穿低胸晚禮服呀。倘若我沒穿那件禮服，我在那場戲的表現會自然得多。

　　第29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7)

　　鐵屋彰子：你的角色的確是全片重心所在，你必須展現各種不同的情感。你是家裡的獨生女，但你為了建立大有為的政府，必須背叛自己的父親。我認為葉倩文和鍾楚紅的角色需要發揮的演技不如你的多。

　　林青霞：我可以演得更好的。

　　鐵屋彰子：另外，你還記得刑求拷問那場戲嗎?你落入秘密警察手中，雙臂拉開給鏈子銬住，有人用鞭子抽你的背。之前有一本以你為主題的書在上海出版，書中說那場戲拍得很痛苦。你有受傷嗎?

　　林青霞：當然沒有啦!還沒拍那場戲以前，我對那場戲很反感。你知道嗎，每次我在電影中看到牢獄場面，獄卒用鞭子抽人，總是令我作嘔。我不想看那種畫面。所以我說：「我不喜歡刑求場面。」徐克說：「沒問題的，相信我。」我想，我應該信任徐克才是——我一向很信任徐克的，如果他覺得沒問題，我就閉嘴。所以我說：「好吧，試試看。」結果那場戲拍得很感性也很性感。

　　鐵屋彰子：拍得很美。

　　林青霞：我猜，那場戲讓你對於刑求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對不對?和其他她的作品 電影不一樣。看起來沒那麼粗暴，對吧?

　　鐵屋彰子：很粗暴，但是你很美麗。我想徐克是愛你的——我的意思是，導演非得愛他的演員，才有辦法創造出那般精彩的場面。

　　林青霞：徐克有出色的觀察力，他一邊觀察一邊導戲。他的觀點很獨特。

　　鐵屋彰子：開拍後的劇本與你當初讀劇的時候有沒有不同?

　　林青霞：沒有哪個人的劇本改得比王家衛凶。用他的劇本，就算片子已經開拍了，你還是不曉得自己的角色到底怎麼回事兒。等到你的戲份拍完了，你所知道的也僅止於自己的角色而已。就以《重慶森林》為例，我的角色一開始是演員，並不是毒販。

　　鐵屋彰子：他不想告訴別人劇情到底要怎麼走，或者眼前的狀況又是如何?

　　林青霞：他會說出來，但是沒一會兒他又改了。當他覺得這樣比原來那樣好，或者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時，他就會更改劇情。

　　鐵屋彰子：徐克的電影常常更改劇情嗎?

　　林青霞：更改是有的，不過基本的概念都還在。

　　鐵屋彰子：跟徐克拍片的感覺如何?很難熬嗎?

　　林青霞：很不錯啊。拍過王家衛的電影后，我認為天下沒什麼更困難的事。

　　鐵屋彰子：因為徐克算得上是要求很多的導演……

　　第30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8)

　　林青霞：但是我喜歡徐克的作風，他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此外，我知道拍出來的結果會很好。所以我喜歡和他合作。

　　鐵屋彰子：不過，你記不記得有一支錄像帶《林青霞寫真集珍藏版》(1991)?我記得你提到：「我們拍《刀馬旦》的時候，我有點兒『線』(廣東話，瘋狂、發神經之意)。」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拍片時你覺她的作品 得緊張嗎?或者，你當時的生活過得不大開心?

　　林青霞：我有那麼說嗎?我當時的意思應該是指我有些緊張吧。我拍電影的時候，總是比平常還要緊張。其實呢，我是個緊張兮兮的人。徐克對我說：「如果你能像平常一樣，你的表現會更好。」他告訴我，拍電影的時候一定要放鬆。

　　鐵屋彰子：是不是因為你是個完美主義者，所以才會緊張兮兮?

　　林青霞：對。

　　鐵屋彰子：除了《林青霞寫真集珍藏版》，你有沒有錄過其他電視節目?在那個節目里，你回台灣走訪你生長的地方，像是嘉義和三重。

　　林青霞：那個節目介紹一些特別的藝人，我是其中之一。我錄過的電視節目就那一個而已。

　　鐵屋彰子：看了那個節目，我才知道施南生是你的好朋友——本來我連施南生是誰都不曉得。

　　林青霞：施南生是個正派的人，她個性和善，對朋友掏心掏肺的。我非常尊敬她。

　　鐵屋彰子：施南生有很好的生意頭腦。她是否給過你不少建議?

　　林青霞：對。有時我會受她影響。

　　鐵屋彰子：她告訴我，拍《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以前，你以為自己也許要準備息影了，是她勸你打消此意的?

　　林青霞：沒錯。就在拍《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檔兒，我得到了《暗戀桃花源》的角色，我拿不定主意，不曉得該不該接。《暗戀桃花源》的舞台劇版和電影版，我真的都想演。施南生人真好，她告訴我：「就算《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拍攝進度必須延後，你還是應該接下賴聲川先生的《暗戀桃花源》。」我真的很感謝她的建議，所以，舞台劇版和電影版的《暗戀桃花源》，兩邊我都接了。在兩個版本之間的空檔，我去拍《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新龍門客棧》(1992)

　　鐵屋彰子：拍《新龍門客棧》時，你在敦煌出外景時左眼受了傷——我手上有一本台灣出版的書，倪有純寫的《林青霞：敦煌歷險記》，那本書里有一些你包著左眼的照片。

　　第31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9)

　　林青霞：那並不嚴重，現在好多了。

　　鐵屋彰子：作者在書中提到，事發當時眾人都很擔心。

　　林青霞：那些箭沖著我的眼睛射過來，可我很清楚，他們必須拍到我的臉部特寫，所以我得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後來有一支箭射到我的左眼，當時非常疼，我的左眼只看見一道很細很細的白線。他們說那是羽毛，其實是眼膜裂開。實在痛得要命。後來我去了醫院，醫生說：「你必須住院，至少休養幾天。」於是我回香港去了。

　　鐵屋彰子：因為你受傷了，他們只好修改劇本?

　　林青霞：對。徐克本人到了敦煌。他想替我的角色拍幾場戲。只是我的眼睛受了傷，沒辦法留在外景場地。倘若當時我在敦煌多留幾天，拍出來的電影就會比現在的版本好一些。我為此非常遺憾。

　　鐵屋彰子：他們找了一個長得很像你的人在幾幕戲裡客串演出，她的服裝造型跟你很像，不過我看得出來那不是你本人。這部電影有一場張曼玉和你她的作品 在浴室里打鬥的戲，在美國，那是最有名的電影場面之一。我出於好奇，仔細看過慢速播放的連續畫面，那場戲比其他武打場面要好看多了。

　　林青霞：氣氛很棒，對吧?我一向喜歡感人的場面，不喜歡打打殺殺，但徐克可不怎麼想拍浪漫的題材。

　　鐵屋彰子：他就好比斯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這種導演拍攝帶有成人愛情元素的電影時，就沒有其他類型作品來得出色。

　　林青霞：如果拍到一部好電影，就算再怎麼辛苦，我也樂在其中。不過，假使我拍到一部爛片，就算拍得再輕鬆，我也不開心。

　　鐵屋彰子：拍完《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後，你必須一而再、再而三演出類似的角色。當時你身處古裝動作片產量暴增風潮的中心點，再度成為轟動一時的人物。這種情形在你的電影生涯里發生過兩次。

　　林青霞：是的，我很幸運。

　　鐵屋彰子：少有影星能夠二度攀上事業高峰。

　　林青霞：這一回我比以前成熟多了，知道如何與他人溝通了。

　　鐵屋彰子：你在從影生涯二度大放光彩之際停止接戲，是很恰當的時機，因為在那之後電影工業開始衰退。

　　林青霞：你說得沒錯。我結婚後，香港電影走下坡的速度非常之快。復出傳聞

　　鐵屋彰子：(我在最後一次訪問林青霞時，向她問起有關她將重出影壇的傳言)我知道徐克本來希望你在《新蜀山劍俠傳》的前傳(2001版《蜀山她的作品 傳》)中擔綱演出。

　　第32節：與徐克的合作情誼(10)

　　林青霞：他的確希望我接演。有一天，他問我是否願意替電影製作一個面具模型。我心想，為戲裡的仙堡布景做面具或塑像，沒什麼問題。我的條件僅有一個——不能爆炸或燒掉它。他說，現在任何效果計算機都做得出來，甚至可以模擬你演戲的樣子，想做什麼統統辦得到。我想了又想，最後告訴施南生我不接這部戲，不過我答應一定出席首映典禮。

　　鐵屋彰子：那麼，張琬婷找你和張芝演母女的事呢?

　　林青霞：聽說過，不過我們從未討論過此事。對了，你知道有個美國女作家正在寫一本講徐克的書嗎?

　　鐵屋彰子：我知道，那個作家叫莉薩?莫頓(Lisa Morton)。我知道你曾在一場晚宴上見過她，席間還有徐克、施南生、狄龍和他的妻子陶敏明。徐克對莉薩說，稍晚還有另一個女士會到場。那個特別來賓就是你!當晚你很健談。

　　林青霞：你怎麼知道的?

　　鐵屋彰子：呃……這件事是從某個網路討論區傳開來的。你既風趣又友善，令莉薩頗為意外——許多人以為你很冷漠。

　　林青霞：我說了很多跟電影有關的趣事，因為那天晚上大家都好拘謹。我讓他們哈哈大笑。

　　鐵屋彰子：能否說一些給我聽?

　　林青霞：當晚我提到《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最後一場戲。人人都愛那一幕，在我死之前的眼神。那一幕很感人，可是拍攝環境非常惡劣。當時由導演程小東掌鏡，天色就要暗下來了，大家都很緊張。程小東一邊罵髒話一邊喊：「動作快!動作快!天快黑了。快呀。」現場又有砂石，又有噪音。我告訴自己，這是一場非常重要的戲，無論如何不能受影響!我很鎮定地點上眼藥水，整理好假睫毛，做好準備，對著攝影機微笑，然後往下掉。那是一個只有幾秒鐘的特寫，可是人人都記得。他們說那個眼神很動人。

　　鐵屋彰子：還有一場你胸前濺出血來的戲。

　　林青霞：這場戲必須一次OK。那個機關很複雜——他們在我戲服上穿了個孔，接上管子，這樣血水才噴得出來。如果不能一次OK，準備工作就很麻煩。導演喊：「Action!」我就像這樣「啊——」慘叫，感覺蠻噁心的，但我認為拍得很逼真。註：林青霞並未出席2001年7月8日的《蜀山傳》首映會，因為她忙著為當時才出生兩個月的女兒言愛籌備隔天舉行的雙滿月宴會。至於莉薩?莫頓，她在2001年十月出版了《徐克的電影》(The Cinema of Tsui Hark)一書。她的作品

　　第33節：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1)

　　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

　　《暗戀桃花源》(1992)《暗戀桃花源》是林青霞從影生涯中演過的唯一一出舞台劇。劇情大綱是：兩個劇團誤打誤撞，在同一間劇場訂到同一個時段綵排。其中一個劇團的劇目是愛情悲劇《暗戀》，另一個劇團演的是探討兩性關係的喜劇《桃花源》。林青霞飾演《暗戀》一劇中的女演員，扮演男主角年輕時的女友「雲之凡」。1991年9月25日至29日，林青霞在台北戲劇院登台，11月21日—22日兩晚於香港演出。來年，林青霞又演齣電影版。

　　鐵屋彰子：當年你主演《暗戀桃花源》……

　　林青霞：這部電影我也很喜歡。我參加了舞台劇版，演得非常過癮。我本她的作品 來很怕演舞台劇，很怕直接面對觀眾，可是我想我非得克服這一關不可。在舞台上面對觀眾，對我來說是很好的經驗。

　　鐵屋彰子：所以，在舞台上表演和拍電影是完全不同的經驗嗎?

　　林青霞：這是當然的。在舞台上，你得到的是立即的反應。拍電影，你得等上至少好幾個星期才會知道觀眾的反應——有時得等上好幾個月。舞台演出是很刺激的。

　　鐵屋彰子：你當時為何答應演出《暗戀桃花源》舞台劇，後來還接演電影版?

　　林青霞：因為賴聲川是傑出的導演和編劇。

　　鐵屋彰子：接到這份戲約之前，你知道他是誰嗎?

　　林青霞：在那之前我見過他一次，我也聽說過他這個人。我讀了劇本之後，深受感動。很少有劇本能感動我的，於是我想試試看。我認為，就算我上了舞台會嚇破膽子，在觀眾面前表演也會是很美妙的經驗。我相信這可以幫助我克服恐懼舞台的心理;再說，那個角色對我來說並不困難。我的戲份不多，只佔全劇的一半。你有沒有看過電影版?喜歡嗎?

　　鐵屋彰子：我看過。我有LD版，可是完全沒字幕，英文或中文字幕都沒有。所以，我很難了解所有細節。

　　林青霞：但你大致看懂了嗎?

　　鐵屋彰子：是的，我知道劇情大綱。看到戲裡你說你寫過很多信給男朋友的時候，我掉下眼淚。1996年秋天，電影在日本上映，來年推出錄像帶。我看到日文字幕的時候，就更加明白劇情了。在公園那場戲裡，你靠在鞦韆旁回頭一瞥，那個鏡頭真美。

　　林青霞：那個鏡頭非得拍得很美不可呀。導演說：「這一幕很重要。一定要拍得很美很美。」在那個鏡頭裡，我回眸凝視，對不對?

　　第34節：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2)

　　鐵屋彰子：令人印象深刻。

　　林青霞：那個畫面拍得很好，我很高興自己有這樣可以打動人心的電影作品。那出舞台劇對我來說是很好的體驗，在那之後，我的演技有很大的進步。

　　鐵屋彰子：怎麼說?

　　林青霞：「表演工作坊」劇團成員都是科班出身的。除此之外，全劇進入製作階段之前，我們花了一、兩個月的時間排練。那個時候，導演教了我很多我拍電影時從不知道的事。在我演出銀幕處女作之前，我對電影這一行一無所知。我只是心懷好奇，想試試演戲是什麼滋味;我也不屬於任何一家電影公司。那個年代的演員都得跟電影公司簽約的——好比邵氏或嘉禾電影公司——電影公司會訓練你，保護你，幫你做很多事情。而我是自由身。我的第一部電影《窗外》在香港的票房不錯，接著在台灣上映的第一部作品《雲飄飄》賣座成績也不賴。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我馬不停蹄地工作。我有很多機會選擇我要拍的電影，因為有很多製片人來跟我接觸。我不曉得自己到底幸運與否。自從頭兩部電影開始，我不斷拍片，演了22年的電影。從未間斷。有時候，也許有幾個月的空閑期吧……這就是我22年的從影生涯。我拍了快100部電影吧。

　　鐵屋彰子：我整理出來的數量，剛好就是100部電影，有一部客串演出的沒有列入。前陣子賴聲川先生告訴我，你或許在拍電影的過程中對人生有所體悟。

　　林青霞：的確如此。我從電影之中學到了一切。她的作品

　　鐵屋彰子：我還想問一件事。你有沒有《暗戀桃花源》的音樂錄像帶?那是賴聲川和杜可風拍的，我一直在找。

　　林青霞：哦，我知道，但我手上沒有。

　　鐵屋彰子：看來很不容易找到。

　　林青霞：也許我放在台灣，但香港這邊沒有。我並不搜集自己的作品，所以什麼也沒有。你的資料比我手上的多太多了。同步收音

　　鐵屋彰子：《暗戀桃花源》是同步收音的電影。同步收音是指在拍電影的同時錄下演員的對白。不過你的電影多半不是配上你自己的聲音。當時你覺得如何?

　　林青霞：好的專業配音員可以幫到演員，自己的聲音則有真實感。楊凡才剛拍了一部電影《美少年之戀》(1998)，講的是男同性戀的愛情故事，是我的旁白。

　　鐵屋彰子：你擔任旁白?

　　林青霞：我很高興有機會用我的聲音演戲。楊凡很滿意，因為我是演員，我知道如何在對白中運用情感。我錄得很開心。所以我想，假如我在電影中用上我本人的聲音，應該會更寫實。只有幾部電影用過我的聲音。其中一部是我的文藝片作品，叫做……

　　第35節：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3)

　　鐵屋彰子：這一部嗎?(我指著作品一覽表)

　　林青霞：對，就是《無情荒地有情天》(1978)。

　　鐵屋彰子：這部電影我沒看過，但看過相關文章。那是你第一次用自己的聲音拍電影?

　　林青霞：對。

　　鐵屋彰子：一般來說，香港電影多半不以同步錄音方式拍攝，就算有時演員的聲音真的派上用場也一樣。拍攝工作結束後，再由演員親自配音。像《滾滾紅塵》這樣的電影，是情感很豐富的作品，卻沒有用你本人的聲音。我認為，這對演員而言是很泄氣的事。

　　林青霞：倘若當初他們用我本人的聲音，效果會好很多。

　　鐵屋彰子：你拍完《滾滾紅塵》後，有沒有和配音員討論過?

　　林青霞：沒有。他們都是專業的配音員。

　　鐵屋彰子：也許有時你會有不同的意見?

　　林青霞：沒有。因為從我開始拍電影，都是配音員配音，我以為那是理所當然，所以沒什麼意見。有時我會去找配音員聊天，那時就會給點意見。看他們工作很有意思。

　　鐵屋彰子：除了《暗戀桃花源》和《無情荒地有情天》，只有另外兩部作品是用你本人的聲音。其中一部是《重慶森林》。

　　林青霞：《重慶森林》?可是我的台詞不多呀。

　　鐵屋彰子：是不多，但你在片中說了英語、廣東話和普通話。另一部是《東邪西毒》的普通話版本。你拍戲的時候，通常是用普通話講對白嗎?

　　林青霞：有時候用普通話，有時候用廣東話。在攝影機前面，我比較喜歡講普通話，因為對我來說比較自然。講廣東話很不自然，我演戲會比較「用力」。她的作品 王晶的電影與其他作品王晶是香港影史上近年來最成功的導演之一，集製片、導演、編劇、演員身份於一身。我沒有把《鹿鼎記》(1992)列入林青霞作品年表，是因為她只在片尾客串演出，而且沒列入該片演員名單。

　　鐵屋彰子：你與導演王晶合作了《鹿鼎記Ⅱ神龍教》(1992)。《鹿鼎記Ⅱ神龍教》是諷刺性質的模仿作品，拿《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的「東方不敗」開玩笑。拍片的過程開心嗎?

　　林青霞：還好。

　　鐵屋彰子：你為什麼會和王晶合作?

　　林青霞：不是為了王晶，而是為了周星馳。

　　鐵屋彰子：哦，周星馳呀。你與周星馳合作之前就認識他了嗎?那是你首次與他合作呢。

　　林青霞：不認識。他是「香港影壇」一等一的喜劇演員，大家都在談論他。我心想，跟他合作，應該很不錯。同時我也想從他身上學點什麼。

　　第36節：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4)

　　鐵屋彰子：結果你學到了什麼?

　　林青霞：他演戲很輕鬆，臉上是沒有表情的表情，所以很好笑。

　　鐵屋彰子：《追男仔》呢?那也是王晶導的喜劇片。跟王晶合作是什麼感覺?

　　林青霞：跟王晶合作，感覺非常輕鬆。拍片過程沒有什麼難處，因為他這個人相當實際。他是編劇，所以他可以為了配合你做改變。拍他的電影從來不必加班。拍完了自己的戲份，可以提早收工回家。所以這對演員來說是非常、非常輕鬆的事。假如演員的要求不多，就沒什麼難的。演員可以非常輕鬆，我自己卻很掙扎——我是蠻嚴肅的人，所以不太擅長喜劇表演。

　　鐵屋彰子：王晶式的喜劇?

　　林青霞：對，你必須信任王晶式的風格和他的幽默感。假如你認同他的風格，就會拍得很開心。工作時間不會太長，工作時氣氛也很和樂。你聽到很多笑話，人人一派輕鬆，就連導演也不例外。現場準備了很多食物、水果，什麼都有。拍戲就像出門野餐。

　　鐵屋彰子：談談《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吧(1993)?

　　林青霞：那部片子我也不喜歡。

　　鐵屋彰子：因為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拍攝工作尚未結束，他的朋友、製片人劉鎮偉便出任導演，找《東邪西毒》的原班人馬合作拍成《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在1993年農曆春節檔期上片。他們說，這部電影只花了九天就拍完了。

　　林青霞：拍攝時間的確很短。

　　鐵屋彰子：而且是喜劇。我是說，不光是你，每個角色都很滑稽。

　　林青霞：我沒什麼感覺。我也不清楚那部電影到底在講什麼哩!(大笑)每回導演跟我解說劇情，我都沒有真正弄懂他的意思。

　　鐵屋彰子：你的戲份多半是和張國榮一起亮相。戲外你們是朋友?

　　林青霞：我們在拍這部電影時認識的，那也是我跟他首次合作。

　　鐵屋彰子：對了，在動作片里，有人打中你的時候，你會噴出血來。那種假血是什麼東西呀?

　　林青霞：那是咳嗽糖漿混了紅色色素和水調出來的假血。

　　鐵屋彰子：所以萬一你把它吞下去也沒關係?在拍《火雲傳奇》(1994)的時候，有沒有因為火而發生意外?

　　林青霞：拍那部片子的確很危險。有一個小女孩就被火灼傷了臉，不過我自己倒是還好，他們替我加了防護措施。

　　鐵屋彰子：手套嗎?

　　林青霞：不，不是手套，而是某種凝膠。首先呢，你把凝膠抹在手上，然後才點火。這樣就不會被燒到。(當我告訴她我蠻喜歡《火雲傳奇》時，她很吃驚，叫了聲「哎呀」)有一些武俠片我是真的不太喜歡。

　　第37節：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5)

　　鐵屋彰子：這我明白。不過無論如何，對我來說，你的表演是賞心悅目的。《刀劍笑》(1994)也不是太好的作品，你在片中只出現30分鐘而已，令我意外的是你演的是個男人。這是一部怪異的電影，但你在片中還是很美，表現不錯，所以我可以接受啦。

　　林青霞：不，那部電影很糟糕。這是我婚前拍的最後一部電影。(註：雖然《重慶森林》在二月開拍，時間早於《刀劍笑》，但《重慶森林》在她1994年6月結婚之前才殺青，當時《刀劍笑》早已殺青)

　　鐵屋彰子：好萊塢有沒有找你談片約?

　　林青霞：有的，找過幾回。《電影評論》雜誌那篇文章刊出後(1996)，我從徐克的太太施南生那兒聽說的。因為好萊塢那些人聯絡不上我，就找上了她。她說，劇本不怎麼樣，就替我回絕了。

　　鐵屋彰子：哦，這樣好。

　　林青霞：有時候好萊塢電影給華人演員的角色不是很好。他們要我在那部電影里演越南人。

　　鐵屋彰子：我知道。他們分辨不出華人、越南人、日本人、韓國人。他們以她的作品 為東方人、亞洲人全都一個樣。他們對各種文化和其中的差異所知不多。

　　林青霞：西方人自以為很懂，但他們為我們打造的形象與現實不符。

　　鐵屋彰子：所以，如果你拿到很好的劇本，你會去好萊塢拍戲嗎?

　　林青霞：應該不會。電視廣告與合作男星

　　鐵屋彰子：你拍過的廣告我大部分沒看過。你拍了很多廣告嗎?

　　林青霞：不太多。

　　鐵屋彰子：一開始，你拍了一款香水廣告，1984年吧?好像是蓮娜麗姿(Nina Ricci)還是別的牌子?

　　林青霞：第一支廣告是力士(Lux)香皂。

　　鐵屋彰子：力士香皂。梁普智導演的嗎?那是首次由華人影星拍攝的力士產品廣告。

　　林青霞：我想是吧。

　　鐵屋彰子：力士一向找大美女擔任廣告主角。哦，要是我看過那支廣告就好了。結婚之前，你是否拍了很多廣告?

　　林青霞：沒有很多。像是電飯鍋、汽車、化妝品之類。我拍過卡拉OK伴唱機廣告。拍廣告的工作時間不長，酬勞不錯。通常只拍兩三天。

　　鐵屋彰子：還有，你也可以扮演與電影中完全不同的角色，所以有時也算不錯的調劑。

　　林青霞：對。我也曾經替《東周刊》拍廣告。

　　鐵屋彰子：我看過你為《東周刊》代言的「東方不敗」造型。你和日本人合作的廣告是哪一支?

　　第38節：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6)

　　林青霞：卡拉OK那支。

　　鐵屋彰子：與日本人合作和與香港人合作，兩者有什麼不同?

　　林青霞：那是我第一次和日本廣告界合作，他們的作風很不一樣。

　　鐵屋彰子：怎麼說?

　　林青霞：他們相當客氣，很有禮貌。我記得，每次我一走進攝影棚，他們就開始鼓掌。我好尷尬。還有，日本人非常敬業，非常有效率。

　　鐵屋彰子：你拍的那些廣告，你喜歡嗎?

　　林青霞：我喜歡力士那支，也就是我的第一支廣告。

　　鐵屋彰子：你的廣告都在哪些地方播放?

　　林青霞：有些在台灣，有些在香港，有一支在中國內地。

　　鐵屋彰子：我得簡單地問一些問題，都與你同台演出的男星有關。你和很多男星合作過。你分別和秦漢和秦祥林合作了二十部電影，和鄧光榮合作九部，和鄭少秋合作四部，除此之外還有很多。

　　林青霞：嗯，那一代的男星我幾乎都合作過了。

　　鐵屋彰子：張國榮呢?

　　林青霞：張國榮……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有時他會提供意見給導演參考。我認為這樣很好。張國榮是優秀的演員，非常敏銳。

　　鐵屋彰子：你和劉德華合作了兩部電影。他一見到你便說不出話來，因為你的容貌如此美麗。

　　林青霞：劉德華是個好好先生，他想讓我開心。

　　鐵屋彰子：有一回他接受訪問時，記者問他，對他而言何謂美麗，他的答案是你的名字。

　　林青霞：真的嗎?(大笑)他可是個奇人呢。他不需要睡眠，花很多精力在工作上。

　　鐵屋彰子：我很好奇，關錦鵬是否曾為了他的紀錄片《男生女相》要求訪問你呢?

　　林青霞：有的，但我沒答應，因為我婚後一直過著低調的生活。

　　鐵屋彰子：你看過那部紀錄片嗎?

　　林青霞：看過。我覺得還可以。

　　鐵屋彰子：張國榮說，你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看起來根本不像男人。

　　林青霞：因為我是演變了性的男人。

　　鐵屋彰子：徐克說：「你越是扭轉她的外型，就越有意思。」我認為他對你知之甚深。

　　林青霞：他是很了解我。有志者事竟成

　　鐵屋彰子：其實我覺得有些尷尬，不過還是得提起你在《白髮魔女傳》(1993、于仁泰執導)里的情慾戲。那部電影里有很激情的場面。我非常喜歡《白髮魔女傳》，你表達了你的愛恨情仇，張國榮和你有相當性感的演出。那幾幕拍起來順利嗎?

　　第39節：九十年代的其他作品(7)

　　林青霞：張國榮幫了我很多。

　　鐵屋彰子：也許那是因為和你搭檔的男星是張國榮，你才有辦法拍那幾幕戲?

　　林青霞：我發現，導演和工作人員在這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也一樣很有誠意。他們真的想拍出好電影，我喜歡努力付出、認真對待電影工作的人，而非只為了賺錢或商業目的去拍電影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我才願意接受你的訪問。你很誠懇。在此我送給你一句話：「有志者事竟成」。(她用中文寫給我看)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鐵屋彰子：不太懂。

　　林青霞：意思就是，如果你想做成一件不太可能做到的事，你用你的誠意不斷嘗試，總有一天那不可能也會變得可能。

　　鐵屋彰子：哦，我也有類似的座右銘。自從我去了美國，直到今日在洛杉磯定居，我的心得就是：如果我真心想要什麼東西，千萬不能放棄、不要放棄。

　　林青霞：絕對不要放棄。如果你懷抱著這樣的座右銘，你在工作、人際關係、事業等各方面都會成功。

　　鐵屋彰子：希望如此。

　　林青霞：你曉得我為何同意參與你的採訪計劃嗎?那是因為我佩服你這種精神，而且你的信念與我的座右銘是一致的。這就是我答應讓你採訪的原因。

　　鐵屋彰子：你在威尼斯也曾接受採訪。

　　林青霞：對。這是婚後我頭一次接受採訪呢。

　　鐵屋彰子：是，我知道。大家都說，要採訪到你本人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既不有名、也不有錢、更沒有任何能打動你的特殊之處。每個人都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不會接受採訪的。」

　　林青霞：我答應採訪，是因為你很有誠意。

　　鐵屋彰子：非常謝謝你願意接受我的採訪。這是我的夢想，而且我之所以成為你的超級影迷，我認為是命運使然。如果這是命運，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有辦法見到你的。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一直嘗試下去。我想見你一面，因為我想親口對你說一句發自內心的話：「謝謝身為林青霞的你。」

　　林青霞：(她的神情非常驚訝)哦，你真是太客氣了。

　　鐵屋彰子：你的表演，你的電影，給了我——或者說給了很多人充沛的活力與靈感。在我心情非常低落的時候，我會看《刀馬旦》，因為它對我有鼓舞作用。

　　林青霞：我很高興!至少我做的事情能帶給你一些好處。

　　鐵屋彰子：哦，當然有!《刀馬旦》或《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都是充滿活力的電影，而且我從中得到了鼓勵，就像是「好吧，今天過得不如意，但明天又將是美好的一天」之類的效果。你帶給我希望、活力、鼓勵，還有一切。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親自對你說聲「謝謝」的原因。你的表演真是太出色了!

　　林青霞：我也想向你道謝。你如此讚美我的作品，也鼓勵了我。

　　鐵屋彰子：所以，如果有朝一日你碰上很好的拍片計劃，請你一定要出來拍電影。你從來就沒說過你息影了……

　　林青霞：我從沒說過退休，因為我不喜歡這個字眼。房地產廣告(約1992年)⊙攝影：蔡榮豐她的作品

　　第40節：近觀她的生活(1)

　　近觀她的生活

　　我二度訪問林青霞的地點是她位於美國加州舊金山的家——她的家人在1997年夏天來此度假。再度見到她是我莫大的榮幸，親自到她府上拜訪對我別具意義，因為她就是在這裡舉行婚禮的。我在加州蒙特利公園市一家中文書店成堆的舊雜誌中，翻出一本我到訪舊金山前一年出版的某台灣周刊，周刊里有一篇與她的婚禮有關的文章，文中提到林青霞對婚禮綵排的看法：婚姻應該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事，沒有必要排練，令我動容。我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雖然我因為迷了路而遲到一小時，她見到我時仍然面帶微笑。以下的訪問經過編輯，也加入一些其他場合的採訪內容。她的人生 舊金山的家

　　鐵屋彰子：真抱歉我遲到了。我給計程車司機看了地址，他卻開到另一區的同名街道。

　　林青霞：這比開到正確的地址還要困難吧。(大笑)

　　鐵屋彰子：非常感謝你讓我到府上拜訪。

　　林青霞：別客氣。我不想麻煩你老遠從洛杉磯飛過來，要是我人在洛杉磯，對你來說應該比較方便。不過，你為了採訪不得不北上舊金山，所以我想，你跑這一趟很麻煩吧?

　　鐵屋彰子：一點也不麻煩。能再次見到你實在太榮幸了。我跟別人說我見到林青霞了，大家都不信呢。

　　林青霞：給他們看我們倆的合照呀。

　　鐵屋彰子：我有啊。今年四月，我訪問《白髮魔女傳》(1993)導演于仁泰的時候，他問：「如果你有她的照片，能不能給我看看?」我把照片拿給他看，他說：「我能不能讓鮑德熹①看看?他人就在剪接室里。」

　　林青霞：我好久沒看到他們了。

　　鐵屋彰子：他們說：「哦!她還是好漂亮、好苗條。」我說：「那當然啦!」我看著他們仔細端詳你的照片，才明白我能見到你本人是多麼幸運的事。你是個超級大明星呢。人們都把你尊為女神。

　　林青霞：我把自己看得很平凡。我以平常心待人，別人就會和你相處得很① 鮑德熹是《白髮魔女傳》的攝影師。他以《卧虎藏龍》(2000)贏得第73屆奧斯卡最佳攝影獎。自在，你讓別人覺得自在，別人就會喜歡接近你。

　　第41節：近觀她的生活(2)

　　鐵屋彰子：要接近你真的需要勇氣呢，因為眾人把你看得高高在上。

　　林青霞：你見過我以後還這麼想嗎?

　　鐵屋彰子：我見了你，才明白你真的是非常親切的人。有時候，女明星會擺出趾高氣揚的模樣，但你不是。

　　林青霞：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我們走到後院，在游泳池畔的椅子落座。有趣的是，她居然不曉得游泳池裡某個角落裝有按摩浴池設備)

　　林青霞：我以為這是夏天給小孩子用的游泳池。

　　鐵屋彰子：這是你家吧?你結婚三年了耶。

　　林青霞：我們一年只來一次，而且只小住一會。每回過來住，會一點一滴發現新的事物，譬如院子里有某種果樹，或某種花卉。有一次我發現一大片粉紅色的花盛開，真的好漂亮。那是我頭一回看見那些花，因為每年過來的季節不同。我也很喜歡梅子樹。現在很難找得到這種酸梅了。我小時候在台灣吃過。我在這兒發現梅子樹時，好高興呢。

　　鐵屋彰子：你在這裡會下水游泳嗎?

　　林青霞：我喜歡游泳，但是這個游泳池對我來說太小了。

　　鐵屋彰子：說到游泳，我看了《八百壯士》(1976)。你為了在冬天可以順利拍這部片子，必須在秋天把游泳學好?

　　林青霞：對。我學游泳，就是為了拍那部電影。

　　鐵屋彰子：有沒有學些別的?

　　林青霞：騎馬、功夫、中國傳統舞蹈，都是為了拍電影所需。

　　鐵屋彰子：你的表現看起來渾然天成。因為你是優秀的女演員。她的人生

　　林青霞：演員表演的時候就得有架勢。

　　鐵屋彰子：你曾說過，拍完王家衛的電影后，做什麼事都變得比較簡單了。這麼說來，《重慶森林》算是難度最高的作品了?

　　林青霞：嗯……該怎麼說呢?我參與《暗戀桃花源》(1992)演出後，對我來說，表演變得容易多了，因為我真的學到演戲的方法。在那之前，我沒有機會學習表演。第一部電影在香港上映時，我一夕成名，成了明星，從此以後我不斷工作——我沒有時間學習，也沒有人教我。

　　鐵屋彰子：我認為你的演技很自然。我不喜歡那種太過精密計算的演技。有些演員抱持著炫耀的態度——瞧瞧我的演技有多了不起這類的心態，我不欣賞。

　　林青霞：如果你用很自然的方式表演，大家便不會感覺到你是在演戲。(她很好奇我怎麼會變成她的影迷)我的作品之中，你最先看的是哪一部?

　　第42節：近觀她的生活(3)

　　鐵屋彰子：你的作品之中，我看的第一部是《警察故事》(1985)。前些年日本、美國吹起香港電影熱潮，我才知道你的大名。

　　林青霞：我是在1985年拍那部電影。

　　鐵屋彰子：1994年我在洛杉磯看了《警察故事》，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找香港電影來看。朋友帶我去洛杉磯附近的蒙特利公園市一家錄像帶出租店，我在那兒租了很多香港電影，其中一部是《龍門客棧》(1992)。

　　林青霞：《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呢?

　　鐵屋彰子：我想，我一定先看了《笑傲江湖》(1990)，只是那部片子和《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劇情並不連貫。我等到這三部曲——《笑傲江湖》、《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都湊齊她的人生 了，才一起租回家看。這三部電影我是1995年看的。我成為你的影迷是拜《龍門客棧》所賜。

　　林青霞：我的作品之中，頭一部讓你喜歡的是《龍門客棧》?那是我最後幾部電影哩。

　　鐵屋彰子：那應該不是最後幾部吧，1992年的片子。

　　林青霞：1992年，也算是最後幾部了吧。在那之後大概只拍了五、六部。

　　鐵屋彰子：你在《龍門客棧》之後又拍了15部電影。

　　林青霞：我在1994年6月29日結婚。

　　鐵屋彰子：我曉得。我在一本台灣的雜誌看過你婚禮的照片。好美，好感人。

　　林青霞：所以你是幾年前才發現我這個演員的嗎?

　　鐵屋彰子：是的。我在1995年看《龍門客棧》。兩年半里，你的作品我看了2/3左右吧。大約二十年前，我看過香港的功夫片和成龍的電影，可是都不怎麼樣;我也不太喜歡許冠文的喜劇片。等我去了洛杉磯，卻一直沒看過任何香港電影，直到三年前才有機會。《龍門客棧》里我最喜歡的是張曼玉和梁家輝的洞房花燭夜，你非常悲傷，捧著酒桶灌黃湯，眼淚滴下來。

　　林青霞：那是非常感人的一幕。

　　鐵屋彰子：看到那幕戲的時候，我說：「哇，這場戲太棒了。我很難不成為這個演員的影迷呢。」我心想：「她本人一定也很棒。」你和你的戲觸動我內心的某個部分。後來，我看越多你的作品，就越喜歡你了，不管是你本人或是身為演員的你。

　　林青霞：真好。你看過我二十歲以前拍的電影嗎?

　　鐵屋彰子：我看過你的銀幕處女作《窗外》(1973)，也看過《女朋友》(1975)和《古鏡幽魂》(1974)。

　　第43節：近觀她的生活(4)

　　林青霞：都是很早期的作品。《古鏡幽魂》是我的第3部電影。

　　鐵屋彰子：第4部。

　　林青霞：這些事情你比我還清楚!(大笑)適當的時機，適當的對象

　　鐵屋彰子：你會不會懷念演戲的時光，那種五光十色的生活?

　　林青霞：我不會去想這些事情。不過，假如我看了一出真正的好電影，我會有懷念的感覺。通常我是不會想念從影時光的。我喜歡演戲，所以我在這行待了22年。我非常認真。早期在台灣的時候，我常常一次軋5-6部戲，整個星期沒睡好覺，一天只有兩三個小時可以眯一下，很少有機會躺上床。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能夠演戲，而且繼續留在電影圈。後來，動作片越來越熱門。拍動作片真的很難，而且非常辛苦。那段期間我覺得很累。在我結婚前幾年，我愈來愈不想拍電影了。我真的很想建立自己的家庭——過去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想在香港求生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我會覺得很孤單。那時的我非常孤單寂寞。回家的時候，沒有人與我分享我的快樂、悲傷，沒有人分擔我的疲憊與情緒。我非常疲倦。我真的認為我需要擁有家庭。

　　鐵屋彰子：在你結婚之前，你接受訪問的時候大多表示你不想結婚。

　　林青霞：那是實話，以前我不想結婚。也許那時候我還不夠成熟。

　　鐵屋彰子：說不定你當時的男朋友(秦漢)還不夠好?

　　林青霞：我的男朋友?不，那不是原因。我只是認為，如果我結了婚，我就不能做自己。

　　鐵屋彰子：你指的是演戲嗎?

　　林青霞：任何一件事。我以為結婚以後就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許那時候我只想到我自己，非常自私。

　　鐵屋彰子：所以，你認識Michael(邢李)的時候，是碰上適當的時機嗎?

　　林青霞：適當的時機，加上適當的年齡。

　　鐵屋彰子：還有適當的對象。

　　林青霞：對。

　　鐵屋彰子：在你結婚以前，我從沒看過你如此輕鬆的模樣，神情這麼愉快。過去你與前男友在一塊兒的時候，我絕對沒看過那種滿足的表情。我看過很多你和他的合影，可是那些照片不見得傳達出快樂的感受。和Michael在一起，你真的一直很……

　　林青霞：一直很輕鬆，而且可以忠於自我。我結婚以後，報章雜誌刊登的照片，和以往的照片不太一樣。我的朋友們說：「來，把你現在和過去的照片比較一下。」果然有很大的不同：以前，我整個人很緊繃，防禦心很重;現在，我比較沉穩、自然、不做作。

　　第44節：近觀她的生活(5)

　　鐵屋彰子：我真的很為你高興。不過，儘管如此，哪天你要是發現了合適的拍片計劃，拜託你一定要重返銀幕。你的天賦白白浪費，真令人惋惜。

　　林青霞：你認為我有天分?我不這麼想。

　　鐵屋彰子：此話怎講?

　　林青霞：我猜，觀眾只是喜歡我這個人罷了。

　　鐵屋彰子：你有什麼能耐可以連續拍22年的電影?在那些年裡，你超乎尋常地受到歡迎，所以，你是用什麼法子連續工作了這麼多年呢?不僅因為你生得美麗，或者因為你是個善良的人。理由在於你有天分。

　　林青霞：我真的有天分嗎?

　　鐵屋彰子：有，你真的有天分。因為你有天分，你才會吸引觀眾。享受生活

　　鐵屋彰子：至於你的女兒，我知道她的英文名字是Eileen，和中文名字「愛林」讀音很接近(愛林：愛著林青霞)。這代表你的丈夫真的很愛你。

　　林青霞：她的名字是我取的。①

　　鐵屋彰子：你們家那匹馬 的名字呢?

　　林青霞：也是我取的。(我不認為是她取的)那是我的主意。大家顯然以為是我丈夫取的。

　　鐵屋彰子：你平常怎麼過日子?通常幾點鐘起床呢?

　　林青霞：大約早上十一點起床。(她似乎很晚睡，多半凌晨三點才就寢。因為之前我造訪香港的時候，她常在深夜打電話給我)

　　鐵屋彰子：你在香港的時候都做些什麼?

　　林青霞：多半都待在家裡，有時會出門跟朋友喝下午茶。不過大部分的時間都拿來陪女兒，有時會看書和寫文章。① 邢李家養了一匹賽馬，英文名字是「Michael,s Choice」Michael之選，中文名字則是「百看不厭」。

　　鐵屋彰子：香港媒體老是寫你打麻將。你常打麻將嗎?中國家庭的太太是不是很愛打麻將呀?早年的香港電影里，做老婆的總在打麻將。

　　林青霞：我以前工作忙，沒什麼機會打，懷孕期間打得比較多。有時在家無聊，也會找人打麻將。

　　鐵屋彰子：所以，你真的什麼事也不做嗎?以前，年輕時的你一天到晚工作，沒有時間好好生活。現在，你可以享受人生了。

　　林青霞：沒錯。我年輕的時候，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注在工作上。所以很多朋友告訴我，我現在值得好好享受人生。

　　鐵屋彰子：沒錯，我有同感。你應該過得開心點。如今你很享受這種平凡的生活嗎?

　　林青霞：我已經習慣了，而且努力為平凡的生活增加樂趣。過去，我不知道怎麼過平常生活，我從來沒有經驗。想當年我才高中畢業就開始忙得昏天暗地，長達22年。可是現在呢，我可以自由運用自己的時間，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和愛林在一塊兒的時候更快樂。我真的很喜歡跟寶寶膩在一起。跟以前的生活相比，真是截然不同。

　　第45節：近觀她的生活(6)

　　鐵屋彰子：你是否變了很多?

　　林青霞：我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真的，我的生活跟以前截然不同。我接受這樣的生活。現在這樣真的很棒。以前我一心想在40歲時做個改變。我不希望演一輩子的戲。我想，倘若我一輩子只做這麼一件事，我的人生將會很乏味，但我又不曉得該怎麼改變，剛好在40歲時遇到適當的對象，也有了結婚的打算(嚴格講起來，她結婚時是39歲)。那是理想的時機。我丈夫人非常好，那時候也是我停下腳步、往另一個階段邁進的好時機。所以可說是天時地利人和。如果等到事業逐漸走下坡時才開始改變，就沒意思《新龍門客棧》劇照。⊙圖片來源：思遠影業公司她的人生 了。

　　鐵屋彰子：你在事業達到高峰之際嫁人，時機恰到好處。

　　林青霞：是的，恰到好處。香港電影工業從那時起也漸漸不景氣了。

　　鐵屋彰子：你會怎麼描述你自己呢?

　　林青霞：不是每個人都了解自己的。也許別人比你還要了解你。給自己時間去了解你是什麼樣的人，這樣比較好。一旦了解、認清自己，也接受自己，你就會快樂得多。這就是使我從不快樂的女子變成快樂婦人的過程。澄清謠言

　　鐵屋彰子：聽說你曾和鄧麗君一起去過天體營海灘?

　　林青霞：是啊!

　　鐵屋彰子：你們為什麼會去呢?

　　林青霞：哦，那兒的氣氛非常開放自由。你可以想像一下，像我們這種公眾人物，一舉一動永遠有人盯著，一天到晚接受訪問，實在很不自在。我的意思是，你老覺得大家盯著你，舉手投足怎麼自然的起來呢?!在天體營海灘上，沒有人在乎你是誰也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你可以脫掉衣服，不必擔心別人會盯著你瞧。事實上，根本沒有人在看你!在一個毫不做作的地方，光著身子，對著大海天空，那種感覺好自由，像在天堂一樣。其實呢，鄧麗君當初並不想裸泳。我先脫掉上衣，躺在一張椅子上曬太陽。她說：「我才不要。你怎麼敢吶?」我說：「沒關係的。這裡沒人認得你。」我知道她也想體會那種滋味。最後她說：「我也想試試。」(大笑)

　　鐵屋彰子：你們是好朋友嗎?

　　林青霞：這該怎麼說才好……我想，她是一個十分保護自己的人，所以她和其他人之間永遠保持一段距離。她誰也不信任。

　　鐵屋彰子：連你也不信任?

　　林青霞：我?我想她是信任我的，但仍然與我保持距離。她對我很客氣。要是朋友對你太過客氣，就會產生距離感。我想那不是親密的表示。她很保護自己，也許是不想被人利用。1994年之前，林青霞有時會跟記者提起，命理師卜算過她的終身大事。

　　第46節：近觀她的生活(7)

　　鐵屋彰子：你相信算命師嗎?

　　林青霞：我碰到問題的時候，並不會找算命的，假如你指的是這種情況，我沒有那麼信。我相信，人生應該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應該交由別人操控。一旦你開始請教算命師的意見，以後只要一碰到問題就按照算命師的指示行事，便失去了人生的控制權。再說，找一個根本不認識你的人替你解決問題，這對我來說不合邏輯。

　　鐵屋彰子：你不覺得有時算命也有幫助嗎?

　　林青霞：對我來說，算命師有一種類似心理醫師的作用。有時候，一個人極其困惑，不知道往後的路該怎麼走，在這種情況下，也許算命師能有些幫助。

　　鐵屋彰子：最近(譯註：1998年4月)有些報紙說你做了某種美容手術或是換膚之類的，是真的嗎?

　　林青霞：(大笑)這個傳言我也聽說過。我生產過後，臉上長了一些黑斑，曬太陽之後更是一大塊黑。我從朋友那兒聽來一種改善的方法，用某種保養霜可以讓斑點淡化，所以我在皮膚上擦了保養品，如此而已。沒有做手術。

　　鐵屋彰子：我想也是。你根本不需要做什麼美容手術。

　　林青霞：對，我不會在自己身上添加任何不自然的東西。除了關心外表的模樣，我也願意花更多心力投注在我的心靈、內在的修養。

　　鐵屋彰子：看來，成家對你來說是好事一樁。你變得更踏實了。

　　林青霞：對，我喜歡幫助別人，讓別人變得更好。我想整個社會已經給了我很多。我相信，如果我能做些回饋，那是很好的事情。我喜歡替身邊的人做些好事。首先我以家人為對象，譬如嘉(林青霞的繼女)。如果我想做些對人有幫助的好事，我也可以從我的家人和周遭的人開始。明星就是明星1998年，我去香港參加香港國際電影節，堅持與林青霞見上一面，因為我已經決定，要以她為主題寫一本書。

　　林青霞：我聽說你要寫一本關於我的書。會是什麼樣的書呢?你打算訪問我的朋友嗎?

　　鐵屋彰子：我們在舊金山碰面時，我給你看過一些中國兩岸三地與你有關的書籍，內容都不怎麼樣就是了。1997年我首度造訪位於台北的電影資料館，館內並沒有與你有關的書籍。我很納悶，如果你是港台兩地最優秀的女演員之一，怎麼會沒有收藏以你為主題的好書呢?

　　林青霞：我不是最優秀的，但我在這行待了二十多年。

　　鐵屋彰子：而且你從影期間還是赫赫有名的大明星呢。

　　第47節：近觀她的生活(8)

　　林青霞：有一件事一直令我懊悔，那就是我的從影生涯沒有什麼代表作。我對我的影迷心懷感激，有他們的支持，我才有這番成績。可是，身為演員，我真正的願望是能拍到有藝術性的好戲，所以你才會一直聽到我說鞏俐非常幸運。

　　鐵屋彰子：鞏俐大部分的作品我都不太喜歡。不對我的胃口。

　　林青霞：她的角色多半給予她很大的發揮空間，這是所有演員最期望的。

　　鐵屋彰子：好吧，她是中國最優秀的女演員之一，而且有好的角色可演，但我認為你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女演員之一。

　　林青霞：你真會講話。

　　鐵屋彰子：或許你有所不知，因為你一直聽到別人說你是明星，而不是演員。可是呢，演員不一定是明星，而明星就是明星。

　　林青霞：明星也可以是演員啊。

　　鐵屋彰子：對，我認為你兩者都是。

　　林青霞：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鐵屋彰子：這是實話。要成為明星很難。如果你真的受過嚴格的表演訓練、如果你走運有好角色可演，你可以成為演員。然而，說到明星，不論你受的訓練多麼嚴格，除非你具備某些特質，否則不可能成為明星。怎樣才叫明星呢?好比說，我看了你的電影，從你的表演之中得到能量;我看你的電影時，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樣就叫做明星。

　　林青霞：哦，這種說法很有說服力。

　　鐵屋彰子：星星是永遠掛在空中的。如果我看見一顆星星，它會帶給我希望、快樂……

　　林青霞：還有鼓勵。

　　鐵屋彰子：什麼都有。那就叫明星。凡人沒辦法成為明星的。

　　林青霞：哪些場景會帶給你能量?眼神的表演嗎?

　　鐵屋彰子：我認為每一個層面都有。你的存在感是很重要的。你擁有銀幕上的存在感。不論片子質量有多差，只要有你在，我看到你就很快樂。因為你是明星，理由就在這裡。說到鞏俐，《新天龍八步之天山童姥》(1994)就很糟。抱歉，這是我的觀後感。就算鞏俐和你都在主演之列，這仍然是一部很糟糕的電影。你不覺得就是如此嗎?雖然我不喜歡這部電影，還是很喜歡看到你出現在銀幕上。大多數時候看你出現在銀幕上，我總是心滿意足。因為，你對我而言是明星。我的意思是，不僅因為你很美麗，也因為你每每用眼神以及適當的表情展現你的力量。你在銀幕上的風采極具魅力。

　　第48節：近觀她的生活(9)

　　林青霞：我實在是受寵若驚。

　　鐵屋彰子：你真是太棒了!這就是原因所在……

　　林青霞：這就是支持我拍了二十多年電影的原因?

　　鐵屋彰子：對呀!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沒有一本夠分量的書來介紹你這個人。一本都沒有。所以我想動筆寫一本出來。

　　林青霞：那些出版有關我的書的人，很少有人認真做過研究。很難有像你這樣執著地堅持實踐自己夢想的人。

　　鐵屋彰子：這是我的夢想。我成了你的影迷之後，花了兩年的時間才見到你呢。

　　林青霞：其實你不久前才聽說過我這個人，可是你居然做了這麼多研究。

　　鐵屋彰子：我想辦法閱讀中文書籍，得到不少數據。我發現每本書都有一些問題，各有錯誤之處。有一本把你的生日寫錯，有些寫了完全不正確的事情。

　　林青霞：那些都是只為了賺錢而出的書。他們對我或者我的生活沒有半點兒興趣，只要認為是能賣錢的東西就印刷成書。其實，那些以我為主題的書跟我毫無關係。而且，其中大部分的書我連聽都沒聽過。但我又能怎樣呢?我不想把事情鬧上法院，那樣只會讓大眾更注意到那本書，這不是我要的。我也不想浪費時間去對別人解釋書里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

　　鐵屋彰子：我的研究經費全是自掏腰包，但我樂意之至，因為我有夢想，也因為我認識了你——一個我真心欣賞的人物。世上有太多人一輩子沒機會欣賞某種事物或某個人。而我的願望是見到你本人。對我來說，如果我想見你一面，我得先知道你的事才行，然後我才可以從你身上了解你這個人。在我見過你之後，我真心喜歡你，因為你非常細心體貼。

　　林青霞：我只是儘可能和氣待人罷了。

　　鐵屋彰子：你有善良的心。打從我訪問你之後，我認為我有辦法寫出以你為主題的書。我沒有名氣，但至少在我死去之前，我能留下一本不錯的作品，這本作品就是以你為主題的書。所以我決心要寫出個名堂來。

　　林青霞：我真的非常感動。

　　鐵屋彰子：我是個幸運兒。這本書……有一半的內容是別人對你的看法，另一半則是你對自己的看法，我十分感謝你的配合。

　　第49節：她的朋友(1)

　　她的朋友

　　我訪問徐克的妻子施南生時，我問她：「想了解林青霞，除了採訪你的丈夫，我還應該找哪些人聊呢?」她給了我幾個人的名字和電話，其中一人是賈安妮。她從1972年起就成為林青霞的圈外友人。我想，在我聯絡賈安妮之前，最好先取得林青霞的同意，因此我第三次見到林青霞時便問她，我能否訪問賈安妮?林青霞同意了，並親自打電話通知賈安妮，請她去我們碰面的地方會合。四分之一世紀的友誼

　　林青霞：這位是賈安妮。她和許多頂尖的藝人都是好朋友，包括張國榮、鞏俐、多位京劇明星，還有很多人。

　　賈安妮：青霞是我的第一個明星朋友。我在內地有很多朋友。我在上海有自己的事業，每次去上海，朋友便找他們的朋友一起參加聚會，而他們的朋友也會各自帶朋友加入。

　　林青霞：她待人很好，心地非常善良，所以人人都喜歡親近她，跟她做朋友。我們認識超過25年了。我是在火車上認識她的，當時我正在拍第一部電影《窗外》。

　　賈安妮：那是我頭一回去台灣，我的朋友——也就是宋存壽的太太——問我想不想去外景場地看看。我們便結伴去嘉義參觀拍片情形。①

　　林青霞：徐楓 也是安妮的朋友。

　　賈安妮 ：那時青霞才十七歲，清純得像蘋果或一朵花，令我吃驚。我心想，這女孩子以後會大大出名，變成大明星。當時她好清純，好美。

　　鐵屋彰子：安妮，聽說你不是電影圈的人?

　　賈安妮：我不在電影圈，但圈子裡大小事我都知道。

　　林青霞：她人非常和善，幫了好多藝人的忙，所以我總說她是現代菩薩。真正的菩薩。

　　賈安妮：謝謝你這麼恭維我。我想，青霞已經長大了，變得好成熟。以前呢，她是個備受寵溺的女孩子、備受寵溺的電影明星。現在呢，她和朋友打成一片——了解朋友的困難，解釋問題，聽人訴苦，她變成一個很好的聽眾。① 徐楓是以主演胡金銓電影出名的女影星，也是《霸王別姬》(1993)、《今夜星光燦爛》(1988)、《滾滾紅塵》(1990)等片的製片人。

　　林青霞：我會給朋友一些建議。

　　賈安妮：她很沉穩，知道如何解決朋友的麻煩事兒，特別是情緒感受的部分。她可以和朋友談心事。

　　林青霞：要是說假話，就沒辦法做朋友了。

　　鐵屋彰子：我曉得青霞昨晚(1998年4月19日)去聽葉倩文和林子祥的演唱會。安妮是不是也去了?

　　賈安妮：對。我們一塊兒去的。

　　林青霞：還有楊凡。

　　鐵屋彰子：你和楊凡認識?

　　林青霞：我拍《金玉良緣紅樓夢》(1977)時就認識他了。他替我拍照，但一直到我結婚後我們才熟絡起來。我婚後常和楊凡碰面。楊凡人很瀟洒，我喜歡這樣的人。我們一塊兒打過幾次牌之後，對彼此愈來愈了解，於是成了朋友。

　　鐵屋彰子：我的朋友也去聽了演唱會，還說看到你們在台下跳起舞來!

　　第50節：她的朋友(2)

　　林青霞：昨天晚上，我坐在那兒超過兩小時。平常我不喜歡引人注目，但昨晚我想活動一下。我們坐了很久，所以我跳一跳舞，運動一下!

　　鐵屋彰子：你喜歡那場演唱會嗎?

　　林青霞：我覺得很不錯。平常我不太喜歡聽演唱會，要我坐上兩、三個小時，我沒那種耐性。

　　鐵屋彰子：你怎麼不跟老公一起去呢?

　　林青霞：他對演唱會和電影沒興趣。《鐵達尼號》(1997)我也是自個兒去看的。

　　賈安妮：(賈安妮對我說道)你一臉驚訝的樣子!

　　林青霞：我不喜歡勉強我老公。

　　鐵屋彰子：兩年前，你們夫妻倆曾一同去看賽馬。

　　林青霞：因為我們家的馬兒上場比賽。

　　鐵屋彰子：府上的黑馬很漂亮。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過它出賽。

　　賈安妮：那匹馬很出色。他們夫妻能擁有一匹好馬，真是幸運。

　　鐵屋彰子：你像這樣出門的時候(我們這次會面的地點是在某個飯店大廳)，有沒有路人會向你要簽名或者拍照?你會不會介意別人注意到你?

　　林青霞：簽名還好，但照相就不必了。我不想拍照，因為我不再是電影明星了。

　　鐵屋彰子：我有照相機，可惜不能拍照。

　　林青霞：可以啊，你可以拍。

　　鐵屋彰子：我好幸運!

　　賈安妮：對，你真是太幸運了。

　　林青霞：(林青霞對賈安妮說道)因為彰子很誠懇，她真的做了很多令我感動的事。我不想拒絕她，她真的是一而再、再而三不斷嘗試。所以我想，還是幫幫她好了。

　　鐵屋彰子：我真心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林青霞：我欣賞這種精神，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就算事態看起來沒指望了，我還是必須嘗試到底。我欣賞彰子的精神。她頭一次要求訪問我的時候，我沒答應。彰子的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我都沒有回，但她又寄了好幾封信，我考慮一番之後，終於答應她的要求。彰子是日本人，她做了好多研究，我的每一部電影她都曉得。每一部電影的導演是誰、合作演員是誰、電影類型、上映年份，她統統知道。她的資料一應俱全。(林青霞指著我製作的作品年表)

　　賈安妮：我的老天爺!(賈安妮看著作品年表)說不定青霞本人也記不全所有的片名哩。她只記得自己拍了將近100部電影。

　　林青霞：我到底拍了幾部電影?

　　鐵屋彰子：100部。在《鹿鼎記》(1992)里，你只在片尾的一幕中出現——一身紅，臉上帶著微笑，就這樣而已。演員表裡沒列你的名字，所以我沒把這部電影算進去。

　　第51節：她的朋友(3)

　　林青霞：哦，那不算我的作品啦。

　　鐵屋彰子：這麼算起來，你拍了100部電影。備受寵愛的電影明星

　　鐵屋彰子：安妮，你剛才說，青霞年輕時備受寵溺?

　　賈安妮：因為大家都愛她。

　　林青霞：大家寵我，我卻不知自己受寵。我以為人人都這樣的。最後，大家告訴我：「觀眾和身旁的人把你給寵壞了。」所以我得反省一下。這也就是我當初和媒體記者之間互動不良的原因。我不懂得如何與別人打交道，不懂得如何為別人做事情，不懂得如何關心別人……現在，我懂了。

　　賈安妮：一部電影就讓她紅透半邊天啦。正因為如此，她算是很幸運的。人人都喜歡她，還說她是全中國最美的女人。

　　林青霞：那個時候，他們並不覺得我漂亮，而是認為我清純，把我歸類為學生情人。我想，應該是《新蜀山劍俠傳》(1983)的服裝設計張叔平的她的人生 功勞，是他設計出很美的造型。《新蜀山劍俠傳》片上演後，人們開始叫我美女、大美人，為了不讓大家失望，這給了我很大的壓力。

　　鐵屋彰子：你原本就很漂亮了。

　　賈安妮：可是她的美麗與眾不同。我總是對她說：「大城市裡漂亮女人何其多。我們每年都舉辦香港小姐、亞洲小姐選美，可是她們的美與你不同。」我認為她們的美是很制式的美，沒有人像青霞這樣。

　　鐵屋彰子：我同意。你說，香港這兒漂亮女人何其多，但青霞的美麗擁有些許不同的特質。特質之一是你非常上相。

　　林青霞：謝謝你。

　　鐵屋彰子：另一點是你的內在反映在你的個性上。

　　賈安妮：你也曉得，從眼神可以看到真實的一面。

　　林青霞：我想，現在我已經變得平易近人許多。從前的我很難相處。

　　賈安妮：這是當然的。還有，她變了。以前的她是電影明星，每回我們出門吃飯或相約碰面，她老是遲到，如今第一個到的總是她。

　　林青霞：因為過去我得確定自己看起來完美無缺才願意出門，現在呢，我花在梳妝打扮的時間很少。我以前會花很多很多時間打扮，所以過去的我沒有……沒有半點兒安全感。

　　賈安妮：沒錯。我見過她化妝的過程，花的時間可真驚人。

　　林青霞：過去我至少需要一個半小時打扮才敢出門，現在只要十五分鐘左右就行了。

　　鐵屋彰子：施南生說，你平常在家，根本不在乎身上穿的是什麼。

　　第52節：她的朋友(4)

　　林青霞：沒錯，我不在乎。

　　賈安妮：青霞以前很在意他人對她的觀感。現在她的外表靚麗如昔，卻時有變化。有時她穿得像個母親或妻子，有時像個貴婦，有時像個學生。不同的裝扮使人永遠年輕。她的眼神鮮活明亮。她的婚姻隔天晚上，林青霞打電話給我，當時我正巧人在下榻處。她問：「彰子，幾個朋友約了明天中午1：45分吃午餐，你能不能來?安妮會到場，還有另一個朋友鄭思嘉，她是作家。」無論如何，我可不願錯過與林青霞的約會。隔天賈安妮和我等候林青霞出現之際，我問了賈安妮更多問題。

　　鐵屋彰子：你在1972年到《窗外》外景拍攝現場時，頭一次見到青霞，在那之後不久，你就與青霞成了朋友嗎?

　　賈安妮：是的，她很友善。那時她是個小女生，把我看作香港的有錢生意人。我比她年長，一開始她對我很疏遠。我們聊聊天，相處幾日之後，她就變得比較放鬆、友善了。

　　鐵屋彰子：你們多常時間會見一次面?

　　賈安妮：常常見面。我去台灣，就打電話給她，她會抽空跟我吃飯。我記得有一次我的皮膚出了問題，她還帶我去看醫生，替我準備了葯。她會開車帶我到處走走。她來香港，就由我照顧她，跟她一起逛街。有時她會住我家。我們經常一塊兒出遊。

　　鐵屋彰子：你認識她的兩任前男友(秦漢與秦祥林)嗎?

　　賈安妮：認識，他們跟我也是好朋友，我至今仍會去拜訪秦祥林。他住洛杉磯，我每次去洛城就找他碰面。他現在過得很開心。她的人生

　　鐵屋彰子：他娶了一個台灣女子。

　　賈安妮：秦祥林的第一任妻子是蕭芳芳，後來也曾與青霞訂婚。

　　鐵屋彰子：只是沒結成婚。

　　賈安妮：沒錯!他老婆年紀很輕，所以兩個兒子都是妻子負責照顧。

　　鐵屋彰子：青霞曾與秦漢交往很長一段時間，但兩人一直沒結婚。她與Michael閃電結婚時，你很意外嗎?

　　賈安妮：不怎麼意外，因為，她對每一個對象付出的感情，我都知道。

　　鐵屋彰子：我只知道香港媒體報道的東西。

　　賈安妮：有些人不了解她為何嫁給Michael，可是我明白。

　　鐵屋彰子：你曉得青霞和Michael在哪兒認識的嗎?

　　賈安妮：香港。

　　鐵屋彰子：在那之前，她在某一場宴會見過他?

　　賈安妮：對，他們在宴會上碰到過。Michael說：「讓我見見林美人。」當時兩人與各自的朋友在一塊兒。青霞的朋友想介紹一個律師給她認識，Michael突然冒出來跟她打招呼。青霞覺得跟他相處起來格外自在。她喜歡跟Michael談天，彼此印象都很好。當時她忙得不得了，每天都很累，有時還生病，所以呢，Michael就在適當的時間去探望她。

　　第53節：她的朋友(5)

　　鐵屋彰子：香港媒體報道，當時Michael想立刻娶她進門，但她有些卻步……

　　賈安妮：她已經做好嫁人的準備。

　　鐵屋彰子：真的嗎?那麼，據我所知，那時候她不接他的電話，還跑去上海拍片。她生了病，那時Michael人在上海談生意，有人告訴他青霞病了。Michael帶了她最愛吃的大閘蟹，兩人才又再度見面。還有，他要回香港時1981年，秦祥林與林青霞談笑風生。⊙圖片來源： 她的人生 遇上颱風，班機延誤，於是兩人搭同一班飛機回香港，聊了三小時。

　　賈安妮：沒錯，沒錯。不過他們倆頭一回見面時，彼此心裡就有感覺了。

　　鐵屋彰子：那就是一見鍾情啦!當時她在上海拍的是哪一部電影?

　　賈安妮：就是跟鞏俐合作的……

　　鐵屋彰子：《新天龍八部之天山童姥》。

　　賈安妮：我不記得片名，也沒看過。那段時間裡，她很疲倦，卻得拍好多電影。

　　鐵屋彰子：他們花了多久時間才決定結婚?

　　賈安妮：沒有多久。我想，大概不超過半年吧。

　　鐵屋彰子：你有沒有參加他們在舊金山的婚禮?

　　賈安妮：有。從香港去參加婚禮的只有四個人。除了我，另外三人是徐克、施南生和張叔平。

　　鐵屋彰子：那場婚禮跟瑪丹娜的婚禮很像，港台媒體都雇直升機到Michael的住所上空拍照。可是我想，媒體沒有得逞。媒體還守在他家大門口超過一星期，甚至試圖買通鄰居，以求拍到邢李家的照片。

　　賈安妮：你知道的不少嘛。

　　鐵屋彰子：聽說那場婚禮很感人，不少人都掉淚了。

　　賈安妮：對，沒錯。很感人、很特別的一場婚禮。我不喜歡香港人辦婚禮的方式，有些家庭在酒店設宴辦喜酒。青霞的婚禮則是在自己家裡辦的，賓主盡歡，氣氛很浪漫。

　　鐵屋彰子：好多好多鮮花。我看過雜誌的照片。

　　賈安妮：游泳池裡全是花，到處都是。好美，好浪漫。Michael向青霞的父母保證：「從今以後我會照顧她。」那一刻好些人大受感動，甚至哭了起來。

　　第54節：女人話題(1)

　　女人話題

　　這可是我的專長，我很樂意替她效勞。我買了幾張光碟，趁著和她、她的朋友賈安妮與鄭思嘉(作家，當時住香港，現住洛杉磯)吃午餐時拿給她。我把那些光碟拿給大家看。接下來的內容是很隨性的聊天紀錄。

　　鄭思嘉：你看過《驚魂記》(1989)嗎?

　　鐵屋彰子：當然看過啦，希區柯克式的電影。

　　林青霞：思嘉最愛那部片子了。

　　鄭思嘉：那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因為那部片子里青霞的服裝非常正點!

　　林青霞：我的服裝?我在那部片子穿的衣服都是Romeo Gigli的。

　　鐵屋彰子：《真白蛇傳》(1977)LD封面上寫著「李翰祥執導」。這是真的嗎?

　　林青霞：不是真的。那部電影質量不佳，很糟糕，票房奇慘。多年來所有《白蛇傳》的電影都不賣座。雖然如此，他們還是拿白蛇做題材，照拍不誤。我也不曉得為什麼。

　　鐵屋彰子：你在電影圈的時候，會不會看影評，或者任何與你有關的文章呢?

　　林青霞：當然會看，我喜歡閱讀。她的人生

　　鐵屋彰子：感覺如何?

　　林青霞：蠻有意思的。

　　鐵屋彰子：就這樣?

　　林青霞：有時候會很生氣，有時候很感動。有些文章批評我，有些恭維我。

　　鐵屋彰子：影迷的來信呢?是否全扔了?

　　林青霞：有些留著。

　　鄭思嘉：你有沒有拆開來看?

　　林青霞：有，我看了。

　　鐵屋彰子：有一部電影叫做《最後的貴族》(1989)，導演是謝晉，在內地拍攝，而你沒有參加演出。那是1988年左右的事，當時好像有某種來自台灣當局的壓力?

　　林青霞：那個時候有，現在就沒這方面的問題了。那段時期很敏感的。

　　鐵屋彰子：1990年你拍《滾滾紅塵》去內地出外景時，有沒有碰上任何問題?

　　林青霞：沒有。不過謝晉那部電影拍得太早了。

　　鐵屋彰子：《最後的貴族》應該是台灣與內地首度合作的電影吧……

　　林青霞：結果沒有成功。

　　鐵屋彰子：在那之後，有沒有任何內地的導演跟你接觸?

　　林青霞：謝晉又找過我一兩次，還是沒談成。

　　鄭思嘉：對了，你有沒有看過這本書?(鄭思嘉拿出台北金馬影展執委會於1992年出版的《中國電影資深影人：林青霞》)

　　鐵屋彰子：有，我今天也帶來了。這本書絕對是林青霞從影生涯的信息大她的人生 全，但裡面仍有幾處錯誤。

　　林青霞：因為他們用很短的時間編輯這本書，才花了一個晚上訪問我，全程也許兩小時吧。

　　鐵屋彰子：(我問鄭思嘉)你怎麼認識青霞的?

　　鄭思嘉：我是在1988或1989年間認識她的，當時她去美國，我替《華盛頓郵報》訪問她。當時華府有一場別開生面的林青霞回顧展。我想那應該是1989年年初的事吧。在此之前，1988年年底，我在加州和青霞碰面，做了一次訪問。後來我們在華府那場回顧展里又見到面，當時我就住華府。我們見了好幾次面，慢慢成了朋友。哦，我想起來了，我們是去參加里根總統就職典禮。那天很好玩。雖然那幾年我就住在華府，但我從沒參觀過就職大典。美國政府在戶外舉辦盛大的就職典禮，青霞拿到幾張入場券。後來呢，我想應該是那年的年底吧，我去了台灣，出席金馬獎頒獎典禮。後來，直到我搬去香港，我們都有聯絡。

　　第55節：女人話題(2)

　　鐵屋彰子：記者能夠成為明星的朋友，這很難得。

　　鄭思嘉：非常難得。我來自美國，也不是八卦記者。我想這是原因之一。

　　鐵屋彰子：你是否知道她的作品呢?

　　鄭思嘉：嗯，我看過《刀馬旦》(1986)。認識青霞之前，我在某個影展活動看過那部電影。

　　鐵屋彰子：你是在台灣出生的嗎?

　　鄭思嘉：對，後來我的家人移民美國。我在美國長大，所以英文、中文都會說，但中文閱讀能力不好。

　　鐵屋彰子：你了解她早期的作品嗎?

　　鄭思嘉：不了解。事實上，一直到1989年華府的影展之前，我對她的作品都不太清楚。

　　鐵屋彰子：當初你對她的印象如何?

　　鄭思嘉：我認識她之前，只看過一部她的電影。說真的，我沒想過後來會認識她。其實我當時印象非常深刻，因為我認為……(她用中文跟林青霞說了些什麼)

　　林青霞：思嘉在舊金山訪問過我，然後替《華盛頓郵報》寫了一篇稿子。

　　鄭思嘉：對，那篇稿子寫得不錯。說到訪問，有趣的是，當時我通常不會訪問女藝人。不過青霞的表達能力非常好。

　　林青霞：思嘉笑起來聲音可大了!哈，哈，哈 (林青霞模仿思嘉的笑聲)

　　鄭思嘉：青霞很好玩，非常有意思的人。

　　林青霞：我還記得思嘉在那篇報道里用的照片，我穿一件海軍藍的洋裝。後來我在華府買東西，有個女店員認出我來：「你就是報上那個華人明星嘛!我讀了那篇報道。」

　　鐵屋彰子：我想，我應該可以在洛杉磯市立圖書館找到那篇報道，對吧?

　　鄭思嘉：那篇報道登在一月的《華盛頓郵報》(1989年1月15日)，我回去找找我手上有沒有①。我確定我有一份，只是得找出來罷了。標題是《林青霞——東方的明星》，頭版新聞。① 後來鄭思嘉把那篇報道影印了一份寄給我。

　　第56節：和鄧麗君的友誼(1)

　　和鄧麗君的友誼

　　鄭思嘉：電影明星都得帶有一絲神秘感，你們不覺得嗎?

　　林青霞：犧牲很大的。

　　鐵屋彰子：什麼樣的犧牲呢?

　　林青霞：對我來說，一個人只有在行為舉止與內在感覺和諧一致的時候，精神層面才有可能達到最快樂的狀態。如果你試圖扭曲自己的性格去取悅別人，這會阻礙你內在的意識活動……你的感覺會變得不對勁。就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從影生涯初期那些年我一直很不快樂，因為我失去了真正的自我，甚至忘記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模樣，我把自我扭曲又扭曲，迎合我的公眾形象，那就是我不快樂的原因。只有等到我決定接受內在的自己之後，表裡合一，才找到了快樂。還有，為了保護這份快樂，我只能與願意接受真正的我的人做朋友。這樣的友情才會長久。在我背後蜚短流長的人，我敬而遠之。

　　鐵屋彰子：從這種角度來說，鄧麗君算是某種犧牲品，不是嗎?

　　鄭思嘉：什麼的犧牲品?媒體嗎?

　　鐵屋彰子：媒體，還有她身邊的人。

　　林青霞：要維持一個你認為觀眾期望你應有的形象，是很吃力的。依我看，鄧麗君有可能是她自己的犧牲品。她極端保護自己，與一般人保持距離。在我的感覺里，她甚至與自己的朋友家人保持距離。有一回，我跟她一塊兒旅行，兩個人在飛機上聊天，她告訴我有個算命師曾經對她說，她註定要住在離家人很遙遠的地方。

　　鄭思嘉：我以為你跟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林青霞：很多人都這麼想，其實並不盡然。我非常非常欣賞鄧麗君，這份欣賞至今依然不變。當時我真的希望我能和她成為很要好的朋友，然而實際上她與別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我想我能夠體會她一路走來經歷了多少煎熬，她多麼需要保護自己。因此，對於我跟她的友誼，我很小心翼翼。

　　鄭思嘉：天哪，我還以為她跟你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呢。我錯得多離譜!

　　林青霞：我所謂的朋友，指的是能與你分享一切的人。我會很樂意對鄧麗君傾訴心事，但她卻不會這樣做。

　　鄭思嘉：你的名氣大得多。

　　林青霞：不不不。

　　鐵屋彰子：當時你比較受歡迎，對吧?

　　林青霞：我不這麼想。我絕對不敢承認：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因為我覺得我在高攀。我非常喜歡她。

　　鐵屋彰子：她沒有對你敞開心房嗎?

　　林青霞：沒有。她很保護自己。

　　鐵屋彰子：不只是你。

　　林青霞：有一次我人在舊金山，她在洛杉磯，兩個人心情都不好。我們通了電話之後，她獨自開車到舊金山找我，兩人共度幾個小時之後，她就開車回洛杉磯，我很珍惜我和她之間的友誼。她很欣賞我的坦率。我一直很尊敬她，我認為自己在她的世界裡，還沒達到可以成為她的知己的分量。

　　賈安妮：聽說，旁人要聯絡鄧麗君總是不得其法，不過假如她想找誰，她就有辦法聯絡到。她的人生

　　鐵屋彰子：多孤單的生活呀。

　　林青霞：她在巴黎有一間好漂亮的公寓房子，我頭一回走進去的時候，心想，她把我的白日夢實現了，而且比我夢中想像的更美好。從清純玉女到成熟風情

　　鐵屋彰子：(我對賈安妮說)你和很多明星都是朋友?

　　賈安妮：沒有那麼多啦。

　　第57節：和鄧麗君的友誼(2)

　　林青霞：有幾個知名影星吧?

　　賈安妮：(賈安妮對林青霞說)你是頭一個。

　　鐵屋彰子：訣竅是什麼呢?

　　賈安妮：友善待人，要有很多耐心和愛心。維持任何一種人際關係，秘訣都是耐心與愛心，只有這兩樣能讓一段感情走下去。

　　鐵屋彰子：安妮，有沒有人拜託你介紹明星給他們認識?

　　賈安妮：沒有吧，因為我不想這麼做。我無意打擾我的朋友，因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要過。我不想帶太多朋友去見某個人。我不談論朋友的事，所以，朋友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不會覺得不自在，或者不安心。

　　鐵屋彰子：你從青霞踏入影壇之初就認識她了，你注意到她最大的轉變是什麼?

　　賈安妮：她變得非常善解人意，非常和善。而且我忘了告訴你一個形容詞，當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好清純……

　　鐵屋彰子：是的，清純是她當時的招牌特質。(鄭思嘉一聽之下甚表懷疑，無法相信賈安妮與我的說法，因為她完全不曉得林青霞在七十年代是大受歡迎的偶像。林青霞對鄭思嘉低聲說道：「沒錯，這是真的。千真萬確!別笑了你。」鄭思嘉還是笑個不停。)

　　林青霞：那時候我幾乎可說是愚蠢，實在太單純了。

　　鐵屋彰子：(我對鄭思嘉說)你在笑什麼?

　　鄭思嘉：這個嘛，真要說的話，她的確有某些特質……

　　賈安妮：是成熟吧?

　　林青霞：她對我的清純年代一無所知。她只認識成熟的我。

　　鐵屋彰子：因為你不是在台灣長大的，所以從來不知道在七十年代，青霞有多受歡迎。

　　鄭思嘉：對，我是沒什麼概念。當然啦，我認為《窗外》里的林青霞有一股驚人的純真氣息，片中的她好年輕。當時你多大年紀?

　　林青霞：17歲。

　　鄭思嘉：好年輕哦。

　　賈安妮：她的個性開始成熟，我想應該是10年前左右的事。記得某一年有一票電影明星和一些圈外好友一起去泰國皇宮參訪皇室家族。青霞和她母親還有我同住一間飯店。所有人都在大廳里等青霞，突然之間她從電梯里冒了出來，在場的明星個個瞠目結舌。她就像是個……(賈安妮說了一句中文)

　　鄭思嘉：(代為翻譯安妮的用詞)像個仙女。

　　林青霞：我還記得我穿的洋裝：黃底藍花。

　　賈安妮：不光是我，所有大明星都異口同聲地驚嘆：「哇!」

　　第58節：和鄧麗君的友誼(3)

　　鐵屋彰子：你就是在那一回救了溺水的成龍嗎?她的人生

　　林青霞：成龍當時也在場。哦，我記得當時我說，我別跳下水比較好。

　　鐵屋彰子：你沒救他?

　　林青霞：我有救他的念頭吧，我只記得在場的記者汪曼玲拿著照相機，說：「只要你脫掉襯衫，我就會拍照。」當時我在紅襯衫底下只穿著比基尼，所以我沒脫。

　　鐵屋彰子：我讀過一篇報道，說你曾經裸著上半身游泳。

　　林青霞：那是在法國南部。

　　賈安妮：那是她婚前的事。在泰國那回，我記得我去她的房間，當時她正在化妝。她抹了一大堆化妝品，可是等她化完了以後，看起來就像沒化妝一樣。真讓我吃驚。

　　林青霞：花了我一個鐘頭呢。

　　鄭思嘉：你費了那麼大功夫化妝，最後化出來的效果很不錯，因為你的妝看起來好自然。

　　賈安妮：妝感不會太重。可是，一張臉竟然塗了那麼多化妝品……

　　鄭思嘉：青霞有一個好大的化妝包呢。

　　鐵屋彰子：你怎麼學會化妝的?有人教過你嗎?

　　林青霞：化妝不必學。如果你是女生，也想讓自己漂漂亮亮的，就會知道該怎麼化妝。沒必要特地學的。

　　鄭思嘉：真的?少來了，一定有人教過你。

　　賈安妮：很多女人不知道怎麼化妝。到頭來，臉上塗了厚厚一層，因為什麼都想往臉上擦。

　　林青霞：我頭一回化妝的時候，沒人教過我。我只輕輕地畫一條眼線。

　　鐵屋彰子：所以你是用觀摩的?

　　林青霞：有時候是這樣子，有機會就觀摩。

　　賈安妮：在泰國那次，我記得好清楚，因為每個人都在大廳等她。她一出現，美得不得了。

　　鐵屋彰子：就像奧黛麗?赫本在電影《窈窕淑女》(1964)里那一幕。

　　鄭思嘉：去泰國是哪一年的事?

　　賈安妮：想不起來了。

　　林青霞：成龍拍《醉拳》(1978)那一年。

　　鐵屋彰子：那就是1978年。

　　鄭思嘉：青霞沒有在《醉拳》里出現，對吧?

　　鐵屋彰子：沒有。她和成龍只合作了兩部戲——《迷你特攻隊》和《警察故事》。

　　林青霞：我不喜歡《迷你特攻隊》。

　　鐵屋彰子：你是被逼著去拍那部電影的。

　　鄭思嘉：什麼意思?八十年代初期嗎?黑道?

　　鐵屋彰子：所以她才遷居香港。

　　鄭思嘉：後來香港也一樣。

　　第59節：和鄧麗君的友誼(4)

　　林青霞：後來我就結婚了。

　　鄭思嘉：其實這樣也不壞嘛，不是嗎?

　　鐵屋彰子：是啊，因為電影這行一直在走下坡。

　　林青霞：安妮說過，我用了最好的方式為電影事業畫上句點。

　　鐵屋彰子：可是，假如有朝一日你發現了合適的劇本，我希望你再出來拍片。總有那麼一天的。

　　林青霞：總有那麼一天。我熱愛演戲，也真心喜愛出色的電影作品。假如她的人生 我看了一部精彩的片子，我也會犯戲癮。

　　賈安妮：我還記得一件事：有一回青霞去內地拍《龍門客棧》，美麗的眼睛受傷了(拍片過程中，她的左眼被一支箭所傷)，大家都擔心她。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戴上眼罩。我陪著她一起去醫院，那時我好擔心。幸好現在沒事了。那是在內地很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情。

　　林青霞：我從中國的另一端一路哭著回到香港，沿途都在哭。

　　鐵屋彰子：說到哭，你演哭戲的時候有沒有用什麼東西輔助?

　　林青霞：當然有——用眼藥水。有些人不點眼藥水就能哭，但我沒辦法。

　　賈安妮：我母親在《銀色世界》雜誌看到一張青霞的整頁照片，讚歎說：「林青霞就算是哭，還是這麼美。」

　　鐵屋彰子：這是真的。對了，你老是一派輕鬆自得的樣子，至少我跟你相處的時候都是這樣。你有大發脾氣的時候嗎?

　　林青霞：當然有。

　　鐵屋彰子：你經常把「沒關係」這句話掛在嘴邊。

　　林青霞：因為近來我變得更有耐性了。以前，我好幾次大發脾氣，也屢屢情緒崩潰。

　　鐵屋彰子：那麼，以往你發脾氣以前有什麼徵兆?

　　林青霞：我不想聊這個。

　　鐵屋彰子：(我給林青霞看《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的劇照，指著她飾演的「東方不敗」)你怎麼有辦法做出如此殘酷的表情?

　　林青霞：當時我的日子過得慘兮兮，這也是一種發泄。

　　鐵屋彰子：(我覺得她是在開玩笑)我不曉得你這麼幽默。

　　鄭思嘉：她這個人真好玩，我很意外呢。電影里從來沒看過她這一面。

　　林青霞：因為我沒有放鬆。一旦我放鬆下來，很愛開玩笑的。

　　鄭思嘉：這個嘛，也許是沒碰上合適的劇本讓你搞笑吧。

　　林青霞：那麼你得替我寫個劇本啦。只應天上有

　　鐵屋彰子：安妮，對你來說，青霞是什麼樣的人?你會怎麼形容她?

　　第60節：和鄧麗君的友誼(5)

　　賈安妮：我已經形容過她啦!她的一切我都描述過了。

　　林青霞：彰子的意思是要你講個大概，用幾個字總結一下。

　　鐵屋彰子：是的。因為你認識青霞二十五年了。

　　賈安妮：我沒辦法只用幾句話去形容青霞，她很複雜的。

　　林青霞：只是複雜而已嗎?

　　賈安妮：複雜。(接著她說起中文)

　　鄭思嘉：安妮說：「青霞是千面女郎。」

　　林青霞：我記得成龍有一回形容過我——他形容過很多男演員女演員，我是其中之一。他的說法蠻有趣的，我不曉得他為何會那麼講，記得他說我像一種叫做美洲獅(puma)的動物吧?(她用中文說了些什麼)

　　鄭思嘉：或者是豹子。

　　林青霞：對，一頭困在籠里的豹子。

　　鄭思嘉與

　　鐵屋彰子：真貼切!

　　林青霞：你們覺得很貼切嗎?那是什麼意思?能不能解釋給我聽?

　　鄭思嘉：也許待會兒再解釋比較好。那句話的意思是講一個人活力十足。她的人生

　　鐵屋彰子：你想去探險，但不知如何著手，因為你被困在籠子里。

　　賈安妮：可是她結婚之後就不是那個樣子了。

　　林青霞：現在我已經出籠啦。

　　賈安妮：我每次見到她，她的風貌都不一樣，所以我不曉得如何形容她。

　　鐵屋彰子：思嘉，你會怎麼形容她?

　　鄭思嘉：哦，我不曉得耶。只用區區幾個字去形容她，很難。

　　鐵屋彰子：好吧，用一百萬字試試看。

　　林青霞：你是作家耶……一定曉得該怎麼形容吧。

　　鄭思嘉：我現在想不出來啦。我得坐在這兒想一想，手邊還得有計算機才行。

　　賈安妮：好，我知道了，但我只會用中文講：百看不厭。

　　林青霞：哦，我家養的馬就叫這個名字。

　　鄭思嘉：安妮的意思是：看了千百次也不覺得厭倦。青霞一直在改變，所以，怎麼看她也看不膩的。

　　鐵屋彰子：這是實話。我跟她相處，從來就不覺得厭煩或無趣。

　　鄭思嘉：真的耶。你永遠也不會讓人覺得乏味。永遠不會。

　　林青霞：真的嗎?哦，這樣挺好的。多謝各位讚美。

　　賈安妮：好比說，我昨天見到她，今天也見到她。每次我見到她，我總想對她說：你好漂亮。昨天我就想這麼跟她說。她就是讓人想說出這句話。

　　鄭思嘉：青霞的美只應天上有。

　　鐵屋彰子：哇，很妙的詞兒!

　　第61節：和鄧麗君的友誼(6)

　　林青霞：只應天上有?(突然間，青霞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哎呀!我不是啦。

　　賈安妮：林青霞上輩子必定是個仙女或精靈。

　　鄭思嘉：嗯，我有個問題。身為傳奇人物是什麼感覺?

　　林青霞：我不覺得我是傳奇人物啊。

　　賈安妮：影迷對你的支持愛戴，我認為你應該大方接受。

　　林青霞：我得承認，影迷們真的很支持我，我也付出了很高的代價。現在我感覺很放鬆。我不是傳奇人物，我是家庭主婦，這樣輕鬆多了。

　　鐵屋彰子：可是對我們來說，你仍然是傳奇人物。

　　林青霞：要當個傳奇人物可不簡單。

　　鄭思嘉：我認為困難之處在於，身為凡人，你永遠無法把自己變成偶像。

　　林青霞：如果你永遠當偶像，便永遠有壓力、負擔、得失心重，也很情緒化，充滿不安全感。闢謠

　　鐵屋彰子：好了，我得請教一個冒昧的問題。首先，你看看這段文字。請告訴我，這段記載是不是事實呢?(我向林青霞出示摘錄自台北金馬影展執委會出版的《中國電影資深影人：林青霞》的一個段落，內容寫到1979年與她有關的兩起天大流言，一是秦漢與林青霞之間的緋聞導致她離台赴美，一是她在新加坡的酒店服用安眠藥過量——有人臆測她企圖自殺。我個人認為這純粹是一樁意外。)

　　林青霞：我一直在等你問起這件事。那是我生命中一次巨大、嚴重的危機。

　　鐵屋彰子：你在開玩笑吧?

　　林青霞：沒開玩笑。

　　鐵屋彰子：這很重要。我一心只想加以釐清。

　　林青霞：你要問的是什麼?

　　鐵屋彰子：那是事實嗎?

　　林青霞：你是指我的緋聞或者……

　　鐵屋彰子：我的意思是，某一種感情關係導致你……

　　林青霞：那段感情是事實沒錯。

　　鐵屋彰子：你是否為那段感情所苦?

　　林青霞：當時的確令我非常痛苦……後來我熬過來了。

　　鐵屋彰子：可是，你是不是真的想……

　　林青霞：自殺嗎?沒有。我當時很消沉，心情非常憂鬱，只想好好睡個覺。我不想去參加……

　　鐵屋彰子：影展的晚會(雖然那一年林青霞並未在亞太影展獲得任何項目的提名，但她還是得隨台灣電影代表團出席影展)。

　　林青霞：在那個年代，如果拒絕出席影展，會遭到當局禁足，不準出境(林青霞計劃要在影展結束後幾天，赴美參加妹妹的婚禮)，就算心情非常不好，真的很不想出席，還是得去。那時我心情很沮喪，無法面對那麼多影迷、那麼多人。我真的是誰也不想見，所以沒有出席影展晚會。我只想讓自己趕快入睡。當時我情緒低落，喝了一點點啤酒，想讓自己睡著。那段日子我真的很不快樂。

　　第62節：和鄧麗君的友誼(7)

　　鐵屋彰子：你是否把那段時期視為你人生的谷底?

　　林青霞：的確是谷底。那段日子很痛苦，非常痛苦。

　　鐵屋彰子：也許，從事業的角度來看，《滾滾紅塵》之後的日子才是最低潮吧?

　　林青霞：不，《滾滾紅塵》之前才是。1979年的時候，我的名氣讓我受不了。我想逃離電影圈，所以去了美國，就是去端盤子我也不介意，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是誰，真的(因為鄭思嘉並不曉得林青霞是如何熬過那段時期的，所以林青霞又對鄭思嘉解釋一次)。假如沒人認識我，就算去端盤子，我也會很快樂的。

　　鐵屋彰子：非常謝謝你的答覆。

　　鄭思嘉：做記者，你得更犀利一些才行。我還以為是什麼嚇人的醜聞呢，其實沒什麼嘛。

　　鐵屋彰子：我不想太過八卦，只想澄清傳言。

　　林青霞：你不是八卦類型的記者。安妮問我，我這張照片看起來像不像天使!賈安妮正在看《中國電影資深影人：林青霞》那本書，指著《情奔》(1979，由秦漢執導)的劇照。我猜賈安妮並不曉得那張照片出自《情奔》)我告訴她，那樣的我看起來像個傻女孩。我比較喜歡這一張。(林青霞指著選自《窗外》的劇照)

　　賈安妮：這張不一樣，你看起來像學生。

　　鄭思嘉：這張照片我記得。安妮一直很喜歡青霞少女時代的留影。(鄭思嘉對賈安妮說道)你喜歡她年輕時的照片，對不對?

　　鐵屋彰子：安妮喜歡的照片出自秦漢執導的《情奔》。你對秦漢有怨恨之情嗎?

　　林青霞：怎麼會呢?

　　鐵屋彰子：後來，Michael出現了。

　　林青霞：那是緣分。

　　鐵屋彰子：那麼Charlie(秦祥林)呢?

　　林青霞：他很風趣。

　　鐵屋彰子：對了，你在內地還有個姐姐，這是真的嗎?

　　林青霞：是真的。我大概到1989年才知道這件事。扮演男性角色

　　鐵屋彰子：(我對賈安妮說道)你最喜歡青霞哪一部電影?

　　賈安妮：去年我在電視上又看了一次《窗外》，我覺得這部電影比其他作品好些。你不會覺得那是一部二三十年前拍的電影，會以為這是不久前拍的。我也喜歡《八百壯士》和《金玉良緣紅樓夢》。有一回青霞請邵氏安排，我們一塊兒去邵氏片廠看《金玉良緣紅樓夢》。看到片尾，每個人都哭了。

　　林青霞：劇情非常感人。

　　賈安妮：我多年前就看過《金玉良緣紅樓夢》，再看一遍還是哭了。

　　第63節：和鄧麗君的友誼(8)

　　鄭思嘉：有錄像帶版本嗎?

　　鐵屋彰子：沒有，邵氏不打算髮行錄像帶。

　　賈安妮：青霞的眉型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樣。

　　鐵屋彰子：獨樹一格。

　　林青霞：因為如此，我才有辦法演男角。我的眉毛生得跟男人一樣①。

　　鄭思嘉：我喜歡你的眉毛。

　　鐵屋彰子：在《刀馬旦》、《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這些作品裡，你著男裝或反串男性角色，在美國的同性戀圈子很受歡迎，這點你知道嗎?

　　林青霞：我知道。女同誌喜歡《刀馬旦》，男同誌喜歡《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異性戀者則是兩種都喜歡。這些我都曉得。大家是這麼告訴我的。很滑稽吧?

　　鐵屋彰子：你有朋友是同性戀嗎?

　　林青霞：我有很多朋友是同性戀，男同志、女同志都有。

　　鐵屋彰子：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你的扮相很不錯?

　　林青霞：有，他們告訴我，我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很出色。女同志告訴我，她們喜歡我在《刀馬旦》里的模樣。

　　鄭思嘉：我跟你說，你在那部電影里最棒的場景之一就是……

　　林青霞：刑求那場戲?

　　鄭思嘉：哦!我想到的不是這一場，不過呢……(鄭思嘉放聲笑了起來)

　　鐵屋彰子：好幾幕我都非常喜歡，那部電影我看過好多好多遍了。

　　鄭思嘉：沒錯，我也看了好幾遍。以演技來說，你表現最精湛的時刻之一就是接近片尾的時候，你父親發現你和革命黨一夥，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也一樣。我認為那是你表現最精彩的場面之一。

　　林青霞：在我父親書房裡那一場嗎?

　　鄭思嘉：在樓梯上。

　　鐵屋彰子：你正要從屋子裡跑出去。① 林青霞踏入影壇的時候，不願剃掉眉毛，也不肯把眉毛修得細一些。在《明報周刊》第1733期的一篇報道里，她再次證實了這一點。報道中說，當時的女演員有剃眉毛的習慣。

　　林青霞：哦，我想起來了。

　　鄭思嘉：他還拿槍指著你。

　　鐵屋彰子：不，那場戲是在他的書房。樓梯上那一幕是你掏槍向秘密警察開火，你父親制止你。

　　林青霞：我可以演得更好的。我在那部電影里的演技並不好。

　　鄭思嘉：那部電影並不需要高難度的演技。

　　鐵屋彰子：你的角色的確是全片核心，特別是你的情緒。我認為葉倩文、鍾楚紅兩人的角色需要發揮的演技沒有那麼多。

　　鄭思嘉：哦，她們兩個都很不錯，不過你的角色非常好。

　　鐵屋彰子：青霞的角色全是情感層次的戲，因為她不得不背叛父親，而父親是她唯一的親人，所以她很掙扎，這也表現出來了。

　　鄭思嘉：其實，你在那部電影里的表現很不錯呢。

　　林青霞：是嗎?

　　鄭思嘉：《刀馬旦》不是太過嚴肅的電影。

　　鐵屋彰子：那是娛樂片。堪稱香港影壇的傑出作品之一。

　　林青霞：我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的表現，我比較滿意。

　　鄭思嘉：你在那部電影里嚴肅多了。

　　林青霞：成熟多了。我是說，我的演技成熟多了。

　　鄭思嘉：(鄭思嘉對我說道)在《刀馬旦》里，你最喜歡哪一場戲?

　　鐵屋彰子：戲裡她父親帶著小妾同青霞一起去看戲，小妾想要……

　　鄭思嘉：哦，對對對!小妾吃點心。很棒。我也非常喜歡那場戲。

　　鐵屋彰子：我最愛的另一幕是葉倩文被趕齣戲園子時，天空開始飄雪，青霞去安慰她。

　　鄭思嘉：哦，對。然後有一段歌曲和舞蹈。

　　鐵屋彰子：我真的很高興你主演了《刀馬旦》。